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们看见过去


  在这颗星球上,过日子颠三倒四。我们早晨起来,飞船上的时钟指着8点,舷舱外却暮霜沉沉——又一个短暂的夜晚降临了.我们在吃早饭,一夜已过,晨曦初露。
  明亮的阳光照耀着休息舱,阿丽萨瞧瞧插在花瓶里的镜面花,说:
  “你们看,没有我了。”
  镜面,昨晚映现着阿丽萨、映现着我们熟悉的草地,此刻人影全无。我们看着这朵镜面花的时候,所有花朵的镜面上,呈露着的草地在变得暗淡,是黄昏来临的样子。我们凝视着一个个朦朦胧胧的镜面,我不由说:
  “这是一些奇异的花——会摄影的花。”
  镜面上在开始发亮。我们简直忘了吃早饭。情景奇特,谁也无法从镜面上移开目光。原来,镜面花不急不慢地、一分钟一分钟地拍摄着草地上的一切。如今正在放映给我们看。
  “真有趣,这种花能活多长时间?”包洛思柯夫边想边说。
  “大概几天吧,”我回答。“凡是鲜花都差不多。”
  忽然,我们看见镜面花上呈露出那只很像兔子的小动物。它从矮树丛里跳出,跑到花朵跟前。镜面花上,天还没有大亮,所以我们没有一下子看出小动物行动的怪异之处。
  “哦,它跳起来是屁股在前的!”阿丽萨诧异地喊叫:
  小动物跑向镜面花,确实是臀部在前。接着,它对着花朵站立一会儿,又用同样怪异的方式返回矮树丛。
  “电影乱放喽,”阿丽萨大笑起来。“放映员笨手笨脚!换片子吧!”
  “不,”包洛思柯夫说。“这跟乱放电影不同。因为这种花拥有的不单单是一些镜面,而且是一些在不断拍摄的镜面。只要镜面上一直在增生出新的膜层,它们就能够不断拍摄。极薄的一层层。千百万层。一个映像刚刚牢牢地印在镜面上,新的膜层就遮掩了它。如此周而复始。一旦花朵被剪下,它无法在镜面上继续生长出新的膜层,于是,镜面上的膜层开始脱落——一层接一层地脱落。这样,我们便看到镜面所拍摄的情景。不过是倒过来的。仿佛倒着放电影。明白吗?”
  “完全可能是这样,”我表示赞同。“一种十分有意思的花。不过咱们得行动了。让包洛思柯夫准备放飞金属探查机,我要乘越野车,到那块草地上去转一圈,找找看,草地周围有没有出事飞船《蓝海鸥号》的踪迹。”
  “爸爸,我跟你去,”阿丽萨说。“咱们把巧舌鸟也带上。”
  “行。”
  我到下面去准备越野车,阿丽萨还在休息舱里。倒放的电影,她看得兴致勃勃。
  “阿丽萨!”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喊。“你好了吗?”
  “马上来!”阿丽萨高声回答。“等一小会儿!”
  紧接着,她招呼我:
  “爸爸,快到这儿来!快点儿来呀!要不他们就跑掉了。”
  我顺着舷梯,三脚两步,连奔带跳,冲上飞船,跑进休息舱。阿丽萨站在镜面花跟前。
  “瞧,”她听见我进来,就说。
  所有的镜面上,展呈相同的场景:草地中央站着两个人,身穿皮装的胖子和维尔浩夫采夫博士。矮树丛后面,还露出一艘高速字宙飞船尖形的前端。
  胖子和维尔浩夫采夫在争论着什么。然后,两人臀部在前,走开了。
  “他们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阿丽萨说。“他们没想到镜面花会使他们曝光。”
  “好像你说得不错,”我口答。“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呀?”
  “他们多半也不知道第二船长在哪里。否则,他们于吗跟踪追击巧舌鸟呢?”
  “第二船长已经落入他们的魔掌,所以他们怕别人知道这一点一一会不会是这样呢?他们抓住第二船长,关进监狱,巧舌鸟却飞掉了。他们就胆战心惊啦。”
  “可人家于吗要把第二船长关进监狱呢?阿丽萨,你真是个瞎想乱猜的小女孩!”
  “那你什么也不干吗?一切都就随它去吗?”
  “不。”我回答。“听之任之是最无能的表现。”
  我凑向通话器,摁一下键钮,说:
  “包洛思柯夫,泽廖内,请听我说,就是刚才,我和阿丽萨在镜面花上看到了胖子和维尔浩夫采夫。这表明,至少在我们抵达的前一天,他们是在这儿。他们是驾驶着高速飞船到来的。这个问题,你们有什么意见?我要改变行动计划。”
  “我认为,第二船长正在这个星球的某处,”包洛思柯夫说。
  “可我认为,咱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泽廖内说。“咱们总共只有三个人,咱们的飞船如果遇到进攻,是无力自卫的。咱们应该立刻飞往有居民的星球,再从那里和地球或菲克斯星球进行联系。让银河系安全部的特种飞船从那里飞到这儿来。和咱们相比,他们更能应付意外情况。”
  当然,泽廖内讲得不无道理。不过,他总是夸大困难和危险的。因此我说:
  “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任何人向我们进攻。不过,自然,我们必须采取防卫措施。”
  “对,”包洛思柯夫赞同我的想法。“就这样马上离开,我不愿意。首先,我们应当尽一切力量救助第二船长、”
  “对,”阿丽萨说。
  “简直是豪言壮语!”泽廖内说。“可以把我想象成胆小鬼哆。其实,我仅仅是尽量保持理智。咱们的飞船上有小娃娃,还有无法自卫的动物。结果很可能是救不了第二船长,自己却遭了殃。然而,只要包洛思柯夫船长认为咱们必须留下,那么我将战斗到弹尽粮绝。”
  “哦,但愿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我接茬儿。“我们飞来这里,是为了查明一位船长是否遭到不幸。我们既不打算进攻什么人,也不准备和什么人战斗。”
  “我申明一下,我可决不是什么不能自卫的小娃娃,”阿丽萨说。“咱们到那块草地上去吗?”
  “等一等,”我说。“再看看镜面花。”
  可镜面上没有呈现出什么。不能这么空等下去,我和阿丽萨终于登上越野车,到那块草地的周围转了一圈。我们仅仅在土山后面发现了飞船降落的痕迹。那里的草,被制动器灼焦,一条狭窄的小径穿过矮树丛,伸入草地。
  我们回来吃午饭,在休息舱里遇到泽廖内。他若有所思,面对镜面花站着,一手摸弄红胡子,一手拿着微波手术刀。
  “泽廖内,你怎么了?”我间。
  “我在想,”机械师回答。
  镜面上展露着阳光照耀下的静溢景物。
  “我在想,”泽廖内继续说,“这种花能活多长时间。”
  “大概几天吧,”我说。
  “会不会根本不是几天,而是好多年呢?会不会它们年复一年,拍下了周围的一切呢?瞧瞧,镜面有多厚——每一片厚达6厘米。而且非常紧密坚实。放在我们这儿的两天当中,看不出它们变薄了多少。阿丽萨,我拿一朵镜面花做个剥离手术,好吗?”
  “拿吧,”阿丽萨心里一亮,若有所悟,说。
  泽廖内把一朵镜面花放到实验室的桌子上,用夹具固定,开始施行精细的手术。
  “我立刻剥去1厘米,”他说。
  “等一下,”我拦住机械师。“先剥得少一些:也许不会有什么效果。”
  泽廖内听从我的意见,启动了微波刀。变色圆球兽由于感到好奇而变成白色,那些小棍儿似的脚迈开步子,悄然无声地从角落里出来,走到近前。小灌木们在自己的笼子里动弹起来一以为要给它们喝罐头水果的甜汁儿了。原始纺织蜘蛛停止织围巾了。
  薄薄的一层,透明得如同玻璃纸,和镜面分开了。泽廖内把这一片膜层剥离下来,放到桌子上。
  在几秒钟内,镜面上乌漆墨黑,我已经觉得不会有什么效果,可就在这当儿,镜面忽然明亮起来。这回,它映现出微风吹拂的阴天景象。
  “估计得一点儿不错!”阿丽萨说,“这是很久以前的情景!”
  “但是怎样才能算出日期呢?”我边想边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一天相等于多少厚度呵。”
  然而,泽廖内并不听我说。他把微波刀横插进镜面,一下子揭起上面半厘米厚的一层。这一片膜层平平地舒展着。变色圆球兽由于心情急迫,又变了颜色,就像热闹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它按捺不住,把细长的鼻子朝泽廖内的手边伸去。
  “哎哟!”泽廖内心烦了。“谁都来妨碍我,我怎能工作!”
  “它不是故意的,”阿丽萨帮变色圆球兽说话。“它感兴趣呀。”
  “大家都感兴趣,”泽廖内说。“可我根本不能保证成功。”
  “请继续干吧,”我要求他。
  泽廖内小心翼翼地剥离膜层。
  “挺像舷窗上的玻璃,不过是会腐烂的,”他说。
  我们大家弯下腰,去观察稍稍薄了点儿的镜面花。
  镜面上清晰了些。依旧是那块草地。只不过草成了褐色,矮树丛萎蔫了,尚未凋落的叶子也黄黄的。没有蝴蝶、没有蜜蜂——萧瑟、凄清。从阴沉的天空飘下稀疏的雪。雪花没有落地;便在草茎上面融化。
  “秋天,”阿丽萨说。
  “秋天,”泽廖内同意。他把放大镜凑近镜面:“肉眼看不清,观赏,它惊讶得成了浅绿色。
  “从秋天到现在有多久了?”泽廖内问我。
  “现在是夏天,”我回答,“这里的一年,相当于地球上的十四个月多一点。也就是说,恰好是我们的一年。”
  “原来是这样,”泽廖内说,从小柜子里取出测微计。“现在,”他说,“我们可以精确地算出镜面有多厚便是多少年月……”
  “……也可以知道咱们需要剥离多少,就可以看到草地四年前是怎样的景象,”阿丽萨代替他讲完这句话。
  “一开始,”泽廖内说,“咱们从镜面上剥下一片,其厚度要比四年略少一些。”
  “多了吧?”我问。“只要多剥离了一丁点儿,我们就有可能错过第二船长在这儿的一段时间。”
  “错过也不怕的,”泽廖内一面说,一面注意着厚度,“咱们还有整整一束花呢。”
  他说完这活,我以眼角余光瞥见,钻石小龟慌里慌张地朝实验室的门口爬去。这不肯老实的讨厌东西又已经从保险箱里溜出来啦。我本打算去撵它,可转念一想,泽廖内正要从镜面上剥离“四年”,错过这个时刻岂不可惜。
  “你们工作得怎么样?”包洛思柯夫通过无线电问,他仍在检修金属探查机。
  “一切顺利,”我说。
  “那么我亲自驾驶探查机飞行吧。我不想放它出去,让它独自执行任务。不知怎么的,它的运转情况使人不放心。”
  “你寻找《蓝海鸥号》的时候,别忘了星球上可能还存在着另一艘飞船。”
  “忘不了。”
  “让通话线路保持畅通。有什么情况,立即和我们联络。”
  “明白。”
  “说不定在你返回以前,我们这儿就有奇迹出现。”
  “大好了!不过,我喜欢好的奇迹,坏的奇迹我可受不了。”
  包洛思柯夫飞走了。听得见金属探查机起飞的呜呜声。
  “一切准备就绪,”泽廖内说。“教授,咱们冒次险干,好吗?”
  泽廖内三次从镜面上剥离膜层。这次是相当厚的一片,他得小心地夹在手里。花朵的叶子掉落,桌子上放着的,便只是盘子般微凹的、圆圆的一片膜层花盘。
  镜面久久地不愿意发亮。没有天光照着,时间好长好长。
  终于有景象显露。这时候,我们才明白,当时的这块草地和我们现在看见的大不相同。中间圆形的一块,现在长满了草的地方,光溜溜、灰扑扑,仿佛一座巨大地下库房的混凝土顶盖。在顶盖和周围的土地之间,细看甚至可以发现一道圆形的缝隙。
  “看哪!”阿丽萨欢叫。“这是草地的本来面貌!”
  “现在小心,”我说。“主要是别剥离过多。”
  然而,没有能够精确地剥离,斑斑点点亮晶晶的变色圆球兽,由于急不可耐而几乎通体透明了。它好奇心过于强烈,在最关键的瞬间,无意中把泽廖内的胳膊时儿撞了一下。微波刀在平面上一滑,深深地扎了进去,镜面破碎了,从桌子上掉到地板上。
  变色圆球兽羞愧得缩小了一半,渐渐发黑。它简直唯求一死。它在实验室里乱跑,用小棍儿般的脚轻轻触碰火冒八丈的泽廖内,最后扑倒在地板上,浑身变得漆黑一团。
  “别难受,”阿丽萨劝慰可怜巴巴的变色圆球兽。“谁都可能出意外的,我们知道你没什么过错。”
  泽廖内还在臭骂变色圆球兽。阿丽萨转过脸来对他说:
  “泽廖内伯伯,请不要这样!变色圆球兽非常多愁善感,它会难受得死去的。”
  “这倒也是,”我帮女儿说话。“咱们还有整整一束花,是你自己讲的嘛。”
  “好吧,”泽廖内被说服了。他这人容易生气,但总的来讲并不凶狠。“可惜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保不定留给我们猜破第二船长之谜的时间只剩下了一分钟。”
  变色圆球兽一听这话,蜷缩得更紧了。
  泽廖内打头儿,我们返回休息舱。变色圆球兽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全身仍然黑糊糊的。小灌木可真坏,舞动着枝条,想让变色圆球兽绊倒。
  我们甚至没来得及走进休息舱。泽廖内在门口站住脚步,只喊出一声:
  “啊呀!”
  我从他的肩头往里看。两只花瓶翻倒在地上,花朵被什么凶神恶煞扯碎、踩踏,彻底毁坏了。连一个完整的镜面也不剩瓣被抛得满屋子都是。
  巧舌鸟也再次失踪了,真是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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