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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心系苏区人未死 直到最后一个人


  陈百强的伤本来就不是很重,自从王婆婆把他领回家精心照料,伤就一点点地好起来。后来陈百强的伤腿不用拐杖也能走了。陈百强的伤一好,便一心想着归队的事,可又不知道部队去了哪里。陈百强背着王婆婆出门打探过几次,也没有什么结果,他只能又回到王婆婆这里,等待消息。
  陈百强牵挂着部队,王婆婆也在到处打听部队的消息。西征的部队里有王铁和于英,她没有看见王铁离开村子,她却看到于英随着大军挑着担子一步步地离开了这里。那一天她一直守在家门前,一直看着西征的队伍源源不断地在她眼前走过。每一个经过她眼前的战士,她看着都那么像王铁。孩子们走了,她的心里空了。
  自从把陈百强领到家中,她便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有许多时候,陈百强躺在床上,她坐在床头,两人说着话,那时她就觉得躺在床上的已经不是陈百强,而是王铁了。
  陈百强也把王婆婆当成了自己的母亲。和王婆婆聊天时,他总要说起他的母亲。他10岁那一年,母亲自己把自己给卖了。那时他家里有5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父亲得了一种久治不愈的病,天天没完没了地咳嗽。父亲还要看病,一家老小还要吃喝。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刚开始是乞讨,后来便乞讨不到什么了。周围的人家也并不比自己好多少。
  后来母亲就把自己给卖了,买的人说是到南昌城里给人家当保姆。母亲是随好几个妇女一起走的,家里留下了卖身的钱。
  母亲走的那天,对他们这些孩子说:娃,等着娘,娘过几天就回来。
  母亲看着大小5个孩子,难舍难分,抱了这个又亲亲那个。
  父亲蜷缩在床上,欲哭无泪的样子,用头撞着墙,一边撞墙一边说:都怪俺不争气呀,不争气呀——母亲拉着他的手,那时他看见了母亲眼里含着的泪花,就预感到母亲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母亲冲他说了些什么,他似乎都没有听见,他只是一遍遍地冲母亲点头。后来母亲就走了,他追了出去。母亲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他忍着泪,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那种离情别恨。他想对母亲说:娘,讨饭要小心,别被狗咬了。那时,他仍在坚信母亲是外出讨饭去了,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他才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娘——母亲已经走远了。
  10几年过去了,陈百强对母亲离家的那一刻,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后来他才知道,母亲不是出去当什么保姆,而是被人贩子卖到了妓院。
  他刚参加红军的第一个夙愿就是能打到南昌去,在那里他要找到母亲。许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
  自从他参加了红军后,他又明白了许多道理,革命不仅要解放自己的母亲,还有千千万万个和自己母亲一样的人需要解放。
  陈百强千恨万恨,恨自己在不该负伤的时候受伤了。眼睁睁地看着大部队走了,而自己却被留下来。他知道,大部队走了,苏区还有部队在坚持战斗。他惦记着部队,想一有机会就去寻找部队。
  王婆婆和陈百强都在想念着部队,盼望着部队。两人一说话,总是离不开部队。
  你说咱们部队啥时能回来?王婆婆一天总要这么问陈百强几回。
  陈百强就说:快了,等部队打几个胜仗就会回来了。
  其实陈百强心里也没有底,他不知道,部队这一走还能不能回来。部队刚走时,就有风言传说,部队不回来了。
  他们在哪里打仗呐?王婆婆又这么问。
  陈百强就答:大概挺远,咱们都听不见枪炮声。
  两个人就静下心来,听着远方的动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陈百强的伤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来。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终于找到了部队,看到了昔日的战友。他哭了,竟把自己哭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王婆婆正在他床头立着,看他睁开眼睛便小声问:娃,你咋了?
  没啥,俺做了个梦。陈百强这么说,眼前的梦境仍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王婆婆又睡下了,陈百强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睁眼闭眼,眼前总是部队的影子,挥之不去。
  天亮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部队,只有回到部队心里才会踏实。他起床后,找出了藏在床下的那枚手榴弹。这是王婆婆领他回来时,他就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时领导劝说他们这些伤员交出弹药,他交出了枪,却把这枚手榴弹留在了身上,他想迟早有一天会用得上的。
  当王婆婆看到陈百强跪在自己面前时,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没等陈百强说话,她便把陈百强扶了起来,颤着声说:
  孩子,俺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走吧,有时间就回来看一看。
  老人说不下去了,背过身用衣襟擦拭着眼泪。这么多天,像母子一样的相处,就这么分手都觉得不是个滋味。
  陈百强哽着声音说:娘,俺不会忘你的大恩大德,俺记着你老的恩情,俺就是你的儿子,俺会回来看你的。
  陈百强说完,忍着泪走出门口。王婆婆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从床下掏出仅剩下的两个鸡蛋,追到门外,塞到陈百强的口袋里。陈百强知道推托不掉,只好收下了。他头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敌人包围了村子。敌人的1个营,从于都出发,一连烧了几个村子,杀了几个村子,最后来到了王家坪。300多个敌人,从村外的四面八方拥了进来,他们把全村的人赶到村中的一块空场上。
  在人群里,王婆婆看见了陈百强,两人便什么都明白了,陈百强走到王婆婆身边,安慰似地说:娘,别怕。
  王婆婆这时,也似乎分外冷静,她用手拢了拢头发道:俺个老婆子有啥可怕的,俺不怕。
  敌人堆里这时走出几年前从王家坪逃跑的老地主王阎王。王家坪的人都这么叫他,这个老地主比阎王还阎王,分他的土地,准备斗争他时,他跑了。现在他摇身一变已经成了“铲共团”的人了。这次,敌人从于都出发,就是他带的路,他的最终目标就是回到王家坪,对当年分他地,斗争过他的人来一个血腥的报复。
  王阎王走出来,冲众人怪笑两声,然后阴阳怪气地道:你们都还记得我吧,我,王阎王,又回来了,你们当年分了我的地,抄了我的家,怎么样,我现在还是回来了,这叫三年河东,四年河西。
  人群沉默着,没有人说话,低垂着头,但都掩饰不住对王阎王的愤恨。
  乡亲们,对不住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报仇的,也让你们尝一尝我王阎王的厉害。他说完便向人群走来,手随便一指,便叫出了两个老人。
  一个是村苏维埃主席,一个是村苏维埃书记。当年就是他们带头闯进老地主家的。
  王阎王身后,立马跳出几个“铲共团”的人,他们不由分说,便把两个老人捆在了身后的树上。
  王阎王嘻笑着走过去,从身旁的一个“铲共团”员手中接过一把短刀,咬牙切齿地道:老东西,怎么样,没想到还会有今天吧。
  他踢了村苏维埃主席一脚又道:你,把种我地,分我钱的人指出来,我王阎王高兴也许免你不死,否则的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遭到了村苏维埃主席的啐骂:王阎王你不得好死!
  王阎王冷笑一声,挥起手中的刀割断了村苏维埃主席的一只耳朵。血霎时涌了出来,村苏维埃主席的半边脸和半个身子便浸在了血水中。
  村苏维埃主席大声道:王阎王,共产党是杀不完的。
  王阎王又冷笑一声,他用那把带血的刀指点着村苏维埃书记道:他不说,那么你说。
  村苏维埃书记闭上了眼睛大声地说:地是我种的,钱财是我分的,怎么样,冲我来吧。
  王阎王万没有想到刚回到王家坪就遇到这些硬骨头。红军没来之前,王家坪的人可都是百依百顺的村民,只要他王阎王说个“一”,就没人敢说“二”。才几年时间,变了,都变了。
  王阎王想到这,恼羞成怒地道:剐了,给我剐了。
  几个“铲共团”员便蜂拥着上前,“嗷”叫着把刺刀捅进了两个人的身体。
  人群一阵惊叹,很快又沉寂了下来。他们仇视地盯着王阎王。
  王阎王这时两眼充血,哆嗦着身子在人群里寻找着发泄的对象,看见王婆婆,眼睛一亮。他走上前来,一把将王婆婆拽出人群。陈百强想去制止,王婆婆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停住了,手伸到怀里,怀里揣着那枚手榴弹。
  王阎王冲王婆婆道:你儿子不是当了共军的营长么,他怎么没把你接走?还有你那个干闺女,扩红模范都哪去了?
  王婆婆不说话,把脸别向一边。
  王阎王挥手打了王婆婆一个耳光,王婆婆身子趔趄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稳了身子,仇视地盯着王阎王一字一顿地道:
  等俺儿子回来剥你的皮。
  王阎王突然放声大笑,又嘎然止住了,然后大声道:今天先让老子剥了你的皮吧。
  挥起手里的短刀向王婆婆刺去,王婆婆叫了一声,倒在血泊中。
  陈百强终于忍不住,他冲出人群,手里高举着那枚手榴弹,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王阎王向后躲着身子,但还是被陈百强手里的手榴弹砸在了脑袋上。王阎王直挺挺地倒下去。
  这时,敌人的枪也响了,陈百强摇晃了一下,但还是拉燃了手榴弹向敌人扔过去。
  随着一声巨响过后,一切都沉寂了下去。
  王家坪没能遭到幸免,和其它村子一样,很快便处在一片火海之中。
  敌人烧了房子,又打死了几个人,便走了。血腥弥漫着整个苏区。
  刘达带领着4个人杀出重围,他们一直向苏区走来。每到一处,他们就轮流着到村子里去讨些吃的。村寨都被追剿红军的敌人扰搅得已经很不安宁了,吃的用的,大部分被国民党军抢光烧光了。他们很少能讨到吃的,一路上,他们就靠吃草根、树皮生活。但他们仍顽强地走回苏区,一路上不时地遇到一些掉队或突围出来的红军战士,他们聚在一起,很快这支队伍变成了30几人。
  他们几乎都成了“野人”,衣衫褴褛,草鞋早已穿烂了,只能赤脚走路,只有他们缀着红星的军帽还是完好的,另外就是他们手里的枪。他们出发时,就知道苏区还留有队伍,他们要寻找到自己的队伍。就是这样一个信念,才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也使他们顽强地走了回来。
  一进入苏区,他们惊呆了,没有一处完好的村落,到处是死尸和大火。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怵目惊心,不寒而栗。
  摆在他们眼前的事实是,苏区已不复存在。他们一连找了几个村落,没有看到一间完整的房子,没有看到一个人。
  他们在山里,看到了一群逃出村子的群众,当群众认出眼前这些人是红军时,他们围了过来,哭诉着敌人和“还乡团”的种种罪行。
  30几个红军战士流泪了。他们的老家就在苏区,不用问,自己的家和亲人肯定也不会存在了。
  此时,燃烧在他们心头的只有两个字:报仇。他们一起嚷叫着杀下山去,找到国民党、“还乡团”拼命。刘达制止了他们,他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冷静,死打硬拼,只能解心头一时之恨,并不是长久的办法。看着眼前这些无家可归,躲在山里过着野人生活的乡亲们,他的心疼了。他也有亲人,也有父母姐妹,此时,他们是死是活?
  苏区遭到血火的洗劫,谁不心疼呢。要想保卫苏区,保卫苏区的人民,只有找到留在苏区的部队,和敌人斗争下去,才有希望。
  刘达说服了众人后,便告别这群流离失所,失去家园的乡亲们又向前走去。那些乡亲们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离开。
  刘达一行人不敢进村了。后来,他们在一个溪水边看到了昏死过去的刘二娃。他们是凭着刘二娃头顶那顶红军帽认出是自己人的。
  刘二娃已骨瘦如柴,一双脚早已磨烂,血乎乎的一片。
  刘二娃离开队伍,凭着王铁给他的两块银元一路走了回来。他想念着家里的亲人,母亲、姐姐,还有漂亮的妇女干部于英。他满怀希望地走了回来,他先回到了自己的家,这里那还是家呀,房子烧了一半被雨淋灭了。母亲死在院子里,她的身上有几处被刺刀捅过的痕迹,血水早已凝住了,母亲大瞪着双眼,似乎在冲远道回来的他发问:二娃,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队伍呢?
  他惊呼一声,抱住了母亲。他一声声喊着母亲,好久,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枉然。他想起了两个姐姐,他惊呼一声跑到了残破的屋里,两个姐姐赤身裸体地躺在屋地中央,她们的身上到处都沾满了血,她们伸着双手,表情痛苦,二姐的手中还揪着一缕男人的头发,显然,她们是在和强暴她们的敌人拼斗之后被杀死的。刘二娃嚎叫一声从屋里奔了出来。他在院子里转着圈,他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他用双手揪扯自己的身体。他疯了。疯了之后,便跑出村子,他一路跑一路喊着:杀、杀、杀,都杀光了、杀光了……
  刘二娃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脚下一绊便昏倒了。
  刘二娃醒来的时候,看见了一群人正围着他,有人还给他喂水。他又嚎叫一声站起来,嘴里呼喊道:杀、杀、杀光了、杀光了——刘二娃又疯跑着离开人群,一直向前跑去。
  一个战士想把刘二娃追回来。刘达摆摆手说:他疯了——人们惶然地望着刘二娃一路疯跑下去。
  久久,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冲着山下村寨的方向,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
  不知谁先悲愤地唱了句:
  神圣的土地自由谁人敢侵?
  很快众人异口同声地唱了起来——红色的政权哪个敢蹂躏?啊!
  铁拳等着法西斯蒂国民党。
  我们是红色的战士,拚!
  直到最后一个人!
  众人一边流泪一边唱着。
  后来他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相互搀扶着向山林里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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