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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人生,既不可能做银河帝国的皇帝,也不可能享受三千年永恒的青春。最多,只能做几个美梦罢了。 起初我以为这是一场悲剧,所以并没有想把它写出来,以免别人象我一样徒增忧伤。可后来偶尔将梗概讲述给一位笔友,才发现在这场经历中我和她都未曾失去什么,只不过有些美的东西曾在我不倦驰骛的心中划出了几道火花,而那火花,终将随我的死去而熄灭。 总之,让我们开始吧。 时间是1999年7月7日,我的26岁生日,地点是在我们学校的四食堂二楼,那天我起得特别早,食堂中空无一人,从卖菜的窗口我隐约看见后面烟雾缭绕,而餐桌上则空无一物。她当然也没来。 我困倦地坐在一只小雅座里。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原来已是十分疲惫。这十几天我刚接触到我的研究课题,已被它深深吸引。原因很简单,它的难度很大,而且这种新理论可谓前无古人,例如在建立时域与二次型指标桥梁的时候……也多亏有了她,否则我或许并没有这么精神。感谢上帝,还有一年我才会离校……例如,那段程序结构就要这样设计…… 当我被敲桌子的声音惊醒,我发现原来我竟然趴在餐桌上睡着了。食堂虽已是人来人往,但我对面的座位依然空着。 敲桌子的是一位制服的老人,他身材伟岸,神貌超俗,连那身精干的制服都呈现“最合理”的皱折。“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他优雅地问。 “对不起,我约了人……”我睡眼惺松,一直怀疑自己现在不过是做梦。 他的做事却失长者风范,在我说话的当儿,他已经坐在我对面。“她不会来了。”他用这话止住我说话的势头。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 他神秘地一笑。“她现在正趴在计算机前睡大觉呢。” 不错,我知道她下午上机调程序。这老头不是瞎打误撞就是刚从机房里来,我想。但无论如何,他不象是来吃饭的。 “让我了给你讲个故事。”他说。 我点点头,要是他不讲,我那充满幻想力的大脑也要劳神给他编一个的,现在倒省事,只要别误了我精心安排的生日party。 “话说这世界上有个银河帝国——” “什么?” “银河帝国。” “不会吧?倘若有人已能驾驭整个银河,那肯定要比地球人强多了,怎么还是帝国呢?”听故事的人总喜欢给讲故事的人出难题,我也不例外。 “可怜你的大脑已久受落后意识拘束!要知道,即便最高的民主,也要有人来集中意识。而且倘若他的想法很对,就很容易超过全体民众的平均水平,——记住,那只是一种平均而非优化——所以,让一个明智的人做决定,要胜过最广泛的民主——越广泛就越平均。可怜你的大脑……”他说。 我决定还是一声不吭地听他讲完。 “在被联合政府推翻以前,这个帝国就已横越十万光年,纵跨一百亿年——是的,它就是整个银河时空界!它曾经强大繁盛,甚至曾引起远达20万光年的天龙伴系的共鸣。可惜——很遗憾,不能否认这是我们过去那昏庸贪婪的皇帝陛下的过错,不久帝国发展停滞不前,尤其在信息方面——算了吧,我不想再用难解的话题引你发表愚蠢的评论。总之,我现在需要你。” “我?——好吧,等我把论文写好,我会带给你的。如果有人需要,哈哈,如果我们强大的帝国需要我的论文……”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今天晚上八点我会在东城墙上等你,如果不来,你会难受的。” 距八点差十分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梦见放假回家——当然这应当是五天以后的事了——我孤独地坐着火车回家,车上拥挤极了。我希望能坐飞机回家,我希望能带她回家乡看看,那里的山水美极了。但这样就要花两份的钱,我要攒更长的时间——我可不想让她挤火车。 有人敲门。 一个陌生人带来一张字条:“我在老地方等你,现在。” 我抓起最白的那件衬衣换上,冲下楼去。 相信有一天我会买到两张飞机票的。 食堂楼上人来人往,本科毕业班的家伙正在聚会,服务小姐忙得不可开交。她坐在位置很糟的一个位子上,向我招手。 她没穿那件印着孔雀翎的淡绿裙子。这不能怪她,其实我从来没在她面前直说她穿那件裙子很漂亮。“要点什么?”我走上前去问,因为我正饥肠碌碌。 “对不起,今天下午我在机房睡着了。”她满怀歉意地说。 “我知道——几个家伙拉着我一起就地正法了一只鸭子。”我说着抹了抹嘴,仿佛那里真的曾粘满油腻。 她已经咯咯笑起来。 等了许久才有服务小姐送来了菜单,无外乎一些买得起但吃着不香或吃着香但买不起的东西。等我把最后一样“麻辣豆腐”写上时,她突然问:“你不舒服吗?” 其实刚进食堂我就觉得事情不妙,今天肠胃很不争气。不过为了不使她扫兴,我一直没说。“看来这么多好东西只能请你代劳了。”我说。 但她并没有被逗笑,“你真的很难受吗?”她追问。我凛然一惊,片刻,我缓缓离座:“故事的发生是这样的——赶快到服务台退掉我们的菜!要是有机会,我会向你讲清楚的。至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但现在不行——我有时也过阴历的生日,还要等几天——总之,现在我得走了。” 从懂事的那一天起,我就认为自己的一生将用来探究这个世界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秘密,但现在,我首先要弄明白到底是谁想让我抛弃这个已知的世界! 城墙紧靠着一座小土山,那宽广的山顶在夏日这样凉爽的夜晚本应是恋人们的天堂,可今天却冷冷清清。我在黑暗中逡巡,寻找等我的人。 我很快找到了他。他笔直地站在一根电线杆下,整齐的制服在城市辉光中显出荧光。 “很高兴又一次见到你,”他说,“如果你不反对,我将继续讲述我们的帝国。” “等等,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微笑着不答,却变魔术般地拿出一样细长而透明的东西递过来。由于一种精致而易碎的第一印象,我赶忙把它接住。 倘若那东西没有在我接触到它的时候突然变幻出绚丽绝伦的霓光,我一定以为它只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它长约一米,通体晶莹透明,一端似嵌似连地饰着一只大水晶球,一些颇有灵性的亮点在其中闪烁。“好东西……”我不知如何评价。 “你有这样的感觉我已很高兴。”不知何时,这水晶的细杖又回到他的手中,老者缓缓举起手中的细杖朝向西南天空—— 一刹那天地无形玉宇澄清,明亮的繁星在我身边闪耀,那宏丽的星的旋涡高悬在头顶天空。 当那坚实的地面再一次回到我脚下,我赶忙后退几步,看老者与那高举的细杖共同融入湛蓝的霓光中。 “不错,这就是帝国权杖。我,帝国三军统帅威廉将军,为重建强盛繁荣的帝国而来。而你,正是那可怜的遭流放的皇太子殿下!” 我已不能后退,因为我正靠着城墙的垛口。我不能怀疑自己的眼睛,也不能怀疑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我徘徊无计。 而他却步步近逼:“你在犹豫什么?想逃避你的责任吗?不敢鼓起勇气面对挑战吗?想永远躲在这个渺小可怜的身躯里吗?还记得吗,是谁曾说如果让他当皇帝天下将永无贪官污吏,是谁曾说如果让他当皇帝天下将永是歌舞生平,是谁曾说让他当皇帝天下将幸福永驻?是谁曾说——” “闭嘴!”惊慌中我说。 “好吧,我闭嘴。可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你无可辩驳。” 难道真的能实现我梦中的臆语?我默默扶着城墙,心烦意乱,一切来得过于意外,无论谁处在我的位置都将无所适从。我透过城墙的垛口,看着那些一如往日昏暗的街灯,一如往日穿流的车辆,一如往日碌碌的人群。 忽然我回头问:“我能带上她吗?” 银河边缘的偏僻一隅。 经历了眩目的超时空飞行的我昏昏沉沉悬浮在星空,身边是依旧神采奕奕的威廉将军。 “你放心,她比我们来得更快,也更稳当。”他说,“我将为你们安排一座行宫,先休整一番。” 蓦地,坚实的土地从我们脚下伸展到天边。我们身处高岗之上,眼前是层层烈焰飞腾的火山群,赤红的岩浆汇成湖泊,奔腾翻涌。 “这是我们的‘行宫’?”我怀疑地问。 “真抱歉,我忘了你已不再欣赏恢宏的美。”话音未落,眼前促然惊变,碧蓝的大海取代了岩浆的湖泊,清澈的溪流取代了赤红的火流,轻风吹拂树影婆娑,在那白如玉带的瀑布激出的彩虹下,隐约几幢整洁美丽的小房子透出椰林。 “我们可以待多久?”我不顾他的奚落,继续问。 他伸出三个手指。 “三星期?”我斗胆问。他摇头。 “三个月?”摇头。 “三年?”摇头。 “?” “三千年,整整三千年永恒的青春!你可以随意安排这诗一般的日子,自己编撰这真善美的生活——现在,再你认为最美的一幢房子里,她正等着你的到来。” 我没有时间比较房子。在我跨上第一幢房子的台阶时,那房门却突然打开,满面惊奇的她身着那件印着孔雀翎的淡绿裙子,美丽如人中之凤。 “故事的发生是这样的——”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的,至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但现在不能——你不知道,整整三千年永恒的青春在等着我们!” 如果有人兴致勃勃地向你描述他所经历的三千年永恒的青春,不要相信他,他是在骗你。一个曾经拥有而终究又失去了三千年永恒的青春的人,是没有勇气把“回忆”这个词留在他的词典里的。 但为了故事的完整性,我愿将心灵的碎片上残余的记忆刮一些下来。只是倘若日后有缘相见,请不要提起它。 三千年!它如明亮的流星从夜空划过——对不起,我又提到了它的结束——在这诗一般美丽梦一般魔幻的日子里,我们任意挥霍时光,岁月于我们无可奈何。无论它想把痕迹刻在谁身上都是徒劳,转眼蓝天碧水绿树红花,春的气息又在自然与人的身上重现。 我们有时深入村落,感受其乐融融的大家庭生活,有时又厮守两个人安静的世界,听花前月下流水潺潺。 只有一次我们按前生的约定成为村里的最年长者,那时我们已是子孙满堂两鬓斑白,两颗依旧年轻的心相依同看夕阳西下;可一阵笑声之后大雪纷飞,我们两个顽童踏着无垠的素洁寻青梅骑竹马……有几次出于好奇我们告别小镇深入丛林去探险,当那庞然的暴龙的脚爪快要触到咯咯笑着的她时,我们忽又置身美丽的草原,蓝莹莹的雪山托着白云,七彩的鲜花直铺到天涯…… 你不知道,生命融合了永恒的青春,会幻化出多少绚丽的光彩! 那天,那年,随你怎么说——我敲响了她的家门,可是没有人。我正在惆怅之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身后。 “老伯伯,您有事吗?”我问道。 “行了,你醒来吧!”他喝道。 顿时天地惊变,我又与威廉将军立身高岗之上,眼前是层层烈焰飞腾的火山群,赤红的岩浆汇成湖泊,奔腾翻涌。 “三千年,到了。”他平静地说。 可沉醉痴迷的我从未算过日子,从未想过这诗和梦也有镜头。难道,三千年,到了? “她在哪儿?”这是我唯一能问的问题。 “没有了,消灭了,不存在了,或者干脆一点,死了。” “什么?!” “难道你还不明白?三千年到了,你已经充分美化了你的心灵,她的存在已无必要。在我们眼中,她只是一只蚂蚁,一只蚯蚓,一只细菌,而你现在竟然还希望同一只蚂蚁,一只蚯蚓,一只细菌……” “闭嘴!”我怒喝! “好吧,我闭嘴。可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你无可辩驳。我往日的担心不幸成了事实:你现在已沉缅于人类的微观生活,沉缅于人类的狭隘之爱。我现在就可以让她复活,让你们那种卿卿我我的爱情再持续三千年,三万年,三十万年——但是,你可知道,千千万万个正呼唤你的博爱的生灵将因此永坠深渊!” 我徘徊,我悲痛,我无言。但威廉将军的话字字击中要害,燃起了我永生永世的梦。我曾经带着征服宇宙的幻想来到这个世界,却发现自己只能带着这个幻想走向死亡,唯一的殉葬是无尽的惆怅与无奈,是面对恢宏而感无地自容的渺小。 但是现在…… 在一片星辰稀疏的天域,我手持帝国权杖等着我的敌人到来。按威廉将军的说法,一切战斗都将在我可理解的范围内进行,而他本人则藏在我耳朵里督战。 在此之前,他已为我准备了一万零一个生命拷贝,这样就可以防止我在一瞬间万劫不复——多出的一个是为了利用敌人的一般思维而求得最后一条生路。当然这并不是用以战斗的根本,“关键在于驱动真善美的心灵,赢得生命界的广泛支持。”威廉将军如是说。 我的对手是所谓“公选代表”。“他并不代表他的选民。”威廉将军安慰我,“你可以感受到他的私心杂念,感受到他的丑恶本质,感受到他的支持者的动摇,如果敏锐一点,甚至还有他的胆怯。” 果然,在战斗的头三百年中我就已在能量、物质、信息三方面节节胜利,受到了更多的生灵支持,我的权杖光芒四射,而他的则日益暗淡。当众多的光点聚成一体,我发动了全面进攻,他立时众叛亲离,彻底崩溃。当扫清他的最后一个也就是第一万零二个拷贝时,我哈哈大笑。 银河系中心。万彩纷呈的星系核下,四十五万颗恒星做成的帝国宝座放出万丈金光。 我站在数以千计的阶梯下仰望着辉煌的殿堂,心潮澎湃。我正欲拾阶而上,威廉将军出现在我面前。 “别急,我的皇太子殿下。”他缓缓从我手中取过权杖,向宝座一指,顿时七颗巨大而眩目的超巨星凌空照耀,给整个殿堂镀上一层赤红色。而后他缓缓拾阶而上,所过之处一道道彩虹抛过当空,映照着整个天空界。良久,在台阶的顶端,他向我发出召唤:“瞧这个美丽的世界,你能相信你差一点抛弃它吗?” 不错,我那渺小的心竟差一点陷入“平平淡淡才是真”的陷阱,用无奈的谎言欺骗自己,让无聊的纷争困扰自己。那时倘若我度过碌碌的一生,弥留之际也同样仰视这宏丽的而本应在我自己脚下的银河,我会流下多少悔恨的泪水!然而我并没有走上歧路,看哪,多少生灵即将沐浴在这发自内心的真善美的阳光中…… 此刻,圣人般伟大长者般可敬帝王般英武的威廉将军在宝座之畔动情地举着光芒四射的权杖,喃喃自语:“在此辉煌的时刻,你不觉得,”他突然转向我,“那即将登上宝座的人,应当是我吗?” 那也许是一颗流星划过的时间,那也许是三千年的时间,那也许真的只是一滴泪珠在我脸颊滑落的时间,天地昏暗,时空凝滞。 许久,我安慰自己:行了,够了,你享受了三千年永恒的青春,你参加了天翻地覆的星际大战,你看到了银河帝国辉煌的宝座。你已为人所未为,你还想要什么? “谎言自何而始?”我祈祷这非凡的故事中最后一丝真实。 “从头至尾。你所经历的,只是一场根本无法理解的变革在一只蚂蚁,一只蚯蚓,一只细菌心中留下的映像。”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来号召民众?” “因为我发现有些小傻瓜的心中充满了天真的真善美的幻想,而我这样真正的政治家却大脑空空。不过,既然你帮过我的忙,你的待遇自然也就与他们不同。在重新流放地球之前——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合适的地方——你可以就你新的生命提出一个恰当的要求,比如才华出众?富甲一方?雄霸天下?甚至长生不死?” “……我要她重生。”我说。 “什么?” “我要她重生。” 静默片刻,他突然哈哈大笑:“此所谓英雄志短,儿女——” “闭嘴。”我无力地说。 “好吧,我闭嘴。可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你无可辩驳。哈哈……” 我任由他大笑,在笑声中天地一片昏暗,唯有那笑声时隐时现,而且竟然变得悦耳动听,直到我睁开眼,看见她笑着站在我面前。那件美丽的绿孔雀裙子映着她迷人的笑靥,在我湿润的眼中更添梦幻的霓光。 “真抱歉,我来晚了,因为——” “快坐——让我猜猜,你上机时睡着了!” “你怎么知道?”她惊奇地问。 “而且你还做了个梦。”我继续说。 “梦见什么?”她半真半假地问。 “梦见有碧蓝的大海,清澈的溪流,雪白的瀑布,整洁的房子,还有许许多多可爱的孩子,而且我们俩——” “闭嘴!”她急切地打断说,一丝红晕浮上脸庞。 “好吧,我闭嘴。不过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你无可辩驳。哈哈……” 瞧我说过这故事不是悲剧,毕竟我笑到了最后。何况那天比往常幸运得多,没等多久就有服务小姐给我们送来了菜单。 抛弃我虽所尚未有,耕耘我所已抛弃。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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