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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华兹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他尽管有种奇特的、热烘烘的感觉,心里却很舒坦。他一方面仿佛觉得自己完全有把握控制局势,另一方面又有些信不过自己。他身子被弄得瘫痪要比别人晚些。连谢克特博士都已经坐起来了,他呢,只能稍稍挪动一只胳膊。 他抬起眼睛瞪着秘书在嘲笑的脑子,发现它有说不出的肮脏和说不出的下流,于是双方的决斗开始了。 他说:“原先我站在你的一边,尽管你准备杀害我。我原以为我理解你的感情和你的意图……可是这儿其他几个人的头脑相对他说都比较天真和纯洁,你的头脑却无法形容。你甚至不是在为地球人战斗,而是为你个人的权力。我在你头脑里看到的不是一个自由地球的美好远景,而是一个重新受奴役的地球的悲惨图景。我在你头脑里看到的不是帝国权力的解体,而是被个人独裁所接替。” “这一切你都看到了,真的吗?”巴尔基斯说。“嗯,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我并不需要你的情报,你要知道——需要还没到这样迫切的程度,以至于必须忍受你的侮辱,看来,我们已经提早攻击的时间。你想到这一点了吗?没想到压力会有那么大作用,连那些发誓说加快速度完全不可能的人也妥协了。你可曾看到这一点,我的能看透人思想的戏剧演员?” 施华兹说:“我役看到。我没注意到这一点……可是我现在倒要看看了。两天——还不到——让我看——星期二——早晨六点——芝加时间。” 爆炸器终于握到了秘书手里。他猛可地迈开大步,直挺挺地站在施华兹弯曲的身影旁边。 “你怎么知道的?” 施华兹突然变得呆板了;心灵的触须不知从哪里伸了出去,抓住了什么。从外表看,他下巴上的肌肉绷得很紧,双眉弯得很低,但这些全然无关——是真正使劲时不自觉地伴随而来的现象。在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伸展出去,抓住了对方的“心灵触摸”。 在这宝贵的、白白浪费掉的几秒钟里,照阿瓦登看来,这景象毫无意义;秘书突然问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并不说明什么。 施华兹上气不接下气地嘟嚷说:“我抓住了他……拿走他的枪。我不能持久——”只听得喉咙里咯咯响着,把他说话的声音淹没了。 这下阿瓦登明白了。他将身子一蹿,又四肢着地了。随后他慢慢地、磨磨蹭蹭地再一次用尽全身之力支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直了。波拉想要跟他一起站起来,但力不从心。谢克特也从板凳上慢慢下来,跪在地上,只有施华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脸抽搐着。 秘书好象已被美杜莎的目光射中。从他光滑的、没有皱纹的前额上慢慢冒出汗珠,他那毫无表情的脸上没露出丝毫感情。只有那只握爆破器的右手显示出一点生命的活力。你仔细观察,就会看出它在微微颤动;就会看见它弯着指头想扣扳机:指头轻轻按在扳机上,使的劲儿不大,不足以造成任何危害,但在一再地按,一再地按—— “牢牢抓住他,”阿瓦登喘着气说,欣喜若狂。他靠在一张椅子背上,使自己站稳身子,渐渐缓过气来。“让我对付他。” 他拖着脚步。他象在做恶梦,在沼泽中跋涉,在泥潭中游泳;拉扯着支离破碎的肌肉,行动那么缓慢——那么缓慢。 他并没意识到——也不可能意识到——在他眼前进行的这场可怕的决斗。 秘书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往他的拇指里加那么一丁点儿力量——说得正确一点,就是三盎司,有这点力量就能扣动爆炸器的扳机。要做到这一点,他的头脑只要向某个颤动着保持平衡的腱下一道命令,其实那腱已经收缩了一半,只要—— 施华兹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抑制对方的力量——但对方的“心灵触摸”传来那么一大堆不清楚的感觉,他没法知道究竟是哪一区域跟拇指有关。因此他只好使出全身力气使对方产生一种停滞,全部停滞—— 秘书的“心灵触摸”波动着,挣扎着,表示反抗。反抗施华兹没经验的控制的,是一个灵敏的、聪明得可怕的头脑。有几秒钟工夫,它静止不动,等待着——随后,它会作一次非常猛烈的尝试,疯狂地拉扯着这块或那块肌肉—— 对施华兹来说,他仿佛在摔交,尽管对手拼命要甩开他,他却死也不肯松手。 但这一切都显露不出来。只见施华兹的下巴神经质地一会儿抽紧一会儿放松;嘴唇抖动着,被牙齿都咬出血来——还有秘书的拇指偶尔轻轻一动,象在使劲——使劲。 阿瓦登停下来休息一下。他并不想休息,但非休息不可。他伸出去的指头刚刚接触到秘书身上的衣服,他又马上觉得自己动弹不了。他那痛苦的肺无法向他麻木的四肢输送所需要的氧气。他的眼睛由于用力而被泪水模糊了,他的头脑也疼得迷迷糊糊的。 他喘着气说:“再坚持几分钟,施华兹。抓紧他,抓紧他” 慢慢地,慢慢地,施华兹摇着头。“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的的确确,对施华兹来说,整个世界正逐渐变成一片阴暗而杂乱的浑饨。他头脑的触须正变得僵硬而失去弹性。 秘书的拇指再次按在扳机上。它毫不放松。压力在一点一点增加。” 施华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珠在往外鼓,脑门上的青筋在跳动着扩张。他感觉得出对方脑子里渐渐凝聚的巨大的胜利之感。 这时阿瓦登扑了过去。他那僵硬的、不听话的身躯往前倒,两手伸出去乱抓一气。 身体发软、头脑失灵的秘书跟他一起倒了下来。爆炸器飞到一边,当啷一声掉在坚硬的地板上。 秘书的头脑几乎同时挣脱了控制,施华兹往后一倒,他自己的脑壳一片混乱。 巴尔基斯在阿瓦登身体的重压下拼命挣扎。他用一个膝盖恶狠狠地向对方胯下顶去,一只紧握着的拳头斜刺里打到阿瓦登的颧骨上。他把身子一弓一掀一一阿瓦登就滚了开去,痛苦不堪地缩作一团。 秘书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气喘吁吁,衣服散乱,接着又站住不动了。 面对着他的是谢克特,斜倚在地。他的右手颤巍巍地由左手托着,正握着那个爆炸器。那武器虽然在颤抖,但致命的一端正好瞄准着秘书。 “你们这伙傻瓜,”秘书尖叫着,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你们想要得到什么好处?我只要提高嗓门——” “那么你,”谢克特口答说,声音很微弱,“至少得死。” “你杀了我可得不到一点点好处,”秘书恨恨他说,“你心里也明白。你救不了那个你想叛变投奔的帝国——你甚至救不了你自己。把武器给我,我让你恢复自由。” 他伸出手去,但谢克特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我没发疯,可我信不过你的话。” “或许信不过,可是你已经半疯瘫了。”说着,秘书猛可地蹿向右边,比物理学家无力的手腕转动爆炸器的速度快得多。 但是,巴尔基斯聚精会神地作最后一蹿时,他的脑子完完全全用在避开爆炸器上。施华兹又一次把自己的心灵伸展出去那么最后一戳,秘书就砰的一声倒了下来,仿佛脑袋上挨了一棍子似的。 阿瓦登痛苦地站立起来。他的腮帮又红又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说:“你能动吗,施华兹?” “一点儿,”传来疲倦的回答。施华兹从他的位于上滑了下来。 “还有人往我们这儿来吗?” “没发现。” 阿瓦登低头朝波拉苦笑着。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柔软的棕色头发上,她正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最后两个小时中有好几次,他肯定自己再也抚摸不到她的头发、看不见她的眼睛了。 “或许还有机会,波拉?” 但她只能摇着头说:“时间不够了。我们只有到星期二早晨六点之前这段时间。” “时间不够?嗯,咱们瞧吧。”阿瓦登朝合扑躺着的秘书弯下腰去,粗暴地翻动他的脑袋。 “他还活着吗?”他白费力气地用麻木的指尖按了下脉搏,随后又把一只手掌伸到绿袍底下。他说:“他的心还在跳动……你具有危险的力量,施华兹。你一开始干嘛不使出来?” “因为我只想使他的头脑失去控制。”施华兹刚才受了那么大苦难,现在可以明显地看出它的影响。“我当时想,我要是能挟持他,我们也许能让他走在前头带我们出去;利用他设下圈套;躲藏在他的背后。” 谢克特突然容光焕发他说:“我们还有这可能。狄彭要塞有帝国驻军,离这儿不到半英里。一到那儿,我们就安全啦,就可以传话给恩纽斯。” “一到那儿!准有一百多个警卫在外面,从这儿到那儿一路上又有好几百——还有我们拿这个穿绿袍的僵尸怎么办?抬着他?用小车推着他?”阿瓦登哈哈一笑,却有点儿皮笑肉不笑。 “再说,”施华兹郁郁不乐他说,“我控制他没法坚持很久。你们都看见了——我刚才失败了。” 谢克特热切他说:“这是因为你还不习惯。现在听我说,施华兹,我有个想法,看看你能不能这样使用你的脑子。它是脑子里电磁场的接收台。我想你也能播发。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施华兹很痛苦,似乎没有把握。 “你必须懂得,”谢克特坚持说。“你得集中注意力叫他干什么——首先我们还要把爆炸器还给他。” “什么!”清清楚楚是三个人异口同声的忿怒喊叫。 谢克特提高了嗓门。“他得带我们出去。要不我们就出不去,对不对?只有让他手持武器,才不会引起怀疑,对不对?” “可是我控制不住他。我告诉你我控制不了。”施华兹伸曲着两臂,拍打着两臂,想使它们恢复正常感觉。“我不管你有什么理论,谢克特博士。你不知道情况。它是种滑溜的、痛苦的玩意儿,很不容易掌握。” “我知道,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现在试试看,施华兹。等他苏醒过来的时候,让他动一下他的胳膊。”谢克特的声音象是在恳求。 秘书躺在那里呻吟一声,施华兹感觉到对方的“心灵触摸”在恢复知觉。默默地,几乎害怕地,他让它聚集力量——随后对它说话。这是种没有字句的语言;这是种沉默的语言,你要你的胳膊动一下时就用这种语言讲话,它沉默得使你自己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结果施华兹的胳膊没动;动的是秘书的胳膊。来自过去的地球人笑容可掬地抬起头来,但其他三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巴尔基斯身上——巴尔基斯,这个躺着的身躯,仰起了脑袋,失去知觉时的呆滞神色已从眼里消失,一只胳膊奇特地、不调和地成九十度直角高高举起。 施华兹埋头执行他的任务。 秘书僵硬地站起来;差一点因使劲过大而失去平衡。接着,他以一种奇特的、身不由己的方式跳起舞来。 它缺乏节奏;它缺乏美;但对于其他三个人——他们瞅着他的身体——和施华兹一一他瞅着他的身体和头脑——来说,这简直是一幅无法形容的可怕景象。因为在这一时刻,秘书的身体受到一个在肉体上与他毫无关系的头脑的控制。 慢慢地、谨慎地,谢克特走近那个活象机器人的秘书,毫不犹豫地伸出他的一只手。摊开的手掌上放着那个爆炸器,柄朝向对方。 “让他拿,施华兹,”谢克特说。 巴尔基斯的手伸了出来,笨拙地攥住那武器,刹那间,他眼里流露出锐利的、贪婪的光芒,但接着一切都消失了。慢慢地、慢慢地,爆炸器又放回到腰带上原来的地方,那只手也垂了下来。 施华兹的笑声很响亮,“他差点儿挣脱了,瞧。”但说话时他的脸色煞白。 “嗯?你能控制他吗?” “他象魔鬼似的挣扎。可是情况不象先前那么糟糕了。” “那是因为你比较熟练了,”谢克特说,象是在鼓励,其实心中无数。“现在把你的思想发射出去。不要强行控制他;光是装作你自己在这样做。” 阿瓦登插话说。“你能让他说话吗?” 停顿一下,接着秘书发出一声低低的、刺耳的咆哮。再一次停顿;再一次刺耳的声音。 “只能这样,”施华兹喘着气说。 “可是怎么不能让他讲话呢?”波拉问。她看上去很担忧。 谢克特耸耸肩膀。“牵涉到一些纤细、复杂的肌肉,那跟扯动长长的四肢肌肉不一样。没关系,施华兹。我们照样混出去。” 在紧接着的两小时内,他们经历的冒险十分奇特,各有各的体会,谁也重复不了。举例说,谢克特博士的脑子简直奇特地僵化了,一切恐惧都被一种干着急的、爱莫能助的同情心所淹没了——那是对内心进行着斗争的施华兹的同情。在整个历程中,他的眼睛光是盯着那张圆圆的脸,看着它很吃力地慢慢皱蹙扭动。至于其他人,他至多略略瞥一眼。 秘书一出现,他的绿袍是官方和权力的象征,门外的警卫赶紧敬礼。秘书回了礼,态度有些慌乱、冷漠。他们通行无阻。 只是到他们离开了教养所的时候,阿瓦登才真正意识到整个事情是多么疯狂。银河系遭到多么大、简直难以想象的危险,架在深渊之上的那根芦杆似的安全桥梁是多么脆弱。然而甚至在那时候,甚至在那时候,阿瓦登都觉得自己已快淹死在波拉的目光中了。究竟是灵魂正在出窍、前途正在葬送,还是怕永远失去他已经尝到过的幸福——不管是什么,反正在他心目中,没有哪个女人再比她称心如意了。 事后,她是他记忆的总和。只记得这个姑娘—— 说到波拉,早晨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阳光耀眼,使阿瓦登那张低垂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她仰起头朝他微笑着,意识到她自己轻轻挽着的那只胳膊又强壮又结实。后来,索绕在她记忆中的也是这情景:平坦、健壮的肌肉,薄薄地盖着一层质地光滑的塑料衣服,在她手腕下又凉又滑的感觉。 施华兹浑身冒汗,痛苦不堪。从他们出来的边门上,有一条弯曲的车道,附近没什么人。对此他心里非常感激。 只有施华兹一人知道失败的重大代价。从他所控制的敌人脑子里,他能感觉到难忍的屈辱、无比的仇恨和极端可怕的决心。他还得从这个脑子里搜索指引他的情报:政府汽车停在什么地方,该走哪条路。在搜索的过程中,他也体验到对方刻骨的仇恨和复仇的决心,只要他的控制放松哪怕十分之一秒钟,对方马上就要复仇。 他不得不搜索的这个脑子有多么顽强,这秘密将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后来,在无数个太平的清晨,他都会重新经历这几个惨淡的钟点,仿佛自己又一次在引导一个疯子在敌人据点中危险的人行道上行走。 他们走到汽车边时,施华兹说话时有点结巴。他不敢让自己放松下来说一些连贯的句子。他迅速地迸出这样的字句:“不能——开车——不能让——他——开车——复杂——不能——” 谢克特轻轻用舌头咂出声来,对他表示安慰。他不敢碰他,不敢用普通方式跟他说话,不敢分散施华兹的注意哪怕一秒钟。 他悄没声儿他说:“让他坐在后座上,施华兹。我来开车。我会开。从现在起,只要不让他乱动就成,我还要取走他的爆炸器。” 秘书的汽车属于一种特别类型。既然特别,也就有所不同。它很惹人注目。它的绿色前灯有节奏地左右转动,灯光时明时暗,一闪一闪地放射出绿光。人们都停下来观看。迎面驶来的汽车都急忙让路,表示敬意。 要不是这辆汽车那么耀眼,那么引人注意,说不定就会有个把过路人注意到坐在后座上那个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古人委员会”成员——就会引起猜疑——就会嗅出危险—— 但他们只注意到汽车,因此时间慢慢过去…… 两扇铬门高高挺立,硕大无朋,这是一切帝国建筑的特征,与那些象是蹲在地上的低矮、粗笨的地球建筑物恰好成强烈的对照。铬门旁边有个兵士挡住去路。一支威力巨大的长枪突然横在他们前面,摆出拦阻的架势。汽车就停住了。 阿瓦登探出身来。“我是帝国的一个公民,老总。我要见你们的指挥官。” “我得看一下您的证件,先生。” “证件已经被人从我身上取走了。我是贝尔·阿瓦登,来自天狼星区巴隆。我在替总督办事,情况很紧急。” 兵士举起一只手腕放到嘴边,朝发报机轻轻说了几句话。停顿一会儿,他在等候口话;然后他放下手中的枪,站到一旁。大门慢慢地开了。 ------------------ 幻想时代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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