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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人们付出高昂的代价,换取他们的理想,成功以后,随之而来的是失去自我,无限的寂寞。

                          亦舒《香雪海》

  看多了到处出现的“家明”、“玫瑰”,一个“喜宝”映入眼帘,已有意外之感,那么甜糯的名字,带着一股乡土气息,还有一点江南的秀气。但等到“香雪海”一亮相,那才是大大的震惊。
  还以为亦舒对人物的名字不劳费心的,要不,“家明”为什么到处阴魂不散,这本书里刚刚辞世,那本书里却又纵横四海?谁知亦舒到底是古灵精怪的鬼才。
  香雪海居然是一个人的名字。
  读这三个字的时候,最容易涌起的感觉,是如同看月亮刚刚升起,柔和清澈的光辉,洒在江南的梅林中,把满园的繁花渲染得空檬、缥缈而绮丽。
  古书确实有载:江苏吴县之邓慰山,以多梅著名,花时香风十里,一望如雪,清苏抚宋荦题镌香雪海三字于支峰石上。
  但偏偏,这个名字的下面,却是一个无情而凄美的故事。
  香雪海之死永远会在我们心头泛起怜惜和爱意的微光。
  此情可待成追忆。
  《香雪海》其实和亦舒的许多作品一样,“主要是表现布尔乔亚知识分子的”,因为她“熟悉的是香港小布尔乔亚式的象牙塔生活。”
  但《香雪海》总有一股幽远的芬芳。
  这完完全全在于香雪海的气质。
  玫瑰就是一朵玫瑰,不是别的;但香雪海,冷峻跋扈的外表却有内心的幽美洒落其上。
  她要是一名侠客,似乎就是可以把菊花放在封上的那一种。
  她之外的世界都很热闹,而她,永远是穿一袭黑衣,更衬得肤光胜雪。
  她不是塔内人,她是塔外来的,而且来自外太空。
  这自然对塔内人是一个绝大的诱惑。
  关大雄、叮当、赵三以及他的父亲赵老伯,都是生活在象牙塔中的人物。
  他们的物质富足,精神却一直禁锢在这看似开放而实质隔绝的世界中,物质是他们生活的保障,也是他们生活的馅饼。
  一开场,关大雄是这样自报家门的:
  我是一个小人物。
  关于我本人的资料:
  关大雄,男,三十岁,独子,伦敦大学文学学士,哈佛大学管理科学硕士,现任职美国元通银行营业部经理,月薪一万三千七百五十元,足够我七日零十三小时花用,金二十二日零九小时之生活费由父亲资助。我的缺点:好色、多心、贪图享受  我的优点:勤力、苦干、不喜出风头。
  致命伤:很有点脾气。
  最大的收获:我的女友叮当。
  中产阶级的那种典型性格,全都包含在这简单的自我介绍中了。他们从来就不是很浩大、很深退的一汪大洋,但在生活的空间中也不时闪烁着智慧的鳞光。
  亦舒笔下,写得最好的就是这一类人,她所操持的文字解剖刀在指向他们的时候,总是闪耀着幽秘的蓝光,冷峻得很,又不无怜惜。正是这种感觉使我们看好她信赖她。
  请看她是如何写凌叮当的。
  叮当是一个作家。
  伊的小说畅销,可读性强,并且获得知识分子的好评,她每天工作只有两个钟头,短短的时间内,一支生花妙笔便将故事发挥到淋漓尽致。
  一天中其余的时间,叮当用来玩。“玩”包括学葡萄牙文,摄影、杖头木偶、篆刻,也有音乐和各种游戏,逛书店,设计时装,更连带约朋友出来闲谈、喝酒、听音乐。
  生活无聊透顶,但也丰富绝顶。
  她和关大雄,是矛盾的一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关大雄花心、虚伪,一直都说叮当是个光明体,给他带来热量。他很爱她,并准备近期结婚,婚后养五个孩子。
  他一旦见到了香雪海,却马上凑过去,为她着迷;而当叮当抛弃他时,他又重新执着于叮当。
  贪婪的人性。
  叮当何尝不是这样。作为时代女性,不甘心光坐在家中,总得想些事出来做。不能做得太辛苦,又不能太平凡,所以,挑了作家来做。“还有什么职业比作家更高贵更突出更清闲广
  叮当有这样的小聪明,观察力强,生活圈广,肯思索,肯多练,不滥写,不拖稿,所以有相当的知名度。
  但名利当前,她还是抵挡不了,坏了名节。她竟然去写影射他人隐私的东西。而影射的对象,是他们最亲近的朋友。
  按关大雄的说法:她已经在巅峰,还要爬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地引人注意?
  她洒脱得似乎什么都无所谓,但却又什么都看不开。
  名与利一直像一条不松不紧的缰绳,牢牢地套在人类的头上。
  只有香雪海是不同的,她不是美女,许多美女的心灵是一片空白。她太有味道,比美女更难抗拒。
  呵,当然,她有金钱作后盾。钱是永远不嫌多的。
  她只是会想;“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寒暑,不必过份计较后果,想做便去做。”从不修饰自己。
  她是个什么都不争的人,整个人是那么的不积极,吃亏或占便宜对她来说根本不当一回事。
  她说:“我是个什么都不做的人,无所谓人在哪里。”
  看多了争名夺利,自以为是,走火火魔的各式人等,香雪海确实令人觉得特殊。
  这样的人,倒是与贝秀月有点近傍。贝秀明是一只寂寞的、精懒的鸽子,而香雪海正像她的名字,冷冰冰的幽香袭人。她们都是无所求的人,所以较为高洁可爱。
  男人在她们的面前,总是为他们着迷,迷得神魂额倒。这是否说明男人越发懦弱无能了?
  说关大雄和叮当是矛盾的人物,首先是因为亦舒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
  她自小跟哥哥以及哥哥的朋友金庸、古龙等练笔,书中经常见她提到他们。
  什么“古龙的武侠小说说得对,你最好的朋友便是你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们才知道你的弱点。”
  “他(老兄卫斯理)说到他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他的负面。连自身都不认识的另一面,像月球的背面,永不为人知,突然暴露出来,吓得他魂不附体。”
  “发觉金庸笔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肤,白得透明,白得吹弹得破。”等等。
  学得这些武侠科幻小说家豪爽、幽默的脾气,所以小说笔调轻灵,时有妙笔引人喷饭。
  但现实又总是令她泄气,请海波涛难以应对,加上心高气傲,人际关系,情场得失,在在让人伤怀。因此,小说中的爱情也多是镜中花,水中月,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种爱情虚幻主义往往给小说罩上一层悲凉的气氛,与她文笔风格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人生有时,一步跨出去即成天涯,纵然无歌,但能无悔。
  当关大雄再次回到香雪海的身边,香雪海已日于无多。
  她患的是骨癌,最后的时刻,她已避不见人。
  一任漫天香雪,静静飘落,尘归尘土归士。
  不要任何人,在夜深人静时,注视它的美,分享它的寂寞。
  这么一个曾经飞扬跋扈、嚣张万分的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却会追慕着一种日印万川、花自飘零的冷静和智慧,从而让某种注定的生活有了某种令人还想的东西。
  也许这真的是一个秘密:感情是有间歇的,幸福也是时而袭来,时而消失的。亦舒太知道这个秘密的内里乾坤。
  在语言上,亦舒也学习了“大使们”的笔法,特别是古龙的短句。小说节奏强烈又有张有驰,句子短促又抑扬顿挫,兼对话极多。
  故事曲折跌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穿插许多插科打诨,许多警句妙语,也使人想起“古大侠”的《天涯·明月·刀》和《陆小凤》等等。
  《香雪海》里,最妙的还是它的开头,香雪海的出场,用的就是中国兵法中的欲擒故纵和中国文学中的欲扬先抑法,跟亦舒其他作品中的平中见奇又有很大的不同。
  这一系列与“花事”有关的作品,实在是亦舒小说系列另有特色的一类。
  《香雪海》、《风信子》、《曼陀罗》等,开头都很别致,情节推进峰回路转,波涛起伏,语言也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想象力发展到了极致,揉言情、历史、侦探、异域风情于一处,大大满足了读者的猎奇心理。
  《香雪海》就利用了武侠中常见的出场期待,造成了悬念,引逗着人们迫不急待地追看下去。
  香雪海三次露面都是若隐若现,如一只黑蝴蝶,在微明的月色下翩翩飞舞。那么神秘,又那么的诱惑。
  她的第一次出场,是在音乐厅。
  偌大的音乐厅有两千六百多个位子。只有前三排与后三排坐着观众,其余座位全部无人。
  在深紫色丝绒幕升起之前,有五男一女,静悄悄进入音乐厅,坐在正中的位子。那女人长发,梳髻,一袭黑衣。
  第二次出场,是在酋草湾附近。
  一只快艇以全速驶来,黑色诡秘,船型凶恶,把关大雄他们的彩色风帆撕成碎片。快艇上没有标明号码,但漆有一个白色的“香”字。
  严格地说,这不算正式露面,快艇上并没有看见女主人。
  第三次出场,是在飞往马尼拉的飞机上。
  飞往马尼拉只需三小时左右,这班飞机却迟迟不飞。全船乘客鼓噪不堪,侍应生说是要等人。
  又是五男一女姗姗来迟。那女子身穿黑衣,头戴一项黑色的网纱帽子,看不清容貌,独自坐开。
  这么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必是一个天仙般的美人。看来不止关大雄有好奇心了。
  但当她撩开了面纱,竟是个貌不出众的女人。只有一双妙目晶光四射,而且蕴含着说不清的复杂感情。
  一开始关大雄并不见得喜欢她,甚至极讨厌她的嚣张。
  这就是欲扬先抑了,教导人们不要只看一个人的外表。
  《两个女人》也是采用了这种写作方式,施扬名先是把任思龙恨得牙痒痒,转头却又为她抛妻弃子,死心塌地地跟她在一起。
  原来,恨的反面是爱,很得越多,爱得越深。
  其实三番四次见到“黑衣女”,关大雄已上了心。那么一个雪光莹莹的名字,却是一个喜欢黑色打扮的女人所拥有,真是诡秘。
  《聊斋志异》的女鬼不外也是这样吧?而她们又是那么的颠倒众生。
  大失望之后,却是意料之外的大转折。真切的接触后。才发现香雪海虽不美丽,却是个极有内涵的女人。关大雄希望一生追随。
  对孙雅芝用的也是这样的写法,在她俗艳的外表下,是一颗善良而慈爱的心。
  而叮当,则是用高贵的表面,掩盖了她不高雅的行为。
  《香雪海》最是大起大落,时时给人惊讶。先是不屑,接着是沉迷;大希望之后,却是大幻灭。
  亦舒写上层社会显得真实,因为她敢赤裸裸地写生活在其中的人物的虚伪、自私、残酷,她的主人公不完美,不矫饰,一如她既追求物质享受,但又鄙视以金钱为基础的人际交往。这无疑是她的小说受欢迎的一个原因。
  言情小说不能只为满足观众的补偿心理而为她们编织爱的神话,言情小说同样可以作为直面人生的武器。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得之,亦舒的小说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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