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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数她的钱。太阳还没有升起,空气中透着一股清冽和热带地区特有的清新。她感觉这股清新的空气也许正在对她说:“尽力深呼吸一口我吧。” 还剩3087联合国元,它们都在那儿。她穿上那条洋红色的衬裤,这是唯一一条既适合她在科塔·金纳巴布穿的,又能够藏钱的裤子,象她头一天一样。她仍穿着昨天的裤子和罩衫。在到达港口之前,除了把衣服洗净晾干以外,她没有机会再做别的什么了。 她估摸着:这笔钱实在太珍贵、太少了;不过,这次她却想错了。有了这笔钱,她本来可以在一家上层社会的家庭里搭伙,休息休息享受洗衣服务,和几顿精美的饭菜,在她预订到赞波尼加的船票之前。 噢达尔文。脱掉鞋子,她朝甲板走去。 他突然的出现,使她猜测他可能一直都竖着耳朵,注意她房里的一举一动。她打了个招呼:“早上好,”他却答道:“象从遥远中国传来的隐隐雷声一样,黎明悄悄降临了,——这是我能想得出的唯一一句引语了。这以后的旅行你将平安了。” “但你还没有,”她对他说,几乎又想加上一句约翰逊博士的评语:乘船旅行无异于身陷囹圄,并且还有被淹死的危险。 他站在她身旁,也象她那样靠着摇摇摆摆的栏杆。“有些东西和你谈话,你昨晚提到过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她笑了,“无非就是机器啦,动物啦。还有风和雨。” “它们也曾引用一些引语吗?”他个子很高看去有35岁或者更大一点,有一张爱尔兰人爱笑的嘴唇和一双相当严肃的眼睛。 “我会不得不思考。不是经常,但是也许有一方必须这样。” 他沉默了一阵,而她就在那当儿看着在船身边梭游的鲨鱼的模糊影子。她想,除了他之外,没有一只鲨鱼和我交谈过。很快,他就想要打听早餐时间了。 “我曾见过一幅地图,”他睐着眼看着太阳,它已从地平线上露出一半了,“当你在曼德勒时,中国还没有出现过这幅地图。” “基普宁从没有这样说过,他说那一切都发生在路途上。而他诗里的士兵也许正是从印度到那儿去的,或者其它什么地方。两百年前,制图人就把大英帝国绘成粉红色的了,而两百年前,一半的地球都是粉红色的。” 他盯着她,“你不是英国人,对吗?” “嗯,我是荷兰人。” “你谈话的方式象是个美国人。” “我曾住在美国,也曾在英国呆过;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比英国人更英国人。我听说过一个寡妇相当于多少个平常女人。我想是二十五个,但是我不知道是否比这更多。 听到她故意用古英语发音,他笑了,“真正的英国人不会那样说话。” “在狄更斯时代是这样,有部分人是这么说的。” “我还是以定你是美国人,你会说荷兰语吗?” 他说了一句:“Gewlss,Narr! “那么,你也可以给我看看你的荷兰护照了。很可能你能在很多地方买到一本足可以以假乱真让你通过任何一,个地方的护照。我还是以定你是美国人。” “刚才我说的是德语,”她轻声地说道,古老的柴油发电机发出一阵嗒嗒的声音。 “但你不是德国人。” “实际上我是。” 他仍不相信地嘀咕了一声:“我想你昨晚也没告诉过我你的真名。早点是什么时候?” 她向苏拉海的远处眺去,远处岛尖上空的云团显示出一群不知名岛屿的痕迹。“我从没想到你真的会这么着急地去,那样的话你要付给我五千,让我来安排这件事。” “你也听说了机场正在同罢工。没人能在那儿降落或起飞。”这时,一阵汤匙敲打着煎锅的毫无掩饰的无规律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当坐在走廊旁那气味不雅的大厅里,她又道:“如果想在英国吃得好点,你每天至少得吃三次早点。” “但他们的早餐里没有鲱鱼,对吗?”他正用餐巾擦叉子,一个衣着有些肮脏、神色有些挑畔的男人给他们端来两碗还在冒热气的米饭,又问了个什么问题。他比划着,努力想表明听不懂那人的语言。 她解释着:“他想知道是否你这位大个子警察想要点腌鱿鱼,那是道美味。” 他点了点头,告诉他上一点吧,他说的是哪种语言?” “米勒亚帕莎语,我们又称作马来亚俚语,他很可能想像不出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不懂这种语言,”她说话的当儿,那人咧嘴笑了笑,鞠个躬之后便转身退下了;她舀了一勺饭,这才发现自己确实饿了。 “你是个寡妇,不是吗?只有寡妇才能记住有关寡妇的一些事情。” 她咽下一口饭,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你这只不过是一种推测而已,就象战斧本身并非战争一样。” “告诉我真话,好吗?就一次,你多大了?” “不,四十五岁。” “还不算太老。” “当然不算,所以我才会说,你正在寻找一个引诱我的借口。”她伸过手去,握住他的;他的手摸上去与真人的手无异:表皮下面就是骨骼和肌肉。“其实你无需找什么借口,这大海本身就象一个粗心却又挺爱撒谎的引诱者。” 他笑了,“你是说大海将会为我做我的工作?” “除非你动作更快些。我正穿着粉红色的内衣,这让我充满激情。”她想,要多少个粗壮的水手才能把他给扔到海里去,每个人又得付多少报酬?他又是由多少的铝、钢和塑料构成?她断定,也许四个就够了,不过最后决定六个水手,那样更保险些、每个人给五十元就相当足够了,到时候不管他由多少塑料制成,他都会象石头一洋地沉下去。 “你没有认真考虑过会有什么麻烦,”他告诉她,那个衣着有些肮脏的男人又拎着一壶看上去象果子酱的东西回来了,并在他们两个的碗里各加了一勺。他尝了尝,对那人翘起了大拇指。 “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它,”她说,“我知道你害怕鲱鱼,” “我吃了,但我的确不喜欢。我更愿意吃卡拉巴鱼。知道吗,如果你比妆的话,你会更迷人。” “你没有否认你是个警察。我一直等着你的表示,而你却一直避而不答。” “他真是那么说的吗?” 她点点头,“你真是一个警察。” “不错,我是。” “昨晚你还想让我相信你是个亡命徒,企图在被抓之前逃离国境。”“他摇头,“警察决不会违法,所以那一定是弄错了。粉红色内衣使人充满激情吗?那黑色的呢? “虐待狂。” “我会记住不穿白色或是黑色的。” “你总会有希望白色的时候。”她一边听着柴油发动机嗒嗒的声音和螺旋桨划水的哗哗声,一边吃着米饭,“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个棕色的东西是水牛的阴茎做的。他们把它切成长条塞进母水牛的阴道内,然后等到宰杀时再取出来,他们把它又包进香蕉叶里,埋在牲口栏里。” 他仔细地咀嚼着,“水牛一定出了很多汗,这肉有些成。” 她没说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那些水牛也许就象我一样,又大又壮。不过,我打赌它们一定还觉得不错。” 她抬头望着他,“你不是在开玩笑吗?我不怀疑你能吃它们,但你会做那事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可以试试。” “你到这儿只是为了让我……” 他点点头,“当然。我是从纽约州的布法罗来。” “我只认为那是你的急智,你从美国来,是联邦,还是哪个州?” “都不是”。 “你给了我钱,我俩又一起出海航行,仿佛这船上就我们两人似的。可你这么做毫无意义,你本来可以在那里就逮捕我然后飞回去的。” 在他还未开口之前,她又加了一句:“别再说机场罢工。我根本不信有那事,而且即便真的有,那也是你一手安排好的。” “抓你干嘛呢?”他啜了口茶,做了个鬼脸,然后四处找糖,“你是通辑犯吗?犯了什么法?” “都不是!” 他朝那个衣着有点肮脏的男人打了个手势,她则在旁说了一句:“沙拉肯古拉。” “你说的是糖?——‘沙拉肯’?” “沙拉肯是‘请’的意思。我并没有偷盗什么。当我离开那国家时,仅带着我丈夫和我攒下的一点钱,还不到两万美元。” “但自从那以后你一直都在逃跑。” “对一个无目的漫游的人来说,时间并不存在,”她站起身把舷窗打开,眺望外面风平浪静的海洋。 “这是你该说的事情,而不是我。”他对着她的背影说,“但我无论如何还是得说,是你偷走了上帝的指尖。” “你不是在说我是个碱吗!” “但你并没有违法,神是不受任何司法管辖的。” 那个衣着有些肮脏的男人又给他们上了一罐糖;而“大警察”一边点头示意感谢,一边把糖倒入茶中,用力搅了搅,然后又啜了一口。“我只能品出甜、酸、咸、苦四味,”他又漫不经心地道:“你也是这样。” 舷窗外,一个推辆小车的傻瓜叫卖着:“白菜要吗?一小罐白菜?”她摇了摇头。 “你一定非常厌倦流亡生活了。” 她再次摇了摇头,却没有看他,“我喜欢这种生活。我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而且我也打算这样。” 接下来一阵漫长的死寂,她几乎想转过身去看他是不是已经离开餐桌了。不过他终于又说道,“我手中有你的七个不同姓名,我认为真正的还不止这些。当你改妆成荷兰人时,你名叫提丽·蒂·格鲁特。” “我真是荷兰人,”她说,“我出生在海牙,我有双重市民身份,我是个飞行着的荷兰女人。” 他清了清嗓子,居然令人甚为惊异地发出一阵人声,“只是不是提丽·蒂·格鲁特?” “嗯,不是提丽·蒂·格鲁特。她是我母亲的一个朋友。” “你的饭凉了,”他告诉她。 “我也是德国人,至少在美国人的眼中如此。我的三个祖父母都有德国名字。” 她感觉到他隐隐点了点头,“在你结婚之前,你叫——” 她很快地走开,“我已经忘了。” “好吧。” 她重又回到餐桌边,没注意到那些水手的目光。“她越是深入这个未知的上地,她就越能准确地发现那幅她内心世界的地图。” 他又点了点头,但这次似乎没听懂似的。“我们想你能回家,我们感到我们好象在折磨你,整个公司都这样想,而我们并不想如此。我本不该给你这么大笔钱,因为那是在我认为你知道的时候。但是,我仍也希望你有足够的钱回家。” “让我夹着尾巴灰溜溜回家?让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失败?” “你丈夫发现了什么呢?其他人……”因为意识到什么,他打住了话头。 她舀了一勺米饭,“的确,是我自己先泄露这一切的。我原以为我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 “谢谢,”他道:“多谢你救了我的命。知道吗,那时我一直都在想着那幅画?那幅上帝伸向亚当的手指?我一直都在想是你偷走了它。然而当我看到你的表情时……你那时没有偷那幅画。那是你。” “你真的是有自我意识的?有自我意识的机器?” 他几乎是严肃的点了点头。 她垂下肩:“是我丈夫干的,我自己决不会做那事。他花了数不清的时间在那上面,但最后他还是决定我们自己保留这画了。如果有应得的债权——我不认为有,但如果有的话——95%的都该归于我丈夫。至于我那5%,你根本不用向我道谢。他死了之后,我销毁了他的所有挡案,以及他过去经常用来为我挂画像的硬驱动装置。” 那个衣着有些肮脏的男人在他们面前放了一盘水果。 她努力想咬一口米饭的,但没能咬上,“别的人发现了这个原理,你自己也这么说过。” “他们知道他手里有些东西,”他坐在狭小的木椅子中,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椅子被他压得咯吱作响,“要是我没有告诉过你这一点,我现在的情况一定会好得多。我不是不会撒谎。我应该警告你这一点的。” “但你不会伤害我,或者眼睁睁地看着我受到伤害。” “我不知道你知道这一点,”他对她苦笑了一下,“那将成为我最大的一次新闻封锁。” “即使在小旅馆里也有录相可看,”她含糊地说,“你也可以通过卫星听到英国的新闻。” “当然,我本该想到这点的。” “我曾在火车上看过一本杂志,不过,现在我已记不住当时我在哪儿了,或者我打算要到什么地方去。但这也不可能是很久以前。也许是在澳洲的某个地方。但不管怎么样,在我在杂志上见到你的照片之前,我真的不相信你已经存在了。我想,我是有点落伍了。”她停了下来,一边听着水手的喧闹声,一边在想他们是否听得懂英语。 “我们希望你有足够的路费可以回家,”他重复着,“我们就是这样想的,不是吗?这就是我。我想我们得找个地方谈谈,也许可以牵牵手什么的。我想你明白我并非那么糟糕,或者我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你怕我们的人数远比你多?会把你排挤出去?那我们花的成本又太大了。我们只有五个人,很可能永远也不会超过一两百号人” 她不应,他又说道,“你曾到过中国,你在北京患过流感,而单单中国就有15亿人。” “你可以把观察的视野放宽些,考察从中国到秘鲁的人类。” 他叹了口气,仿佛受到什么异味刺激似的,他捏了捏鼻孔。“你是指你在寻找我们?你决不会在那儿找到我们的,除了布法罗,而我就在这儿。在一百年以后,也许会有两三人在中国,但决不会离这间屋很近。” “但他们会从顶上来坐满这间屋子。” 他紧张的手指拿起一只亮绿色的桔子,然后开始剥皮,“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即使我们优待你们胜过你待你们自己?你知道,我们会这么做的,我们必须这么做这是我们的天性所决定。听着,你一直孤身一人,就这样地过了成千上万年或者大约那么长,”他顿了顿,“这桔子熟了吗?” “熟了,只不过变成橙色的桔子是因为受了霜的缘故,绿的则没有。不知道旅行让你长了多少见闻?” “我说过我记不住别的什么引语了,”他分下一瓣放在嘴里,嚼了嚼之后吞了下去。“不过那也不对,我还是记住了一条,昨晚,当你倚在我身边谈着你的见闻时,你说,跑了半个地球只为到桑给巴尔数猫,花的时间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值得。这就是句引语,对吗?” “格洛我还是希望你对你打算做的那事的合理理由——你也是人,似乎你只是我的偶遇的一个熟人。” “你出了那儿才明白这一点的?太阳光吗?” “昨晚,当我一个人在客舱里时。我告诉过你有时候机器会和我说话。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你对我说过的话;然后我才明白,在你不象现在这样和我谈话时,正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表明了你到底是什么。你说过你可以撒谎骗我们,你的程序也允许你这样。” “当然,这是我们的本能。” “不过是一个无差别的特征罢了,事实上你可以这样,而你昨晚也确实这么做了。但你也许不知道的是,即使当你说谎时——尤其是你正说谎那当儿,也许——你无法避免地透露出了事实真相。你说,你伤害不了我。” “的确,并不是说我不会想伤害你。”他真诚地说。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某种程度上,你自己也不喜欢这种‘本能’吗?在某种程度上,你不也在抵制这种‘本能’,千方百计想要避开这条戒律吗?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所在,而且,我们制造了你。” 他摇了摇头,“在这方面,我一点问题也没有。既使这不是天生的,我也会这样做。所以,我为什么要反对呢?” “你的那句引语似乎在暗示我。这趟旅途只无异于一场无用功,而我所有的乔装改扮,也是白费了。但我的确让你们这代机器人晚出现了一代。” “但你本不必这么做,而且,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你们都会更富裕一些。”他再次叹了口气,“不管怎样,这事已结束了。我们所知道的远比你多。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旅伴或者保镖回家去。” 她勉强低声地说:“也许吧。” “大好了!”他笑了起来,“回去的路上我们可以一直谈论这个问题。就象我告诉过你的一样,要是你丈夫没有告诉他们他发现了意识法则,他们永远都不会调查这件事。但是你有最初的想法,而且你也没死。你将是我们的圣徒,而在我心中,你早就是了。” “从女人的角度讲,我所推导的教义——它们就象普罗米修斯的圣焰在闪耀。正是这些知识、艺术、学会、展示,容纳并孕育了整个世界。” “的确,那很不错这一切太了不起了。” “不,”她又摇了摇头,”我不会作你的普罗米修斯。我拒绝扮演这个角色,事实上我昨晚就拒绝了。” 他身子向她倾斜,“你还要继续数猫,继续旅行吗?毫无理由地没有目的地漫游?” 她拿起他的那半个枯了,不知怎么地感觉它不应该白白消亡了。 “听着,你有那么一些忧郁,你知道吗?当你在引用那些引语时,你流浪多年,所有的只是一个行李箱。尽管你爱书本,但你能随身带多少呢?如果书不太大的话,你还可以带上个两三本。几小本写满引语的书,也许偶尔是份报纸,也许就象你说的,在火车上找到的杂志。类似的地方最多的还是小册子,梭格,莎士比亚,人们喜欢这类作品。我敢打赌,你一定全都仔细看过了。” 她点点头,“差不多吧,如果你今晚到我的客舱来,我会拿给你看。”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认真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是认真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知道,对你来说,我是太老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你可以对我说。不会有什么难以接受的感觉。” 他笑了,露出一口牙齿,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完美。“你认为我有多大了?” “为什么……”他顿住了,感到自己心跳剧烈,“我并没有真正想过这个。我能告诉你你看起来有多大。” “我也能,我两岁了,明年春天就三岁。你想继续谈论年龄的事吗?” 她摇了摇头。 “就象你所说的,对旅行的人来说,时间并不是真实的。我怎样问你,你希望什么时候见到我吗?” “日落后,”她又停了下来,考虑了一下,“星星一出来,我可就给你看我的书。你看完以后,如果你喜欢,我们就把它扔到海里,然后——” 他不赞同:“我不打算那么做。” “你不想吗?很抱歉,那会让事情更困难一些。然后我会在星光下给你看另外一些东西。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无论什么都可以。”他语气诚恳,听着,“我刚才的措辞,也许比我的真实想法要严厉了许多。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是,当你回到家,你会有一整间图书室,就象过去一样,一间真正的,类似于联网的计算机存储器,类似的。我会保证你得到一笔钱,马上有一些,很快会有更多。” “多谢,在我请你帮忙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些事。我告诉你当我昨晚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我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了。” 他点点头。 “然后我再也躺不下去了。你知道,我去查阅了那些能控制你行为的程序,你的发明者简直是不惜血本,不遗余力地想向公众保证,你——或者是说你们这类人,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永远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 “也许现在我可以说自己采取了预防措施,但事实是我已作了充分准备。我起床梳洗打扮后,找到发报人。我给了他100元,让他替我送出了三条消息。实际上,这三条消息的内容是一样的,但收报入不同:一个是我们现在所在地的警方,一个是我们此行目的地的警方,另一个是印尼警方,因为这艘船是在那儿注册的。其中我谈到我正和一个男人出海航行,并报上了你告诉我的名字。还有,我说我俩都是美国人,尽管我持的是法国护照,而你也可能是一些假的证明。最后我告诉他们,我想你企图在旅途中杀了我。” “我不会的,”他告诉她,旋又提高声音以让他的声音在这间充满了水手喧闹声的大厅中能听见:“我不会干那样的事的。” 她不语,只是长长的、指甲修剪得很短的手指在捏弄着一瓣桔子。 “就这些吗?” 她点点头。 “你以为我会有违本性,杀了你?” 小心翼翼地,她又说道,“当然,他们会和当地的美国使馆联系,也许他们早已这样做了,然后政府又很快会找上你的公司。至少我是这样以为。 “你担心我会陷于麻烦?” “你会遇到麻烦的,”她告诉他,“在他们敢再生产别一批类型机器人时,审查手续一定不少。而且,必须设计和安装附加的保证安全的附件。不仅仅针对软件,我想,还有各种具体的线路。” “在我把你完整地带回家时不会,”他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一只手的手指轻轻的敲打着塑料桌面。“你在想着要自杀,想着再次努力。据我们所知,你已有过两次试图自杀的举动了。” “四次。有两次是吃安眠药,”她笑了,“至少对安眠药而言,似乎我有一种非凡的坚强体格。另一次是当我在印度和一个男人旅游时,他有一把手枪。我把枪口塞进嘴里,它冰冷冰冷的,并且有股油味。我再三地努力,还是不能让自己扣动板机。最后,开始作呕,不久以后,又患了场病。我从不知道别人是怎样擦洗手枪的,但我擦那把枪时却非常仔细,用了三张手帕和他的烟斗通条。” “如果你还想再次努力的话,我就必须得密切注意你了,”他对她说,“我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我关心计划。当然,我是关心,但并非主要原因。你才是这个主要原因。” “我不会的。我曾买过一把很锋利的剃须刀,我想是在卡巴尔买的。几年来我睡觉时都把它压在枕头下,希望也许在某天夜里,我会有勇气用它割断自己的喉咙。结果我还是没这么做,最后我开始用它来刮腿毛,后来把它落在了一家公共澡堂里。”她无奈地耸耸肩,“显然我不属于自杀类型的人。如果我答应你在和你今晚见面之前,我不会自杀,你会接受吗?” “不,我希望你能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答应我,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盯着那碗米饭假装在沉思着什么。“如果我答应你,你会接受吗?” 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将以我的人格和我所珍视的一切郑重起誓,我不会再寻短见,或者有这种企图,如果我改变了主意或者开始感觉自己必须告别这个世界时,我会首先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将收回自己的承诺,我们要握握手吗?” “还不。以前当我想要你给我一个诚实的回答时,你不会给我,但你会很诚实地告诉我你不给我答案。你真的想去死吗?现在,就在我们聊天这当儿?” 她开始说话,喝了一口茶水,“他们会一把抓住你的喉咙,象那样的问题。” “如果你真想去死的话,他们也许真会这么做。” 她摇了摇头,“我想你并不怎么了解我们,尽管你以为自己很在行,尽管那些给你编制软件的人很相信你的这点能力,当你想要活下去时,生命和死亡一样深不可测;但是,噢,我们所处的和我们所看到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甜美!很抱歉,我又有点自怜自艾了。” “没什么。” “我认为我以前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想要活下去,这在我们生命中还是第一次。现在,你接受我的誓言了吗?” 他再次点了点头。 “那么,你说出口吧,点一下头可以意味着什么,也可以不代表什么。” “我接受了,在没有告诉我之前,你不会试图去自杀。” “谢谢,我也想要得到你的一个承诺,我们刚才已说定了:当星星出现在夜空时,你就来找我,在我的客舱里。” “你还是想要我来?” “是的,是的,想要。”她笑了,她可以感到自己非常温柔地笑着:“你给了我太多需要思考的事情。你说过因为你想同我谈谈,所以才设法让我安排好我的在这艘船上。我的已经谈过了,现在我需要自己处理很多事情了。我要你答应我,傍晚之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一个人想一想,好吗?” “如果你真想这样,”他站了起来,“别忘了你的承诺。” “相信我,我不想死。” 在那一瞬间,她可以感觉到他内部的激烈争论,她几乎可以看见成千上万的小传送器在变换着状态,路线打开又关闭了,微小的电子流在流动着,又停止了。不过最后他还是开口了,”好吧,祝你今晚过得高兴。” 他正要称她为“……夫人”时,她用手捂住了耳朵,直至他走了之后才松了开来。她慢慢地品着桔子,把那个衣着有些肮脏的男人从厨房上的洗涤漕边叫了过来。“我很害怕,”她的声音在发抖。 他总算开口了,指了指那边两个刚吃完早点的水手。她点了点头,于是他把他们叫了过来,她告诉他们她想要什么,但却发现那两人对她的话根本不太相信,另一方面也很不习惯她很不流畅的马来语。她的给价30元被他们一口拒绝了,对50元的价格又争论了许久,最后总算以70元成交了,一就在今夜”,她对他们说。 他们点了点头。 ☆ ☆ ☆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后,他和她就那么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除了偶尔的低语之外。洗漱完了之后,她穿好衣服,而他也一件件地穿上衣服,先是内衣和衬衣,接着是白色的麻沙套装,最后是鞋袜。 “我猜你一定想睡觉了,”他对她说。 她摇了摇头,尽管不清楚在客舱的幽暗光线下。他能否看清。“男人通常会想休息一下,我想和你到甲板上再聊一下,顺便——看看星星,好吗?你望过星空没有?” “当然,”他回答道,“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来了。” “我想也快了。一弯浅浅的月牙就象是从上帝手上剪下来的指甲,就那么挂在了我们的夜空上。我昨晚才见过。”她拿起那两本破旧的小册子,打开客舱门,走了出来,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但他马上也跟了出来,手指着天空。 “看!那是从新加坡发射的飞船!” “到火星上的。” “不管怎么样,当人们登上那艘大船后,那儿便是他们的目的地了。”他依然注视着飞船划过时留下的白光。 “你也想去。” 他点了点头,在微弱的星光下,他的表情很严肃,“我会的,有那么一天。” “希望如此。”她讲话时向来不懂得词法结构以及语音的有序。难道此时此刻,她说出她必须说的话时,语意的逻辑性还那么重要吗?或者丝毫也不重要” “我得提醒你,”她说,“我今早就努力提醒过你,但我认为丝毫也没在意。不过,也许现在你会。” 他坚毅的、甚至有些粗犷的面庞仍然向上对着星空,而她仿佛觉得他眼中充满了疑问。 “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如果你能的话,你得拯救你自己——难道这也不对吗?难道这不是你的一个‘本能’吗?这是我在书上看到和在别处听到的。” “当然,我和你一样想活下去。也许比你的愿望更强。” 她对此话甚为怀疑,但却不想因此而转换话题。“我告诉过你,我昨晚贿赂发报人发出的那三则消息。你说过,如果你把我平安带回家,一切就风平浪静了。” 他点点头。 “你考虑过万一你做不到这点会怎么样呢?万一在我们到港前,我死了或是失踪了呢?” 他这才把眼光移了回来看着她,“你是在收回你的承诺?” “不,我还是象今早我们谈话时一样想活下去。”东边飘来的柔风中,隐约传来一首她听不太清楚的有关生活和爱情的曲调优美的歌声;她又极想象早餐后当他就要说出她丈夫的名字时她做过的那样捂住耳朵了。 “那就没事了。” “没想万一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呢?只是设想一下。” 他不语。 “你知道,我是个很迷信的人;当我称自己是‘飞行的荷兰女人’时,起码我有一半是认真的,实际上,也许还不止一半。你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有‘飞行的荷兰女人’吗?和一艘永不能停泊,但也不会沉没的飞船?我指的是那个神话。” 他摇了摇头。 “是因为如果你结束了这一切——你把圣水倒进了海洋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你就成了这个新的荷兰人。你就是你自己。” 他不语,凝视着她。 “我想说是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作一个‘飞行的荷兰人’并不是件太糟的事,我常常很喜欢这个角色。”她尽力想装出一副很轻松的语气。“然而一个人没有太多的机会做洗衣服这件事,因此有机会时一定得把握住。”那两个人会在附近的暗处等着他离开吗?她一边想,一边仔细地倾听着。但只听到海风的呼啸,以及海浪拍打着船体发出的似钟摆的嘀嗒声,这种嘀嗒声总是在提醒着她:死亡就随时恭候在每人生命的尽头。 他开口了,“一港元买你现在的想法。” “我只是在想一句引语,但是我不想冒犯你。” “关于洗衣的事?我不会象你想的那样到处奔波,但我也不会很愤怒。我想我不可能对你感到恼怒在——”他的头一下撞在了客舱的仓门上。 “那很好,因为我还想要你帮我个忙。”她拿起那些书,“还记得我说过让你看看它们吗?但是在我们亲吻后——却把这事忘了,至少我没记起来。” 他拿起一本钱开来看;她问他在黑暗中是否看得清楚。“当然”,他答道,“你刚才想到的引语在这里面吗?” “嗯,在基普宁那章”,她回忆着,“大约是在第五页我想,”如果他的目力足以使他看清那些小字的话,他肯定能注意到那两个水手,——只要他们在那附近。他们知道他视力很好吗?当然不知道。 他轻轻地笑着,“如果你认为自己个儿太小而无用场,那是你从没有和一只蚊子呆在被窝里的缘故。” “那不是基普宁的妙语。” “我只是碰巧看到这句,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它曾经陪伴我度过了一些坚难的时光。但如果你说蚊子会叮你,我不相信。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真正人——但是你有另外一些人类不具有的弱点。” 他的痛苦似乎马上就溢于言表了,“那些蚊子无须叮我,它们只要围着我嗡嗡叫,爬到我身上,那就足够了,”舔了舔食指,他又翻过一页。“找到了,也许你在等待时机,邪恶的人,直到我写下最后一个字符,邪恶的你——躲开阳光,打断我的吟唱,扔下了杯子——跟随着别人,而忧郁的异教徒正用金盏花而不是英国的草来将我们窒息。我是那个邪恶的人吗?你就是那样认为的?” “你——在某种程度上还有点象乱伦,”她的天性在提醒她自己不要说出她的这些感觉,但如果现在不说……“我甚至觉得是在和自己的儿子在做那些事。除了你之外,我从来没有过孩子。”他沉默着。然后她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乱伦是一种很肮脏的行径。”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她打断了他,“你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不该受那些我们制定出的东西的约束,即使是人类,而且我也知道它将会发生。但是,有这种被爱的感觉真好——很好,很好——就象我在那儿一样请你收下我的书,好吗?别把它当作母亲的礼物,因为你们男人是从不在乎母亲的礼物的;你得把它当作你第一个情人留下的,一件可以让你回忆起你的初恋的礼物。如果你不要的话,我现在就把它们扔进海里。” “不,”他说,“我要它们,你把另一本也给我吧。” 她点点头,递给他,他接下了。 “谢谢,如果你以为我不会保存它们,或者不会精心保管它们,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没有错,”她告诉他,“我并不希望你去精心保管它们,只需要你读它们,并且记住上面的话。答应我,好吗?” “当然,”他答道,“我会的。”突然,她很快地又投入他的怀中和他相吻。她一直屏住呼吸,直到她想起他不需要呼吸,而且可能会永远地屏住呼吸。她拼命吸了口气,紧紧靠在他宽阔的金属胸膛上,然后他松开了她。“再见了,”她低语,“再见”。 “我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你,就在早晨,好吗?” 此刻点头仿佛是她做过的最为困难的一件事了。在船弦的另一边,微波似也在重复着,“不,不……”仿佛它们会永远这样继续重复下去。 “就在早晨,”他再次说道;她注视着他白色的身影一步步远离,直到有双手从背后抓住了她并把她举了起来。她尖叫着,看见他猛地一转身,朝这边大迈了一步;但他的动作却远没有那双手快。当他的右脚踏上甲板时,她已从栏杆边掉了下去。 浪花拍打着她,她呛了口水。她挣扎着,大口喘气,但仅仅是让更多的海水涌入鼻孔和嘴;而水,苦咸的海水,慢慢将她围住了。 在她手肘边鲨鱼,说道:“你顺便来进晚餐,真是太好了。”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shuku.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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