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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死生契阔


  
  作为“帝者师”的角色,张良的人生追求总是与刘邦的帝业连在一起。他与刘邦不仅是君臣,也是知已故交.同心相印.死生契阔。刘邦死去的时候,张良才深深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了一半。

  刘邦率兵东征,平息黥布叛乱,大获全胜而归。
  黥布带领残部逃亡江南,接到长沙王吴臣的书信,邀他到长沙避难。他信以为真,行至鄱阳,突然遇到埋伏,猝不及防被杀死了。
  刘邦虽然凯旋而归,但他的心情却坏极了,再也没有往日那叱咤风云的英雄感了。异姓诸王虽然已被他消灭得所剩无几了,但是他的豪气也差不多消磨干净了。
  他拒绝了群臣的朝贺,也不奖赏有功之臣,整天在宫中由戚夫人陪着恹恹而卧。箭伤还并没有痊愈,一阵阵钻心地疼痛。毕竟年岁越来越大了,已经再难适应戎马生涯。然而到现在为止,不论边境的匈奴犯境,还是发生诸侯叛乱,都还得御驾亲征。再加上京都安危又令他放心不下,还不得不托付给病中的张良。这次他顺道回故乡看了看,前次还是九年前兵败彭城,和夏侯婴一起逃亡,深夜经过故乡时想接走太公和吕雉,但已不知去向,无颜见父老乡亲,谁也没有惊动,悄然离去了。这一次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吧,以天子之尊回到父老乡亲面前,可算是荣耀的极顶了。尽管如此,他的心境仍然十分悲凉。在酒酣耳热之时,他难以压抑心中的酸楚,不禁引吭高歌了一首即兴创作的《大风歌》。他高唱的这支歌,其实是一支悲歌。因为他虽然已经“威加海内”,但他仍然缺少“守四方”的“猛士”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回到宫中,整日有戚夫人相伴,他心中废立太子的念头又油然而生。
  在养病的日子,群臣可以不见,但却没有理由也不可能不见吕后和太子。而他一见到她母子俩,心中就无名火起,就烦躁不安地给她母子俩没好脸色看。愈是如此,太子就愈怕他,愈躲着他,他当然也就愈讨厌他。于是,吕后也就愈加忌恨戚夫人。愈加拼死保住太子的地位,愈加酝酿着疯狂地复仇计划。
  他们已经陷入了悲剧的怪圈不能自拔。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当年叱咤风云的刘邦,如今真象一只飞蛾撞到蜘蛛网上,越动弹越挣扎,越被缠绞得难以脱身。
  如今刘邦心目中的江山社稷、军国大事,都归结到一点,这就是废长立幼。看着戚夫人含情脉脉的泪眼,听着她的声声叹息,他的心都碎了。不把这件事办成,他是死不瞑目啊!
  这次东征,他已经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年岁不饶人。他已经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衰老,他清楚地知道,天子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生杀予夺之权,但是在死亡面前,他并不比普天下的黎民百姓多一分毫的优越。那么,自己能否在最后的岁月里,把立嗣问题,按照自己的意愿妥善解决呢?
  他现在感到自己骑虎难下,要废立太子吧,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几个臣子支持自己,就连张良也坚决反对。就此作罢吧,难道一个至高无上的天子,就如此窝窝囊囊地认输了?
  这一次,他要横下心来,非废长立幼不可,你们都说不行,朕就非如此不可!再反对,朕就要杀你的脑袋,看有多少不怕死的!
  刘邦想,这次一定要先取得两个人的支持,即太子太傅叔孙通和太子少傅张良。
  他先把叔孙通叫来,这叔孙通是个老儒生,典型的书呆子,什么事都按圣贤的教导和先王的遗训办事,决不越雷池一步。刘邦头一个就碰了壁,叔孙通遇水火不进,态度十分坚决地反对废长立幼。最后,君臣之间已经到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君王执意要废长立幼,太子太傅又坚决反对不肯让步,没想到叙孙通最后竟然对皇上毫不含糊地说:
  “如果皇上执意要废长立幼,臣就死在你的面前,以死相谏!”
  刘邦相信这个迂夫子是一定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的。算了,算了!不废就算了,你老先生千万死不得,你死了我刘邦还得留下千古骂名。当初对儒生随口说了几句粗话,取下他们的帽子来拉过一次屎,闹得天下闻名,背了一个不敬读书人的骂名,到现在都还没有洗清!
  叔孙通退下了,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皇帝也不是想干啥就干啥,想杀人就杀人的,难啊!
  他决定找张良谈谈,回京后听说他病了,还未曾和他见过面,出征期间,他辅佐太子留守京都,朝中相安无事,功不可没,还应当好好感谢他呢!加上他还想打听一下,在他出征期间,朝中还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箭伤未愈,心情抑郁,住在宫中实在烦闷,人都是这样,很多时候都需要无监视的孤独和自由。如果一个人,每时每刻都有目光监护着你,从孩子到皇上,也会感到极度的不自在!
  刘邦吩咐备一辆便车,微服私访,轻装简从悄悄从后门出宫。打北门出长安城,向东北方向逶迤前行,在骊山西麓的一座丛林掩映的小山头,有一座宁静简朴的庄园,叫“黄石山庄”,这便是从栎阳迁都长安后张良的新居。
  这是他选定的终老之地。
  刘邦今天身着平民衣衫,头顶系着一块方巾,去掉了那一身辉煌神圣的帝王包装,看起来象一个极为普通的山居老者。车在山下林子里停住了,他只让一个随从扶他从小路上山。连何肩也没有发觉,便悄悄绕到屋后的丛林中,到此连随从也撇下了。他独自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说的惬意和清幽。即使寻不到张良,他独自在这里静静地呆上几日,身上的百病和心中的烦忧,都会无影无踪,消退干净。
  这个张良好福气哟!他怎能理解朕的烦忧?
  他清楚地听见山泉的喧声,转过一段蛇行般的小径,来到一座山前。只见三股飞泉从崖口跌落下来,在半崖的一块突出的峭石上摔得粉碎,化成散珠碎玉,洒落在山崖脚下的一泓清泉中,使清澈见底的泉水,永无休止地荡起无尽的涟漪。
  水底,是一颗颗光洁的五彩石,大大小小象宝石镶嵌的一幅美丽的图画。
  在泉水的中央立着那一块状如人形的从谷城山下搬来的黄石。
  刘邦知道不管几度迁居,洛阳——栎阳——长安,他隐居的山庄,都必定有山林、清泉和黄石,这是张子房心灵供奉的一块圣地。
  他突然领悟到,人生当适时而进适时而退。不知进的人生太暗淡,不知退的人生太困窘。但是帝王人生是只能进不能退的人生,因为他后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刘邦明知他多么需要这种宁静淡泊,然而却又分明不能够和不允许,这正是他的烦恼和痛苦之所在啊!
  他独自在泉边坐了下来,此刻他暂时忘却了此行的目的,他连张良也不想见了,他真愿意独自坐在这里,没有人来打扰,就这样坐下去,一直坐到地老天荒。可笑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的帝王,却连这样一方净土也不能拥有。
  “先生何许人也?到这偏僻的山庄来寻找什么?”
  他的身后,一个声音在低声问道。他仍然背对着回答道:“一个想摆脱烦恼的人,到这偏僻的山庄来寻找偏僻。”
  说完他才缓缓地回转身来。
  “啊,陛下!”
  “子房!”
  两双手紧紧地抓在一起,这是故友的相知,忘却了君臣大礼,也不需要那么繁琐的君臣之礼。
  “陛下的箭伤好些了吗?”
  “快要痊愈了,子房的病,是前些日子辅佐太子留守劳累所致吧?”
  “倒也不妨,好在陛下东征期间,京都还算平安。”
  “真的就那么平安?”
  刘邦回到长安以后,总感觉到前些日子,似乎发生过什么事情,令人扑朔迷离,难以分辨。总想找到一个人明明白白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却难以找到。
  本来张良是有这个能力和这个责任把这个谜底揭开的,但是话到口边他又犹豫了。
  在废立太子事端初起的时候,张良就为自己立下了一条准则,皇家骨肉之争不可介入。
  如废立之争,虽然暗中进行得很激烈,但始终还未曾捅破,还未曾表面化和白热化。如果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刘邦内心潜藏已久的隐忧,就将变得公开化和激烈化。皇上一定会为之震怒,一定会乘机废长立幼,这不反而帮了倒忙么?
  他想:人世间许多复杂的事情,可以悄悄化解,但也有许多复杂的事也会变得更复杂,直到难以收拾。
  他不愿看见自己耗费了巨大的心血和才智帮助刘邦建立起来的汉王朝,又象秦始皇死后那样,让阴谋和残杀把自己毁于一旦。何况天下需要休生养息。
  他相信时间的力量,可以消溶坚冰,也可以创造奇迹。还是不说为妙。
  他决定还是尽量弥合皇家的创伤,愿这种积怨能悄悄地散去。当然,他也清醒地看到,掩盖得再巧妙,也只能在刘邦在位的时候。因此皇上的寿缘愈长,愈能使汉室江山长治久安,一旦刘邦驾崩,吕后临朝,就不知道后果如何了!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这些,他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
  于是他安慰皇上说:“不管陛下回京后听到些什么流言蜚语,都别在意。虽然事出有因,但却查无实据,反正没有出什么事就算了吧!”
  刘邦直言不讳地说:“子房,我知道你一片苦心,但你用不着隐瞒,我风闻皇后想控制太子,借我将兵在外又身受箭伤的时机兴风作浪。要不是子房机智应变,卧床扶持太子,后果不堪设想呀!子房,你又何必死死瞒着我呢?正因为如此,我已痛下决心,一定要废长立幼,望子房不要再阻拦我!也许我已经来不及了!”
  事情已经挑明,话已经说到了这种程度,张良仍然平心静气地说:
  “不是想隐瞒陛下,的确在陛下离京期间,发生过一些事情。然而我要告诉陛下的是,正是在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中,我才发现太子有他可爱之处。恕我斗胆地说一句,陛下对太子的误解太深了!”
  刘邦觉得有些吃惊:“你真的这么认为?”
  张良情辞恳切地告诉刘邦,太子就是太子,不必非要把他和什么人联系在一起。而且通过他的观察,发现正是太子刘盈的心地善良,才不容易盲目附和,才不下手害人,这样的太子又有什么不好呢?他半开玩笑地说:
  “听说在逃离彭城的途中,楚军追赶甚急,皇上三次把他和鲁阳公主推下车去,结果都没有推得掉,看来如今是更难以推掉了!哈哈……”
  刘邦苦笑:“要不是夏侯婴三次救起他兄妹俩,又没有今天这回事了!”
  “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后来,刘邦的创伤渐渐好转,他的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但是太子的废立问题仍然耿耿于怀,他始终不死这个心,他总想在自己告别人世之前,对年轻的戚夫人和年幼的如意有一个令人放心的稳妥安排,这已经成为日夜困扰他的一个大问题了。
  他决定大宴群臣,为平息黥布的叛乱作一个了结。
  这天夜里,未央宫灯火辉煌,五色彩灯和一排排巨大的红烛,照得这座宏伟气派的宫殿如同白昼,乐工们身穿着色彩艳丽的袍服,头上戴冠,席地而坐。有的吹着由几根长短不同的竹管排列而成的排萧,声音如凤鸣般美妙。有的摇着鼗鼓,这是一种极小的鼓,中间穿有一只小柄,手执小柄左右转动,用两侧耳绳上的小球将鼓敲响。有的吹着类似竹笛的管乐叫篪,有的吹着灯类似笙的二十三管的竿,它常与琴瑟配奏。在乐工中起主导作用的是琴,当时的琴长四尺五寸,有七根弦。
  今夜乐工中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弹琴的女子,就是经常为刘邦侍奏的石奋的姐姐,她因为琴弹得特别好,被皇上召入宫中封为石美人。近年来,从皇上到大臣都十分喜欢听琴,尤其爱听石美人那令人销魂的演奏。
  琴声悠扬,飘荡在未央宫的崇楼殿宇间。
  在动人的乐曲声中,宫娃们一队队上场翩翩起舞。
  首先上场的是矫健的建鼓舞,这种舞蹈是从巴渝之地传来的,场中竖着一面穿插在立柱中的鼓,两位舞女头戴高冠,身着短孺,双袖略长,穿着裤脚下端宽肥的管裤。这两位舞女双手各执一槌,在乐曲中扭身跨步,边舞边节奏整齐地敲击着鼓面。只见她俩双腿臂开,腰带飞动,矫健奋发,刚强有力,使人振奋不已。
  然后上场的是长袖舞,也叫做翘袖折腰舞。一位体态轻盈、婀娜多姿的美女上场,她头顶束着高高的发髻,两条长长的帛袖,随着旋转的体态翩翩飞动。袅袅细腰如弱柳临风摇曳,飘逸俊秀似仙女从天而降。轻歌曼舞中,这位美人一展清亮的歌喉引吭高歌,歌声哀婉动人。双眼含情凝泪、顾盼生辉。这时朝臣们才发现,这位天仙般的舞女,就是皇上最为宠幸的戚夫人。长袖舞是她最拿手的绝技,能得以亲眼目睹她的表演,是当时人间最美的艺术享受。
  最受欢迎的踏鼓舞上场了。这也是一种女子独舞,舞的装饰基本上与长袖舞相似。长袖舞是双臂和腰上的功夫,而踏鼓舞却是双脚的功夫,类似踢踏舞,不过更难的是要用脚敲击地上置放的那面鼓。这鼓用兽皮作外壳,内装谷糠,舞女或在其上,或在其侧围着鼓起舞,有节奏地用各种方式将鼓面或鼓身击响。舞开始后,脚击鼓点的节奏变幻无常,愈来愈快,令人眼花缭乱。特别舞女双脚令人叫绝的跳跃和击鼓,赢得了一遍赞赏和惊叹。
  等到旋转得令人眼花纷乱的舞女,突然一动不动地凝立在鼓面上,群臣中突然爆发出喝彩和惊叹,原来依然是戚夫人!
  这些精彩的乐舞,将近来笼罩宫廷压抑不安的气氛为之一扫,群臣开怀畅饮,连深居简出的留侯张良也从城外赶来了。
  刘邦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当他把目光投向太子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看见太子的身后,坐着四位须发银白的老人,一个个精神矍铄,目光如炬,气度不凡,神采奕奕。
  朝中从未见过这么些人,他们是谁?
  四位老人看见皇上在惊愕地注视他们,便一起站立起来对皇上拱手敬礼。
  刘邦退入后殿,派人去请四位老人来见,顷刻他们便前来拜见皇上。赐座后皇上问道:
  “请问四位老先生尊姓大名?”
  “臣绮里季。”
  “臣东辕公。”
  “臣夏黄公。”
  “臣角里先生。”
  刘邦大惊,不觉站了起来:“啊!四位老先生便是天下闻名的贤者商山四皓么?”
  四位老人齐声回答道:“臣等正是!”
  刘邦惊讶地说:“朕仰慕四位老先生年高德劭,为当今天下贤者。当年天下初定,朕思贤如渴,希望能请到四位老先生,辅佐朕治理天下。可是多次派人察访,都音讯杳无。后来才听说四位老先生逃到商山隐居起来了。这究竟是为什么?更令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四位高士不愿在朝为官,为什么今天又心甘情愿地跟随在太子之后呢?”
  四位老人相互望了望,觉得有些话不便在当今天子面前明言,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邦觉得有些奇怪:“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请直言相告。”
  “好吧,让我来说吧!”其中一位开口道:“从前我们听到陛下不少的传说……”
  “什么传说呢?”刘邦满有兴趣地问道。
  “是说陛下看不起读书人,对他们往往出言不逊……”
  老人抬起头来大胆地望了望龙颜,见刘邦脸上虽然有些发红,露出几分尴尬,但并未曾大怒,反有些不拘小节地笑了笑,坦率地承认说:“当年是有那么一回事,哈哈……”
  “因此,”老人接着说下去,“臣等决心不受那种侮谩,所以隐居到深山去了。”
  另一位老人接过话头说:“如今我们听说太子十分仁孝,对有识之士尊敬爱护,天下有许多义士,都愿为太子去赴汤蹈火,因此臣等愿出山为辅佐太子效力。”
  刘邦感到极大的震动,张良对太子的评价,并未曾引起他足够的重视,四皓之言不能不使他认真对待了。于是他只好感谢说:
  “劳烦四位老先生尽心辅佐太子。”
  商山四皓告辞出去了。
  刘邦目送着四位老人离去的背影,独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感到十分孤独,怅然若失,心中说不出一种难言的苦涩味。
  戚夫人见皇上离座后没有再回来,便寻到了这里,见皇上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发呆,赶紧上前问道:
  “陛下,你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刘邦摇了摇头,久久不说一句话。
  戚夫人扶着他的双肩焦急地流着眼泪问道:“陛下,你究竟怎么了?你说呀!”
  说着伏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
  刘邦轻轻抚着她秀美光洁的长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自语般地说:
  “爱妃,你看见了太子身后的四位老人吗?”
  戚夫人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问道:“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天下闻名的商山四皓,朕统一天下之后,曾派人去请他们出山,他们逃进商山隐藏起来。如今却心甘情愿出山辅佐太子,朕还能废除他吗?”
  戚夫人双手掩面,抽泣得更厉害了。
  刘邦仰天长叹:“吕氏如今羽翼已成了!”
  戚夫人听到这话更加伤心了,她猛地伏在刘邦的怀里,使劲摇着他大放悲声:
  “陛下,妾将来靠谁呀?陛下尚且无力保护妾,妾身将来不是任人宰割吗?陛下……”
  刘邦也痛苦不堪,五脏俱焚。
  他突然传旨召石美人,石美人上,刘邦命她弹琴,石美人席地抚琴,琴声如泣如诉,忧怨低徊。
  刘邦扶起戚夫人,对她说:“爱妃为我跳一曲楚舞,朕唱楚歌为爱妃伴舞。”
  戚夫人双目合愁,翩翩起舞,她弱不禁风的腰肢扭着动,象一株弱柳在狂风中痛苦挣扎,无可奈何地抗争,孤独无告,乞求着上苍。
  刘邦用他那苍凉沙哑的歌喉,悲愤地唱道:
  
  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翼以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又可奈何!
  虽有缯缴,
  尚安所施!

  刘邦一遍又一遍地唱,戚夫人边舞边涕泪纵横。
  跳着跳着,一旁伴奏的石美人也泣不成声,突然一声绝响,琴弦断了,戚夫人也昏厥倒地。
  刘邦止住了歌声,老泪纵横。
  张良来到后面,想与刘邦告别,在帷幔后听到刘邦的歌,止不住悲上心头,他从歌声中突然感觉到,刘邦将不久于人世了。
  他突然感到鼻子发酸,忍不住掉头不辞而别。他深深懊悔,不该向吕后举荐商山四皓,就不至于引起陛下如此悲痛欲绝。不过他又想,请来商山四皓并没有什么坏处,至少可以使太子不为虎作伥。
  刘邦从此不再提废立太子的事了。
  尽管如此,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掩埋着这桩心事,至死难以瞑目。半年后一个激怒了他的突发事件,就是很有力的明证。
  他的箭伤又复发了,而且身体越来越虚弱,这也许和他心情太坏大有关系。他的郁郁寡欢,除了废立太子给他带来的心灵创伤之外,燕王卢绾的谋反,又使他情绪激动。当然,如今他已不可能御驾亲征了,他亲手打出来的天下能否平安,仍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内有吕氏,外还有两位异姓王。他已卧床不起,只能命樊哙与周勃率兵到北方的燕地去平定卢绾。
  他的病愈来愈重了。他已经移居长乐宫,吕后不知是来打探虚实,还是真心想给刘邦治病,带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医师,前来为刘邦治病。但刘邦却对吕后十分反感,只要一见到她就火冒三丈,不愿和她说什么?因此,对这位吕后请来的医师也十分反感,往日的老毛病又犯了,开口就骂道:
  “我是一个布衣,手提三尺之剑取得了天下,这不是天命吗?我的命在天,纵使有扁鹊这样的名医,又怎么样呢?”
  这话句句是说给吕后听的,告诉你,这皇帝也是天命,不是你能把我任意摆布的,还是老实些好!
  不过,他又想,你不满吕氏,与人家医生何干,何必又让人家也跟着受奚落!哎,自己这种不尊重读书人,爱说话侮谩人的毛病,怎么至死都改不掉!商山四皓不就因此拒绝出山的吗?
  因此,他虽然拒绝治疗,但还是不忘赐黄金五十斤让这位医师去了。
  吕后看见他确实不行了,已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便小心地试探着询问道:
  “在陛下百岁之后,如果萧相国也死去了,谁又可以代替他呢?”
  刘邦感到极度的疲困和衰竭,他睁开眼睛来盯住吕后那张脸,那张红颜已失却生机不衰的脸。难道我真的要死了么?人就是如此,即使你象一只猛虎——百兽之王,到了你不能动弹的时候,一只小老鼠都能摆布你。
  怎么?现在就逼宫来了!要我让位给你儿子么?你先打探萧何死后谁干,不是分明在问我死之后谁上么?我不是没有废太子么,肯定是你的儿子继位,等不及了么?
  好,你要打探丞相的事也好,我就把可保汉室江山的人提出来,以免你将来为所欲为!
  于是,他说:“萧何死后曹参可以。”
  “曹参之后呢?”
  “王陵可以……但是,王陵稍微……憨直了一点……陈平可以辅助他……”
  “那么陈平又可不可以呢?”
  “陈平……机智有余……但不能独当一面……”
  “还有谁呢?”
  “周勃……深沉而不外露……然而稳定刘氏天下的人……非周勃莫属……可以命他为太尉……”
  “再后呢?”
  刘邦摇了摇头,闭上了双眼,等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说道:“此后的事,是你我不知道的了……”
  由于他拒绝服药,创伤也愈来愈重,刘邦已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状态。别以为这位大汉帝国的开国皇帝就从此一蹶不振,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了。谁也没有想到,他在临终前还一跃而起,差点儿要了一个人的脑袋。
  一天,他正清醒过来,不知是谁来到他的病榻前,向他报告了一个令他激怒的消息。
  说是樊哙受吕后的唆使,密谋在等到宫车宴驾之后,立即引兵诛杀戚夫人和赵王如意,并除掉反对他们的朝臣。
  刘邦大怒,箭伤顿时钻心地剧痛,汗流满面。他下令立刻召陈平、周勃进宫,等二人来到病榻之前,他忍住剧痛吩咐道:
  “樊哙……与吕后结党……望我……快一点死……你两人……速去燕地……速斩樊哙之首……”
  “遵旨!”陈平、周勃齐声答道。
  “周勃……”
  “臣在。”
  “你……代樊哙为将……讨平燕地……”
  “遵旨!”
  “陈平……”
  “臣在。”
  “你可将……樊哙之首……尽快送来……”
  “遵旨!”
  陈平、周勃抬起头来,注视着病入膏肓的皇上,只见他面如土色,枯瘦如柴,气息微弱,两人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尽管已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心中十分清醒,在临终之前困扰着他、令他难以瞑目的仍是吕后的坐大和戚氏母子的安危。他再也顾忌不到那么多了,以至连樊哙也不可饶恕了,要借他的这颗头来打击吕氏的嚣张气焰。
  但是,他毕竟到了油干灯草尽的时候,已再无回天之力了。连陈平、周勃这些绝对可以依靠信赖的重臣,对他的御旨都要打折扣了,他们也完全明白,不能仅凭气息奄奄的皇上一道口敕,就可以把樊哙这样的重臣杀掉的。他既是刘邦从前的哥们儿,又是吕后的妹夫,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功臣。关键是一个“时间差”,如果刘邦一时死不了,樊哙之头就非砍不可;如果刘邦很快驾崩,那么杀了樊哙就下不了台!真叫人左右为难。不过陈平毕竟是谋士出身,善于随机应变,因此他与周勃商定,先去将樊哙解押进京,若刘邦未死,要杀让他亲自杀去;若刘邦死了,要放让吕后放去,这样两边都不得罪。正是因为陈平打“时间差”,人还未到燕北皇上就晏驾了,樊哙才侥幸拣到一颗脑袋,多吃了几年干饭。
  刘邦是命定和吕氏结下了难分难解之缘,不仅咽气之前,被她搅得放心不下,就是咽了气,还得受她的摆弄。
  刘邦咽气之前,恨不得将倒向吕后的樊哙杀掉,死了才闭得上眼睛,谁知自己熬不到那一天。吕后做得更绝,你要想杀我的人么?如今你死了,就得听我摆布,还得让你多躺几天,密不发丧,借你的名义杀那些不听招呼的人。
  这个女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么大的事能密不透风吗?郦商提醒吕后的心腹郦食其说:“听说皇上已经死了四天,还不发丧,想借此机会杀诸将。如果真是如此,天下都要大乱了!你不想想,此时此刻陈平、灌婴率领着十万大军镇守着荥阳,周勃又取代樊哙率领着二十万大军正在平定燕代。如果他们听见皇上驾崩,朝中诸将被杀,肯善罢甘休么?”
  郦食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问道:“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样?”
  “怎么样?”郦商说,“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到时候,他们必定会连成一气向关中发兵,诸将外反,大臣内叛,灭亡之日就在眼前!”
  郦食其吓慌了,赶紧去找吕后,才决定立刻发丧,大赦天下。
  皇上驾崩的消息传来,何肩不知道该怎么办?报告吧,怕加重张良的病情;不报告吧,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了么,又怕张良怪罪于他。
  前天深夜,郦食其曾突然来访,张良平日就对他十分反感,再加上他早已杜门谢客,让何肩推说病重不能见客,将他回绝了。
  不过,郦食其去后,张良失眠了。自从刘邦大宴群臣之后,张良就再没有和他见过面。那天晚上,他听见刘邦那沙哑的歌声,感受到了他内心极度的痛苦和忧伤。哀莫大于心死,当时他心中就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他感到这位横绝一时的英雄,已如火炬即将燃尽,顿时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前不久,他听何肩回来悄悄告诉他,说有人向皇上告密,待皇上驾崩后,吕后要樊哙诛杀戚夫人母子和诸将,皇上一怒之下命陈平、周勃立即前去斩樊哙之首回命。他知道,长乐宫的上空已阴云密布,从此汉宫将不得安宁。
  他知道郦食其是皇后的心腹,深夜前来造访,朝中必有重大变故!那么,是不是……”
  第二天他让何肩前去打探,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就是如此,尽管杜门谢客,避世隐居,但是他仍然难以全然忘却刘邦和他的帝业,内心深处仍然心系着大汉帝国的安危。
  何肩终于给他带来了噩耗,皇上已经晏驾几日了!
  张良瞪眼坐着,欲哭无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张良生命的一半是刘邦。
  做为一位能在秦末天下大乱、楚汉相争中运筹决胜的风云人物,他作为“帝者师”的角色,一开始就是和刘邦亲密无间地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幕幕威武神奇、叱咤风云的壮剧,都是他和刘邦联袂演出的。虽然刘邦是主,他是仆;刘邦在前,他在后。但是刘邦自己也公开承认,“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从来都是“天纵英明”,能如此发话,的确是少见。
  尤其重要的一点是,作为汉王朝的开国皇帝,不论后世说他心胸开阔,善于用人也好;说他心地偏狭、怀疑心重也好。的确事实上,他和几位开国元勋,如萧何、韩信等人,也总是磨擦不断。轻者如萧何,多次怀疑他,只不过萧何圆滑,听身边谋士的建议,每次都化险为夷,终于未曾与刘邦公开决裂。韩信就恰恰相反,这位为刘邦打天下的最杰出的大将军,却始终得不到刘邦的信任。刘邦多次夺他的兵权,多次想杀掉他,最终被吕后杀掉,刘邦闻讯也非常高兴。
  然而张良,只有张良,从刘邦起事不久就为他出谋划策,直到东征黥布还为他病傅太子,自始至终在史料上找不到猜忌不和、不被信任与不放心的记录。这在二十五史中是极为罕见的现象,也许只有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可以与之相比。因此,他们既是君臣,也是故交知己。
  在屺桥的拂晓,当黄石老人授之以《太公兵法》,给他指明了做“帝者师”的终极目标后,命运安排他与刘邦而不是项羽会合了。这样。一是他碰上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历史机遇,二是他选准了有资格由他充当“师”的“帝者”,这就是刘邦,三是他也确实教出了一个“帝者”,而与这个“帝者”合作得那般善始善终。
  然而他们这种合作又不象诸葛亮与刘备,君王临死还要托孤,这位“帝者师”还要代幼主北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终于以悲剧告终。
  有趣的是,张良和刘邦由于相知甚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他们既不是反目成仇,也不是难分难舍,而是人各有志,不加勉强。刘邦深知张良有归隐之意,他成全了他。因此在刘邦的临终嘱咐中,能安刘氏江山者,他点了王陵、陈平、周勃,却没有点张良,他尊重张良的选择。刘邦的最后几年,除皇上有所求之外,他基本上不过问朝政,是个“逍遥派”,淡泊功名利禄,愿从赤松子逍遥去了。
  所以说张良生命的一半是刘邦,他与刘邦是人生追求上的比翼鸟,这话是不假的。
  刘邦作为皇上驾崩,有人是因为身为皇亲国戚,哭自己失去靠山;有人是因为身为功臣,感恩于封赏。而张良的悲伤和恸哭,是生命之火共同燃烧的火炬熄灭了,这是从权势和利禄的角度难以理解的。
  他终日坐在那尊宛若人形的黄石的泉水边,无言独坐。他终于抚琴吟唱起来——
  
  死生契阔,  [译文]生和死都在一块,
  与子成说:  我和你誓言不改:
  执子之手,  让咱俩手儿相挽,
  与子偕老。  活到老永不分开。
  于嗟阔兮,  如今是地角天涯,
  于嗟洵分,  如今是长离永别,
  不我信兮!  说什么都成空话!
  不我活兮!  想回家怎得回家!

  刘邦起事两年后称汉王,称汉王五年后称帝,称帝八年后死去,终年六十三岁。
  张良从下邳城外初识刘邦倾心夜谈开始,到刘邦晏驾长乐宫,也就不过这么十四年的历史。十四年的交往在人生中是十分短暂的。然而这十四年,不仅对于刘邦和张良,而且对于古代的中国历史,都是最精彩、最激烈。最关键的十四年。
  如今,这位与张良死生契阔的人终于去了。
  他的生命的一半已经埋进了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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