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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椴树皮织出上好的衣服——


  纺织工艺师 五十岚勇喜/喜代夫妇(1935年12月20日/1941年11月6 日生)

  盐野米松:有一种叫做椴的树,在山里很常见,从它的树皮里能抽取纤维。过去,在日本的各地都有用这种纤维做的绳子,也有用它织出来的布做的工作服。阿伊奴族人(生活在北海道的原住少数民族)的民族服装“厚司织”也是其中的一种,它用的原料是一种叫做欧莜(学名:ulmus laciniata )的植物。

  “椴木织”从树的状态到织成布一共需要22道工序。因为其过程既繁琐又费时间,所以,这种纺织工艺在日本已经近乎绝迹了。

  在山形县的温海镇有一个叫关川的村落,有趣的是这里的村民几乎都是从事这种“椴木织”工艺的。“关川”是从那个以温泉而出名的沿海小镇“温海温泉”往新泻县的山里去的途中,是一个规模不大的村落。村里的48户人家有46户都是干“椴木织”的。用学校的旧址改造的“关川椴木织协同组合”是这46户的组织。

  协同组合的展示厅里陈列着他们的作品,还有过去曾经是常用的一些生活必需品。那些机器设备是为村民们集中在一起纺线、织布而设置的。我去的那天,他们正在一起干活儿。织布机上发出的哒哒的声音和卡拉卡拉转动着的纺车构成了一个热闹的场面。

  因为这种布做出来的东西防水性强,所以,从前都用它来做田间工作服、手筐和袋子一类的东西。现在做的比较多的是帽子、和服上的带子、门帘、钱包和手提袋等等。织出来的东西充分展现了“椴木织”的那种粗拉拉的感觉,看上去很漂亮、洒脱。

  干这个工作是有明确的男女分工的。在山上植树、养育、采伐、剥皮,这些都是男人的事。煮皮、抽丝、纺线、织布是女人的事。

  女人的活计又因年龄的不同而各有分工。即便是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了,也能凭着手的感触纺线。女人们边聊着天边干手里的活计。在这里还可以看到那曾经有过的村落共同体生活的影子。

  伐树是分季节的,并不是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伐,所以,他们的工作日程也不是就合人,而是就合自然来安排的。

  从那“椴木织”的家乡我们请来了五十岚勇喜、喜代夫妇。他们从一把用色木槭做的剥树皮的工具,给我们讲述从剥树皮到纺线的一系列程序。

  勇喜、喜代的口述:

  我是五十岚勇喜,这是我妻子喜代。我们是从山形县温海镇的关川来的,我们的村子跟新泻县相邻,冬天雪很多,附近有温海温泉,离我们那儿开车也就30分钟。

  我们的村里有48户住家,220 多口人。而这48户中又有四十五六户都是从事“椴木织”的。

  干“椴木织”有明确的男女分工。进山伐树、剥皮、晒干是男人们的活儿,其余的,一直到织成东西都是女人们的事儿。这种分工是从很久以前延续下来的。

  “椴木织”到底有多长的历史,我也说不清楚,但听说至少也得有千年以上吧。

  其实很多人都不了解“椴木织”是什么东西。我们带来了一些作品,这些作品上的颜色都是天然色。我们把从椴树皮上抽取下来的纤维泡在米糠里,慢慢地它就会泡出这样的颜色,并不是染的。“椴木织”最大的特点就是很结实,泡在水里也不会烂。再就是用它做的衣服因为空隙大,所以通风很好,因此,一说到“椴木织”,让人首先想到的是夏天。

  现在,我们织的最多的是女人们穿和服时的装饰腰带,还有门帘、帽子一类的东西。

  单纯的织布一般都是各家各户自己干,而其他的商品或工艺作品是在“协同组合”里做。因为完全都是手工制作,所以,数量是很有限的。每一户一年也就能织一匹布(60米长)。这是一个大概的数目。

  是的,如果是一个人织的话,一年也就只能织这么多吧。

  并不是没有材料,是因为干这个很花时间和精力。

  其实织一匹布,用一个月的时间就够了。但是,在达到能织布的阶段之前,还有22道的各种程序呢。

  那里放着的和服腰带,从我们手里出的价是13万日元(约合人民币8700元),由流通中心转手给大百货店、和服专卖店,价格一下子就能翻二到三倍。所以,只有出席大型活动时才会穿用这种腰带,否则,平常穿的衣服谁会那么奢侈呢。

  过去,人们是因为生活中需要用才织它,织出来的也都是些工作服、盛米的袋子这样的东西。

  从木头上取丝

  这里我带来了一棵椴树,那就先从树说起吧。这种树分布在全日本各地,它是普通的落叶树,哪儿都能见到。只是,不经修剪、拾掇的树采不了好皮,皮不好就织不出好的东西。

  我们那里冬天雪很多,也很大,雪多的地方土地就肥沃,植物长得就好,还有,就是要经常修剪,这些都是让椴树长好的条件。

  过去,织布得来的钱是女人们的收入,尽管男人们伐树,剥皮,但是织出来的布卖了钱跟他们就没关系了。这个习惯到现在还有呢。

  椴树是一种很易生长的树,五六十年就能长成一楼粗的大树。但是,因为树心是空的,所以,一些像熊那样的动物会栖息在里面。我们的村里有时也会有熊出没,村子附近的摩耶山上就有熊。

  我原以为其他的地区也有“椴木织”,没想到只剩下我们了。看来,一是我们那里还有好树,二来冬天有劳动力,再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是一个小的村庄,大家的关系相处得都很和睦,因为“椴木织”有的部分是需要共同操作的,是这种连带关系把大家拢在了一起,并使它延续至今。

  一个村子里有这么多的人从事同一种工作,这在别的地区似乎是少见的。就连平常的生活方式,我们那里也还保留着过去的习惯呢。

  我带来的这棵树大概有10年的树龄吧。实际用的时候也都是用树龄在15年到20年的。树的底部直径在15到20公分左右的就正合适。

  每年的6 月里,有两个星期是伐树最好的时期,过了这个时期树皮就剥不下来了。树砍倒后再砍下枝条就可以剥皮了。虽然对长度没有规定,但还是剥得越长越好。在这两个星期内树皮是很好剥的,但在这之前也剥不下来。所以,这些工作完全是合著大自然的日历进行的。

  各家的男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山,在那儿伐树。但,我们在伐树的同时,还要想着如何给它的第二代创造生长的条件。因为母树一旦被伐,生命也就算终结了,所以,我们要让它的第二代从树根处再生出萌芽来,这样20年后又能成材了。

  树被伐例以后不久,会从它的根部再生长出很多树芽,我们要在这些树芽中挑选一根最直的,然后进行间伐。只要这样用心地护理、修剪,这棵树就能永远是材。

  现在,我伐的都是20年前自己护理过的树。

  剥树皮是男人的工作

  我拿来的这棵树是昨天伐的,现在我给你们演示一下剥皮的过程。这是专用的柴刀,是请铁匠专门打的,没头儿的柴刀,单面刃,剥椴树皮就用这种柴刀。

  皮比较薄的部位是背部,跟它相反的部位就是腹部。腹部的纤维是最好的,因为皮质较厚。

  平常我们都是从背部开始剥,但这棵树因为伐的时候有点儿早,再加上从昨天伐了以后到今天已经摘了一天,所以,皮变得不太好剥了。

  6 月是伐树、剥皮最好的时期,山上的树吸足了地下的水分,是最好的状态,我们都是在这个时候去伐。

  这棵树的身上还留着水的味道,很清新的味道。树皮上还能看到水珠。是的,水分越多就说明皮越好。我伐的这棵是山上长势最好的一棵。

  皮剥下来了,抽纤维要用的是树皮里倒的这层嫩皮。外侧的皮只能出很粗糙的纤维,所以没有太大的用途。

  下面是将嫩皮从粗皮身上再剥离下来,要从反方向来剥,用手将嫩皮卷着向下推,用脚踩住下面的粗皮,这样,能用的和不能用的就分开了。这不能用的粗皮部分可用来打草鞋,或卷起来做个容器什么的。

  整个操作过程尽可能地不用刃器,因为那样会将纤维割断。但是,在剥皮之前还有一道工序,就是要先把树从中间刨开(树是空心的),然后展平,这样一来皮就容易剥了。遇到节子多的情况,皮也不太好剥,所以,在它们的成长过程中,一定要经常修剪枝条。

  这只是刚做完了第一道工序,下边还有21道呢。

  剥下的皮把它卷起来,晒干。树皮一经晒过以后颜色会变得很不好看。

  每年我们差不多都要剥7 贯(每贯约3.75公斤)重的树皮,27公斤左右吧,好的树要15棵。

  伐倒的树也不会有丝毫的浪费。除了剥下的皮是作为“椴木织”的材料以外,那不能用的部分可以当柴薪来烧,中间其余的木头是冬天取暖的好材料。

  另外,现在有些工业实验厂还用那样的木料来雕些装饰品木刻,也有的用它来做杯垫,因为竖着切成圆片儿正好是杯垫的形状。

  这些程序都要在梅雨期结束前后完成,等到雨季一过就要开始晾晒了。所以,这个季节我们最关注的就是天气预报,雨季结束前的两星期是关键。

  纺丝是女人一生的工作

  男人们做完了上面说的几道程序以后,剩下的就都是女人们的事儿了。

  剥下来的皮放进铁桶里,再放上树灰就烧起火来煮。最好是用栎树或者山毛样树烧成的灰,但是,也可以用椴树的,因为椴树在冬天用来做取暖的木材,所以,它的灰也可以用来煮皮。树皮经过这么一煮就会变软,再经过用手搓揉,它会分解出几十张的皮,就像是树的年轮一样一层一层的。然后再把这几十张的皮一张张地剥开。

  下一步是把这些剥开来的皮泡在米糠里。这大概是古人的智慧,用米糠一泡,用灰煮过的皮在恢复其原色的基础上,还能使米糠的颜色有所体现,出来的皮会更漂亮、更有光泽。

  米糠呀树灰都是利用自家现有的东西。过去的人真是有智慧。“椴木织”的过程从头到尾都不需要买任何材料,用的都是自家现有的,现在还是那样。

  用米糠浸泡这一程序跟温度有着很大的关系,因此,9 月是最合适的季节。

  经树灰煮过的皮已经不是硬邦邦的板状了,所以,就竖着来撕它们的纤维。然后是浸泡,再晒干。

  往下就是我的工作了。要先拉丝。拉丝的时候皮一定要保持在湿润的状态下。

  宽度在三毫米左右。工具就是自己的指甲。这样一条条地撕拉下来。这样长的丝叫竖丝,它的长度跟树的长度是相同的。所以树养育得好丝也就会很直、很长。把拉好的丝捆成一束一束地就要晒了。晒好后再用水泡,泡后再晒。椴树皮的丝线就是经过这样的泡了晒、晒了泡的过程;颜色才会越来越漂亮。而且,用它织出来的帽子、鱼网也才会结实耐用。

  纺线,就是把拉下来的丝纺成一根整线。织出60米长的布至少需要2 万米长的线才够。纺线的时候不能用系来连接,因为那样的话,一上机织布对织出来的布上会出现疙疙瘩瘩的结。所以,在连接的时候要捻着结。在接头的地方,上一根的线头儿如果很细,那么。就把细的一头儿撕开,夹在下一根线头儿里,下一根线的线头儿也劈开,交叉着左一夹右一夹,再用手捻捻就算捻到一起了。接头儿的地方既要让它结实,又不能出现粗细不均,否则,织出来的成品就不美观了。所以,看似简单,真正做起来还要有一段适应的时间呢。这样的活儿一般都是老奶奶们做的,她们会边聊着天,边凭着手的感觉就把线搓上了。冬天,也会一家子围坐在暖炉边上搓。

  我们那里,到了冬季,也就是从11月到第二年的4 月,全村的女人们都在搓线。

  到邻家去喝茶聊天也要带上手里搓着的线。

  总之,这个活儿就是要时间。老奶奶们从早上一起床到晚上睡觉为止,一天都在那儿盘着腿不停地搓。其实搓线也是锻炼手指关节最好的运动。所以,我们关川村就没有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

  搓好的线团儿差不多有一只手能握住那么大,要搓18个这样的线团儿才够2 万米长。

  线团的形状有点儿像烟台梨吧。这是为了能让线团儿站立得住才绕成下大上小的形状的。绕线团儿也得让线在湿润的状态下进行。线团儿绕好后还要再捻一遍,是为了织布的时候好织。捻的时候,把线团儿放在捻线机上,捻线机是由一个大圈和一个小圈组成的,线在两个圈当中来回转几圈就捻均匀了。

  捻过以后,把它们缠在麻秆儿上,我们用的麻秆儿是芒麻的茎。

  在秆儿心插上一根铁棍,但要让铁棒的粗细正好是插在麻秆儿心里掉不下来。

  捻线是第14道工序,一圈一圈地捻,得捻几百圈才行。

  用捻线的次数来分竖线和横线。捻的次数多的用做竖线,横线捻上几圈就可以了。这样的活儿在过去都是集体共同操作的。说好今天在谁家,那么,就去五六个人到那家里去捻。

  线捻好了以后,就该往织机上架了。也就是把线分别架在横线和竖线的框子里。

  整理一下就可以开始织了。

  村子的自然日历

  “椴木织”跟季节有着密切的关系。跟农耕期忙闲的衔接也很恰当。这也是“椴木织”能延续至今的一个理由吧。

  每年的4 月,当冰雪融化了以后,就是采第一茬山野菜的时候。采完了农耕也该开始了。等种完了田,第二茬山野菜,像槭菜、竹笋这样的又可以采了,这个也完了以后,就该到了砍伐椴树的时候了。伐了树,剥了皮,就到了盛夏时节,休息一段时间以后,一进入9 月就可以煮树皮了。接下来,等割完了稻子,女人们就该真正开始“椴木织”的作业了。

  现在,为了来观光的游客,我们的“椴木织中心”一年都在不停地织呀、捻呀,进行着一系列的加工作业。

  托大家的福,“椴木织”的需求有了很大的增长,这是既难得又值得高兴的事,但是,目前的生产量却跟不上。这是一个难办的问题,主要是因为没有继承人。

  过去,嫁到关川来的新媳妇,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学会这门手艺,否则会被人看不起。所以,她们都很认真也很用心地学,当然也吃了不少苦。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时代不同了,绝不会做委屈自己的事。继承人的问题也许就出在这里吧。

  “椴木织”是我们关川的骄傲,它能让各年龄层的人都能找到用武之地。已经延续了这么多年的工艺,真想让它作为村子的一种代表工艺再延续得更长远。

  (1995年5 月14日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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