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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饮马长江


         庐山牯岭  蒋介石官邸  1947年月21日

  牯岭的子夜,月色澹泊,树影婆娑

  通往官邸的河东路掩映在高大的黑松林里,更显得婉蜒盘亘,寂静幽深。

  两乘滑竿在逶迤的山道上徐徐行进,一群官员、军警簇拥左右。

  蒋介石和宋美龄分坐在滑竿的竹藤椅上。

  蒋介石身板笔直,沉着面孔,脸上的肌肉如间刀雕斧凿一般,虽显生硬,但透着力度。

  宋美龄则有些倦怠,时尔顾盼松林,时尔望望淡月。秋风萧瑟,枯叶飘零。她搞不懂,这个时候上庐山做什么。

  那天,蒋介石从北平开完军车事会议匆匆赶回南京,宋美龄到机场迎接他。汽车由大校场机场驶入市区,蒋介石望着满天飘飞的梧桐落叶,略觉寒意,不禁道:“已经是深秋了。”可才过了几大,他又执意要上庐山“避暑”。

  宋美龄想起丈夫近几个月来风尘仆仆,奔波劳顿,日渐憔悴,心中升起一丝恻隐之情。

  这位中国第一夫人决不是只会陪着丈夫流泪的女人,她站在第一夫人的高度上俯瞰着中国大地,时时以自己的见解、主张影响她的独裁者丈夫。她到处播种美丽动人的笑脸,以使丈夫获得民众的更多爱戴。她出访美国,以惊人的风采、辩才和流利的英语为丈夫赢得世界第一强国的支持。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美国人曾为她倾倒,刮起了一股不小的“宋美龄旋风”。

  美国之于宋美龄犹如第二故乡,可是近来她对它越来越不满意了。

  魏德迈来华,本指望他能带来排山倒海式的军事、经济援助和美国对华政策的激烈改变,为扭转时局起到鼓舞人心的推动作用,至少他可以特使的身份影响杜鲁门总统,适当增加些舆论支持。没想这个吝啬的滑头风光了大半个中国,临走竞板起面孔,连个鼓劲的屁都不舍得放,反而暗中捅了不少天窗,明打明地要拆委员长的台,企图以他人取而代之。

  还有那个一脸忠厚的大使司徒雷登,近日更是左一份报告、有一份备忘录传给华盛顿,说什么“刘伯承的大规模攻袭安徽、鄂东和豫南,是一件令人大感忧虑的事情”。“军事情况已呈恶化”,“首都和各地沮丧失望现象愈益严重,照这个速度演变下去,很难设想局势还能维持多久”。因为“前途无望中产生出来的失败主义情绪使一切创造性努力无能为力”,“一种普遍的灾难临头的失望情绪导致日益增加的军队贪污”。“国民党内弥漫的腐化和反动势力更是尽人皆知”,而这一切“决定的问题仍然是蒋的人格和个性”。所以。我对努力影响总统的想法已经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灰心了”。“现在需要的是能感召人的领袖,而这似乎是蒋委员长所不能做到的”。

  更有甚者,这位友好的大使竟对共产党比对委员长似乎更充满信心,认为“共产党没有战斗力和士气降低的任何迹象”。“他们自信有能力继续战斗两三年,届时会控制长江以北地区、他们正稳步地改良组织及训练。军官和士兵同甘共苦,为了理想而献身的战斗,超越一切自私的野心和享受。……他们正在推行破坏性质的战略,直到打垮现政府为止”。因此,“大家已日渐了解到,在军事上战胜共产党是不可能的”。

  宋美龄想起不久前蒋介石对她说的一番痛心疾首的话:“美国人历来是靠不住的。这个,我比你清楚。抗战时,没有美援我照样打了四年9后四年美国人参加进来,我没有败在日本人手中,却险些被美国人限制于死地!美国,是个只讲实际利益而不讲交情的国家。所以,对他们我从不抱幻想。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自己。而真正令我痛心的不是美国人,却恰恰是我们自己!”

  宋美龄知道蒋介石所指。

  全国战场的形势急转直下,虽一时还说不上不可收拾,却显然没了当初全面进攻、重点进攻的势头。经济危机更是日甚一日,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各地的学潮、示威游行像洪水一样扑天盖地。

  尤其是共军重占大别山,刘伯承、邓小平十数万大军控制了鄂豫皖之后,失望、惶恐情绪如同瘟疫一般流行蔓延。“武汉吃紧”,“长江吃紧”……各色各样的传闻不胫而走,从首都到武汉到上海,沿江两岸,城镇乡村,街谈巷议,莫不言此。南京警备司令部既不查实,也不报告,慌忙下令南京长江一带下午9时以后实行戒严。武汉更是人心浮动,那个没出息的行营主任程潜也沉不住气,急匆匆宣布组织“义勇警察总队”保卫大武汉,好像共军已经兵临城下了。西安也下令宵禁,只因为陈赓攻克了卢氏。其实卢氏距临潼尚有160里,离西安就更远了。无稽之谈!

  蒋介石召来行政院新闻局局长董显光、国防部新闻局局长邓文仪,发了一通脾气:“你们所掌何事?大别山的事为什么不去宣传,不发新闻,听任奸匪谣言惑众?”

  董、邓二人不敢怠慢,回去之后立即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共军流窜大别山,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他们多么活跃,其实这种印象是毫无根据的。刘伯承邓小平所部强渡黄河,乃为解救山东陈毅,是出于不得已;解救不成,拟接应陈部窜逃河北;复不成,被迫南窜。沿途经过黄泛区、沙河、汝河、淮河等五条大河,遭同军围追堵截,兵力消耗殆尽,进入大别山的残匪为数寥寥无几,实不堪一击,不久即可肃清。”

  其实,宋美龄又何尝不清楚,活怎么说是一回事,仗打得怎么样是另一回事。她的心里和蒋介石一样,丝毫没有因为开了个记者招待会而轻松半点。

  共产党确实是越来越嚣张了。

  10月10日,毛泽东发布《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竟公然喊出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

  更令人忧虑的是刘伯承和邓小平,他们进大别山已经两个月了,虽经数次围剿,不但没有肃清,反而让他们窜到长江边上,一时控制了东起华阳镇、西至武穴的300里长江北岸,占领了舒城、庐江、桐城、潜山、广济、英山、望江以及江岸重镇武穴与小池口。

  小池口就在九江的对岸。

  长江流经武汉形成了东西两个像兜肚样的突出部位,小池口便是其中之一。它南临长江,北靠大别山,酷似一条横卧的牯牛,前蹄蹬着武汉,厄尾扫着南京,牛头掉转过来就能跃过长江,直扑庐山的牯岭。

  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宋美龄顺着自己的思路渐渐明白了:战火已经烧到长江边上,牯岭对面的局势之白热化程度已经超过了号称“火炉”的南京三伏盛夏。她的大令大概正是为了这个才上庐山的。

  月光下,坐在滑竿上的蒋介石像汉白玉雕,惨白中透着苍凉,一脸的倦容。

  “他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灯光耀眼,终于到了牯岭官邸。

  国府参军处军务局局年俞济时满脸笑容地恭候在依山而筑的台阶旁:“校长,一路辛苦了。”

  俞济时操着标准的浙江奉化方言,双手搀扶蒋介石走下滑竿。能够称呼校长,已经说明关系非同一般,俞济时则更进了一步,不但同是浙江人,而且还是奉化乡亲一一俞济时家在奉化城里,蒋介石家在城北溪口镇,两家相距仅15公里。俞济时自幼贫寒,不怕吃苦,从不蓄发,喜剃光头,因当米店学徒不慎跌翻阿大(经理)的饭菜,怕遭毒打而投奔黄埔。在黄埔,他刻苦努力,一言一行遵循校长旨意,颇受蒋介石的青睐。从北伐、抗日一直到现在,蒋介石始终把他当作心腹带在身边,由侍卫队排长、连长……破格提升为侍卫长、中将局长。

  蒋介石觉出搀扶他的那双手是那么可依可靠,送到耳边的家乡话又是那么亲切柔和,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摆、了摆,也说了句地道的方言:

  “还好。还好。介(这)个介(这)个,倒是让你切壳(吃苦)了。”

  俞济时小心翼翼地扶着蒋介石步上台阶。

  “校长,一切都安排好了。请您稍事休息,过一会儿接个电话。”

  蒋介石有些不悦:“人还没到,电话倒追来了。哪个的?”

  “海军,桂永清。”

  “什么急事?”

  “他说,刘伯承到了九江对面,为了校长的安全,他已经调军舰来此地巡逻江面,以防刘伯承渡江。他说……”

  “不要说了,草木皆兵!”蒋介石甩掉俞济时的手:“刘伯承还没有发疯,他到江南来干什么?他窜到江边来,一则是要避开我会攻主力,二则是要到富庶的江边筹粮、筹衣、筹晌。连这个都不清楚,还算什么军人?!”

  俞济时脸上的笑容消退了:“是。校长批评得对,学生确实没有战略眼光。”

  “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你。”

  远处传来隐隐的炮声。官邸门前的吊灯好像被震动了似的在夜风中摆动。

  宋美龄站住:“这是什么声音?”

  “大炮。”蒋介石阴沉着脸。

  “是共产党的炮?就离这么近了?!”

  蒋介石没有再理会,径直走人官邸大厅,抖掉身上的黑色披风,对俞济时说:“通知国防部,着令九江的青年军203师立即开往江北,再命北面的各师迅速南下,在江北狭长地带会战。务必全力以赴,消灭刘伯承!”

         湖北浠水  三角山  1947年10月21日

  一乘漂亮的滑竿落在刘伯承身旁,座椅上铺着崭新的棉垫,两名雇来的脚夫站在一边。

  刘伯承板起面孔:“哪个的主意?把老百姓放回去!”

  “我们已经如数付过钱了。”

  “付过钱也不坐。我刘伯承没有那样大的屁股。”

  刘伯承说着,转身向两个脚夫:“谢谢二位老乡,劳你们白跑了一趟。我是四川人。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们那里的峨眉山、华莹山,山山都有这种滑竿,可那都是地主老财官僚们坐的。所以,我早下了决心,就是砍脑壳也绝不坐这种东西。还请老乡莫见怪哩。”

  两个脚夫掏出预收的银元。

  刘伯承接住他们的手:“留下吧,这几块钱就作为你们白跑了一趟的辛苦钱。请回吧。”

  刘伯承要上三角山。

  三角山位于烯水与蕲春交界的洗马贩,海拔约50O0公尺,山势险峻陡峭,只有一条近乎直立的小道呈“之”字形通往山顶。据说,住在山上的几户人家从烯水买了猪娃、牛犊抱上山,喂养大了,便再也赶不下来了。当地的老百姓还说,这山是不能过队伍的,当年日本人都没敢翻这座山,是绕过去的。

  根据地形做出决策、部署作战是刘伯承指挥艺术的独特之处。他常对下属说:“我们要认真研究河川、山地、道路、城砦以及地形平坦、起伏、开阔对敌我行动和火力发挥的影响”,因为“战场乃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二出陇海时,为了把敌人快速纵队调到沙漠地区,先断其足而后再歼灭,刘伯承亲自选战场。他先察看了地形、地貌,然后弯下身来,跪着一条腿,用树枝拨开浮土,掬起一捧沙子,判定这里不仅能困住敌人的装甲车,就连汽车的胶皮轮子也会深深陷进去,这才下达了作战命令。

  这一次,刘伯承准备打一个大仗。特别是他听说新四军张体学的部队曾在这里吃过国民党的亏,更想报这一箭之仇了。决定打仗,必先勘察地形,这是谁也阻不住的。

  “还站着干啥子?大家能走我也能走。秋风十月,冬衣未裁,我正好要出出汗呢。”刘伯承拿起一根长竹竿,指着山上:“邓政委早走在前头了,我们去追他。”

  登山乏味,警卫员们哄着让刘伯承讲故事。

  刘伯承说:“那就讲个修路的。某城市一条黄土路上,有一块大石头阻碍了交通,政府让工程师们想法清除它。一个工程师说用炸药炸碎运走,需4000元。另一个工程师说如果用大吊车把它运走,只需3000元。这时来了个普通的石匠,说我一分钱都不需要。结果,他在大石头旁挖了个土坑,把它推下去埋平了。政府奖励了他100元,因为他懂得从实际出发。”

  警卫员们还要听。

  “那就再讲一个。有个人赶集买了口大锅,顶在头上,步行回家。走着走着,嫌太赘重,乃改乘船。上船后又嫌逆水太慢,复登陆帮助拉纤。适逢天落大雨,他未戴斗笠,就将放在船上的大锅顶在头上,继续拉船。人们笑他戴锅步行尚嫌赘重,如今又顶着锅拉船,岂不越发赘重了?你们说,他是不是头脑僵化盲目瞎实际呀?”

  警卫员们都笑了。有人提出要听打仗的。

  刘伯承就讲:“我们成都的乡下有一条坡路,狼专门候在那里,等推手车的人走到半坡时,就扑上去照准他的屁股吃一块肉。推手车的人可怜哟!车子是他的命,一松手就会掉下山坡,倾家荡产。这样,人想跑也跑不了,只好乖乖地让狼吃了一块肉。好大的一块臀尖肉哩。我们不做那种舍命不舍财的推车人。你们看,我们丢下坛坛罐罐,一身轻松来到大别山,至今连件棉衣都没得穿。为什么?就是为了让蒋介石把我们丢下的坛坛罐罐所有的包袱统统背起,然后再吃掉他!所以战术有三种:第一,牛抵角。第二,马的蹄。第三,狼的战术。牛抵角是笨拙的,消耗太大,两败俱伤。马呢?不管蹄子甩得多么凶,最终黔驴技穷,免不了被老虎吃掉。还是狼的战术最高明,就是我们四川的那种狼。”

  不知不觉,已经登上半山腰,刘伯承的军衣全被汗水湿透了,没人再哄刘伯承讲故事。

  卫士长康理建议:“司令员,休息一下吧。”

  刘伯承抬头望望,见邓小平就在前面不远处,于是放下竹竿:“好,时间不可过长。”

  康理找了个向阳背风的旮旯儿,拢了一层厚厚的干草,扶刘伯承坐下。

  刘伯承突然发觉衣襟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仔细摸摸,有两块银元被缝在前襟的补丁甲。

  刘伯承撕开补丁:“我刘伯承真是老眼昏花喽。这一定是房东大娘给补进去的。糟糕糟糕!”

  康理也想起来了。刘邓住在山脚下张家榜的一户老乡家里。早上,刘邓正在俯案研究地图,房东老大爷泡了一壶茶端上来,谁知水装得太满,不小心洒在了地图上。

  房东见闯了祸,慌忙用袖子擦地图,结果又把紫砂茶壶碰到地上摔碎了。

  “不要紧,不要紧。这叫岁(碎)岁平安嘛。”刘伯承一边弯腰收拾茶壶碎片,一边说着当地的吉利话,义掏出两块银元:“你是为照顾我们摔碎了自家的东西,应该由我们赔偿。”

  房东说什么也不肯收。

  刘伯承把钱塞进他的衣袋里:“损坏东西要赔偿,这是我们的纪律。你要是不收下,我心里会不安的。”

  房东没了主意,赶忙回屋去找老伴。

  康理在院子里听见房东大娘骂她老头:“死鬼,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东西是你自己摔坏的,能让人家赔吗?再说,还收人家两块银元,你那把破壶值那么多钱吗?”

  过了一会儿,房东大娘又端上两碗茶水,递给刘伯承和邓小平。她发现刘伯承的衣襟上破了个大口子,叹道:“你们这些当兵打仗的人呐,就像薛平贵,衣裳破了都没人缝补。快脱下来,我帮你补补。”

  刘伯承难拂大娘的好意,就把军装交给大娘,没想却让她移花接木了……

  刘伯承掂着两块亮闪闪的光洋:“这倒成了难题了。钱是一定要还的,可已经上了半山,我再回去,你们肯定不同意。那么,只好麻烦哪位辛苦一趟了。”

  警卫员们都争着要去。

  刘伯承选了一个身强体壮的,把银元放在他的手中:“那就请你代劳了。记住,务必送到!”

  大梯一样的羊肠小道越来越难走了。康理看见前面的邓小平忽尔扒住鳞峋的石壁,忽尔抓住路边的树丛灌木,很吃力的样子。这样的路,对于刘伯承就更艰难了。到了最后,他几乎是被警卫员们连拉带推地架上山的。

  刘伯承大汗淋漓,气喘嘘嘘,浑身上下像刚从水中捞出的一般。邓小平递上一条干毛巾,又端来一碗晾得正可口的茶水。

  三角山上有座三角寺。不知山因寺而得名,还是寺因山而称之。据说三角寺当年是个香火极盛的宏伟寺院,光僧人就有两千,如今却一片荒凉,只剩下十几个和尚了。

  听说大军来到山上,寺院长老身披褴楼的袈裟,有些惶恐地出寺门迎接。

  “大军一路辛苦。贫僧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刘伯承说:“岂敢,岂敢。我军只是经过此地,多有讨扰了。”

  长老见来者如此和善,更加无措手足:“贵军到此,乃僻野小寺之荣耀,倘有不便,贫僧愿助一臂。请,请赏光略饮薄茶。”

  长老一路引导,吩咐众僧献上清茶,又特意拿出一碟素饼,招待刘伯承、邓小平。

  “请随便用一点。卑寺贫寒,不成敬意。久闻大军威名,不知来此之后,我等应该做些什么?”

  邓小平知道僧人仍存有顾虑。这是可以理解的。连年战火使得这远离尘世的佛门净土也不安宁了。大别山山多寺院也多,部队经过的寺院几乎处处都有国民党贴的“勘乱剿匪,人人有责”、“僧人道士,也要当兵”的标语。

  邓小平:“长老请放心,我军政策纪律严明,决不干扰正常佛事。”

  刘伯承:“如果长老一定要问该做什么,那就只有两件事:赶快从事生产,保护好寺院。”

  刘邓小坐即告辞。临别,刘伯承从康理的挂包里掏出四块银元,送给长老:

  “一件蓝衫之助,略表谢意。请长老收下。”

  长老双眼满含泪花,深躬施礼。

  康理不高兴,转身先走。

  出了寺院,康理埋怨:“司令员,我刚给你领来两个月的伙食补贴,赔了茶壶不说,怎么能把剩下的四元钱全都送给那个鬼神的宣传员呢?”

  “噢,我说你怎么不高兴呢?原来为这件事。你看那和尚,蓝衫都是破的,他也是个穷苦人,也很困难啊!”

  “他困难,给他茶钱就是了,也不能给那么多呀。”

  邓小平拍拍康理的肩膀:“小康呀,长征时,司令员与彝族兄弟共饮鸡血洒结盟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呀?”

  康理点点头。

  “就是嘛,那件事已成为美谈。如今,司令员团结僧人,叫鬼神的宣传员给我们做宣传,这件事意义大不大?”

  康理无语,若有所思。

  刘伯承笑道:“你呀,都快成两岁小孩了。”

  三角山风光壮丽,云雾缭绕,山外有山,犹如一座座岛屿浮在蓝白相间的海洋中。透过云缝向山下望去,满坡红叶,翠绿丛灌点缀其间。一条条瀑布飞流直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腾起珍珠般的水雾,在日照下似架起无数彩虹。

  任何自然景观在刘伯承的眼里都是一部伟大的、独一无二的兵书。长期的戎马生涯使他认识到,如果读不懂这部“兵书”,充其量不过是一名勇士,而绝对不可能成为军人。战略大师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稔熟这部“兵书”到了过目能诵的地步,使大自然造化的一切尽可能地为自己所用,从而步人运筹帷幄、趋利避害、决胜千里的战争自由王国。

  “你们看,这里山高谷深,林木茂密,正是伏兵歼敌的好地方!”刘伯承挥动竹竿,指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说:“邓政委,蒋介石想在大别山北歼灭我们,而我们略施拖刀小技转到大别山南,主动权就又回到手中,应该煞煞他的威风了。”

  “是的,我们解放了几十座县城,群众已经初步发动,此其一。其二,刚刚打过张家店战役,歼敌一个旅,我军士气正高,再加上这么好的地形,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另外,华北野战军正发起清风店战役,我们要趁势搞个南北呼应,拖刀之后,杀蒋介石一个回马枪!”

  刘伯承兴奋地回转身:“康理同志,你那嘴巴不再挂油瓶了吧?你讲讲着,我们在这里打仗,应该用什么战术呀?”

  上山时刘伯承讲故事,康理就听出了刘伯承有意使用埋伏战术,这会儿陪首长看了地形,心里已经有了盘算,遂信口答道:“狼的战术。”

  “噢嗬!很有战术眼光嘛。你再说说看,目前蒋介石正派青年军203师渡江北上浠水,又调40师、52师的82旅南下蕲春,我们应该在哪里设伏?”

  康理思索了一下,指着西面的群山相交之处:“浠广公路。”

  “为什么?”

  “因为司令员说过:‘吃屎的狗离不开粪坑’。国民党军队车多、炮多、辎重多,当然离不开公路、铁路。”

  “啊呀呀,邓政委,如果我们再把康理留在身边,那可要埋没人才喽。”

  众人笑。

  刘伯承把话题转到作战:“浠广公路之战打的是山地伏击,应该切实把握势险节短。‘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仍之山者’。孙子所说的圆石千仞,正是我们此役总的原则。”

  邓小平:“那时孙子不可能懂得物理学,当然更不知道加速运动,但他能在实践中认识到,圆石从很高很陡的山上滚落下来的。力量是不可抵挡的。这对我们很有启发。‘其势也险,其节也短’,此为古今将者必求之术。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

  康理听刘邓讲作战却又引经据典,搞不明白文诌诌的词儿。

  刘伯承笑了:“康理呀,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我们四川有种水鸟,绿色羽毛,像八哥。这种鸟嘴很尖,在高空中发现水里的鱼,就将双翅夹拢,依靠全身的重量自天而降,有时竟能捉到比自己大几倍的鱼。兵法中讲的势险节短,就像这种鸟,冲下来很猛,时间又短促。这样一来,力量再大的鱼也难以抗拒。我们呢,在战斗部署、战役布势中都要力求这种险峻之势。这样,敌人想要挡住我们进攻,就犹如抓沙子搪水一一徒劳无功。”

  康理听懂了。

  邓小平说:“小康,你是近水楼台,已经在学大学了嘛。”又转向刘伯承:“刘司令员,两军交战,地无双利,我之先得,敌为我制。我看,我们应该立即着手调动部队,抓紧战斗部署。”

  刘伯承:“依据当前形势,6纵应尾敌至迟26日拂晓前进入洗马贩以西地区,并以一部与敌保持接触,迟滞敌人,以便主力集结。l纵集结于广济,并先以一个团于刘公河、漕河镇中间地区,侦报敌情。2纵限26日拂晓前集结黄梅西北地区,3纵陈锡联、曾绍山即率现有四个团28日到达张家傍待命。对挂系,则令皖西部队积极牵制。另外,再命张才千的独立旅派出小股部队,伪装游击队,吸引敌人进入我预伏的合围圈,而后发起总攻!”

  邓小平:“好极了!这样,前有独立旅诱饵垂钓,后有6纵大棒哄赶,敌必死之葬身之地。用咱们四川话来说,这就叫作——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抓鸡、”

  刘伯承:“就这样定下了。我们要用新的胜利告诉中央、毛主席,我军已在大别山站住脚跟,蒋介石赶不走我们了!”

  刘伯承手持长竹竿,远望青山绿水,微笑。

  野战军政治部摄影科科长裴植迅速按下照相机快门。

  这幅照片至今仍保存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博物馆的展厅里。

         湖北蕲春  高山铺  1947年10月27日

  由洪武垴、界岭到李家砦、马骑山,浠(水)广(济)公路数十里的高山铺路段,炮弹横飞,枪弹如雨,成了一条火龙。

  子女山第1纵队指挥所。巨幅军用地图上,五六个红色箭头呈不规则曲线向高山铺地区延伸,直指“口袋”中的敌第40师和第52师的第82旅。包围圈越缩越小。

  纵队司令员杨勇浓眉凝聚,脚下一片纸条。纵队政委苏振华、参谋长潘焱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此刻正在等待部队最后收拢合围圈的报告。

  “7连攻下界岭制高点!”

  “19团占领茅庵山北侧和大王寨北侧的全部高地!”

  “6纵先头部队已集结进入马骑山和李家砦山!”

  “2旅进至吴家冲、高阳山!”

  “19旅已控制管家湾、董花铺!”

  杨勇兴奋地扔掉手中的碎纸条:“好!合围态势已经形成。命令各部队巩固所得阵地,中午11点30分发起总攻。各旅务必在此之前做好一切准备,不使一个敌人漏网。另外告诉同志们,只要这一仗打赢了,我们在大别山的根子就算扎稳了。”

  杨勇极度亢奋:这是一幕极精采的战争活剧!总导演是刘邓,他是执行导演。大幕启开,几乎没有过渡,直插剧中,一切都在按照预想展开剧情、疾速进入高潮。

  序曲是从昨天开始的。

  清晨,大路铺以南的公路干线上,“游荡”着一群扛着“汉阳造”、“老套筒”、衣衫褴楼的散兵游勇。

  灰压压一色美式装备的第40师和第82旅露头了。“汉阳造”、“老套筒”一阵齐射,打乱了队形。待这些“美式装备”重新集结、准备进攻时,“汉阳造”和“老套筒”们早已无影无踪。如此三五里“汉阳造”、“老套筒”来这么一下,终于使“美式装备”恼火了,蜂涌般追上来,直追到高山铺才回过味儿:已经中了共军的奸计。

  “汉阳造”和“老套筒”是中原独立旅派出的“鱼饵”,他们的任务就是诱敌深人刘伯承布下的“口袋”里。

  位于烯广公路云山谷地段的高山铺,当面雄踞着这片山脉的最高峰洪武垴与界岭,背后是李家砦和马骑山,一前一后如同两座城门,紧紧锁住公路两端。它的左右是绵延陡立的茅庵山、大王泰和蚂蚁山,形成了两道天然的城墙,箍住狭窄的公路。当敌第40师和第82旅进入这座“死城”时,四面八方的山头早已伏下第1纵队的部队,退路也被第6纵队切断,进亦不得,退亦不能,顿时成了瓮中之鳖。

  几个月前,第4O师曾在豫北战役中固守安阳,刘邓大军久攻不下,因此颇得蒋介石的青睐。刘邓大军渡黄河展开鲁西南战役,蒋介石派飞机将第40师空运至陇海线,而后又一路尾随进入大别山。受到如此宠爱器重,第40师自然骄气颇盛,自恃无敌,决心与刘邓拼一死战。然而一天一夜下来,整团整营的数十次的四面突围均告失败,士气一下子低落千丈,只得一面选择重点突破,一面结成四方队形固守待援。

  9时,杨勇接到纵队副司令员尹先炳从前指打来的电话:

  “敌40师指挥部位置在清水河边。”

  “你有根据吗?”

  “前指情报台的张台长与40师电台台长原是同学,十分熟悉时方的发报指法。刚才张台长在电台上监听,正好听到他们的指挥部在与飞机联络,所以判断出40师的指挥部位置。”

  “这个情报很重要。请你相应调整一下部署,待总攻发起云,首先摧毁敌人的指挥中心。”

  杨勇刚放下电话,作战参谋又来报告:“刚刚接到1旅杨旅长的电话,说2团正在扫清阵地前的障碍……”

  报告尚未结束,第1旅杨俊生旅长的电话就追来了:“敌人溃退了,我已命令2团出击。”

  杨勇从作战参谋手中要过望远镜——敌军在2团的攻击下,恐慌万状,队形混乱,完全失去了指挥。这正是破敌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杨勇当机立断,决定趁敌混乱,提前发起总攻。

  命令刚刚下达,高山铺四面八方便响起了冲锋号。第1旅由洪武墒、界岭,第2旅由高阳山、蚂蚁山,中原独立旅第2、3团由茅庵山两侧,数路合击清水河敌指挥中心。尾敌而来的第6纵队第17旅由独山、马骑山,第18旅由十里铺,中原独立旅第1团由大王寨,分别向高山铺方向进击。

  一时间,千滚圆石自万仞跌落,其势之险,其节之短,犹如急风暴雨。

  敌第40师师部被冲散,大部分退守到路南的小高地。第19旅第59团副排长张兆林带领全排率先冲上高地……

  失去指挥的敌人顷刻瓦解。两支多宽的公路被乱了建制的逃兵挤得水泄不通。于是,田埂上、山脚下,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拥满了四散逃奔的溃兵。人、马、炮、车挤在一堆,乱冲乱撞,乱喊乱叫。许多人摔倒不及爬起便被活活踩死。

  如果说,总攻发起时还可以称作战斗,那么现在已无战斗可言,几乎和下水塘捉鸭子差不多了。这场面可谓古今战争史上的一大奇观。

  说起当时的情景,参加过高山铺战役的老同志给笔者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第54团1营通信员马来山在高山铺战役时刚满18岁。敌人被3连击溃,放羊般地乱跑。马来山见机端起枪冲到敌人中间捉俘虏。他找不到自己人,刚好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房子,便捉一个俘虏往里送一个,像往笼子里关鸡。后来敌人捉得多了,他就挑了一个俘虏军官,替他站在房子门口看守。他满山遍野地跑,把敌人往房子里赶。战斗结束,他清点了一了,共捉70个俘虏,缴了两挺轻机枪、24支步枪,还有两匹大洋马。

  2营司号员刘金才是在汤阴解放过来的。总攻开始,他跟着部队冲下山,先用手中的号嘴顶住敌人的腰眼,空手夺过一挺手提式机枪。打着打着,他和部队失散了。一股敌人向这边跑来,他也忘了就他一个人,大喊:“缴枪不杀!”这一喊倒把敌人震住了:谁晓得有多少共军?就把两挺机枪、一大堆步枪整整齐齐放在地上,举手排队投降。刘金才数数,吓出一身冷汗:10个!

  又有五个敌人扛着一门追击炮过来。刘金才冷静了,原汤原药加了点花招:“同志们,扛炮!敌人送炮来啦!”敌兵如惊弓之鸟,就地放下炮,不敢再动。

  第49团7连王丑则是全军出色的机枪射手,每次战斗他都给大家留下说不完的故事。因为他耳朵聋,同志们都叫他“聋英雄”。

  在高山铺战斗中,王丑则只身端着机枪到村子里搜索。他发现在一个院子里窝着一堆敌人,就用机枪堵住门口,命令一个敌兵替他收武器。共俘敌105人,缴步枪36支、轻机枪3挺、小炮一门、手提式机枪两支、电话机两部。事后别人问他,缴械时敌人都说了些什么。他说:“我光顾乐了,啥也没听见。”

  第52团1连文书岳巍洪是第17旅的模范文书,打仗的事却总轮不到他。这次他也随全连“撵鸭子”去了。没有手榴弹,他就边跑边扔石头。一块石头飞过去,敌人便以为是真弹,轰地散开了。他见同志们有的赤着脚,就捡敌人跑掉的鞋追着分送给大家穿。在一个山脚处,他捉住敌人五匹马,刚要往回赶,从山上又跑下来1OO多匹马。又是轰,又是赶,一个人忙前忙后,成了地地道道的“牧马人”。

  在高山铺战役中,最清闲的是各旅的卫生所。一仗下来,竟没有几个伤员。

  第18旅卫生所的医护人员闲得难受,听着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商量着出去和部队一起捉俘虏。突然,一大群敌人排着队闯过来。气氛顿时紧张。未料,这些敌兵全都自己放下武器。再看:全是伤兵。像回到他们自己家似的,要求包扎伤口。

  医生们问:“是谁送你们来的?”

  俘虏们答:“没人,我们自己摸来的。”

  医生们全笑了。他们还没遇过这种事:两军对垒,伤兵自己找上门,要求做俘虏。

  送饭的炊事员带回20多个俘虏;

  查线的电话员捉了七、八个军官;

  一个战士俘虏了一个连的兵;

  三个战士缴了一个营的枪;

  这样的故事几乎说不完。

  正午12时,枪炮声完全停止。六架敌机出现在高山铺上空。公路上行走着一队队身穿国民党军服的漫长行列,连绵不断的山沟里、缓坡上也是黄龙般的俘虏队伍,看不出一点与共军交战的迹象。敌机判断国军大概已经解围,于是俯冲盘旋,把从武汉装运的大饼、馒头统统投下来。

  飞机越飞越低,几乎已经触到山尖。守在山上的第19旅又捡了一次“洋落”,无数挺机枪一齐开火,一架飞机立时中弹起火,拖着长长的黑尾巴撞在山坡上,摔得粉碎。

  在山野里捡大饼、馒头的战士们一片欢呼。

  高山铺一战歼敌第4o师和第82旅l200余人。都说打得顺,过瘾。

         湖北黄冈  胡凉亭  1947年11月3日

  霜降已过,立冬了。大别山的清晨茫茫一片冷清的色调。树梢上,房顶上,草叶上,凡裸露在大自然中的景物都挂上一层厚厚的霜,仿佛罩了一件白色的大斗蓬。

  连着几天,邓小平清晨起来没有外出散步、做操,刘伯承也改了雷打不动的看书习惯。他们起床后,简单漱洗一下,就和全军将士一样,忙碌地做着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情——裁制冬衣。

  高山铺大捷使陕北的毛泽东感到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对周恩来说:“高山铺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消灭了1万多敌人,也不仅仅因为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它的全部意义在于我军已经能够在大别山进行大兵团作战,刘邓已经在那里站住了脚。倘若10万大军的冬装能在近期解决,那么天王老子也赶不走他们了。”

  这之前9月13日,周恩来致电刘邓:

    被服解决可能性如何?如无,准备派10纵护送。

  三天后,毛泽东致电刘邓:

    你们全军冬衣准备,不要将重点放在由后方按时供
  应上面,而要放在自己筹办上面。你们如能努力收集棉
  花布匹,每人做一件薄棉衣或做一件棉背心,就能穿到
  12月、1月,那时后方冬装可能接济上来。

  刘邓认为:从解放区运送棉衣,不仅增加解放区的负担,而且要派部队千里护送,通过敌人的重重封锁,耗费很大的力量。为了减轻中央的负担,节省人力、物力,刘邓当即回电:自己动手,就地解决冬装的困难。

  收到回电,毛泽东深深感动,连说了三遍:“刘邓不简单!”

  大别山北麓经济贫困,没有条件解决10万冬装所需棉花、布匹,但是刘邓却利用蒋介石的围剿”的机会,跳到大别山南麓的富庶地区,争取到较为优厚的物质条件。高山铺大捷后,刘邓发出指示,要求全军利用战后休整,限期完成冬衣筹制。

  在一东一西两间农舍的窗前,刘伯承和邓小平借着晨曦飞针走线。刘伯承眼神不济,缝不了几针便扎一下手指。

  康理每见这种情景,心中就一阵难受。他真想走上去接过司令员的针线,替他缝好棉衣,但又不敢。前几天,多少人提出这个要求,都被刘伯承“锛”了回来。

  昨天,鄂豫军区的穰明德专程送来一件做工精细的虎皮袍:“司令员,同志们都为您的健康担心,这件袍子是打土豪得来的,您穿上吧。”

  刘伯承推开了,指着手中尚未完工的棉衣说:“全军上下穿的都是这种棉布衣。我不要特殊。”

  邓小平毕竟手脚麻利,又大刀阔斧惯了,棉衣“工程”进入尾声。他咬断线头,穿上试了试,自我感觉良好,就走到院子中喊西屋的刘伯承:“看看我的手艺!”

  刘伯承抬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问道:“你自己如何评价?”

  “相当不错,可称地道的中国手工艺制品!”

  刘伯承哈哈大笑。

  44年后,于乔回忆起第一次见邓小平穿棉衣的情景,这样形容:

  “邓小平的那件棉衣呀,真不敢恭维。前襟撅着,后摆吊着,背上还有个大鼓包,脖子都找不见了。”

  空中传来隆隆轰鸣,一架飞机自东向西飞来。飞机在胡凉亭上空盘旋,撒下满天红红绿绿的纸片。

  康理跑着抓起几张。

  刘伯承做了一早的针线,眼力更加不济,看不清纸片上的字迹,问邓小平:“这是什么?好像还有我们两个的照片。”

  邓小平:“是悬赏通缉令。用不着花钱,蒋介石白给我们印了这么多照片。说是谁若活捉刘邓,赏洋500万。”

  刘伯承笑了:“真是奇货可居!想不到我们值那样大的价钱。抓住我们,就成了百万富翁啦!”

  正说着,李达和张际春来了,说敌人撤传单大概是有目标的,为了防止敌机轰炸,保证指挥部的安全,最好搬家。

  刘伯承问:“搬到哪里?”

  李达说:“离这儿不远有一座大宅子,是黄冈县长朱怀冰的家。”

  刘伯承:“朱怀冰?是那个老兄啊!国民党97军军长兼战区。政治部主任、河北民政厅长,有名的‘磨擦’专家。从抗日就开始‘磨’,‘磨’来‘磨’去,把个97军‘磨’光了。蒋介石给了他个黄冈县长官儿,还是很念旧情嘛。”

  张际春:“他也算为蒋介石反共立下过汗马功劳。我想,蒋介石总不会轰炸他的老家。我们搬到那里,会安全些。”

  邓小平:“好。你们负责搬家,我和司令员到部队走走,看看棉衣做得怎样了。”

  第6纵队第18旅行动很快,棉衣全部着身,已经在开总结大会了。

  刘邓来到的时候,第18旅政委李震正在作总结报告。报告也很特别,是一首李震自己编的《棉衣歌》。

   十月大别秋风急,刘邓健儿着单衣。
   薄衿单被不成寐,月冷霜白草凄迷。
   大别初建无后方,千万冬衣何处觅?
   千万将士暗思量,全军无人不煎急。
   眼望严冬即来临,寒风大雪以何御?
   百万贼兵不足畏,三冬无衣实堪虑。
   生死关头仰刘邓,能使无衣成有衣。
   千万将士自己缝,织成棉衣度寒冬。
   号令传来人咋舌,男儿何曾会女红?
   官兵束手皆无策,手持针剪自伤嗟。
   剪裁不知怎下手,尺度难量体肥瘦。
   腿难盘曲腰难俯,针线哪如枪顺手。
   针刺衣襟手出血,刀剪袄袖皆有缺。
   千遍万遍缝不成,掷衣立起咒北风。
   顿足出户起徘徊,移身俯首入室来。
   尾脚拾起未成裳,平心静气再思量。
   翻来覆去思不得,持农出门问女娘。
   大别妇女习耕作,缝衣从来靠衣匠。
   绝望归来长叹息,悔不在家学缝衣。
   身坐门槛手捧额,神志访惶无主意。
   忽闻将校传口语,刘邓亦自织冬衣。
   全军上下欢若狂,齐呼刘邓寿无疆。
   刘邓如此我何言,从此将士不畏难。
   两人促膝细交谈,三五成群相钻研。
   慢把单衣比棉裳,相差只是一层棉。
   依照单衣做棉裳,剪裁缝合相摹仿。
   一人做成十人会,全军七日着新装。
   新衣着上竞相比,看谁新衣更合体。
   全军上下喜气飞,从此无人再伤思。
   此事古今从无闻,千古奇迹出我军。
   一切困难皆可渡,全在万众是一心。

  刘伯承称赞李震:“好。18旅棉衣做得好,你这个旅政委的诗也作得好!”

  李震人生得秀气,这年才33岁。抗日前在北平从事学生运动,以后到太行,一直在刘邓领导下工作。刘伯承很喜爱这个有文化的旅政委,却常常用最严厉的批评来表达他的偏爱,特别是前不久渡淮河时的批评简直到了不留情面的地步。李震很理解这是首长对自己的爱护,所以当听到刘伯承的表扬时,身上反而不自在起来:

  “我胡诌了几句顺口溜,哪称得上什么诗。请司令员、政委批评。”

  刘伯承:“当然要批评喽。那一句什么‘齐呼寿无疆’就写得不好,应当重新改写。邓政委,你说是不是呀?”

  邓小平:“寿无疆,不符合发展规律。既不是唯物论,又缺少辩证法。要改写!”

  刘伯承笑了,对李震说:“你看,邓政委已经把问题上升到哲学高度了,不改不行啦!”

  杨国宇好像有第六感官。他的上衣已经做好,本不想做棉裤了,而且他从小生长在四川,那儿的气候和大别山差不多,根本就没穿过棉裤。但不知怎地想到万一刘邓来检查,批评干部不带头,反倒麻烦。于是一早起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老老实实缝起棉裤。

  屋外的场地一阵喧闹,杨国宇隔着窗户看,“扑哧”笑了。

  直属队发的棉布五花八门,红的、绿的、黄的、花的,做出的棉衣也各色各样。几个战士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满场院扭,像个“秧歌队”。

  19岁的警卫战士刘挺贵闹得最凶,他把发的一块红布蒙在头上,一个战士见他棉衣领口开得像“马粪兜”,就将一个搪瓷碗塞进去。刘挺贵成了一个“罗锅”新娘,逗得大家笑不止。

  杨国宇见闹得过了,怕刘邓撞上挨批评,正要出去制止,刘伯承和邓小平已经出现在场院。

  杨国宇赶紧放下手中活出去。

  刘伯承和邓小平谁也没发火。刘伯承从刘挺贵的衣兜里掏出洋瓷碗,走到一块架起来做裁衣案的门板前,铺平棉衣,招呼大家围拢过来:

  “俗话讲,‘棉衣好做领难开’。这件衣服领子开得就有毛病。你们看,利用这个洋瓷碗,找准位置扣上去,比着碗口大小画下来,剪出的领口保险比你这方不方、圆不圆的要来得好。明白了吗?”

  战士们心里打鼓,以为首长一定要批评他们不好好做棉衣,乱开玩笑,谁知司令员这么耐心地教他们最头疼的开领口技术,连忙齐声答:

  “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大家可以试一试。但是……”刘伯承的脸色严肃:“同志们,今天不是春节,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秧歌队?”

  杨国宇解释:“没有染料,我们到宋埠都没买到。”

  刘伯承:“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过去群众自己织白布,用稻草烧成灰,可以染成灰色的。用皂角树根煞成水,可以染成黄色的。不管什么颜色,总比秧歌队好。要抓紧时间限期改正过来。”

  朱怀冰宅。

  刘邓走进正房,中堂悬挂的一副宇画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刘伯承指着条幅念道:“忽而在高山之高,忽而在深水之深

  张际春说:“这不是讲的伯牙鼓琴,意在高山流水吗?”

  刘伯承:“这也可以说是在讲我们哩!我们忽而在长江边吃掉蒋委员长的武穴、团风这几坨,忽而在高山铺消灭了40师外加一个旅,又吃了委员长一桌席。部队打了胜仗,发动了群众,有了饱饭吃,又有了棉衣穿。我们在他的卧榻之旁打鼾,委员长在庐山上睡不好觉,连做梦怕也梦见过江卒子逼上来,将他的军呢。”

  李达:“我们在这个黄冈县也建立了民主政权,新布告贴满了墙。县太爷朱怀冰早逃了,把他的家让给我们做指挥部。”

  邓小平笑道:“朱怀冰也没想到,阔别八年,现在又不得不和我们打交道,真是冤家路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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