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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的皖南,寒风呼啸,一派肃杀。
  项英的心情如同这气候一样,凄苦、寒冷。他感到孤独,孤独的心灵在寒风中摇颤。
  12月26日晚9时,机要秘书送来了中共中央紧急电报。这电报挟带着窗外的寒意,毫不犹豫地吹进了项英本已寒凉的心胸:
  ……你们在困难面前,屡次向中央请示方针,但中央远在一年前即将方针给了你们,即向北发展,你们却始终借故不执行……
  好一个“一年前”,好一个“不执行”。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不堪回首的往事像着了魔一样,迫使项英的目光离开了电文。
  一年前,中央指示新四军东进,进入宁、沪、杭三角洲;北移,进入两淮、苏北。然而,一向认为自己颇具战略头脑的项英却有着自己的独特见解。
  他认为,东进、北移,有三大不利:
  其一,宁、沪、杭三角洲乃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之大本营,日军占领上海、南京、杭州后,此处又成为日、蒋、汪的心脏地区,故进入此地区实为愚蠢之举。
  其二,此地区为日、蒋、汪三雄必争的经济命脉区,新四军硬要挤进去,必将处于日、伪、顽三面夹击之中。须知经济利益冲突是一切战争的根本动因。这是马克思主义的观点。
  其三,北进之后,敌后3年游击战争所营造的江南革命根据地、战略支撑点,必将丧失。
  项英想到这儿,认为这是以革命利益为重,以烈士的鲜血为贵。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油然而生,中央的历次批评,只能使他愤慨,却不能使他愧疚。
  他耐住性子,把目光重新收回到电文上:
  ……至于如何北移,如何克服移动中的困难,要你们想办法,有决心……如果动摇犹豫,无办法,无决心,则在敌顽的夹击下,你们是很危险的。全国
  没有任何地方有你们这样迟疑、犹豫,无办法、无决心……
  项英刚刚压住的火,被这不啻于训斥的语言重新点燃了!
  什么“迟疑、犹豫、无办法、无决心”?
  我项英早就提出了决心大、方法明的方略:新四军的真正出路不是东进,不是北移,而是向南!
  1938年6月,项英致函陈毅,提出了南进战略的雏型:“我们计划在皖南建立一个根据地,这在战略上非常重要。将来在战争形势变化时,我们即可以依靠这一支点向皖南各县发展,以及利用机会争取天目山脉和仙霞山脉……”1938年10月,广州、武汉相继失守,第三战区落入日军南北夹击的铁钳之中。项英判断,势如破竹的日本侵略军,必然打通浙赣线和粤汉线,以沟通南北之联系;顾祝同的长官部和他的部队,必然向闽、赣、云、贵溃退;驻守皖南的新四军,便可乘势跟进,迅猛发展游击区,在新的敌后——黄山、天目山、武夷山地区大显身手,远征闽、浙、粤,甚至很快就可以恢复当年中央老苏区。长江之南,红旗漫卷,半壁山河,任我驰骋,一部气势恢宏的南进交响曲!
  项英的思绪不止一次地在这雄浑的交响曲中激荡。
  然而一年来,项英感到,自己像一位被扼住创作灵魂的伟大音乐家一样,去违心地为一些粗俗的歌手操琴伴奏。他感到很痛苦。
  寒风呼呼,破窗而入,项英打了个寒战。
  他不是因为寒风而战栗,而是在继续看着电文的过程中不寒而栗。
  我们不明了你们要我们指示何项方针,究竟你
  们自己有没有方针,现在又提出来拖或走的问题,究竟你们主张的是什么,主张拖还是主张走,似此毫
  无定见,毫无方向,将来要吃大亏的。
  语气之严厉,前所未有!
  项英在阵颤中感到,没有办法再拖了。尽管他不愿意离开皖南,但是蒋介石不允许,中共中央不允许。他想起蒋介石的“皓电”、“齐电”、“佳电”,想起了中共中央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电文。它们像十二道金牌一样,催他离开皖南。然而,去向何方?
  上饶。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官邸。
  客厅里,顾祝同在焦急地等待着叶挺的到来。
  前几日,他接到蒋介石的特急密电后,几经考虑,决定把项英请来,当面宣布“委座”命新四军改道北移的新命令。
  叶挺与顾祝同、上官云相,同为保定军校六期生。叶挺,广东惠阳人。顾祝同,江苏涟水人。上官云相,山东商河人。虽异地而生,但因当时同为革命派(当时,学生分为三派:革命派和趋向革命派,大多数为同盟会会员;中立派;北洋军阀的反革命派。斗争相当激烈),在同反革命派的斗争中成为密友。上官云相曾因嫖女人受到申斥,有人评价这位花花公子式的将领,一生有三好:好财、好色、好鸦片烟。顾祝同容忍他,叶挺疏远他。
  叶挺每到长官部来,顾祝同总是待若上宾,宴请、恳谈、接送,视旧日友情为重,相处甚欢。
  可是,今天,皖南上空战云密布,国民党对新四军的大包围已经形成。人虽依旧,但各事其主,顾祝同在盘算,如何与叶挺对话为好。他心里很明白,“委座”对新四军的态度很明朗:不走要打,走,也要打。看来叶挺是凶多吉少。
  顾祝同的心情是复杂的,作为老同学,他为叶挺惋惜。一想到同学之间将要兵戎相见,他感到痛心。可是,他自觉无奈,他感激蒋介石对自己的器重,又惧怕蒋介石笑容后面那双阴沉的眼睛。他不禁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夜晚。
  夜幕中,重庆一架军用飞机徐徐降落在上饶的军用机场。机门打开,一位戴墨镜的青年军官步下舷梯。他叫宋白升,是军令部长徐永昌的贴身副官。此行的目的是送蒋介石签发的《黄河以南剿共作战计划》的密令。
  宋白升带来了徐永昌的绝密信一封:
  墨三兄:
  奉委座旨意,来函交待一二。此次剿匪要绝对
  保密,此乃成功之保证。望你部做到:一、作战命令一律由可靠人员护送,禁止用电报、电话方式传
  递;二、尽一切努力稳住叶、项;三、先做部署,围剿部队开进时间听候委座命令;四、为保密起见,此次作战命令部署、方案只传达到师长。泄密者可先
  斩后奏。另外,抓紧严查潜入国军内部共党嫌疑分子,如发现,不论职务高低,坚决除之,决不手软。
  “绝对保密”,“泄露者可先斩后奏”,“如发现,坚决除之,决不手软”,这阴森森的话语,令顾祝同不寒而栗。他顾不得许多,只是在心中默默地重复着:“老同学,我多次劝你不要跟共党走,可你一意孤行。事到如今也不能怪我了”。
  “叶将军到”,随着侍卫兵的喊声,叶挺步入客厅。
  叶挺身着笔挺的细呢中将军服,足登闪亮的高统军靴并配以银色马刺,雄姿英发,神采腾飞。顾祝同迎了上去,握手寒暄。
  “希夷,这次劳您前来,不为别事,”顾祝同开门见山,“贵军刘少奇、黄克诚部在曹甸又起事端,委座颇为恼火。为防韩德勤再遭不测,特令你部由江南原地北渡,不得由镇江北渡。不知希夷意下如何?”
  叶挺听罢一惊,脱口说道:“目前日军已封锁江面,你们是要借刀杀人,把我9000人送到日军虎口中去,这未免太狠毒了吧。”顾祝同见叶挺动怒,连忙站起身来:“希夷兄请息怒,我这不是想问问你的意见嘛。”
  “我们要求改道从宣城到苏南。”叶挺不假思索。
  顾祝同面带难色:“希夷,依你我之交情什么都好说,可是这条路是委座定的,怕不好改吧?”见叶挺面有愠色,顾祝同又连忙改口,“委座定的这条路你们确有困难的话,我可以将你们的意见转呈何总长和委座,争取改道走苏南。不过有一点请希夷放心,不管贵军走哪条路,我自当确保你们安全。”他见叶挺露出疑虑目光,便把胸脯一挺,“我以政治人格担保!”
  叶挺一惊:“用政治人格担保?你不是有意稳住我吧?”
  “咳,你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顾祝同满脸真诚。
  “好,墨公,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叶挺话题一转,“另外,我此次来还得要些开拔费、弹药、粮食。”说着,拿出一份《申请军需补给报告》放在顾祝同面前。
  顾祝同想起叶挺每次来,不是要经费就是要子弹,便笑道:“希夷,我看你不是军长,倒成了后勤部长了。”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他知道叶、项之间的矛盾,叶是有职无权。但由于叶挺不愿在他面前诉苦,他也就不便言明罢了。
  顾祝同扫了一眼申请报告,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职军每月经费请增至17万元,米贴费增至5万元,并请批准加发医院经费2万元,修械所及兵站经费1万元,共计25万元。
  “希夷,眼下国共磨擦日趋严重,拨给新四军一枪一弹都得报告委座,徇不得私情。”顾祝同严肃地说,“我私下给你增拨2万元开拔费。听我一句劝告,赶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不难看出,顾祝同的心情十分复杂。此刻,他想起了进剿皖南新四军总指挥上官云相所报告的徽州会议情况:
  与会人员均为师以上军官。剿匪具体安排已定,会后即付诸行动。各路将领宣誓,牢记委座旨训:一网打尽,生擒叶、项。
  “一网打尽,生擒叶、项。”顾祝同望着叶挺远去的背影,一言未发。
  清晨,项英带着满脸倦容,疲惫地点燃了一支烟。这一夜,他几乎没合眼。想起那“训令”般的电文,一丝寒意又袭上心头。他隐隐地感到,离开了皖南,放弃了南进,他就会永远地离开历史舞台。
  他曾不断地反省过自我。他知道,他曾有过并且现在尚存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和自信,在一定程度上来自历史的地位和权力。
  他1920年参加革命,1922年入党。在北阀战争开始3年之前,就率领工人武装跟北洋军阀吴佩孚、肖耀南较量过。在党内哪个比他的军事斗争历史更早更长?
  他担任过湖北省总工会党团书记、上海总工会党团书记、中华全国总工会委员长,在中国工人运动方面,他位尊至极。他担任过江苏省委书记、工农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工农苏维埃政府副主席。在党内历任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苏区中央局代理书记……
  在项英看来,党、政、军、工、农,哪一行他都干过,哪一行他都颇具经验。然而,他的历史地位和权力已经和正在发生动摇。
  他想起一个月前那封发自中央书记处的电报:
  一、同意叶过江后,以叶挺为华中新四军、八
  路军总指挥,陈毅为副总指挥。在叶挺未过江之前由陈毅代理总指挥,并决定以胡服为政委。叶、陈、胡统一指挥所有陇海路以南之新四军、八路军。
  二、对外交涉,仍以新四军军部名义。
  三、项英同志在皖南部队移动事宜就绪后,经
  重庆来延安参加七大。
  人事变动,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十分微妙而又十分敏感的事情。
  他十分清楚,东南局、新四军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随着皖南部队的撤离,他将永远从政治舞台上消失。他感到委屈,感到愤慨。
  “经重庆来延安参加七大”,鬼知道,这七大会在什么年月才能召开。即使召开了又怎样?
  伟大抱负搁浅,崇高权力丧失。对于项英来说,无疑是一种永远灰暗的无期徒刑。
  在人类所有力量之中,恐怕要数求生的力量最为无穷。此刻,项英心中的阵阵寒意,已被一种求生的力量所驱散。求得政治生命的存活,眼下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如何选择北移的路线上了。
  他在中央来电的右上角批示:
  项已阅。请国平、子昆传阅。明日召开军分会,讨论北移路线。
  1940年12月27日
  叶挺端坐在办公椅上,凝视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挂轴:
  正直之姿,刚毅之色;
  琴心剑胆,慧眼柔肠。
  下面一行小字:
  愿与希夷共勉,书于民国28年仲秋。
  这是顾祝同送给他的。
  “唉,”叶挺长叹了一口气,“慧眼柔肠,这也许是遗传吧。”他想起了自己的幼年。他的祖父叶沛霖,父亲叶承恩极端重视他的道德教育。规范教材就是一本《崔氏家传座右铭》,基本教义就是:“休论人之短,莫夸己之长,施恩不望报,受惠慎勿忘,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虚荣不足慕,古诫勿违抗。”这种幼年教诲犹如刻字在石,终身不忘。它们滋生出他的许多优长,也孕育了他性格的悲剧。
  叶挺的目光又移向挂轴,心中在想:顾祝同,但愿你能有正直之姿。
  “报告,”秘书走了进来,怯生生地望着叶挺,终于说出了叶挺不愿听又不得不听的话,“项副军长指示,请您列席明日的军分会会议。”
  “列席”这个字眼,不止一次地深深刺痛着叶挺那根敏感的神经。军长列席会议!这有什么错?不错,他是军长,但是,他不是党员。这支钢铁军队从它初创时起,就有了一个钢铁的纪律: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党指挥枪,决不允许枪指挥党。不错,项英是副军长,但是,他是党员,是党的军分会书记。党的军分会会议,非党员只能列席。这怪谁呢?
  但是,叶挺确实感到不痛快。项英就是党吗?叶挺总觉得项英的许多主张与中央背道而驰,他,一个脱党已经13年的人,应该怎么办呢?
  云岭远离中央,应该说机要科是联结中央与军部的纽带。然而,尽管机要科近在咫尺,一个国民党任命的军长却不能涉足半步。他不能去看一看用叶、项名义向中央发了哪些电报,也不能查一查,中央对新四军的工作有哪些批评和指示。他没有独自发过一份电报,也没有独自收到过一份电报,他不知哪些应该看的他没有看,也不知道中央听到的是否是他的真正声音。项英有时也同他谈中央的指示,但他弄不清其中有几分是中央的精神,有几分是项英的本意。
  项英非但不尊重、不信任叶挺,而且在工作和生活上也疏远叶挺。项英开始同叶挺一起吃小灶,不久项英跑到大食堂吃饭,丢下叶挺一人吃小灶。军部的干部也有意无意疏远叶挺。
  军部有没有他,一切工作照常进行。除了亲临战场指挥作战外,他变得可有可无。在项、袁、周忙得不可开交之时,他却有大量时间骑马、照像、看书、养狗、陪夫人散步。
  按着项英的旨意,原和叶挺紧靠在一起的参谋处,移到了项英住处。一次,叶挺饭后散步路过参谋处门口,从里面传出项英的声音:“共产党的抗日统一战线政策,实际上就是延安与蒋介石搞统一战线,军部与三战区搞统一战线,我与叶挺搞统一战线,团结他一起抗日……”项英的这套统战理论深深地刺痛了叶挺的心。叶挺忽觉一阵眩晕,他感到压抑、苦恼、委屈、痛苦。
  于是,岩浆终于喷发。于是,也就有了如前所述的叶军长辞职的历史一幕……
  往事如昨,虽几多怨怒,叶挺此刻不再去想。他知道,此刻新四军已危在旦夕,身为一军之长,还是要在军分会会议上作最后的努力。
  1940年12月28日。
  上午8时,项英来到会场,人已到齐了。
  这两天,他是在迷茫、绝望中挣扎过来的。但是,他毕竟是挣扎过来了。他意识到新四军危险重重,更意识到自己的权力、荣誉将丧失殆尽,他怀着一线希望走进了会议室。人们见他步履沉重,满脸怅惘忧虑,不禁投以同情的目光。
  项英像被人窥见到内心深处的秘密一样,勉强笑了笑说:“现在开会,同志们,中央的电报大家已经传阅了。我认为,中央的批评非常及时,非常中肯。今天我们集中讨论一下,到底选择哪条北移路线。”
  这个问题近二、三个月来,成了军部领导开会的保留项目。每每讨论起这个问题,总是各说各的,常常弄得不欢而散。然而今天不一样,中央已经提出严厉的批评,况且距蒋介石规定的北移期限仅剩3天。
  “先请叶军长发言。”项英以尊重的口吻发出了邀请。
  叶挺没有反应,端坐在椅子上,挺拔的身躯犹如松柏,严峻的脸上毫无表情。
  项英见状,十分不悦。但考虑到这次会议重要,需要有个良好、和谐的气氛,不宜一开局就僵住,便强忍住火气,转过身来对袁国平说:“看来军长正在思考,国平,你先说说吧。”
  “唉,”袁国平长叹一声,“蒋介石、顾祝同逼我们直接北渡,想借日军之手将我们消灭。走其它路线,他们又以违抗命令为由向我们开火。怎么办呢?我想还是分批偷渡,能走多少走多少。”听起来袁国平的话悲观至极。
  “这是下下策,”项英有些着急,“要能走早走了。”
  “那为什么不走!”叶挺已按压不住满腔愤慨,大声说道,“早一、二个月就在铜陵、繁昌勘察好地形,筹集了船只,选好了渡口,完全有把握渡过去,为什么不走?现在,日军的舰艇游弋江中,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我反复考虑,北移路线以向东为最佳路线。”
  “蒋介石已下令,不准我们向东,”项英恢复了以往的神气,口气柔中有刚,“如果我们硬要走,他们可以借口我们抗命打我们,况且苏南日寇正在扫荡。”
  看来,会议不到30分钟就进入了“临战状态”。为避免像以往那样毫无结果,不欢而散,周子昆站了起来,以平静的口吻向作战科长说道:“志高,这几天敌情有什么变化?”他想把话题暂时引开。
  李志高正在考虑自己的想法,冷不防政治部主任点了名,便仓促地说道:“敌情方面没有什么变化,大家知道,北面是鬼子,东面有25师和108师,南面茂林、三溪、旌德一带未发现敌情,只有40师一个营兵力在星潭。”
  “那就走这条路,”项英腾的站了起来,大声喊道。这声音仿佛充满希望,听起来就像一个久久跋涉在浩瀚沙漠的人,突然找到甘泉一样,兴奋中挟带着疯狂。
  看到周围的人那种惊诧的目光,项英自觉过于失态,便点燃一支烟,以稍稍平静一下难以平静的心情。
  他继续说道:“志高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们。既然向东不让走,向北不能走,那么我们就应该向南走。”
  “向南,向南!”项英如同受到电击一样,浑身在颤抖。两天来压在心头的愁云顿时消失。灵感竟是在绝望中产生的,这灵感如果发展、扩大,就会变成希望,就会成为现实。
  灵感,是长期思索的结果,是长期积淀的能量喷发。
  “同志们,向南走,向南绕道茂林、三溪、旌德,向苏南转移。”项英坚定地说着,出现这种念头,连他自己也觉得过分突然。
  “这条路重庆、延安都不同意。”周子昆平静地提醒着项英。
  “向南,这条路线我们曾经研究过。”项英继续说,“蒋介石逼我们向北,目的有二,一是避免我们增强对韩德勤的攻击力量,二是想让我们在日军的炮火之下葬身江底。可是,我们偏要向南,他不打,我们安全,他要打,我们就到黄山、天目山打游击去,开辟一个新天地。责任完全由蒋介石负。”项英仿佛看到黄山山脉中新四军健儿的战斗身影,仿佛看到自己仍以新四军政委的身份去出席党的七大。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南进计划竟在绝望中再生!
  “向南,看起来安全主动,实际上危险最大。”叶挺铿锵的声音把项英从幻视中拉了回来,“去上饶找顾祝同谈判的时候,我和志高同志顺便勘察过这条路线,群山之中,要隘遍布,包围容易突围难……所以我考虑还是应该向东。”
  “对,”周子昆附合道,“我看军长的想法比较稳妥。”
  人的情绪非常古怪。心理学分析表明,逆反心理不仅仅易产生于青少年,更容易产生于重权在握的高层领导人中,他们的任性与固执,是权力与尊严的象征。如果叶挺、周子昆一致同意向南,项英很可能提请大家,研究一下不利的条件。然而现在,叶、周的反对,反而使项英下了决心。他看了一下手表,已近饭时,便宣布会议休会,下午继续进行。
  南进计划峰回路转,曙光在前。项英带着无比的畅快离开了会场。他心里很清楚,项英决定的事情现在已经无人敢推翻了。能够和他直言相抗的陈毅走了,敢与他据理抗争的张云逸、邓子恢和谭震林也都走了。使他最为恼火的是叶挺,但叶挺有个弱点,不是共产党员,不具备与他抗衡的条件。
  既然向南,就应该把南线的情况再进一步了解一下,项英懂得,情况越明,决心才能越大。于是,他拿起电话,接通了侦察科,询问南线茂林地区的敌情变化。一位侦察参谋回报:派出的侦察人员尚未归来。
  三天前的夜晚,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使上官云相从梦中惊醒,第三战区参谋处长岳星明压低嗓音,十分简明地通报:据可靠消息,某方将有突然行动,为防不测,顾长官命令,速作准备,各防堵部队均进入临战状态。
  上官云相感到事情非同小可,遂紧急部署,拟就电文,连夜发出:
  宁国。第40师师长方日英:   〈特急密〉
  长官电示:某方将有突然行动。特令你部,接电之时,立即于12月27日行动,12月31日抵胡乐司,开赴三溪、星潭一线,实施防堵〈对部队可佯称回后方休整〉,加紧赶修工事,并迅速向云岭方向派出便衣侦察,早悉某方动向,务须迅速、机密,勿泄意图,以免给对方以口实。切切此今。执行情况,仰即遵办具报为要。
  上官云相
  世引
  方日英接电后,清点人马,风雨兼程,沿青龙山脚,直奔星潭……
  云岭。
  下午,军分会会议复会。
  项英脸上泛着红晕,清了清嗓子继续主持会议。看得出来,他的情绪比起清早来要好得多。
  “同志们,现在继续开会,”项英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周子昆没在会场,便转身询问李志高。李志高回答:“周副参谋长因病缺席,他有些发烧,回去休息了。”
  项英心里一沉,有些不悦,但转而又觉得轻松起来。周子昆病假缺席,更没有人兴风作浪了。于是,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同志们,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如没有意见……”
  “咚咚咚!”叶挺的手杖在敲击着地板,这敲击声打断了项英的话。叶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不同意,向南取道茂林,是犯了兵家之大忌!《孙子兵法》说的好:‘凡兵,以正合,以奇胜’。顾祝同、上官云相,在东面屯兵严阵以待,而在南面却留一个营兵力。这是诱我们上钩。如果我们向南,他们的机动部队方日英部会出奇兵至茂林、星潭一线,打我们伏击。况且,南面山多河流多,军部机关目前病号增多,宣传部长朱镜我胃出血,组织部长李子芳刚动过手术,还有一些女兵没有经过严格的山地训练,走山地一定有很多困难。”
  叶挺话音刚落,会场开始乱了起来。项英有些不耐烦,大声说道:“山多有什么不好,我们新四军就是靠‘山’起家的,现在怎么怕起‘山’来了。只要顾祝同朝我们开枪,我们立即分散打游击,再当几年山大王有什么了不起?!”他看了看手表继续说道,“中央要我们自己制定方针,一再批评我们行动迟缓,同志们也说北移路线制定得越快越好。现在时间这么紧迫,会议不能开得太久。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我们就决定走南线。大家看什么时间出发为好?”
  与会者再一次领略了项英这种独断专行的作风,会场沉寂了。项英见大家不表态,便果断地说道:“我看,先让大家安心过个新年,元月2日、3日作出发准备,铜陵、繁昌前线各部队秘密集中到云岭、北贡里地区,元月4日出发,各部队由原地突然南进。”
  “我想,是否先呈报中央,”袁国平提出建议,“待中央批准后……”
  “给中央的报告晚上即可拟出,”项英打断了袁国平的话,“我看中央不会不同意的。”项英看上去胸有成竹,但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向中央报告。
  开了一整天的军分会会议结束了。
  周子昆躺在床上。他感到头痛眼晕。军分会会议那种气氛仍在眼前萦绕。
  参谋长走后,他实际上担负着参谋长的重担。可是,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尤其是重大军事问题上,他却无法行使自己的权力。他曾感到过压抑,但又时常告诉自己,要全面地看待每一个同志。他觉得,项英同志的家长制作风是很严重的,这与项英同志的经历有很大关系。但是在中国这块有着几千年封建历史的国土上,家长制作风已经植根于很深的土壤之中。况且,家长制作风的形成也是有着许多因素的。项英同志在新四军中的崇高威望是人所共知的。他平易近人的群众工作作风和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曾使许多战士感动。几年来,他把自己的薪水全部交了公。每天勤劳不倦地处理着繁杂琐碎的公务,事无巨细,每必躬亲,从未有过完整的睡眠。新四军组建以来,项英同志几乎拿出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把那些来自八省的“山大王”们改造成为一支纪律严明、战斗力很强的正规部队。战士们爱戴他,如果不能正确对待这种爱戴,如果不能正确对待自己,就必然形成独断专行的领导作风。
  周子昆尽量用公正的态度去评价项英,他希望项英在新四军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能够拿出一个极其负责任的北移计划。然而,当他了解到下午军分会会议情况及最后的决定时,不免生出几许失望。
  12月29日晚,侦察参谋将一份侦察报告呈在项英面前:
  星潭、三溪地区发现40师方日英部大量部队。
  项英扫了一眼,不屑一顾:“一个小小的40师算得了什么,南线行动不变。”他在专心思考如何向中央报告。12月30日,李志高将拟好的行军路线图交给了项英,项英指示:请军分会成员及军长传阅,暂不报中央。
  1941年1月1日,在千家万户辞旧岁的欢声笑语中,项英终于起草了给延安的电报。
  毛、朱、王并胡、陈:
  最近情况与我们的行动:
  (一)自我抗议电后,顾即复电解释:并非改道,而是增辟道路;我又去电,要求主力经苏南,顾复
  电只允许一个团主力,其余仍经江北。
  (二)战区联参于31日晚,赶至军部,商量要求,意20万款10万子弹可办到,今又赶回泾县与顾商妥,明后日前来。
  (三)现彼方军队正在调动部署,尚未完毕,并增79师40师到太平旌德一带,其计划为封锁围歼我军,估计彼怕我先动。故事缓和。
  (四)铜繁江边增加两只兵舰汽艇,不断梭巡,少数人也不能偷渡。
  (五)我们决定全部移苏南,乘其部署未定即突进,并采取作战姿态运动。发生战斗可能性极大,我们如遇阻击,即用战斗消灭之,遇强敌则采取游击绕圈,至万不得已时,分散游击。
  (六)我们已不等其子弹款项,准备立即行动,一切准备完了。如中央有指示,请于明日(2号)最迟3号电告,否则,我们行动后,联络恐很困难。请转告周恩来、叶剑英。
  电报以新四军名义发出,即没提28日军分会会议这样重大的问题,更没提最关键的路线问题!
  项英在搞文字游戏,与中共中央开了个大玩笑!1941年1月3日,毛泽东、朱德联名致电叶挺、项英:
  你们全部坚决开苏南,并立即行动,是完全正
  确的。
  项英阅后,欣然提笔,在电文右上角批道:
  项已阅。请军长阅后,将此报内容,下达各团、教导总队及军直各部处,
  叶挺终于看到了非常有限的中央来电,然而,他却非常失望。
  中央复电已喻晓全军——军部的计划是完全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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