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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暗渡陈仓


  河南濮县至山东东阿渡口 1947年6月30日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似一条黄色巨龙,卷着万顷泥沙,唤着九天雷霆,烟波荡荡,浊浪滔滔。

  人道黄河十滩九险,6月伏汛的黄河更是无滩不险。仿佛接了天河,通了地脉,混浊的黄水暴满了河床。举目望去,滔滔黄浪,飞腾冲荡,十几里宽的河面上浪峰一个跟着一个,沙崩似的重叠起来,滚成巨大的漩涡,发疯一般冲向堤岸,没撞碎的又退回去,和接踵而至的浪涛碰在一起,轰隆一声,拍向半天空,又瀑布似的崩泻下来,气势之磅礴,令人肃然。蒋介石把它比作“40万大军”,并不夸张。

  6月30日,正是旧历五月十二。橄榄形的月亮从柳枝梢尖升起,慢慢向中空爬去。幽蓝的夜空纤云缕缕,月明星稀。大地在熟睡,除了永远醒着的黄河,只有夜风吹动芦苇与菖蒲叶子,发出悉悉碎碎的声响。

  寂静的夜色中,千军万马预伏在东阿至濮县300里河堤附近。

  寂静的夜色中,沿河八个县的水手走向各个渡口。

  船上的树枝、蒙布在寂静中揭开了。

  船坞里的大船在寂静中被推上渡点。

  芦苇、菖蒲丛里的小船在寂静中划出水面。

  青纱帐里的一排排大炮在寂静中昂起炮管。

  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着。

  上午,刘伯承、李达驱车察看了几个大渡口,对渡船、掩护等任务—一做了详尽安排。

  李桥渡口的渡河前卫是第6纵队第18旅。颜参谋长举起望远镜向对岸望去,月光下敌人的哨兵像虫子一样在沙滩上蠕动着,沿岸的防线50米一个暗堡,5米一个单人掩体,暗堡与掩体之间由一条二尺宽的壕沟联系着,沟前便是浊浪掠天的黄河。

  旅长肖永银在河防指挥部里抽烟。那真叫抽。一口下去,嘶啦啦燃掉半截子。他抽一口,看一眼表。嘀嘀嗒嗒,时针指到了晚上10时30分。

  肖永银把手里的烟头一摔,抓起电话机:

  “前卫团,五分钟内到达渡点!”

  前卫团突击队四分钟就到了。

  一些在休整期间人伍的新兵还没有见过黄河,他们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小声叨叨:“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过黄河不死心……”一站到黄河大堤上,便忍不住“呀”了起来,心似乎为了证明它的不死,“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渡河前,部队已经详细地学习了刘伯承的《敌前渡河战术指导》,人人写了立功计划。突击队2小队1排副排长李祥云一口气报了无数个第一:“我要带第一个班坐第一只船,我要第一个上船、第一个下船、第一个登陆、第一个占领暗堡、第一个炸毁河堤上的碉堡……”

  白天动员的时候,肖永银要求突击队渡河后迅速占领交通沟,巩固前沿,只要坚持半小时,第二梯队就能赶到。前卫团提出半小时内占领对岸河堤,计划1小队占领东子谷和营里村,2小队夺取河堤上的碉堡。

  渡口上的船夫、水手已经站在自己的船位上。许多人身上脱得赤条条,油亮的身躯镀着银辉,如一尊尊青铜雕塑。

  这一带本是梁山好汉的家乡。数百年前,好汉们揭竿造反。聚义梁山水泊,为后人留下了经世不衰的“一百单八将”传奇佳话。他们的后世子孙秉承了祖先不甘做奴隶的抗争性,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国民党,都吃过他们的明枪暗箭,弄得大一黑就不敢在这一带出没。豪放义勇的梁山好汉现在又为渡送刘邓大军大显身手。为了争第一船,打擂台,比武艺,一下子跳出了几百个“浪里白条”。10年前,他们都是“玩船”好手,水上功夫如蚊龙一般,专寻大河巨浪、波峰险恶之时纵身钻入浪里,与暴躁的黄河挑逗戏弄,享受征服者的欢娱。自从苗黄河改道,10年没展示过这种功夫了。那时候河面比现在窄,但就是划个来回也得半个点儿。接到护送大军渡河的任务后,他们集中起来,经过两个月的训练,已经把时间缩短到20分钟。这天晚上他们提出只要13分钟。这些好汉不仅艺高胆大,而且心也细,船帮都包裹上了棉胎、旧布,以防船只互撞时发出声响惊动敌人。

  10时35分。

  突击队跨出壕沟,扑向渡口。

  李祥云带着13个人和一挺机枪,跳上了聂言金的第一号冲锋船。

  当聂言金拨动第二桨时,所有小划和大船都已满员。

  连一声咳嗽声也没有。

  月亮明晃晃的。

  黄河的咆哮掩盖了船奖的击水声,水手们摇起20斤重的长桨、大橹,冲过惊滔骇浪。黄水托着小船倏地送上峰巅,又忽地推下波谷,几下子就把船上的战士弄得晕头转向,汗水大颗大颗地淌。有人开始“哇哇”地呕吐。

  船顺着波滔跑马似的南驰。

  这段黄河河面宽二华里,45度的斜渡又使航线加长了半里。第一只冲锋船三分钟就到了河心,对岸的工事、碉堡在朦胧的月光中清晰可辨。

  突然,对岸的机枪响了,子弹嗖嗖地飞过头顶。

  李云祥的机枪随即扫过去。

  各船的机枪都打响了。

  肖永银在黄河北岸命令:“开炮!”

  大炮喷射着冲天的火光。对岸的碉堡要塞在天崩地裂的轰鸣中猛然掀起几丈高的大火,燃红了半边夜空。

  猛烈的炮击持续了五分钟。

  月光更明亮了。

  聂言金的第一船已经抵岸,仅用了12分钟。李祥云第一个跳下去,带领突击班第一个登陆,第一个越过壕沟,第一个占领暗堡,再向东南追赶过去。

  2小队、3小队突击队员跟着跑过淤泥地,向一片黝黑的树林冲过去。

  坐落在树林里的子谷村已成为国民党军第55师第543团一个营的据点。第543团团长姓寇,这天上午他奉命从后方赶来,仅仅11个小时,就撞上了这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变。他的车队一掉头,逃之夭夭。

  肖永银双目盯着黄河对岸,望远镜里树林一片烟尘、一片火光。

  清脆的号音划过夜空,从对岸传来。

  这是突击队占领河堤及堤上碉堡的信号。从他们上岸到号响,只有七分钟。

  这号声像春天的第一声布谷鸟鸣。

  黄河北岸,千军万马的大船队又开始摆渡了。

  孙口渡口激战正酣。

  第2纵队的先锋4连乘七只小船飞驰对岸。敌人密集的机枪扫过来,几个战士中弹落水。56岁的梁山汉子罗传喜胳臂负伤,血流如注。没有时间包扎,他脸不改色地摇动着大橹。

  大河两岸炮火齐鸣,穿梭般的流火交织着,几十里的夜空像纵了天火。

  2排是前卫,船一抵岸便以战斗队形飞跑向河堤。他们的脚下是半尺深的淤泥,头上是飞窜的弹雨……

  5班长张凤祥挥手喊道:“跟上!不当草鸡毛!”

  1排和3排紧跟着冲向河堤。

  先锋4连巩固了河堤阵地,孙口渡口的第二渡河队登上了船。

  黎明前两小时,第1、2、6纵队的先头部队全部出现在黄河南岸的高堤上。指挥员展开地图,用手电照着,迅速地判断方位,发出一道道撕开敌防线的命令。

  一夜之间,蒋介石苦心经营的30O里黄河防线全面崩溃,“40万大军”被刘邓大军踩在脚下。

  刘伯承、邓小平发电:

    陈粟谭,并军委、中央局:
    艳百电敬悉。我们今陷晚,即由东起东阿、西达鄄
  城,实行宽正面渡河,……渡河后,首先击灭郓城、鄄
  城及其以北地区55师。然后直向巨野、城武、定陶地
  带发展,预计东西,即可对55D(即敌第55师——
  引者注)开始攻击。
                   刘邓 陷午

         徐州  陆军总司令部  1947年7月1日。

  闷热的夏夜,纷乱的战事,顾祝同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睡安宁。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

  顾祝同开了灯,一看手表才凌晨4时,他睡眼朦胧,气恼地抓起听筒。

  第4“绥靖区”司令刘汝明报告:“顾总司令,刘伯承的主力部队昨晚过了……”

  电话那头的话未说完,顾祝同便破口大骂:“放屁!”

  顾祝同平素是不骂人的。他这一骂。倒把自己骂醒了:“我看你是让刘伯承诈糊涂了!黄河现在正值大汛,他们是飞过去的?”

  刘汝明的声音沉重、急促:“总座!河北岸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炮,河防部队报告有上百只船载着刘伯承的主力过了河,现正向纵深发展……”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是有兵过河,也决不是刘伯承的主力。告诉你,他们主力正在豫北。不要自己吓自己。声东击西、设陷诡诈是刘伯承一贯的伎俩,不要上当。”

  顾祝同正要撂电话,又补了一句:“敌情速报!”

  这么一折腾,顾祝同睡意顿消,趿了双软拖鞋下床踱步。

  “刘伯承,刘瞎子……”

  顾祝同自语着,沉思着。这位熟读兵法的将军此时反复琢磨着一句古语——兵者,诡道也!

  刘峙,那位当年与他共鞭执教于黄埔的同仁,正是误人了刘邓的“诡道”,才落了个被撤职的下场。

  去年8月,刘邓率主力越过黄河,在鲁西南骚扰,连破数城。蒋总裁大怒。刘峙迅速部署国军精锐之师——整编第3师、第41师,分东西两路,实行钳形战术,夹击刘邓。

  刘峙布好了阵,耐着性子静候捷报。

  在强大的攻势下,刘邓果然节节溃退。

  国军整编第3师全副的美式装备,能攻善守,是美国上将史迪威训练过的部队,曾远征缅甸,蜚声国际战场。常把“3师乃总裁王牌之首”挂在嘴边的师长赵锡田,深信自己对付刘邓乃是牛刀宰鸡,故尔在得到刘邓所退沿途皆是背包、车马、粮草的报告后并不奇怪,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是,刘峙在上党、平汉之战时吃过刘邓的亏,自然不敢大意。不过,他也了解对手:一是穷,二是重视群众纪律。如今他们抛弃辎重,不打扫驻地。于是,刘峙认定共军必是仓促撤逃,溃不成军,遂命令赵锡田趁势而追,全歼刘邓。

  赵锡田率军紧急奔袭,却正好钻进了刘邓的布袋阵。共军伪装了一切反光器材,加固驮载,用棉布把马蹄包起,趁夜幕秋声,含枚疾走,不闻号令,不见火星,直切国军的接合部,插人纵深,犹如庖丁解牛,游刃国军防御体系之中,分解割裂,刀锋对准3师指挥部,猛力扎去。

  此役以整编第3师全军覆没、师长赵锡田被俘而告终……

  顾祝同与刘峙都是国民党将领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两人最大相似之处是宽容大度。当然这是别人的评价,顾祝同从来没有把那个上下一般粗的刘峙和自己放在同一等高线上相提并论。他看不起刘峙。那个饱食终日、肥肠大耳、不学无术,连兵法中的一二三都弄不清的刘峙,自然不是刘邓的对手。和一支狡诈之军作战,退军之途出现弃甲抛粮,竟想不到“孙膑减灶赚庞涓”,还算什么指挥官?

  古战例:

  公元前302年,齐国和魏国交战。孙膑对齐将田忌说:敌军一向骄横轻敌,急于求战,齐军可利用这一心理,诱敌深人。于是齐军在行进中第一天造1万灶,第二天造5万。两军一交战,齐军便仓促撤退。魏军追了三天,齐军天天减灶。魏军以为齐军怯懦,又逃亡严重,遂大意追击,致使魏军以马陵之覆告终。

  刘邓抛弃辎重,正是以“孙膑减灶”的诈局示形于敌,智赚了赵锡田,从根本上说,是智赚了刘峙。

  顾祝同打开风扇,深深叹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不是刘峙,我决不会像刘峙那么蠢!”

  清晨6时,电话再次响起。

  “总座,是刘伯承的主力过河,千真万确!从东阿到濮县,至少有40个渡点,兵力不下ZO万。”

  刘邓的总兵力也不过十几万,顾祝同一听刘汝明说ZO万,压住火气反问:“既然ZO万重兵,40多个渡点,你刘司令怎么在他们渡河之前一点迹象都没察觉?”

  刘汝明部长期驻军黄河南岸,官兵上下颇有河防经验。每逢这种雨淋天破、八仙难过的汛期,正是当官的回家或进城消遣,当兵的聚酒、赌钱、松散筋骨的时候。战报传来时,刘汝明也正在炕上抽大烟。他知道刘邓的主力正在豫北作战,这边天下太平,河防无防并不在意,所以最初他也不相信刘邓过河的报告。

  这会儿,刘汝明不得不花费嘴舌向顾祝同解释,同时他也自知责任无法推卸,怎么说也圆不好,结果支支吾吾,语无伦次:“这种季节,河水又这么……再说敌人采取宽大正面多点强渡,上来先破坏交通、通讯,待查明情况已经很被动了。而且,敌人上岸后颠倒用兵,不是命令第一梯队巩固阵地,掩护后续部队登陆,而是第一梯队过河后迅速向纵深楔进,第二梯队在郓城一带待守。这种用兵……”

  刘汝明又糊涂了,更不敢在顾祝同面前妄加评论,停顿了一下,想起眼下最要紧的事,便又说:“请下命令派对师赶紧上来,否则怕顶不住,歼敌于河滩的计划难以实现。”

  顾祝同撂下电话,仍然怀疑刘汝明的报告。

  南京有这样的传言:一诚(陈诚)不如一承(刘伯承),五刘(刘峙、刘茂恩、刘汝明、刘广信、刘汝珍)不如一刘(刘伯承)。国军同僚的平庸、委琐致使诸多事情简单变得复杂,有利转为不利,白白断送了许多良机。顾祝同为此忧愤。此时,他既怀疑刘汝明的报告有虚,又狐疑刘伯承的过河是诈,正举棋不定,电话铃又急促响起。

  第70师师长陈颐鼎告急:“总座,共军主力大批渡河,先头部队已经过了嘉祥、巨野,请示我师如何行动?”

  “情报准确吗?”

  “我师驻嘉祥、巨野部队亲眼所见。13团团长到郓城办事,看到刘汝明兵团的55师正在紧急收拢部队,已经无力抵抗了。总座,我师是北上,还是阻截南窜之敌?”

  “原地待命,敌情随报。”

  刘邓渡河意图不明,既不能让第70师北上,也不能让他轻率出击。顾祝同的眉头越锁越紧。

  刘邓主力过黄河确切无疑了。

  总裁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顾祝同拿起电话,又放下,刚放下又拿起,最后还是决定先召集司令部作战会议,而后再向南京老头子报告。

         山东寿张  沙河崖村  1947年7月1日

  刘邓12万大军盘马弯弓,不动声色,安如泰山,预伏了近一个月,形如大泽蛟龙,隐身匿形,纹丝不动。昨天一夜之间,龙腾虎跃,飞越黄河天险。正是守能藏于九地之下,攻能动于九天之上。

  美国记者杰克·贝尔登在《中国震撼世界》一书中写道:“我经历了多次战争,但从来未见过比共产党这次胜利强渡黄河更为高明出色的军事行动。说它高明并不在于这次军事行动本身,而主要在于对这一军事行动的构想——它的胆识、气魄,特别是他们创造性的想象力。”

  烈日炎炎,暑气蒸人。

  一间不大的乡村小学教室里,墙上挂满了标着敌我态势的军用地图,木条凳上坐着陆续赶来开会的各纵队军政首脑。

  邓小平翻开6月30日《中央日报》,头版通栏大标题:“豫北军民一致合作,粉碎共军狂妄迷梦——刘伯承部业已溃不成军”。

  邓小平把报纸递给刘伯承:“梦话!以为我主力还在豫北反攻呢!”

  刘伯承接过报纸,笑道:“兵不厌诈,很好嘛!”

  会议开始。邓小平讲话:“大反攻的序幕已经揭开了,蒋介石的‘足以抵40万大军的黄河防线’已经被我们撕破!我们渡河后的任务是什么呢?请看——”

  邓小平的手指向地图:

  “这一头是陕北战场,有胡宗南的20万人;这一头是山东战场,有顾祝同的45万人。我们晋冀鲁豫战场正是连结东西战场的中间地带。刘司令员有个生动的比喻——哑铃式,两头粗,中间细,这就是蒋介石重点进攻后的形势。

  “所谓中间细,就是摆在我们当面的只有刘汝明集团的两个师,六个旅。此外,我们在渡河前,以太行、冀南的军区部队于豫北伪装主力发起进攻,豫皖苏部队向开封以南佯动,造成了敌人的错觉,转移了敌人的视线。蒋介石着令在我野战军主力附近的王仲廉部也由滑县向北开进,更加远离我之渡河地段,于是,这个哑铃的‘把’更细了。

  “现在,中央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斩断这个‘把’,把战争从解放区引向国民党统治的区域里去,使我军由战略防御转人战略反攻。”

  刘伯承接道:“山东按着敌人的脑袋,陕北按着敌人的两条腿,我们哩?拦腰砍去!”

  刘伯承挥臂做了个手势,各纵队司令、政委们笑起来。

  邓小平:“这一刀一定要砍好,一定要砍在敌人的要害部位。”

  刘伯承:“经过一年的战争,全国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国民党的总兵力由430万人降为373万人,能用于机动的兵力仅40个旅。胡宗南占领延安,蒋介石说这是大时代的开始,我说这是大役事时代的开始。当然,蒋介石的军队在兵力、装备、经济力上仍占很大优势。但是,党中央和毛主席洞悉了潜在的反攻形势,提出了中央突破的战略方针,决定以主力打到国民党区域,由内线作战转到外线作战。”

  在坐的纵队干部被这大胆的战略决策震动了,互相交换着眼色。

  这些高级将领有的几年、有的十几年跟随刘邓东战西征,他们常为刘邓那计谋深远、纵横贯联、通揽全局的大军事家的风度和才华诚服。刘邓善于就大势与局部沉思,指挥作战总是从全局利益出发,“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部署工作“走一步棋,看三步棋”;思考问题“前后照应,上下结合,还要照顾左邻右舍”,“既看到当前的需要,又考虑到未来的发展”。真可谓满腹韬略,气度恢宏,充分显示出兵法家、谋略家的赫赫风采。

  刘伯承治学勤谨,戎马倥偬也照样手不释卷,他对中国的旧学有很深的根底,早年从军,熟读《孙子兵法》。30多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留学,又博览了世界军事论著。几十年日复一日、从孙子到拿破仑、苏活洛夫,从古代战史到中国革命战争、苏德大战,他都做过深刻的研究,同时著译丰厚。

  1942年,刘伯承50寿辰,朱德总司令撰文相贺,文中说:
    他具有仁、信、智、勇、严的军人品质,为国内不

  可多得的将才。

  陈毅挥毫赋诗,赞刘伯承:

    论兵新孙吴,
    守土古范韩。

  和刘伯承交过手的日本军事家则以《水浒传》中的神机军师朱武来形容他的机略。傲慢的西方国家只承认中国有“三个半”战略家,刘伯承被列为其中的“一个”。

  刘邓大军的人都说刘邓不可分,刘邓自己也这么说。他们的不可分,除去感情上的融洽,更主要的是工作上的默契。刘伯承具有战略家的恢宏磅礴、严谨慎密,邓小平具有政治家的敏锐冷峻、旷达果断,二者相得益彰,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刘邓指挥艺术”,使“刘邓”这个称谓中间不能加人顿号,成为世人传说的佳话。

  刘邓恰如两位造诣极高的导演,气魄非凡地导演出诸多震惊中外的战争活剧。现在刘邓又接受了新的“剧本”,各纵队首脑们将要在这个新“剧本”中担任难度极大的角色;他们很兴奋,同时也感到了压力……

  邓小平点燃了一支烟,用目光扫了一下会场:

  “同志们,毛主席的这个战略决策去年打平汉战役之后就有了,那时条件还不成熟。到了今年初,毛主席又准备动这一招棋。这无疑是一步险棋。打扑克我在行,下棋不行。在座有懂棋道的,可以理解毛主席动这一步棋的沉重。

  “3月之后,蒋介石重点进攻的态势摆好了。毛主席不再犹豫,指示我们6月1日前休整完毕,10日前渡过黄河,向外线进击。我们根据部队和敌人的情况,请示了中央,把渡河推迟到6月底……”

  刘伯承用手按按眼眶,接道:

  “实行战略转移,是解放战争的一个重大转折,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同志们不要把这次渡河与以往的出击陇海路等同看待。渡河之后,实施战略反攻的方式不是逐城推进,而是跳跃式的。我们要大胆地把敌人甩在后面,长驱直人,跃进到敌人的深远后方去!”

  邓小平指着地图:

  “你们看,大别山这个地方,就像孩子穿的‘兜肚’,是长江向南面的一个突出部。我们跃进到大别山,就可以东胁南京,西逼武汉,南抵长江,驰骋中原!”

  纵队首脑们惊愕不已。邓小平接着说:

  “大别山是敌人的兵库、粮库、财库,也是战略上最敏感的地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蒋介石必然会调动进攻陕北、山东的部队回援,同我们争夺这块战略要地。这就恰恰可以达到我们预期的目的一一粉碎敌人的战略进攻。

  “当然,这样一来,我们的担子就会重了。不论是在跃进途中,还是到大别山之后,我们都会遇到很多困难,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困难……”

  刘伯承:“自古人们只知三峡为川江之天险,我们四川人却都知道天险之外还有一个险关,就是道士关。道士关两山夹一水,山高水急。船行到这里,只有瞄准向峡里冲,稍一歪斜就会船覆人亡。道士关的山岩上刻着‘冲我来’三个大宇,向每一个经过它的人挑战。勇敢者朝它冲过去,平安无事。怯懦者呢?稍一犹豫,掉转船头的念头还未形成,就会被迎面扑来的激流漩涡吞没。我们现在就要冲‘道士关’了。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半点犹豫都不能有!”

  邓小平把一个白瓷杯递给刘伯承,接下来说:

  “这是中央和毛主席的第一步棋。下一步棋是以中原为基地,再来一个跃进,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同志们还可以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我们现在不打出去,解放区的人力、物力、财力就都会渐渐消耗殆尽。

  “现在,边区政府的财政收人绝大部分用于军费开支。一个战士一年平均要用3000斤小米,包括吃、穿、用及装具。野战军、地方军,晋冀鲁豫有40多万人,长期下去怎么养得起?前几个月拉锯式的战斗,打过来,打过去,有的地方老百姓的耕牛、猪、羊、鸡、鸭都打光了,地里种不上粮食,如此下去怎么得了?这不但不能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就连我们的解放区也会不打自垮。

  “蒋介石的战略眼光就在于他希望把战争放在解放区进行,彻底搞垮解放区,以达到他消灭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的目的。我们的战略呢?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到他的老窝里去!”

  刘伯承对南征行动做了具体部署。野战军决定出动前在鲁西南先打几仗,以减轻南下的负担。

  炮声顺着南风不时地飘进小村。

  战事使酷夏更加闷热、躁动。

          南京  蒋介石官邸  1947年7月1日

  这是座砖瓦结构的两层西式楼房。

  灰墙,灰顶,灰色大门。从外表看,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它曾经是汪精卫的官邸。

  国民党政府还都南京,蒋介石住了进来。

  有着草坪、花坛的宽阔庭院里,频繁出人着各种高级轿车。悬垂着齐白石画屏、陈设着古玩和象牙雕刻的大小客厅彻夜灯火通明。蒋介石总揽全国军政大权,经常在他的官邸听取党、政、军要人会报,然后根据会报裁决,人们称之为“官邸会报”。

  一些国际要员、外国朋友也常光顾这里。

  蒋介石是善于揣摩人的心理的。有着家庭气氛的客厅给人以宽松、温馨、亲密的感觉。在这种氛围里,彼此间的心理距离一下子就缩短了许多。

  此刻,小客厅里坐着一位外国客人。他是蒋介石的政涯密友、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

  日前,蒋介石飞北平主持召开军事会议,没几大又匆匆而归。他急于会晤这位大使。

  司徒雷登品着茶,面对蒋介石,眼睛却在欣赏一个豆青色窑变钧瓷瓶。

  这个“中国通”生于中国杭州,曾执教于燕京大学,在这块黄土地上生活了整整50年。除了他的外表,那纯正的汉语,那只有在中国文化熏陶下才可能具有的举止以及表达感情的方式,都表明他是个“准中国人”。

  司徒雷登的蓝眼睛聚神在钧瓷瓶上,只有对中国陶瓷精通的人才会对这种并不精细却有极高审美价值的瓷器感兴趣。

  “蒋先生,钧瓷的‘窑变’倒是极有趣的事情。”

  “是的,是的。‘窑变’使制作它的人都不知道出窑后会得到一件什么样的珍品。世上找不出两只相同花纹色泽的钧瓷品,它的价值就在于独一无二。”

  蒋介石寻找着谈话的契机。虽然司徒雷登算是老朋友了,但不是什么话题都能使这位洋大人感兴趣的,正像司徒雷登大谈特谈的“民主”、“自由”,蒋介石也十分反感一样。说到底这个洋老头子受的还是西方教育,他挥舞的这面旗帜就像在中国的餐桌上摆出了黄油、色拉,尽管中国人饥饿,但需要的不是这个。

  司徒雷登顾左右而言它,从钧瓷谈到齐白石的画,又极有兴趣地问及长案上那对一米长的珍贵象牙。似乎蒋先生闲来无事,特请来老朋友说天谈地。

  侍从进来续了水。

  “蒋先生,这是武夷山下的云雾茶——大红袍,我没说错吧?”

  “大使先生真是学富五车,博知四海。”

  蒋介石知道司徒雷登在等待他把谈话引人正题。这个人懂得东方人的聪明,而且懂得如何对待这种聪明。

  “大使先生,国民政府的第6次国务会议将通过‘戡平共匪叛乱,扫除民主障碍,贯彻和平建国’的新方案。这个方案是大使先生过目了的,我就不多说了。政府现在的困难在于……”

  司徒雷登凝视着蒋介石。

  呷了口白开水,蒋介石继续他的话题:“……困难在于落实这个方案不仅需要贵国政治上的支持,而且需要贵国在经济上……”

  军机参谋匆匆走进,给蒋介石递上一份战报。

  节骨眼上打扰,蒋介石十分不悦,眼皮也不抬。

  “念。”

  参谋低声读了报文。

  蒋介石的眉毛一抖,目光电闪般地掠了一下军机参谋。

  司徒雷登感觉到出了什么重大事情。

  蒋介石把战报又看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递给司徒雷登。

  “哦!”司徒雷登惊呼,“共产党竟然突破了黄河防线!”

  蒋介石用手绢拈着唇上的短髭。

  司徒雷登不安地说:“刘伯承过河,无疑使局势严重恶化!”

  “我们的军队正在抵抗。大使先生,形势没有那么糟糕。”

  “蒋先生,我以为这是一个重大事件,‘6·3O事件’!它可能成为1947年世界十大新闻中最醒目的一条!……黄河防线,这条东方的马其诺防线,被攻破了。”

  司徒雷登说着,感情愈渐冲动。

  “蒋先生,您刚才说到经济,恕我直言,这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问题。美国政府每月平均以3O00万美元的军费、1500万美元的行政费,支持着你们,难道这还不够慷慨吗?由于这个政府和军队自身的原因,看来前途黯淡!”

  蒋介石五火攻心,但脸上依然平静如水。他太需要美国的支持了,不得不委翅伏足,以曲求直。

  蒋介石的平静使司徒雷登的发泄像击在橡皮墙上,这愈发使他忿懑;他正欲用更激烈的言辞击向对方,突然瞥见了蒋介石颤抖的手指。这是心灵的又一个窗口,无法掩饰的窗口。司徒雷登收住忿懑,动了恻隐之情。他和蒋介石毕竟有多年的交情了。

  “委员长,我恳切地请求你理解我的处境,美国的纳税人是不允许将他们的金钱投人一个没有希望的事业的。目前唯一的办法是尽快结束一党训政,建立真正的民主社会,这也是中国的唯一出路。如果阁下及您的同僚能够实施真正的自由、民主,进行根本的行政改革,共产主义将会最有效地得以克服,美国的经济援助也会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否则……”

  司徒雷登对国民党的内幕太清楚了。他知道蒋介石要消灭共产党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的劝诫在内战一爆发,他就不厌其烦地一次再次地提出。

  “给大使先生换茶。”

  蒋介石唤门外的侍从。

  端茶送客,司徒雷登懂得这含蓄的东方礼仪。他款款站起,告辞。

  送走美国大使,蒋介石神经质地尖声喊道:“挡不住共产党的进攻,我就自动下野!辞职引退!回浙江奉化!”

  话音落,官邸死一般沉寂。只有玫瑰园姹紫嫣红,开得十分热闹。

  蒋夫人宋美龄外出应酬,侍官、侍从不敢干扰总裁。

  蒋介石面壁垂手而立,半个时辰一动不动。

  日光渐渐暗了,黑了。

  侍从悄无声息地掌上灯。

  蒋介石转过身,叫通徐州的电话。

  “墨三。”

  蒋介石的语调十分平静。

  “黄河防线被突破,司徒大使先生对此很不满意。可以理解,他是个书生,打仗的事他不懂。这次失利并不意味着共产党的强大,只是我高级指挥官的疏忽,中了刘邓的诱军之计。墨三,你谈谈徐州司令部的敌情判断。”

  顾祝同做了挨骂的准备,不料竟是一番和风细雨。他动情地叫了一声“校长”,说:“徐州司令部分析,刘邓把主力调至黄河南,与以往不同。过去是打了就走,现在兵分几路,不轻动。这必有大的企图,很可能是欲与鲁南、苏北、豫皖苏之敌相策应,合取徐州。”

  蒋介石说:“徐州的判断有一点是对的,而基本点是完全错误的。刘伯承作势犯徐州,不过仅仅是作势而已。他没有能力犯徐州。即使他真的攻一下徐州,其真正目的也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企图化解我重点进攻战略。战争之道攻、守两端,有先发制人,有后发制人。刘伯承过河并非坏事。我就在鲁西南以10旅之师攻其所惧,战而胜之,后发制人!”

         河南台前  孙口渡口  1947年7月4日

  星垂平野,月涌大河。

  一飞机盘旋,照明弹时明时暗。

  等待渡河的后续部队聚集在堤岸上。

  刘伯承拄着一根棍,在用林秸、门板铺垫的滩头上船。

  申荣贵怕刘伯承失足落水,小心翼翼地开亮了手电筒。

  “妈的!谁打手电?关掉!”

  滩头的警卫部队里跑出来一个战士,严厉地喝斥。

  刘伯承赶紧让申荣贵熄了手电、向战士道歉:“对不起,眼睛不好……”

  邓小平扶住刘伯承,登上踏板,上了“爱国号”大船。

  随刘邓上船的还有司令部的参谋、工作人员。

  黄河无风三尺浪。今晚风不大,河面上的浪峰仍是一个接着一个。船底好像有巨掌托着,一下子把船掀起几尺高,又倏地向下抛去,接着浪头便沉重地掉在船舷上,泼进很多水。

  两架敌侦察机沿着河道一边飞,一边丢照明弹,五颜六色,悬垂在半空。

  邓小平敞着胸襟,笑道:“我们的福气不小啊,蒋介石给我们点天灯。”

  刘伯承凭舱而立:“蒋介石的作战程序是一侦察、二报告、三研究、四轰炸,等他调来大批轰炸机,我已全军渡河完毕。”

  卫士长康理跟旁边的人嘀咕:“还吹他的黄河防线抵40万大军呢,我们轻轻一跳,就跳过黄河了!”

  邓小平听到了,说:“嗬,口气不小!卫士长同志,凡事予则立,不予则废。顾祝同是117个旅,我们只有十几个旅,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渡河,‘一跳’就过去了?你轻轻跳一下怎么样,还不把你打到黄河里去!”

  船上的人都笑了。

  “爱国号”渡船渐渐靠近了南岸。

  刘邓走到船头,紧紧握住水兵队长程文立、船工程广立的手。邓小平说:“你们辛苦了,”

  程广立一晃膀子,抖落一身的汗珠。

  “辛苦算个啥!大军消灭了遭殃军,这地方就活了,我们的船,上可跑郑州,下可到济南府,好日子有的过哩!”

  刘伯承说:“快了。离这日子不远了。”

  程广立摇着大橹返回黄河北岸,河防指挥部司令刘茂斋故意问他:“广立,你刚才送的是谁?”

  “首长呗。”

  “首长多了,哪一个?”

  “反正官不小,是个大首长。”

  “那是刘邓!刘伯承、邓小平。”

  “真的?我的妈呀!我还指挥过他们呢!”

  “指挥啥?”

  “我说:‘站好!往里站!别乱动!’……嘿!我指挥过刘邓!”

  程广立越琢磨越觉得自己非同一般,刘邓是何等人物?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哩!他一拍大腿,又笑,又喊:“娘的,我程广立这辈子算干了件大事!大橹一摇,刘邓过河!”

  这一夜,程广立的“爱国号”大船渡河18趟,运送4000多人。

  孙口渡口这一夜运渡大军3万多人。大小船只在渡口一字排开,一摆就是六里多长;一个“起波”信号,六里长的船队像赛龙舟一般冲流而下。

  运渡持续了半个多月,运完大部队运后勤部队,还有弹药、粮草、牲口。

  一天夜里,五辆满载弹药的汽车刚赶到渡口,两架敌机便轰隆隆地窜过来,投下照明弹,黄河上空顿时明如白昼。敌机低空盘旋,向满载枪械的大船猛烈扫射,炸弹倾泻在河水里、沙滩上,刹时泥沙飞溅,水柱腾空而起。紧急关头,水手全士文只身跳上船头,摇动大橹,顶着炮火,疾速而去,把枪支弹药安全送到激战的南岸。

  敌机的轰炸越来越频繁,每晚都有船只被炸毁,水手牺牲。

  这一带的百姓们为渡送大军所做的牺牲从年初就开始了。

  2月间,按照刘邓命令,冀鲁豫区党委成立了黄河河防指挥部,组织渡河的准备工作。

  渡河首先要有船。黄河自从1937年改道,河床变成沙滩,干涸了10年。沿河一带村子原有的船毁的毁,烂的烂,剩下十几只,破破旧旧,还都是小船。这样的船只能坐几个人,按此机械计算,十几万大军需要渡送一年多的时间。况且还有大炮、汽车、马匹,小船根本无法载运。

  河防指挥部决定造新船,造大船。

  3月,冀鲁豫行署下达了《封购各村大树用以造船的紧急通知》沿河十几个县凡是周边五作的大树全部号封,由政府统一收购,不许私自砍伐出售。4月,行署又下达了《征购苎麻以应急需的训令》。解放区没有漆船的桐油,就派人到敌占区采购。也缺乏造船的钉子、铁皮,就掀敌占区的铁轨,收集破铜烂铁,老百姓把家里的铁铲、铁钩甚至铁锅都献了出来。

  开始造的船可渡一排人,后来造的大了,能渡一个连,有的还能载五、六辆汽车。、台前县造了一只最大的船,船身漆成蓝色,被称为“蓝船”,能载4O0多人。

  造船不仅需要克服材料、技术方面的困难,还要和敌人做斗争。黄河南岸的敌军不断炮击枪射,进行骚扰,敌机日夜侦察轰炸。为了隐蔽,船工们在树林里操作,在地窖里安炉。白天目标大,晚上突击干一一把桅灯三面用布罩起来,只留一面透光。后来又想出办法,在离造船处约一里的地方点起灯,烧大火,伪造假目标。

  奋战了两个多月,修复旧船、建造新船共300多艘。小船加了伪装,能藏在村子里、地窖里;大船就需要造船坞。船坞除了藏船,还要用它训练水手。由于国民党封锁河面,禁止一切航船,造船坞只有先挖引河,从渡口挖起,一直拖到靠近村庄、树林的隐蔽处。这是一项大工程,一个船坞一条引河,仅范县就动用了5000多人干了半个月。

  5月,冀鲁豫区党委向范县、台前、寿张等八个县发出征调水兵、水手的通知。水兵实行供给制,每人每天两斤半小米,每人发两套单衣,衣褂上印有“水兵”二字。水兵训练都在引河里,分设七个航运大队,每队600人、30只船,起居行动全部军事化。

  与此同时,沿河11个县还掀起了参军热潮,向部队输送兵员达3.7万人。

  进入6月,渡送大军的气氛就更浓了。各县各村开展了紧张的支前运动,做军鞋、磨面粉、腾房屋、组织担架队……

  44年后,笔者来到范县采访。县党史办主任张瑞雪说:

  “那一年人人忙渡军,家家忙支前,村村的石磨嗡嗡响。俺家爷爷进了造船厂,二叔和爹当了水兵;娘白天磨面,晚上做鞋。当时我才12岁,老师领着我们给伤病员送水、洗绷带。家里的鸡下一个蛋,俺娘就叫我给伤员送去。

  “俺们范县是老根据地,1945年就解放了,群众觉悟高。敌人的飞机炸它的,俺们干俺们的。有一天夜里,一个炸弹扔在村东头,一下子死了14口;一个叫张玉林的,全家只剩下他和妹妹,他把妹妹往亲戚家一送,照样当他的水兵。

  “俺们县的主要渡口有林楼和李桥。6月29日,接到通知要求立即做好渡河准备。乡亲们拆了门板、祖宗的祠堂,去垫渡口。怕船互相碰撞,抱了被褥往船帮上绑。为了渡送大军,俺们县受伤的就不说了,光烈士就上百人。”

  我们到了台前县,县委宣传部部长说,他的大伯和父亲都是当年的水兵,父亲在渡河时伤了腿,成了残废。

  说起孙口,他说那是个古渡口,始建于清朝咸丰年间,为黄河下游的一个重要渡口。当年很繁华,村民也很复杂,国民党的区长、县长都是这个村的人,光大大小小的“司令”就出了六个。虽说1947年解放了,仍是不平静。可是那一年渡送了几万大军,一点事没出。乡亲们自动组织起来,清查户口,封锁消息,控制地主和反革命分子,保证大军安全渡河。

  我们到了孙口渡口。

  今天的孙口已经修建了气派的轮渡码头,是黄河下游的重要交通枢纽之一。黄河悠悠荡荡从孙口流过,宽阔的水面迷迷濛濛,浑然一片,虽没有当年的惊涛骇浪,仍不失大河名流的伟岸气派。

  在距码头200米,我们看到了一尊高大的青色石碑。它矗立在大堤之上,朱红的大字十分醒目:“中国人民解放军晋冀鲁豫野战军孙口渡河处”。

  这古老的渡口,刘伯承、邓小平在此渡河;陈毅、粟裕在此渡河;第四野战军结束辽沈、平津两大战役后,将军们、英雄们也在此渡河。

  孙口,可谓将军渡、英雄渡。

  李桥渡口在范县境内。从县城到渡口过“白衣阁”、“孙二娘店”,便到了黄河大堤。

  堤上亦建了高大的石碑以示纪念。大碑左右是一片参天的柳树林;李桥村坐卧在大堤下的柳树林里。

  我们下了堤,想找当年的水兵谈谈。

  村头第一家就是当年河防指挥部刘茂斋司令的家,堂屋正中挂着刘茂斋的遗像。他的儿子刘俊文是当年出色的水手,遗憾的是他到济南看女儿去了。走出刘家的门,遇上一个背草的老汉。我们打听当年的水手,他捋着白胡子,笑了,说:“我就是。我大哥、二哥都是。”又指指一个拄棍的老汉:“他也是,还得过银质奖章,是个老功臣哩!”

  豫北的百姓憨厚,又秉承了祖先的豪爽。见来了两个外乡人,下田、回村的人都停下脚,凑过来。听说问1947年渡送刘邓大军的事,60岁往上的人就像讲昨天的事,一天一天、一件一件地摆开了。那个拄棍的老汉也蹒跚地走过来,旁边的人说:“他八十七啦,叫王家立,耳朵聋了,啥也听不见。”

  王家立耳聋,但能说话。他挤进人群,用手比划着:“刘邓大军过黄河那年,俺送的是第二船,一个晚上俺冲了17趟!”

  老辈人把摆渡黄河称作“冲”——顺流疾驰,冲黄河。

  不明白王家立怎么知道大伙谈的是渡军的事。也许,他是从乡亲们脸上的表情感觉到的。那是一种激动、自豪、悲壮,互相碰击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当一个人、一个村、一个集体念及他们最辉煌的事情时才会出现。

  一位独臂老人说:

  “我是1938年的党员,叫刘明贤。渡大军,我头一个报的名,为争撑头一船我还跟聂言金打了一架。

  “那年整个7月飞机天天来,蹭着俺李桥村的屋脊飞,炸弹坑三间屋子那么大,一炸就是几十口。俺这胳膊就是那阵炸掉的。”

  老人手里拎着一块猪肉,大概刚从集上回来。见我们注意到了他手里的肉,他说:“明儿是俺的生辰,整七十。割点肉吃吃。”

  他哈哈地笑着。

  “平时不吃肉吗?”

  他摇摇头:“庄稼人,哪有那闲钱!”

  抬头看看李桥村的房舍。没有一幢楼房,新瓦房也不多。

  “那一年7月17日……”独臂老人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说:“大军们渡完了河,刘邓给俺们沿河几个县的水兵下了嘉奖令,还犒劳每个人猪肉一斤哩……”

  44年过去了,他们不忘属于他们的光荣,甚至还记着那一斤猪肉的犒劳。

  这些当年的水兵、水手除了自豪,心底还有苍凉。

  他们把革命送过了河,但觉得革命似乎把他们“忘”了。只有县党史办需要当年渡大军的材料了,来个工作员,开个座谈会,给老头子们散几根带把儿的烟。

  再有就是我们这样的,或搞电视剧什么的。来了,询问一番,再感慨一番,任什么问题也帮他们解决不了。但是,他们还会把他们知道的,详尽地、不厌其烦地说出来。说出来“痛快”,只是心底有些空落落的。

  也有不愿谈的。我们曾为找沙河涯的孔月仙,从河南的台前县跑到山东的阳谷县,又从山东阳谷跑回河南台前。

  1947年渡河的时候,刘邓就住在她家。那时她是新过门的媳妇,执意把新房让给刘邓住,自己住西厢房。刘邓不肯,一个住了西房,一个住了东房,堂屋仍让孔月仙住。

  那天我们终于找到了孔月仙。天已经黑了。孔月仙躲在厨房就是不出来。她说她谁也不见。她家房子四处漏雨,都快塌了,想拆了重盖,上面说是革命文物,不让拆。既是革命文物,也该修缮一下,可是也没人管,弄得60多岁的孔月仙一下雨就往闺女家跑……

  我们闯进了台前县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陈述了老水兵们的愿望和要求。

  贤达的县委书记并没有怪我们“多事”。他诚恳地说:

  “……如果我满足了水兵的要求,磨面的找上门我管不管?还有造船的、修路的、抬担架的、做军鞋的……说到底,我们县太穷。才不吃返销粮了,可还是个贫困县。

  “对你们说这个,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还要说一句,请你们三年后再来我们台前县。那时候请你们再各处走一走,听听老辈人的反应,会和今天不一样的。

  “我敢说这话,不是我有多能,而是我手里有邓小平的富民政策。县委规划三年后经济翻两番,如果京九深(北京——九江——深圳)铁路开通了,我们县在铁路线上,那就不是翻两番了。全县富了,水兵们也富了,造船的、修路的……都富了。这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从根儿上说,也是刘邓大军前仆后继渡黄河的目的。你们说对不对?我想,到了那个时候,才能说刘邓大军的黄河没有白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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