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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些部队经过短时间仓促准备,匆匆赶赴预定出击地



  一月末的那个寒冷的夜晚,凛冽的北风唿啦啦扑打着君子里矿洞外的几间木板房,发出象倾卸一车木板似的声响,眶啷啷——令人感到不安。稀疏的星星眨着眼睛,窥伺着这一片驻有庞大军队统帅部的静悄悄的神密所在。从带状的云层下,不时掠过一架接一架的美军轰炸机,它们满载看炸弹,飞向志愿军赖以生存的各条运输线路,一路发出令人神经烦燥不安的嗡嗡声响。
  彭德怀的办公室里亮着微弱的瓦斯灯光——为防止敌机发现目标,所有的门窗缝隙都用被单捂得很严实。夜已深,彭德怀毫无睡意。他借助老花镜和一只手电筒,在桌面上铺着的一幅最新标定的敌情动态地图上用红蓝铅笔勾画着记号,皱着眉头思索。
  在宽阔的汉江南岸防御地段上,美第九军、美第一军持续向北发动进攻,担负防御任务的我五十军和三十八军一一二师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至三十日,敌以十路兵力,在炮火、坦克和飞机的掩护下,猛攻至光轮山、修理山、上下红川一带,我五十军正与敌激战,阵地反复争夺。而一一二师正面,美二十四师、骑一师、英二十六旅等部在炮兵、坦克和飞机的掩护下,以七路兵力向堂谷里、楸谷里、松温村一线猛攻……
  现在,彭德怀面对战场上突变的态势,一定感到非常棘手了,他的丰富的军事经验告诉他,任何不为指挥员所预料到的敌情的出现,都可能埋伏着战局发展的危机,而这种危机可能会由于指挥员以处理不当而大大加剧,也可能因指挥员的补救措施得当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看起来,第三次战役我军进至三十七度线后停止南进的决定是非常必要的。如果继续南进,待攻击成强弩之末后,被敌人从预设阵地反攻回来,即局面将不可收拾……问题是为什么没有将敌人有可能迅速地转守为攻的情况考虑到呢?而这一点恰恰是拥有制空权和高度机械化的美军机动性极强的特点。何况在一月中旬敌军频繁的侦察进攻时,苏联军事顾问沙哈诺夫将军和聂荣臻代总长曾经提出过敌人有可能发动进攻,夺取汉江南岸桥头堡的预计。当然,彭德怀的想法是尽可能抓紧时机休整部队,准备进行决定性的春季攻势,这不等于是对可能发生的敌情给予轻慢和疏忽的对待……在战争中,任何对敌人的轻视和思考上的疏忽都将造成被动的局面……连日来,彭德怀几乎无暇考虑自己个人在日前造成的军事局面中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做为千军万马的统帅,在军事态势突变的时刻,占踞他全部注意力的是不断变化的敌情和我军力量的不断消弱……当一个统帅在实施自己的预定计划之中,遇到突然出现的预料之外的悲剧瞬间时,应该怎么办?不应该怎么办?……他必须调动自己全部的经验和知识来拟定恰当的应对方案——还有什么人能比一个军事统帅在战场上所遇到的苦恼和困难的时刻更加令人难以决断呢?
  当美伪军从西线发起向汉城实施的主要突击后,二十七日深夜,彭德怀立即电令各部队停止休整准备作战,并给毛泽东发出如下请示电报——
  (一)美军约三个团(后续部队不详),分三路越金良场里、水原线北数里,有相机攻占汉城、汉江南岸桥头阵地模样,企图以此稳定联合国内部目前严重混乱现象,为增加帝国主义阵营矛盾,可否以中朝两军拥护限期停战,人民军与志愿军从乌山太平里、丹邱里(原州南)线,北撤十五至三十公里,消息如同意,请由北京播出。
  (二)敌继续北犯,我不全力出去,消灭一个师以上,保持桥头阵地,甚为困难。出将破坏整训计划,推迟春季攻势,且目前弹、粮全无补充,最快亦须下月初旬,才能勉强出动。我暂时放弃仁川及桥头阵地,在国内外政治情况是否许可。……政治上又不许可放弃汉城、仁川:即须被迫部署反击,但从各方面考虑,甚为勉强,以何者为是,盼示复。
  彭德怀
  二十六日子夜,当彭德怀草拟好上述文电叫人发出后,内心仍然踌躇不安。应该承认,自己一月中旬关于“……美三师由大邱调至平泽,似系加强正面防御,当无进攻我汉江南岸桥头阵地企图……”的判断下得过早,显得有些主观而武断。现在,敌人攻上来了,怎么办?要想制止敌人的进攻,必须出动相当的兵力歼灭敌人几部才有这种可能。但是,各部队刚刚撤下来休整,粮弹和新兵均无补充……短时间内集结兵力出击肯定很勉强……而采用运动防御,甚至相机放弃汉城,在政治上又不允许……究竟何者为是?彭德怀以一个战场指挥员的责任将面临的困难境况向最高统帅方面汇报——毛泽东将怎么想?不出击势必丢失汉城——不久前,祖国人民还在为志愿军光复汉城举行盛大游行!出击吧,又显得很勉强,并且将考虑实施的决定性的春季攻势的准备工作后推。而且出击一旦受阻,后果很难预料……你彭德怀瞻前顾后、犹犹豫豫,除了提出放弃、后撤,就是出击的勉强……足见你作战指导思想上的消极……不错,你倒是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拥护限期停战……人民军与志愿军……北撤十五至三十公里……”停战是敌人提出来的,无非是为了获得喘息的机会。当初,敌人全线溃退时提出停战,我们没有同意;现在,敌人反攻上来,企图挽回军事上的优势,我们却要同意停战——你想想,用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精神武装起来的军队,会在敌人气势汹汹的进攻面前提出停战?提出后撤?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哪里去了?
  ……彭德怀几乎已经预料到,毛泽东一定不会采纳他的建议,但是,做为一个战场最高司令员的责任,又不允许他不将自己的意见和面临的困难向毛泽东和盘托出。
  果然,第二天——二十八日夜晚,毛泽东的回电便到了,意见非常明确,毫不含糊:
  德怀同志:
  (一)一月二十六日甘四时给我的电报及给各军准备作战的命令均已收到。
  (二)我军必须立即准备发起第四次战役以歼灭两万至三万美李军占领大田安东之线以北区域为目标。
  (三)在战役准备期间必须保持仁川及汉江南岸,为确保汉城并吸引敌人主力于水原利川地区,战役发起时,中朝两军主力应取突破原州直向荣州安东发展的办法。
  (四)中朝两军北撤十五至三十公里发表拥护有限期停战的新闻是不适宜的,敌人正希望我军撤退一段地区封锁汉江然后停战。
  (五)第四次战役后敌人可能和我们进行解决朝鲜问题的和平谈判,那时谈判将于中朝两国有利,而敌人则想于现时恢复仁川及汉江南岸桥头堡垒封锁汉江,使江域处于敌火威胁之下即和我们禁战议和使中朝两国处于不利地位,而这是我们决不能允许的。
  (六)我军没有补充弹药也不是确有很大困难,但集中全力向原州荣州打下去歼灭几部分美军及四、五个南朝鲜师的力量还是有的。请你在此次高干会议上进行说明。此次指导应即作为动员进行第四次战役的会议。
  (七)中朝两军在占领大田安东之敌军以北区域以后再进行两个至三个月的准备工作,然后进行带最后性质的第五个战役,从各方面说来都比较有利。
  毛泽东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八日十九时
  虽说彭德怀已经估计到毛泽东将不会同意他二十七日电报的意见,但是看过毛泽东二十八日的电报后,他还是感到相当的吃惊:毛泽东不但不考虑后撤或放弃汉城,而且要部队南进至大田、安东以北……要知道,第三次战役我军是进至接近三十七度线附近之后,停止追击,撤回主力的,而现在以未加补充、休整的疫惫之师反击敌人,却要压过三七线以南接近三六线的地区——谈何容易哟!
  然而军令不能违,反击是必须的。接到毛泽东回电的第二天——一月二十九日,正是中朝联军高干会议结束的那天下午,彭德怀在作大会总结时,向与会干部传达了毛泽东要求立即发起第四次战役的指示,并进行了作战动员。之后,各路指挥员结束会议,分赴各自的指挥岗位,加紧进行补充新员和粮弹等作战准备。
  在作战部署上,经与邓华、洪学智等商量,决定在西线以至五十军和三十八军一一二师对敌进攻兵团予以坚决的阻击防御,由韩先楚同志统一指挥,在东线将敌人放至横域、砥平里一带,以邓华统一指挥三十九军、四十军、四十二军和六十六军,形成兵力优势,分割包围敌人,争取歼灭敌人一部,制止敌人西线进攻势头。另外,由金雄指挥人民军二、五军团由平昌一带出击伪七师,得手后向荣川方向南进。
  ……寒风唿啦啦扑打着君子里彭德怀栖身的木板小屋,冷气从木板缝隙中吹进,屋内气温很低。彭德怀将大衣在身上裹裹紧,离开桌上的地图,在屋内来回踱步,活动着几乎被冻得发麻的双脚。
  警卫员悄悄推门走进来,两手托着一个手巾包,对彭德怀说:
  “首长,吃点东西吧……我刚烤熟了两个土豆,还热乎着呢!”
  “不吃不吃……”彭德怀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可是,当他看到警卫员的眼里露出委屈的神情时,忙说:“你放下吧……你去休息。”
  说着,彭德怀依旧皱着眉头在屋里踱步。
  警卫员知道,彭德怀此刻遇到了重大难题。倘若彭德怀考虑出了好的作战方案,常常会主动喊警卫员:“喂,小鬼,快拿东西来吃!”
  但是,现在已是半夜十二点啦……警卫员还想再催促彭德怀吃点东西,但终于没张口,将那两个烤熟的土豆放在屋里的火炉盖上,之后悄悄离开。
  彭德怀又走到桌前,借着瓦斯灯光眯着双眼凝望着作战地图……他找到了大田、安东的位置——靠近三六线啦……毛泽东提出第四次战役要进到大田、安东以北区域——如何实现得了?以疲惫之师,即使勉强攻击到预定位置,亦将成强弩之末,再被敌人以强大的陆海空三军优势火力反击回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当初三次战役追敌到三七线而停止,没有继续南进,就是这个考虑;现在部队当未补充、休整,却要打到三六线去……唉,不切实际哟……你说打到大田、安东以北部队休整两至三个月,敌人以空中和机械化的优势,怎么会让你休整?眼下我们的休整不就是被迫停止了吗?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在两边顶住敌人重兵集团,在东边消灭敌一、两个师,撕开缺口,迫故停止进攻,果然如此,部队也不应冒进至大田、安东以北,甚至连三七线以北的洪川、春川一带也因就粮困难而应忍痛放弃……一切应从战场实际情况出发——什么是政治影响,我曾对金日成讲过那样的话:打胜了影响就好,打败了影响就不好……目前计划补充兵员的设想还未实现——从国内抽调的四万名老兵和八万名新兵正在安东边境一带集中,战役开始前已来不及补入部队,只有考虑将各军、师的担架队抽补到步兵团,不然,部队缺编太多……尤其是,宋时轮的第九兵团亦不能全部参战——二次战役因冻伤使部队丧失战斗力。这样,就更显得参战部队数量不足……应立即建议将杨得志的十九兵团迅速开赴安东,随时准备调赴前线……
  彭德怀坐在桌前,搓了搓冻得僵直的双手,提笔给毛泽东草拟电报:

  主席:

  我军情况,鞋子弹药粮食均未补充,每人平均共补五斤,须二月六日才能勉强完成。特别赤脚在雪里行军是不可能的。将各军师直属队担架兵抽补步兵团亦须数日。十三兵团主力由现地出动至洪川、横城集结约二百公里。我们拟于二月七日晚出动至十二日晚开始攻击。
  攻击部署,以邓华同志率三九军、四十军,四二军、六六军首先消灭美二师,然后进攻提川美七师或伪八师、二师,得手后看情况。以韩先楚同志往汉城指挥卅八军、五十军及人民军第一军团坚持及江南岸阵地,相机配合主力出击。以金雄同志往平昌指挥人民军第二、第五军团首先消灭伪七师,得手后向荣州前进。
  九兵团目前只能出动甘六军共八个团,须二月十八日才能到铁原做预备队,其余因冻伤均走不动(一个师三天只走十五里),四月才能大体恢复健康,影响了我步兵比敌步兵优势,这是严重问题。第四战役敌我步兵相等,情绪比敌高,我还存在许多弱点。消灭敌两三万人后,敌利用技术优势,我亦不能取得两三个月的休整。第三次战役即带着若干勉强性(疲劳),此(四)次战役是带着更大的勉强性。如主力出击受阻,朝鲜战局有暂时转入被动的可能。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性,建议十九兵团迅速开安东补充整训,以便随时调赴前线。

                               彭德怀

  彭德怀经过慎重思考,确信毛泽东提出的第四次战役要进占人田、安东以北的设想是不现实的。但是,毛泽东命令已下,四次战役必须出击。那么,究竟能否通过东线的反击而制止敌人的进攻呢?彭德怀没有把握。在我军没有制空权,运输跟不上,部队靠自携粮弹只能维持一个星期左右进攻势头的情况下,不可能对胜利期望过高。彭德怀已经估计到:如果我军出击受阻,敌人可能进至三八线……公平地说,彭德怀的头脑还是相当清醒的。
  毛泽东常说: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这属于军事常识范畴,似乎人人都明白。然而,只有身临其境的指挥员才有痛切的感觉,只有他们才明白:在千变万化、错综复杂的军事态势中,要想做到准备的充分,要想获得实际的把握而不是主观臆断的把握,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现在,面对敌人的突然反攻,我西线汉江南岸防御部队第五十军和三十八军一一二师以及汉城至仁川一线的人民军一军团力量薄弱:而担负东部反击作战的三十九、四十、四十二、六十六和人民军三军团却位于一百多公里远的休整地,这些部队经过短时间的匆忙准备,在指挥员对战役任务的完成并不具备切实把握的心态下,匆匆赶赴预定出击位置……
  ——第四次战役的帷幕就是这样拉开的。


  吉普车开过平壤,继续向甫疾弛。已是后半夜了。白雪覆盖的原野在夜色中显出一片灰蒙蒙的轮廓,道路上不时出现弹坑,被敌人机炸毁的卡车和马车被推翻在道路一侧,在夜暗里象一幢又一幢房屋。吉普车顶着呼啸的寒凤,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行进。
  志愿军第三十九军军长吴信泉坐在吉普车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身子随着吉普车的颠晃不时被从座位上弹起,又重重地摔下。这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面孔清瘦,连年的征战生活使他显得过早苍老,看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此时,他戴着皮帽子,用帽耳紧紧裹着双颊,但是,寒凤迎面扑来,冻得他两眼直流泪。没有办法,美式敞蓬吉普车看上去神气,可在这冬夜里赶路,坐上这种车简直象是光屁股坐在风雪里。
  他不能停下来休息,不能找附近的人家避寒取暖,军情如火,必须乘夜色疾驶,天亮前赶回军部。谁都知道,天亮以后,在敌机四击寻找轰炸目标的情况下开车,几乎是无法保证安全到达的——在我方没有制空权的情形下,敌机骄横到了极点,它可以肆无忌惮地擦着你的头皮儿飞,将炸弹和一梭又一梭的机关炮毫不吝惜地倾卸到地面。
  美式敞蓬吉普车在夜色中疾进,活象一头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的狮子。
  ——这是一九五一年二月五日子夜时分,正是中国人除旧迎新的时刻,阴历除夕将尽,新年的钟声已然敲响……可以想象,在鸭绿江以北的祖国大地上,千家万户正燃放起无数的烟花爆竹,辞旧迎新……而在朝鲜,在吴信泉除夕夜赶路的同时和前后连续几天内,从鸭绿江一线由北向南伸延的各条公路上,都匆匆开进着各式汽车,载着军、师、团的各级指挥员,奔向三八线以南,赶回他们各自的岗位……
  一月中旬,经毛泽东主席批准,决定由东北军区苏联顾问和志愿军司令部参谋长解方同志主持,召集志愿军部分军长、师长和团长,在沈阳举办一期联合兵种作战训练班,以便适应朝鲜战场现代化作战特点,加强陆空、步炮诸兵种的协同……一月下旬到二月初,各部队参加训练班的指挥员陆续从战场回国,前赴沈阳报到,由于一些事务耽搁,吴信泉迟到二月二日黄昏才从三十九军驻地普光寺启程回国。就在他刚刚驱车离开军部两个小时后,志愿军司令部便发来一个电报,指寺该部立即备战。吴信泉计划前往沈阳报到途经辽阳时,顺便到三十九军留守处看望一下妻子和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妻子临产时,三十九军部尚驻河南漯河。那是五零年七月上旬,瀑河正笼罩在一片夏日的炎炎酷热里。一天,吴信泉突然奉命赶到武汉,中南军区领导林彪、谭政、陶铸集体与他谈话,指令三十九军为防备朝鲜战争可能出现的危机,立即结束生产整训,限八月初全部集结于辽南地区,随时待命入朝作战。从武汉赶回漯河后,吴信泉马不停蹄,召开党委扩大会,迅速布置移防行动。当时,该军一一五师尚在广西剿匪,吴信泉指示一一五师从广西北上直运辽南,将剿匪任务移交给广西地方部队;并确定一一六师为前卫,一一七师为二梯队开赴辽南。作战部门星夜编造车运预算上报总参谋部。全军立即停止生产,收拢执勤、休假、公差人员归队……七月二十一日,三十九军即乘火车北上,离开漯河。当时,吴信泉的爱人刚刚生下孩子三天……部队入朝后,三十九军留守处由漯河移至辽阳……半年多时间过去了,在和平时期半年时间有如一瞬,而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使人有几经生死,几渡苍桑之感——孩子出生三天父亲便离他远去。如今,母子二人从漯河迁到辽阳后究竟怎么样了?吴信泉在归国途中,为了情牵意挂,恨不能一步奔回家中,将幼儿紧紧抱在他那染满征程的怀中!
  吴信泉二月二日黄昏启程归国,天亮前赶至朝鲜北部的云山;三日夜继续赶路,驶过安东,至四日午后后赶到辽阳。然而,一封电报已先他两日发到辽阳三十九军留守处:“……敌人全线开始进攻,速回……”
  直到此刻吴信泉连夜乘车赶回军部的路上他也搞不清自己在接到那封催他速回的电报时,为什么愣怔了好几秒钟……对于长年在枪林弹雨中生活的军人来说,儿女之情、父子之情常常被压在心的深处,以至将其淡漠忘怀——三十九军云山战役击败美军骑一师的胜利以及三次战役神速突破临津江的战果足以弥补个人生活的种种缺憾……况且,戎马倥偬里,与妻儿的生离死别早已成了家常便饭……那天夜里,当吴信泉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享受着那短暂的舒适,一边望着摇蓝里幼儿酣睡的甜甜面容,一边听着妻子俞惠如在为他的毛衣捉虱子时的唠叨,脑子里想的并不是明天的离别——尽管这次离别是在除夕这一天。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前线:电报突然而至,军情如火——战局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三十九军将担负什么新的作战任务?
  军人的使命就是这样:他把一切交给了战争,他的一切就必须服从战争的安排。仅仅是在昨天夜里,他还躺在辽阳家中那新浆洗过的被子里,闻着那种被阳光晒过的被子发出的清新的气味儿,而现在,他却又坐在敞篷古普里,在四野寒风的扑打中,返回前方……
  和吴信泉一样,妻子俞惠如对这种突然而至的相聚与离别也处之如常——一种贤惠的本能成倍地加强了她的责任感:在这种时候,尤其不能让丈夫挂牵自己。因此,那晚上,她更多的话是在唠叨他毛衣上的虱子如何如何多。她说,从前线回来一个卫生员告诉说,前线的伤兵虱子多得成了蛋……有一回,那个卫生员从一个伤兵的袜子上抽出一根线,线上一只挨一只爬满了虱子——那根细线变得象一根粗毛线……妻子当时还不相信这个卫生员的话,现在,她一边在吴信泉的毛衣上捉虱子,一边重述着这件轶闻……后来,她双手的拇指盖上沾满了虱子皮和血,掐不动了,干脆端一盆水,把毛衣铺在桌上,捉一个虱子就朝水盆里扔一个……不一会几,水盆上漂浮着一层虱子,相互在水面上挤来挤去……
  对于妻子在虱子话题上的种种唠叨,吴信泉一晚上只回答了一句话,而且说得十分淡而无味:“瞎,虱子多了不痒。”
  是的,小小的虱子何足挂齿?事实上,从他刚到辽阳留守处看到那封催他速回前线的电报开始。直到现在他连夜乘车在回军部前指的路途上,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时时象一只小锤在轻磕他的心脏:一切都显得过于突然,这种突然给我方行动带来的恐怕是种种的仓促。虽然二十多年的征战生活早已使他练就一种对突然而至的军情变化泰然处之、临危而果断的本领,但是,丰富的军事经验又告诉他,任何指挥员预料不到的敌情变化,都可能隐藏着军事形势的危机。他搞不清楚的是:既然敌人向我发动大规模进攻,为什么还要在这紧要关头,从前线调大批师长、团长和军长回国参加沈阳的联合兵种训练?以至现在又不得不匆匆忙忙地赶回前线?难道志司事先对敌情的变化一无所知?联合兵种训练班——听起来很气派,可是有多少实际需要?我们的空军只有少量飞机忙于掩护运输线,较长一段时间内根本谈不上配合步兵作战,我们的坦克部队还等于零;仅有少量的炮兵部队……但是,步炮协同作战对于我军已不是新课题,锦州战役和四平攻坚战以及天津战役早已证明我们的步炮协同是成功的……那么,在军事形势并不稳定的鲜鲜战场,办这种联合兵种训练班能算是当务之急吗?
  吴信泉的担忧当然不无道理。事实上,两天以前——二月三日,沈阳的联合兵种集训还未开始便宣布结束。从前线风尘仆仆赶到沈阳的大批师团干部和一些军长们,还未来得及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便又匆匆忙忙地返回前线。而在这些指挥员们奔波在往返路途上的时候,在汉江以南,担任防御任务的我五十军和三十八军一一二师的部队,在各级主官不在位的情况下,正抗击着数倍于自己的敌人的进攻,沿着西起野牧里、东至天德峰、梨浦里一百多公里的阵地上,浴血阻击着敌人。炮火犁耕着每一座高地,敌我双方弃尸累累,而担负横城、砥平里一线反击任务的各部队,正在进行着紧张的开进准备……
  吉昔车在怒号的夜风中向南奔驰,一路颠簸,有如在波峰浪谷中驰奔的小艇。……天色已显灰自了,吴信泉再次看看手表,问驾驶员:
  “怎么样小鬼?眼睛困得快睁不开了吧?”
  “没关系军长,我是一开车就有精神。”
  驾驶员两眼盯着前方灰蒙蒙的道路,回答着军长的询问,“已经过了朔宁啦,前边就到临津江,一过临津江就到涟川,再加把劲儿就到议政府啦?”
  “好!”吴信泉随口道,“这大冷天也帮了忙,再大的困劲儿也给冷风吹跑唆!”
  寒风呼啸着,四野听不到枪炮声——这反倒吴信泉有些不习惯。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回军部,不然,敌机会来找麻烦的,他在车内活动着几近冻僵的腿,将插在大衣袖内的双臂紧抱胸前,试图增加一些温度……突然,他身子一歪,肩膀重重地撞在挡风玻璃的铁框上,幸亏他叫警卫员用背包带将自己捆在座椅上,不然,整个人要摔出在车外。
  ——吉普车跌进一个炸弹坑,歪侧在路边。
  “娘的,这炸弹坑里填满了雪,成了陷井啦!”驾驶员跳下车骂着,“护路的人眼瞎啦?也不给搞个标志!”
  警卫员给吴信泉解开背包带,他下了车,一边在雪地上跳着活动腿脚,一边察看吉普车。还好,只一个后轱辘陷进弹坑边缘,要是这个后轱辘再陷得深点儿,吉普车肯定要翻过去。
  驾驶员跳上汽车,隆隆地发动着,吴信泉和警卫员在后边用肩膀扛着推。后轱辘在弹坑里发疯似地空转,卷起的泥土象铁砂子弹似地扑打着吴信泉的脸……
  “歇一会儿,攒攒劲儿!”吴信泉说,一边接过警卫员递过的几块饼干嚼着,“都吃点吃点,不用慌,我看问题不大……你们在辽阳那天晚上都吃饺子了吧?”
  驾驶员和警卫员都说吃了,很香。吴信泉说,军留守处的同志们知道咱们大年三十要返回前方,要提前给咱们过年,让食堂给包了饺子——
  “哈,我一口气吃了五十二个,还不知道是什么馅的……吴信泉恢谐他说,“等吃到第七十三个,才尝出点猪肉萝卜味儿来……你们猜我吃了多少个,整整一百!”
  “报告军长,我吃了一百二十个。”驾驶员吞咽着饼干,回味着饺子的香味儿。
  “我也吃了一百二。”警卫员不甘示弱。
  “那好,咱们拿出那一百二的饺子劲儿,推车!”
  隆——隆——吉普车的发动声与四野扑面而至的寒风怒号声裹在一起鸣响着……车边山峦上方,一抹鱼肚白似一弘清泉在蓝色的夜幕上漫漶……不久,嗡嗡作响的敌轰炸机声
  便顺着风雪的吼叫隐隐传来……
  天刚破晓,在远近开始响起的敌机投弹的沉重爆炸声里,吴信泉的座车安全抵达议府西边的三十九军前指。
  这是位于山坳里的一座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吴信泉的座车拖一溜烟尘开到军指挥部附近停下。站岗的哨兵首先发现了从车上走下来的军长,于是发了一声喊:“军长回来喽!”
  随着哨兵的叫喊声,值班的参谋和收发报员、译电员等从各自的房间里奔出,看着健步走来的吴信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相互小声传告着:“一号首长回来啦……一号回来啦……”
  可以想见,大战来临之际,军长及时从国内赶回前指,对大家心理上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今天是大年初一,我给你们大家拜年喽!”吴信泉朝机关干部战士们扬了扬手,直奔军指挥部的房间。
  军部十分安静。吴信泉推门而入,一股劣质烟草的气味扑面而来。桌上铺开着一幅作战地图,参谋长沈启贤伏在地图上盹儿。墙角电话机旁,副军长谭友林坐在一只空炮弹箱子上,一手扶着电话机,眯着双眼仰靠着墙壁。吴信泉的脚步声惊动了二人,一看军长回来了,谭友林从炮弹箱子上一蹦而起,大喊:“好哇好哇!”沈启贤也站起来,搓着双手,如释重负般地:“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吴信泉从警卫员手里要过挎包,掏出几条“大生产”香烟,扔在桌上,说:
  “从国内带来的,都是烟鬼,今天敞开抽吧,就算是过年喽……”
  吴信泉说着,蹲到一座炉子边烤着冻僵的手脚:“妈的,差点没有冻死!路上还险些翻车……快说说,志司给咱们军什么任务?”
  谭友林将一封电报交给吴信泉:
  “志司的命令昨天下午,第四次战役已经全面打响。从一月二十五日开始,西线五十军和三十八军一一二师开始阻击敌人的大规模进攻,战斗非常激烈……西线的顽强阻击,为我们在横城、砥平里一线放进冒进的敌人予以反击创造了条件,志司决心集结三十九、四十、四十二、六十六军和人民军向个军国,抓住横城之敌,狠狠敲它一下,以求打乱敌人的布署,迫使西线敌人停止进攻……”
  “志司命我们三十九军开进到砥平里以北的龙头里一带集结,”沈启贤参谋长说,“限十日前到达预定位置,一百几十公里路,还尽是大山。这几天部队紧张地进行弹药、粮食的补充。为了抢时间,我们已让一一六、一一五师从汉城以北和车豆川一带以驻地出发,沿汉江北岸东进;一一七师和军直在左翼沿山路插向龙头里……只是军炮团需要骤马牵引火炮,恐伯难以翻越大山,按时到达指定位置……”
  “粮弹补充情况怎么样,”吴值泉看过电报问。
  “搞到多少算多少呗,”副军长谭友林说,“咱们军后勤总共一百二十多辆运输汽车,三次战役一下来就报销光了,只能靠人畜力运输弹药,粮食只能靠就地筹措,没办法,只好向老乡打白条借,这是三八线以南新解放地区,老百姓不乐意……”
  “还有一些师团缺盐吃,”沈启贤参谋长说,“我们从军部搞到的盐先分给他们一些,以后的粮食和盐都要边打仗边筹借……”
  “命令军后勤,要尽可能想办法筹粮,随时保证运上去,不能让部队饿肚子。”吴信泉说,“也要让各战斗部队的筹粮队加紧工作,不能完全依赖上边送……到沈阳参加集训的师长团长都回来没有?”
  “大部分都已赶回,也有一些近一两天可以赶到。”谭友林回答。
  “命令各师积极开进,不能等本部的首长回来才动。各师长、团长从国内回来后,自行追赶部队……军直今天晚上务必出发,让侦察连先走、炮团和后勤、军部随后……”吴信泉起身走到桌边,看着地图,用手丈量着距离。“看起来咱们诸位只能骑马行军喽,行军路上要翻好几座大山,汽车用不上啦,……通知勤务兵喂好马,备好鞍鞯,下午太阳一落山就出发!这美国佬可真能给咱们凑热闹,让咱们大年初一忙着调兵遣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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