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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西南


  岁月如流,我们无法记住每年每月、每时每刻发生过的事情与经历过的情景,许多往事如逝光、如烟尘,在记忆中,留不下、挽不住。唯其能长久徘徊于心际的人、情、景、物,或许是过去、现在以致将来与我们有着不解之缘的一切的一切吧。
  那是诗,那是画,那是一个梦。
  在整理旧书时,一页信笺飘落地上,弯腰拾起,随手打开,哦,那是我的一首旧作,写于1978年在重庆,一行行蝇头小楷是当时同行伙伴马靖华为我按下的。

       幽梦

  一掉轻烟过,万层浪漪翻。
  水是无倩客,花飞落栏杆。
  人生难称意,得意倾尽欢。
  圣贤皆寂寞,文采哀可看。
  多舛出大作,危难臣心丹。
  曲高和者寡,志远形影单。
  云深疑无路,风暖见高山。
  旷邈千秋顶,何人肯登攀
  幽梦清怨起,张胆酒微酣。
  等闲春光过,流霞日阑斑。
  歧路男儿泪,三叠唱阳关。
  随处有诗境,柔柳月一弯。

  当时,在闲谈中,我胡乱写在一张纸片上,马靖华挥毫抄在一页信纸上。从头到尾,不知云胡,却也勾出了乍暖还寒的心境。
  这是“文革”终于过去后,我第一次与摄制组出远门。这次出差,一行人十分融洽,在云、贵、川三省拍摄长江源头和上游的风光。挑头人是编导兼摄影马靖华,承蒙他邀我在其中的一些场景中出镜,使我终偿夙愿,得以在长江上航行。
  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在养育了三亿人口,生产出40%的粮食,孕育出诗人、学者、英雄豪杰、革命者、领袖人物的母亲河上,饱览壮阔的波涛,奇秀的山峰,广袤的田野,感受先人的遗韵,领略诗情画意,壮我胸怀。但一直没有机会如愿,尽管乘南下、北上的列车,经长江大桥,在必须于此时封闭的车窗中,一睹那烟波浩涉的江水,聊慰思慕之饥渴,但犹如惊鸿一瞥,转瞬即过,更引发可望而不可及的急切向往。
  我自从18岁开始播音以来,由于当时人手少,一直在播音室坐台读槁,很难有外出的机会。这种经年的闭塞,使我难奈寂寞。周围的环境与我的处境极不协调,别的同事,一年到头四处奔波,也许苦不堪言,但我却羡慕不已。眼前屏幕上,四海风云,而我却坐井观天,着到朋友们走南闯北,回来眉飞色舞地海阔天空,我却出了家门进校门,出了校门进机关,太不甘心了。
  后来,发生了十年动乱,电视事业基本停滞。年轻的电视事业就像一棵青春勃发的小树,正在窜芽,却遇干旱,无法伸枝展叶,眼见得要拓萎凋零,每位早期的电视人,空怀一身技艺可施展不开拳脚。在这段中国历史上的特殊时期,大家只能暗自蓄积着能量。
  十年动乱结束,终于盼来了能一试身手的时日。恰逢马靖华邀我西南同行。我在出发前,并没有跃跃欲试的欣喜心情,愿望的实现,也要看时机的适时与否。当强烈的愿望在最恰当的时候实现,会使一个人心满意足,意气风发。而愿望久久不能实现,盼得没了滋味,这时才姗姗来迟,使人不知是喜还是怨。
  旅途中,我们几位同行伙伴,边工作,边交谈,志趣相投。忆往昔,思来者,有谈不尽的话题和述不完的心怀。我们都有十年动乱误我年华的怨憾,有不追回逝去的时光、还我白白浪费的青春不罢休的急煎煎的心态。我发现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会碰上能产生共鸣、倾诉心曲的同龄人。这次旅途之中所遇到的人和事,所引发的感悟,基本上理顺了自己的心情。这首诗就是忆往昔、思来者,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心理写照。
  马靖华是这次系列片《长江》的主创者,我是已苦干20年,尚未被广大观众认知的播音员。那时,全国电视播出尚未联网,我唯一期盼的是不要再耽误年华,让我有个用武之地,我也实在耽误不起了。
  在出发前的一个多月,我们家养了盆水仙花,我曾写过四句诗,寄我情怀:
  淡装何须碧玉盆,
  素馨清雅笑无痕,
  怅怨花期君未在,
  至使离恨赋洛神。

  这次长江之行,不仅是得以在母亲河上漂游,而主要是有了一个将要不断出现的时机。那就是我已接二连三地得到同事们的邀请,参与外景出镜,终于不单纯困于播音室的飓尺空间。
  如果“文革”再搞几年,我就完了。那时候,我怨也罢,恨也罢,就一切成空了,再有机会也不属于我了。人生最不堪忍受的戏弄,就是“年轻时有牙没豆儿,年老时有豆儿没牙”。唐诗三百首的最后一首诗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要知,人自己误了自己,那就认了吧,可是耽误了你的,是你无力改变的命运,这就太残酷,太不公平了。
  这次外出,是我从播音向专题节目主持的尝试性过渡。我们在出发前观摩了美国电视片《一号公路》,那是由主持人串场的电视专题片。可是,我自认那个阶段,我不具备与国际高水平的对手竞争的条件。一是,我从没有实践机会;二是当时,我们胶片有限,录像设备尚未能投入外景使用,以16毫米摄影机,一百尺胶片,加上同步录音机的操作我怎能有发挥余地呢。这次外出,仅使我体验了生活,思考了将来的发展,默默为自己作了计划与安排。而马靖华不同,一部好的专题片产生,并不取决于观众的多少。伊文习的《早春》与《塞纳河》两个经典杰作产生时,中国还没有电视。中国人并不知道他,但伊文思仍然是大师,可是决没有没有观众观看的播音或主持高手,我们的工作不能没有观众。
  我的马靖华年龄相仿,按说走上岗位,我早他几年。但这次长江之行,我差不多是个实习者,而他却已完成了几部优秀作品。
  这次结伴之行,仍对我有着非同一般的启示。我算正在抽芽,马靖华却已经开花结果。他的作品播出了,我也料到我的成功就在后面。其中《三峡的传说》还有一个副产品,即轰动一时的主题歌《乡记》,马靖华作词,张丕基作曲,李谷一演唱。而被认为是通俗歌曲早期代表作的《乡恋》,一经演唱,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出现了激烈争论。这场争论是围绕通俗唱法与严肃音乐孰是孰非展开的,这场争论促成了通俗歌曲的大发展。
  这些往事,历史不久,却因着时代的飞速向前,而成为陈年旧账了。
  对往事的这种情怀,不知为着什么缘由,让我想起两位名人,一文一武,陈毅元帅与邓拓,想起了他们二位的各一首诗作的前两句。
  陈老总是这样写的:“二十年来是与非,一生系得几安危”。
  邓拓是这样写的:“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
  无论文臣武将、学者元帅,在历史沧桑岁月中,不免发出感叹,或慷慨悲歌,或悱恻缠绵;或豪放或婉约,都会使我们这些等闲之辈,兴起“念天地之悠悠”,“涉沧海之一粟”的慨叹。“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长江,过去给过我多少向往,而当我有机会,似中年人的淡漠心理,走近前去,乘船从武汉出发,经宜昌,进巴陵峡、巫峡,过西陵峡,直抵重庆,五天行程,给了我至今仍受用无穷的启示。
  在长江上逆水行舟,仿佛在追寻我们伟大民族发展的源头,追溯她光辉舢烂又多灾多难的历史,了解她曲折的发展,仰望风雨沧桑的两岸青山。我被长江的伟力,不屈不找的伟力所震撼了。
  一泓清水,汇聚成溪,千川合扰,万水奔涌,终成不可阻挡的巨流,破门后,东进平川,浩浩荡荡,奔腾人海。
  就在我出发前,报纸载着这样一条信息。根据科学考察,“长江全长应是6300公里,比原来认知的5700公里,长出了600么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误差,怎么几百年来会使长江在全世界大河中屈居第四。
  现在密西西比河终于让了位次。
  尼罗河、亚马逊河、长江,长江无言地奔流。
  在我上船的第一个傍晚,站在甲板上,遥望赤壁,浮想联翩。我是尊奉古训,好读书,不求甚解。我十分厌烦那种细微末节的争论。此刻,我面前就是争议的一个焦点——赤壁,这里是不是吴蜀联合火攻曹军的赤壁?还拉进来一位苏东坡。多少年,多少人对苏轼进行了指摘,哈,苏学士,您搞错了,您那首《念奴娇》怎么把赤壁说成在这儿了。不是在这儿,是在那边儿,可是苏东坡并没说过赤壁一定在这里。他词中明明与着:“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你们不认字吗?“人道是”这三个字明明白白放在那里,“人道是”就是“人家那么说的“。苏轼又不是地理学家,他是借景抒情,借题发挥,一吐为快罢了。为大事者不拘小节,赤壁在哪儿,不是他所关心的,他想说的情怀,已成千古绝唱。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拍摄风光片,不是科学考察,许多客体的情节根底有时不能穷尽于节目之中,给观众留下的不是答案,而是启迪,创作者与受众都需要继续想象和感觉。
  长江之水,浩浩荡荡,向着东方,向着大海,万古长流。眼前赤壁与这壮阔的江流相比,是那样小巧,算得上是一座纪念碑。它记录着我们民族在历史上的自相残杀。在我心中,想象着两千年前那腾天的烈焰,凶狂的火舌。弥漫的浓烟,金较齐鸣,杀声震耳,刀光剑影,鬼哭神嚎,寒气森森,骇人心魄。我们曾批判尼采狂热地爱好战场的厮杀,喜爱血写的字句。但你可曾知道,我们不也津津乐道于火烧战船、大败曹军的惨状吗?火烧战船,火烧新野,火烧白望坡,火烧藤甲兵,火烧连营。烧的是森林植被,死的是我们的祖先,“可怜无定河边骨,俱是春闺梦里人。”
  江水荡漾,波光粼粼,渐渐地,古战场远离了我们。远远地望见夕阳抹在岸旁林立的石壁上,石岩脱落处,草色颓弱中,显现出鲜红的土色,是大火的余烬,还是热血的殷涔,强烈地呈现出一种令人耸然的斑谰色彩。
  不知不觉中,暮色笼罩了江面,那远离我们的山势越发朦胧,淡漠,渐渐消逝。
  夜幕降临,浪花撞击着岸边,江心红绿的灯标,逐渐明亮,闪闪地在波浪中眨着眼,点染着夜色江涛,安慰着船上的旅人。
  当我无言地回到船舱,在统舱中,映人眼帘的是一幅动人的温馨情景,一位老人身旁依偎着一个小男孩甜甜地熟睡。可爱、可怜的孩子,在摇曳的甲板上,在凉凉的江风里,睡得这么香,这么安宁。立时,我想起我的方几,此刻也正在人梦。睡吧……
  孩子们在安然休息,可我们都必须努力奋发,不能不给我们的下一代留下一片光明。
  他们这一代人再也不要经历战火、刀兵,再也不要反目成仇,经历那摧残人心灵的变态的斗争。大江,掀起佻涛天巨浪,冲走那一切丑恶的鬼蜮吧!
  这一夜,我久久不能人睡,感到波的涌动,船的震颤。在摇曳中,朦朦胧胧,暂时抛弃了一切思虑与烦恼,好像躺在慈母怀中,好像在一只大摇篮中。
  啊,如果我再年轻20年,或一觉醒来,迎到一片灿烂光明……
  我呼唤着,大江,你冲去我心头早生的淡漠,扬起我青年时代曾有的激情吧。入夜,我感到微微震荡与摇曳的甲板,像是儿时的我可能从未领略过的摇篮,让我沉沉入睡,并驱走那压在心头的梦魔。但愿醒来时是万道霞光,但愿十年动乱是一个永不再降临的恶梦。但是醒来的我,仍旧是现实中的我,仍旧怀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压抑感,仍就不由自主地偶尔无人处发出深沉的叹息,觉得我宝贵的、难再重新走过的、应该有所作为的时光,像长江的逝波永远无法追寻,也永远不会回还。
  水波无情,人有情,五天航行,船员待我们亲如家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改善我们的生活,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游客而是要干许多工作的人,他们待我们,简直是掏出了一颗心。
  船穿出了三峡。
  终点站重庆就在前方,分手在即,我们彼此都依依不舍地话别,又相约在重庆一定好好地盘桓上几天。在我们住的舱位里,大家有说有笑地吃着告别午饭。
  忽然,我身子一震,耳边听到一阵阵嘎嘎作响的噪音。我们电视台几位同事正相互以疑问的眼神对望,而在这一刹那,船员们脸色顿时白了,几个小伙子嗖地窜出舱门,一位女报务员小陈,低低地惊语:“触礁了!”
  激流险滩,三峡都已穿过,想不到那年天旱水浅,刘船长刚换班休息,船却撞上了暗礁,地点就在距重庆极近的郭家坨。
  我们头一次经历这种事,不知深浅。只见船员们已身穿救生衣,穿梭来往。我们到了甲板上,看到一片柴油已从船底汇到江面,并扩散成一大片,随浪飘浮。每一位船员都青着脸,但没有恐惧,我至今也回想不出有任何恐惧与慌乱的迹象,只觉得这些位我们已相熟的船员,那时每人的神情像严阵以待的、大敌当前的勇士,每个人都像一尊雕像。
  一艘顺江而下的客轮在与我们擦肩而过时,三层舱里的旅客都拥到面向我们的一侧在惊奇地观看。这时,我又听到“回舱位!”然后,对面船上的船员一窝蜂地出动连推带拉把旅客轰进各个舱门,接着叭叭一阵锁门声把舱门紧紧锁住。这时,我们当中的一位同事说:“你看,在大乱之中,就得这么干脆,否则人群涌向一边,船就要翻了。”
  然而,这条轮船并没开走,而是靠了过来,两边船员互抛绳索,再搭跳板,把我们这条船上的乘客全部接过去。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再说,这几天,我们和船员已感情笃深,哪能各人顾个人。尽管帮不上什么忙,但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这也是一段缘份。这时大副走了过来说:“刘船长命令咱们都撒!”一条小船把我们和几位船员接了下去,当这条小船驶离这出事的轮船向着重庆开去时,只见刘船长与女报务员小陈站在船台上向我们挥手。刘船长严肃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江风吹着他的头发,更显得他的沉稳和凛然,报务员小陈一边挥手一边擦着泪水。
  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脑海中,一位船员激动地在我耳边低语:“在任何时候,船长与报务员都必须坚守在自己岗位上,别看这时还没事,这条轮船底舱已经撞破了一个大口子,正在进水,虽然靠岸了,但说翻就翻!”
  我们怀着无法言述的心情,驶离了他们,船上悬挂的呼救信号旗,呼啦啦地飘着,船长与小陈身影越来越小……
  大约一年后,我们在拍摄工作中,曾在川江轮船上无意中遇见了刘船长,他说是去看望一位师兄。见了我们的面,握住我们的手,头不住的摇着,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而说,我们绝口不提往事。
  以后每逢我坐船时,就会不由得想起川江的那一幕,想起那些可爱的船员,尽管我们天各一方。
  人生相聚是缘份,分别也因着缘份。再相见是缘份,不再相遇也是缘份。缘尽于此,情却永存。
  在我与杨澜主持的节目中,有一次涉及一个关于船长职守的问题,如果一条船遇到险情,只有一条救生艇,船长能否先离船去寻求外援。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各执一端,相持不下。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了两个场景,一是80年前的冰海沉船,泰坦尼克号的惨案,我看过根据这段海难拍摄的故事影片《冰海沉船》我记得最让我动心的是设计师的戏。当这艘触到冰山的客轮正在下沉,女人、孩子首先被送上救生艇时,这艘船舶的设计师,却正在船舱中沉默独坐。这时一位船员冲进来,请他上甲板,准备逃生。这位设计师平静地说:“请你转告我的家人,我没有贻笑大方。”既没有悲壮的举动,又没有感人的言语。而身外的一切惊呼惨叫、手忙脚乱、勇敢与怯懦、献身与自私、镇定与心慌、大度与猥琐、高贵与卑贱、在死亡面前—一照见了原形、本质和道德修养。这位设计出这艘前无古人的豪华游轮的设计师和所有船员乘客一样,作为首批乘客曾享受过那启航时的新鲜、愉悦和旅程的舒适,如果,安全抵达目的地,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了一个永远值得记忆的话题。不幸的是,这个“如果”被巨大的浮冰粉碎了。幸免于难的人,不幸遇难的人,本人与他们的亲人,都有了更复杂、更深层的回忆而这位设计师却决心与他的伟大作品同归于尽,因为这是他的成果,也是他的生命。他不回救生艇的不足,而舍已为人,我想即使大家都上了救生艇,他也不愿独生。为什么,我不知道。
  另一幅鲜明的形象,就是那次川江的历险如果在那时出现了惨重结局,那或许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回忆了。幸运的是,船触礁而未沉。船上的乘客与船员都撤离了,而最后留在船上的两个人,一老一少,船长与报务员。他们当时没有把握认为这条船没有沉没的危险,但职责所在,他们是准备与这条船同生共死的。我记得,当年在船上与船员聊天,几位船员忽然站起,走向船舷,默默伫立。后来,一位女孩告诉我,这里是一艘客轮遇难之处。涛声拍着船体,拍着两壁悬崖,女孩子的眼泪在闪动,她后来又告诉我,那遇难船上的船员是他们的好弟兄。
  于是,我在节目的串场中,讲述了这一情节,讲述了我看到一的一位普普通通的船长,在危急时的镇定自若,那时,他完全没想到他自己,他对我们道别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没把你们送到。”
  我不知道刘船长和小陈看到这个节目没有,他们的亲友、同事一定有人看到,一定有人会转告他们。那是我深深的怀念,也是我深情的祝福。
  人生犹如行船,说不定还会碰上暗礁,但且莫说我有无办法躲过,即使躲不过,我也会以刘船长,以文弱的小姑娘小陈为榜样,面带微笑,从容镇定。
  既然,过去的激流、险滩已渡过了,那十年动乱,留在心头上的阴影,一切的不平、怨仇,在通过三峡时,一部分已被江风江水涤荡,一部分也为船员、船长的言行所化解。自然,他们也有他们的各自烦恼,人生的航船注写不仅是载着欢乐、幸福,也同时会带着烦恼与不幸在前进。
  在四川,我们天天奔波劳累,晚上聚于灯下,有时闲语,有时共同读书、写作。
  进了天府之国,首先感到的是人际的温暖。我想,那时正值十年动乱后的拨乱反正之际,每个人在本单位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而接触到不知根不知底的外乡人,又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自然创造了一见如故的亲密的气氛。,
  唯—一次,双方都有点责任的小小不快,也在很短时间内解决了。
  那时,中央电视台记者外出采访,第一个规矩是,持本台采访介绍信,投奔所到地区省、市、县委宜传部,汇报情况,请对方协助安排食宿,一切费用自理,回来按标准额补助和报销。外出时间长一点儿,从嘴里省下几个钱,买点土特产带回,分赠亲友。这次,一位剧组同志前去联系工作,宣传部一位同志接待。据说,双方这样开始了谈,或许有演义色彩。
  记:这次派我们外出来宣传贵省大好形势。
  宣:欢迎,欢迎。
  记:食宿倒不麻烦您这儿安排了,我们自己解决了。
  宣:那好,那好,还需要什么,尽管说。
  记:我们需要一辆车。
  宣:车!什么车?
  记:汽车,小汽车。
  宣:同志呀,你要知道我们的领导上下班都骑自行车,你们这些记者就是事儿多,要什么小汽车。还有XX报的记者,住在执行所嫌乱,要我们给他换住处,你是来工作的,还是来享受的?!
  记:你们领导上下班骑自行车,我挺感动,我们老台长在延安出入几十里山路骑的是毛驴。可是四川这么大,要我们骑毛驴怎么工作。再者,我们人并不要挤进汽车,可是我们这套设备几十万元,要有个闪失,我们怎么交待。至于您说的XX报社记者,我们不知是哪位,人家写东西,希望有个清静点儿的地方,这还是报道贵省的需要,我看也不过份。这样吧,我的要求您给转达一下,我回去听您回信儿。
  一会儿,汽车已到了招待所门口。至于其中对话情节是否就是那样,我不在场不得而知。可是那会儿,我们外出,好像人家宣传部就该帮忙似的。不过,要不请他们帮忙,找谁呢?那会儿,又没赞助,设二类广告,没红包儿,没出租车,没……那会儿有那会儿的难处,如今有如今的苦衷,时代在发展,总不会发展到无是无非,没有矛盾的地步,那社会也别进步了。
  在四川,我们采访都江堰一带,几个县、几个局、几个部门。所到之处,热情感人,尽管那会物质条件不足挂齿,但那会儿的人情却比今天要浓,好人都让我们遇到了。
  工作十分艰苦,也十分愉快,人其实只要心气好,累不死,何况我们年轻。汽车沿着盘山路向都江堰进发时,我看到山区美景,一方方翠绿的麦苗,一方方鲜黄的莱化,错落散布,加上漫山红的桃花,白的梨花,把山区装点得多姿多采,鲜活生动。这大自然或半人工的自然色彩,任什么调色盘都调不出这种色泽,浓而不艳,艳而不俗。欣赏这山区野景与农田风光,是久居城市,尤其是十年动乱后,第一次有机会来到西南山区的我,无法形容的愉悦。
  我们到了都江堰,拜谒了二王庙,即李冰父子神像所在地。世界上又有谁能创建这旱涝保收的水利工程,使这一带居民享受了近两千年的风调雨颀,丰衣足食?我看到宝瓶口滚滚奔流的碧水,看到一望无际的秧苗,说实话,这秧苗比我们河南干校长得好。原来当地朋友为我详细讲解了,都江堰水利工程的科学道理现在我已记不清了。但是,我绝对相信,李冰父子的功德、能力、智慧与才于,泽被苍生,泽被后世,泽被万代,历史会越来越推崇他们的功绩,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这也是今后人们越来越关注的主题。
  在成都有两个必去的胜地,杜甫草堂和武侯祠。幸好,顺着旧书夹诗笺的线索,又找到了几片旧纸,勾画得歪歪扭扭的所为诗句,槽的是文理不通,好的是能省去许多笔墨。
  读者诸君,各位亲朋,幸勿见笑。

       草堂感怀

  诗圣本穷儒,垂暮结草庐。
  文章忧患成,常念黎民苦。
  蓬门难得开,旦夕迎白鹭。
  苍茫万重山,老病谁人顾。
  今春花又开,书看结清雾。
  轻抚松、竹、梅,依依怀老杜。


  至于武侯祠,我无法描摹它的森森气象,也无法超越前人对诸葛丞相的歌颂与评述。只要在山村中见到蜀人,就知道诸葛亮在民间的影响。这一点,金庸先生在《笑笼江湖》一书的开篇处提过。那就是国人至今头缠白巾,据说是当年为诸葛亮戴孝,怀念至今,不肯摘去,位及人臣,功略惊天,征战一生是真。罗贯中只叙述与创造了一位鬼神莫测、神机妙算的军师,缺少的是叙述孔明对蜀中的治理和一定间有过的富民政策。否则,老百姓怎么会为他戴孝至今。如果只是在外地征战,胜也好,败也好,关蜀中百姓何事。“蜀人头缠白布巾,武侯至今诚如神。”为人民做好事的,人民永远记住他。如果只是忠心扶保刘备父子,连年远征,断不能得到直至今天的有口皆碑的赞誉。
  我们还到了宝光寺,另有和番小文记述。这里只谈令我感触的写在大殿抱柱上的对联。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由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我被震撼的是,“何妨”二字。“文革”当中,什么时候听过这样温和婉转、聪慧储蓄的规劝、开导、商榷之音呢?那铺天盖地的勒令、必须、一定、非得、低下你的狗头、不改造也得改造、只许老老实实……听熟了,听够了,听烦了,听厌了。而这“何妨以不了了之”,却似在远古的洪荒中发出的规劝。含着笑,含着泪,那是世代的微笑,也是世代的热泪。后来,我斩住奉节白帝城,在碑林中倘佯,感悟到许多至今还未曾理清的哲理。
  每天上下一趟,帮着拎点摄影器材,浑身汗透。曾乘着小船,穿着救生衣,在川江激流中,四处飘荡,我的内心,已忘了过去的一切辛酸,想把这巴山蜀水、风情胜境填满胸怀,更想盛下蜀中文化的遗存。这香外景拍摄,使我惊喜交加,我早年读过的史、书、诗、文,—一在这里得到了复习、补充、印证。
  在文化遗存面前,在史迹历历除列的长江两岸,我留连忘返,心驰神迷。
  这期间,大约写了四五首诗,旧休诗的难度对于我太大了,我知道我只能做一个播音员和主持人,而不可能成为诗人,天份与悟性、才气与努力都差得太远。因之,这次长江之行,坚定了我两个想法,基本不再苦着自己去学我学不成的东西,今后努一把力,一定要在主持人这个行当中,出人头地。
  在白帝城住宿,房前正好面对羹门。当时。峡谷对岸有个石灰厂,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了。每天,隔一会儿放一炮,崩石头,烧石灰。弄得我白日里,心惊胆战,因为那一炸,山鸣谷应,震颤人心,不知一镒放几炮,也不知哪一响最最后一饱,悬着心等着放完,夫受刺激,人都受不了,何况粮细?所以,猴子早跑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那时有猿猴在,听说,老人们过三峡时,还看到过猴子,可是现在没有了。幸好当年我尚未做《动物世界》与《人与自然》否则,我一定跟这个石灰厂理论一番。
  到了夜里,万籁俱寂,满天星斗,月色光华,而峡影森森,涛声拍岸,感到一阵阵胆寒。
  白帝城上没有居民,当时只有一座文化馆,我们住在西侧殿里。夜深人静,在窗人就可以感到星天云滚,树影斑斑。想到一千多年前,刘备兵败,退于此处,病卧床榻,临终托孤,文武重臣。双目泪垂,诸葛孔明,临危受命。他们,可曾在静夜中,感到涛声的凄凉,心境的悲哀。那巡回的卫士,听到这涛声、风声,会怎样的情怯去思乡,那赳赳武将,久经沙场,他们胆气豪壮,但兵败如颓,奈何天数。总之,在涛声中,在夜色中,在群峰的阴影中,在愁云修雾中,刘备兵败病危,心情沉重的蜀臣局将,都会感到,气数已尽的悲凉。
  “淘尽英雄是浪声”往事已过去了近两千年,两千年对于整个人类发展史一说,简直就在昨天。
  夜宿白帝城,古文化的氛围与古战场的肃杀之风,直让我这个读过点书,又偏爱遐想,加之敏感多思的人,何能安寐。
  晨曦初露,鸟声鸣转,白帝城的夜结束了,我披衣出门,独步碑林。人川以来,我仿佛又回到了充满浓郁民族文化的长廊,我是吸吮着中华文化的营养成长起来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我生命的根,灵魂的根。尽管这是我第一镒来到这里,可仍有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譬如,在白帝城西碑林,我第一次看到炫刻在一块厂碑上的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雨绸缎,勿临竭而掘井。……施惠无念,受恩莫忘。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字宇读来,深感以碑石的楷书刻字,作为这一家训之载体,更显得端庄凝重,大气凛然。
  从这一刻起,我忽然觉得,今后,只要我自己能驾驭解说与串连词写作,我一定要努力使我感受到的以及我能传达的传统文化融人电视这一现代文化媒介载体,赋予电视节目神韵和灵魂。因为,几乎在几千年的文化源流中,事事处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都有优秀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艺术家作出过可贵的探寻、思考、试论、考证、总括与面向未来的开拓。
  我感到难过的是,十年动乱,在破“四旧”中,我个人也从内心排斥、贬低、轻视与抛弃我本来就接受甚少、知之不多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
  这正如我们只承认武汉或南京以下,才是长江的新浪潮,而自武汉以前的上游及源头都是应该批判的,都是阻碍我们前进的,都是我们的包袱,都是我们应视为的禁区。难道这不可怜且可笑吗?但最荒唐的,不可想象的,觉得最不可能出现的事情,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了,而且被狂热地认定了,包括我自己在内。
  “文革“十年,使一代人,出现了文化断层。当然,文化并非只是文学形式,包括政治的、经济的、宗教的、地域的、民俗的、生活习惯及追求新潮的综合的人文表现形式。然而,毫无疑义,文学是这一切内容的记录与刻划,承载与传播的形式与手段。
  马克思说,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里面所反映的资本主义现象比我从大英博物馆所能得到的总合还多。列宁说,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毛泽东说,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一部百科全书,至少要读五遍,这就是文学的特性与功能。
  我们开始知道的中国历史,难道不是从故事、从小说、从戏剧上,先奠定了感性基础吗?
  我深恶痛绝的是,认识了几个字的一批所谓时髦的中国人,隔着玻璃窗,看了外国一眼,就开始大捧洋人,大骂祖宗,简直是祖宗坑了他。要彻底投向作人怀抱,就必须赌咒誓地和自己的传统文化决裂。因此,不论这种表现的包装多么动听,多么振振有词。多么令人眼花镜乱,多么标榜这是为了救国,这是为了振兴中华。否!我可以清楚地判定,凡是不热爱自己祖宗,凡是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无缘的中国人的文化现象,凡是拿着人家购剩下的面包大骂炸酱面太难吃的人,都是中华民族的不肖子孙。在中国,不喜欢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是根本不有文化的人,尽管会写几个字,但他还是没文化的人。
  鲁迅老人家在“五四”推广新白话文运动时,曾说,我要以最黑暗的语言,来诅咒那些反对白话文的人……我想借先生的话,来表明同样的意思,“诅咒那些摧毁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人……”
  但是反对也好,担忧也罢,中华文化就像长江一样,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在历史上,南北分裂,五胡乱华,天灾人祸,兵火战乱,异族入侵,外侮践踏,焚书坑儒,我们的灿烂文化还是以耀眼的光芒傲然而立,眼前的一些现象更不值得担忧。
  这大约就是我那天几乎一夜未眠,而清晨独步碑林时的感怀。这次长江之行给我种下的日后要勃发的情愫,在我以后的节目中,时时不敢或忘。
  这次长江之行,其中还有一程,在云南,在滇西高原,在丽江,在玉龙雪山下。由于西南三省路途不便,从四川先折返北京,再飞昆明。长江之行暂告一段落,返京的数日里,我预料的自己真正的大忙季节来临了。这是十年动乱结束后,各位电视人在蓄积了十年的力量之后的千舟竞渡。于是,我的任务接接踵而至。从四川去云南回京中转,短短几日,我又应邀飞广州、赴大庆、三下江南,再赶往昆明。
  5月15日飞抵昆明,住翠湖宾馆,次日未能成行。16日冒雨在山中驱车赶路,中午到楚雄,晚至下关,住宿一夜。第二日,冒雨继续行程,黄昏时分到达目的地丽江。
  雨中看不清景色,但见峰回路转,云遮雾罩,不觉旅途的劳苦,亦不担心塌方坠石,却只觉这行程的风雨,犹如以往的人生,奔波千里恐一事无成,壮志难困,顿生直至中年事业无成的虚枉之感。看那漫山林木,夹杂着丛丛杜鹃,耳畔汽车马达嘶鸣,脑海中浮荡着许许多多过去与未来的、经过理想化的场景,时优时喜。正像车窗外的山雨,忽起忽落,阴暗难定。
  很久没再去昆明了,更很久没机会再去丽江一带,当时的山路将不平。加之雨水浸淫,盘山公路,左边是危崖万份,而右壁的山石,建有泥层或泥石混杂处,会在雨中忽地扑落。一路上只见数不清的坍塌泥石,溅落堆积,也见到前面路旁山石忽地砸下的骇人情景。事已至此,前后都险,只有一往无前无可选择。是进亦优,退亦忧,莫如横下心来,听天由命吧。砸上也并不容易,汽车疾行,真要有人从数十米处故意推石下坡,也要看对方是否一有百步穿杨之功。何况,何时落石是不关人事的天数,我们一车人都是无事小民,即使有对鬼神未散之处,亦不至于在冥冥中遭此一难。现在想起来倒是惴惴不安,当时好像没人被吓得六神无主,或声泪俱下,或祷天析地。都没有,一路上仍有人不断说笑。更令人回味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回来台里邀功,以会生忘死,赶路拍摄作为吹嘘资本。
  我从来没有那么高的热情来鼓吹拍摄过程的艰辛,吃苦不是目的。如果能舒舒服服地完成任务并取得最佳成果,那倒是值得仿效的。没完成任务,便没有成果,只吹嘘自己的舍生赴死,或苦不堪言,此等行径乃沽名钓誉,一个高明的领导绝不会立这样的榜样。当然,要做出点像样的成绩,不吃苦基本上是无望的。可是出成果难,吃苦容易。只宣传如何吃苦,却没有成果可言,这就形同鼓励众人都去夸夸其谈。“当日,车到丽江第一执行所,马靖华等人已迎到门前,虽仅隔几日,但倍感亲切,他们有人披着棉衣。“四季元寒暑,一雨便成冬”此丽江气候之写照也。
  在灯下,大家小聚。主人拿来当地县志,我们随意翻阅。
  我国现有纳西人口共24万,丽江地区聚居16万纳西人信奉东正教,使用象形文字。纳西妇女健美勤劳,她们着装很有特色,往往在身后被一袭用羊皮做成的披肩,上黑下白,白色部分呈半月形,黑白交界处,缀七颗星星,寓意为披星戴月,表达了她们吃苦耐劳的品格。
  纳西人能歌善舞。本民族的历史,就在世世代代的歌声中传颂,同时,也用歌舞表现他们的劳动生活和优美的神话故事。纳西男女青年往往通过对歌形式,互诉衷情。每逢节目,纳西人一定会欢聚一堂,载歌载舞,通宵达旦。然而,纳西人亦不是火辣辣的表现感情,舞蹈优美,动作舒展,节奏轻盈。
  这次拍摄《金沙江》,要选用一组纳西歌舞。请丽江县文工队表演,纳西人据说是彝族分支。这次请当地专业舞蹈演员表演整理挖掘的古老职务形式,伴唱运用了类似川剧高腔,加上声带的人为的颤抖,量得有点怪,所谓挖掘传统,有时在似画符。反正大家都没看过,有人敢于以自己的想象,说这就是老祖宗的传统,也决不会有人出来说这是不对的。于是以讹传讹,这其实是假传统。
  在挖掘传统时,应不用假说才好。不过,纳西人演纳西歌舞,外人也并不知其深意,都认可也就算成功了。只是舞姿仍是平稳和缓,整个舞蹈阵形,文雅仍不失动人之处。
  拍摄的根据仍是在府志中看到的,纳西人每年六月九日要过三天火把节,家家户户门前点上一堆熊熊火焰,人人手中有举一束松明火把,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府志载,原来是玉皇要害死生活幸福的纳西人,派一员天将要去杀光纳西人。而这位天将于心不忍,结果是自杀。玉皇一怒又派天兵用火来烧光村寨,当纳西人知道这一情况,家家户户门前点起火来,天上一看以为,这一片火光已把纳西人灭绝,使此就罢,而这火把节却从此流传下来。
  传说往往带有极为荒谬的色彩。
  当夜色降临,几十把松明忽然点亮,在音乐声中,演员们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在火把、灯光、星光、月光辉映下,轻歌漫舞,远近乡亲赶来,围观这一热闹的场面。
  这一阵灯笼火把,真的把天上乌云驱散了。第二天,尽管偶有小雨,但外景拍摄是没问题了。
  我们准备拍摄的最难、也是最危险的外景景点,就是金沙江上的虎跳峡。
  当我们乘车下午抵达龙盘水运站,工地的领导先让我们吃饭,可是等到饭吃完,赶至拍摄现场,太阳就会下山。于是,我们感谢盛情,饿着肚子赶到了江边,坐上一条铁壳船向虎跳峡驶去。此处水面还算开阔,但船工要求我们穿上救生衣,顿时增添了不安的气氛。
  船停在一面陡坡旁,离船上岸,走上了一川碎石的干沟。眼前山崖几乎直上直下,才登上一半就人人汗流诀背,气喘吁吁,斗大的石头在脚下摇摇晃晃,一步踩空,后果难以设想,已到了海拔三千多米。在攀登中,缺氧的感觉,增加了不适。向上看峰插入云,往下看,激流汹涌,惊心动魄。举步维艰,何以形容。
  终于千难万难上了峰顶,山风扑来,浑身倒是舒服了,但心脏嘭嘭奔撞,使人感到疲乏无力。看表已是6点了,顾不上歇气,架机器的架机器,开录音机的开录音机,拿反光板的在调着板的位置。我在机位出,牢牢站在崖边,我面前是摄影机,而背后即是万丈深渊,激流恶浪。虎跳峡,有人说它的两岸,一头虎可以跃过,金沙江水在这紧扼的石崖之中,奔突、慈蚓有人说这奔腾咆哮的峡中激流,那声势就是猛虎发威,骇人心魄。于是,虎跳峡之名由此而来,我的目光向上望去,对面山峰,如刀削一般,峰顶云雾缭绕,像神仙府地。由粗犷的巨石构成的山崖,在远处看来,却清雅秀巧,云雾瞩息万变,忽浓忽淡,时上时下,时有时无,虚无飘渺。蓦然间一道金光,直射对面山崖,并给这幽深的峡谷增加了一丝神奇的光明。青树、怪石,在这夕阳一抹之下,更显得清奇古怪。
  极目望去,在将落山的太阳的余辉中,我面前的山巅变得容光焕发,像光华四射的少女的鲜艳面庞,像玲珑剔透的水晶石雕成的举世无双的艺术品。那一声声隐约可闻的鸟语,让我反而觉得此处的荒凉。对面绝壁,自古无人问津,眼前脚下,又有几人站过?多少难得一见的美景,生在深山无人知。只是山并不想让世人领略。千万年来,它自生自灭,明媚清雅也罢,平淡无奇也罢,阴森恐怖也罢,朝云暮雨,阴晴雨雪,春荣冬枯,夏季的一色墨绿、翠绿,秋睛的万紫千红,霜叶杂染。总之,它美也罢,丑也罢,并不想愉悦谁人。可是人却在人世间不甘寂寞,大才小才无才,都要在人生舞台上拼命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此刻我站在危崖上,不也希望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认可与被人赞赏吗?收敛心中顿生的种种念头,专注地对着镜头说话,不敢有半点疏忽地完成我的台词,因为时不待人,天就要黑了。
  回到水运站,主人端上热腾腾的菜蔬、米饭。大家风卷残云,把一天的饥饿与一天的疲劳都吞了下去。
  9时许,告别热情的主人,返回丽江县城,睛空朗月,几抹轻云,山路两旁的峰峦苍茫可见,神秘无限。车上人几乎异口同声请求停车。车停路边,大家下车,深深地吸着鲜鲜的、淡淡的香气。环视四周,都没有话讲了,被四周的杜鹃花的冷艳惊呆了,千朵万朵、远远近近的杜鹃花,盛开在山坡上。月色清辉,把一丛丛、一片片正在怒放的碎玉般的烂漫花朵,衬托得淡雅、庄重、宁静、妩媚。花是那样蓬勃,仿佛有生命的律动。仿佛吟唱、诉说,但我们不懂她的语言,也感知不到她的音波。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野,杜鹃世世代代默默地展现着无人知晓的美好精灵的仙姿。
  既然这么美妙的景观,千万年来鲜为人知。那么,在大自然的神奇魅力前自渐形秽的我,有什么不平。有什么资格想称雄一时呢?自然是净化人类心灵的师长,它在默默地向我们,向有幸窥视到它一星半点美感的人,显示着无意苦争春的超凡脱俗的风骨。
  在四川与人打交道要多一些,对古代文化的遗存有缘观瞻的机会多一些。但那是人世之心的一种暗暗积累,那是激励我奋发向上、出人头地的一种鼓动。而在云南,更多的是在人迹罕至之处,观赏大自然亘古以来的沉寂,领略它甘于岑寂,而毫无争一日之短长的矜持。大自然、绝不自怨自艾,它在人在出现之前就存在,在人在繁衍之后仍存在,在人类蒙昧之初即存在,在人世演出悲欢离合的种种活剧时仍默默无声的存在,它一如既往,守住它的寂寞,它容忍人对它的种种猜测和对它的肆无忌惮地伤害。然而终究,大自然是伟大的拥有者,也是悲哀的牺牲者,无论是江流和山岳,凭你亲和,也任你开采,我们的到来,是否已惊扰了它。但它以自身的神秘告诉了我,无论我怎样在尘世中争抗,在山野中寻求解脱,总之,我永远是渺小的一员。
  离开丽江的前一天,我到了黑龙潭公园、古木扶疏,亭阁剥蚀,几乎整日并无游客。草荒鞠而无人整理,篱破败亦无人问津,已失去那诱人的意境,仅剩下杂乱的野景。只是抬关望见的王龙雪山,几痕终年不化的雪迹,勾出如大理石的白玉色条纹一样的雪迹。山下如春,山上清冷,也形成了一种特有的神奇瑰丽。不过,黑龙潭水映出了它动人的倒影。
  临回京城,心中已有了打算。今后要努力奋发,进则跟随先贤大师们的足迹,怀有“天生我村必有用”的雄心,闯练一番;而退则独守岑寂,容得下冷暖风睛,也耐得住无人赏识的寂寞。于是记下一首我自吟自写的《春城歌》:

  春风春雨洒春城,
  春城无日不春风。
  漫山杜鹃春光俏,
  绿水红花盈盈笑。
  君看玉龙山上雪,
  春风不曾到山头。
  春雨尽日似轻愁,
  春光春水两悠悠。
  古潭莲花烂漫开。
  谭庆雪山影倒载。
  剔透晶莹含春色,
  仙姿妩媚寻春来。
  四季如春无寒暑,
  一段冰魂做傲骨。
  春风春雨弄春柔,
  碎玉飘零蝴蝶舞。
  何须到处觅胜境,
  春城春城是乐土。


  第二天,我吟味没有尽兴的诗意,怀着一展身手的信念,回到了今后将给我种种机会的北京。
                   1995年7月 开始于井冈山完成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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