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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步


   
我和一个阶层

  我们在IBM,在“MBI”,在微软,在惠普,在什么“子”什么“菱”什么“井”,走过我们的艰辛、迷惘,走向成熟。
  时光倒流十四年——1985年7月1日,星期一。
  一个女孩站在北京长城饭店门外,尽量把自己遮蔽在门前人工瀑布的影壁后面,仔细观察别人是怎么走进转门的。正是早晨上班时间,转门忙得不得了,进的多出的也多,都是外国人。确认自己学会了进转门的“诀窍”,又鼓了十分钟的勇气,她向着辉煌的五星酒店殿堂走去。门僮高大威武,帽檐肩章都有金线流苏,更衬出她的十足乡气,一件铁灰涤纶西装领上衣无腰无型,代表79年的款式,狠心置办的新裤子是深蓝色,锐利的裤线显示化纤质地,顾了挑有裤线的,没顾上颜色和上衣不配,至少鞋是真猪皮的,买了才一年还没穿过几回。直发齐耳黑框眼镜,一张素脸没化妆没口红只是一片病态的白,活像只丑鸭混在金顶天鹅中间。迟疑嗫嚅立即招来门僮威严洞察的目光,赶忙举起攥出了汗的外企外派职工工作证,经上下打量验明正身后她被放行。心跳如鼓两腿软颤终于安全地转进去,汗湿的手印留在了晶亮的玻璃门上。过了一关还有一坎,找到电梯还要找426房间,终于见到“IBM”觉得像上了岸。心没放下又提起来,不知能否胜任,那可是她从没做过的高级工作——外企的蓝领勤务。无论如何,一定要干下去,因为五倍之多的工资(从四十几块到二百多块,每个月!)……
  我认识那个女孩,她曾经是我,我曾经是她。我们俩一级一级攀爬,怕落伍怕落后怕回到万劫不复,一路上无数次摔倒爬起,每次心受了伤由它慢慢去结疤,不敢回头,一步不敢停留,走啊走啊,一口气走了十四年,直到与王侯豪杰同行。今天,终于到达了一个高处的驿站小憩,我俩相对会意,微笑里没有了怯懦,没有了迷惘;有了理想,也有了自由。
  我和她,我们和他们,十几年来成长起来一个阶层——外企中国职业白领,也有人叫我们“买办”。我们在IBM,在“MBI”,在微软,在惠普,在什么“子”什么“菱”什么‘井”,走过我们的艰辛、迷惘,走向成熟。
  这一篇,不只是她、我和IBM的故事,我想写的是,我们这个阶层成长的心路历程。
  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前重新打开国门,要引进外资,引进先进技术,外国人小心翼翼试着步子又踏上中国的土地“冒险”,从此,又重新萌芽滋生起“买办”阶层。二十年过后,改革开放的硕果已经载人史册,却仍然落漠着我们这个阶层。少有的文艺作品里如有提及,一定是美貌秘书面对外国鬼子金钱诱惑富贵不能淫,或是以受骗上当警示世人;假如好不容易混上个小经理,也顶多是西装革履陪衬着老外,更惨的是被导演用作汉奸形象,反面衬托起英雄人物的气节。十一年前,为了心里的这份愤愤不平也是为影艺圈的吸引,我差点应邀去拍个什么“白领丽人”的电影,后来想着还得完成销售指标到底没人成,觉得是重大牺牲,好长时间割舍不下。现在想起万幸没有“误人歧途”,万一当时真去演了,既无天生丽质又无职业内涵,再好也顶多演个“气节”,片于肯定砸了不提,还会改写了我的十几年历史,也就写不成今天这本书。
  今天中国吸引的外资够买多少个小国了,在中国注册的独资、合资外企已经有几十万,本地雇员逾数千万,其中职业白领人土少说有几百万之众,算上第五十七个民族也不是最少数的。这一群人,对中国的改革开放的贡献卓然,却很少得到认同理解,更不要说上共和国的编年成就册。我们无所谓,只是凭良心做该做的事,照样地挣多一点钱,照样地爱国爱家,照样地努力想在很久不属于中国人的国际舞台上实现自我,要赶超国际最高水准的职业人、经理人。我们知道我们对于国家的作用,我们心安理得。
  因了自学改行和职业人门的背景有点戏剧性的极端,我被讲成了传奇,福兮祸兮招来许多青睐白眼,所幸善意者欣赏者多,更幸自己已有了内心的定力平衡。其实我只不过是我的几百万众之一员,我的一族里比我优秀者众多!只不过是我浮出海平面高了一点点,先得到了些大众的注意而已。毕竞,浮现出来仍是黑头发和一张黄面孔,这种发色肤色在国际舞台上仍只不过是“发展中”,我的一族在中国在世界都还是少数的“另类”,但我们会在各自的岗位上为国为家为自己努力,不敢稍有懈怠。
  我不敢斗胆为“族人”立传,但斗胆自诩为有代表性的族员,我以曾是“另类的中国精英”的一员无上骄傲,无尽感谢。
  今天是1999年9月1日星期三,于我个人是永远要纪念的日子:今天我正式结束了微软帝国生涯,也是我自童工做起二十五年来第一天“没有工作单位”,正式“下岗”、“下课”,我自己说是“毕业”。今天,我告别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十四年又两个月的族人。国际一体化(Globalization)已是不争的潮流,应潮流而生会有更多的职业白领,而无论如何的一体化之,也改不了物竞天成的竞争法则,对国家如此,对个人亦如是,弱者败,强者生,强者胜,望我的族人能以职业水准自立于国际舞台,祝你们好运气,
  仅以此篇献给我的一族,请坚信,我们的国家需要我们,爱我们。待到中国强大如今日之美国时,中国仍会需要“买办”为国家督办洋务,让我们把事业传给我们的子孙。
   
敲门

  我已经奋斗争取到文凭了,那虽只是张站台票……我会不停地试着登上新生活的列车,先上车,后补票,只要是往前走就行。
  我的生命里有两件最大的偶然,一是出生,二是生那场糊涂大病,这两件事完全不受我的支配。除此之外,多大多小的事儿都是自己的选择,这也就断了埋怨别人懊悔自己的后路。当年恢复高考已经复习到差不多的火候了,我为个“情”字罢考,我妈气得要杀要打要驱逐还以死相胁,我到底是没考,只为了让我爱的人心安。看着我姐上了人民大学,我说不后悔也真的不后悔,我付出,得到了当时于我是最宝贵的东西,值得。付出,得到,失去了,想再得到,就再付出罢了,这本来是人生价值实现的轮回。
  到了1983年底,四年大病死去活来糊里糊涂说好就好了,再生的不易使我重新审视生命,要改变生活的激情一发不可遏制。“病中方四载,世上已千年”,突然发现世道变了,好像除了我的椿树医院哪儿都开始要“大专以上文凭”!要想改变生活,拿到文凭是第一件必须做的事。这时考大学仍有可能,但是上学太贵了,上学需要的四年已经用在生病上了;学费再低也是钱,没了工资还要搭生活费,我承担不起。我只能用最快最省的方法: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花两毛钱坐一个多小时车到南菜园考试报名处,问人家哪种文凭考的门科最少,就选了英语专科,就手交了十块钱第一门考试报名费,是“大学语文”,三个月后考。转身去了邮电学院找大姐夫借书,抱回来两尺厚的文学。哲学、政治经济学、马列理论,应有尽有,自己只需要买英语课本。同样本着“快、省”的原则,买了许国璋四册课本,比灵格风之类的便宜多了,重要的是正在播着广播课程,跟着收音机就可以学,最省钱。
  自学考试一年考两次,3月和9月各考不同的门科,我打算要赶上所有可能的最早考期,先仔细研究了考期安排:第一期1984年3月与我相关的还有英语第二笔试,但我只能报大学语文,英文还没学呢!看好了第二期1984年9月能考三门:哲学、政治经济学和英语第一笔试。1985年3月能把英语第二笔试连其他的一起考完,英语口试要到第二笔试通过最后再说。一年半,看起来是最快的可能了,就照着这个目标做了!准备齐全,我开始了我的第一次修炼。
  我像个吝啬鬼掰分掐秒在算计时间:一天24小时,2小时要花在路上,我住在工人体育场附近,到南城琉璃厂上班路上怎么也得两小时,坐公共汽车也省不了时间,还是骑自行车省点钱;4小时连睡觉吃饭在内的一切生理需要,去厕所时是可以看书的,时间不会“浪费”!8小时工作是铁定的,一天只剩下10个小时学习。怎么算怎么不够,我就设法“偷”时间:尽可能多地换成病房夜班值班,病房不大,没有重病人,半夜病人都睡得挺踏实。从凌晨1点左右到5点能偷出来4个小时!而且,下了夜班白天就名正言顺是自己的了。那一年半我少说上了一半的夜班。我的身体奇迹般地经受住了疲劳极限试验,我惟一担心的是头发,经常拉拉新长出来的头发看是不是还结实地长着,头发也争气,再没脱落的迹象。那时的搏命经验,为以后十几年外企生涯打下了功底。
  学习真的是苦,但因为是自己选择要做,也不怎么觉得苦,倒是让周围的人看了害怕,家人和朋友良言苦口劝我悠着点儿,“再病倒了怎么办?”他们口上这么讲,心里还有一层意思,不太相信我能做成什么就更为我不值。我的回答也简单:“反正再病倒之前我得活一回!”我心里早想定了,万一再病倒,我绝不再做行尸走肉了,就自己了结了算了。我的那场病确实有点怪,四年愣是没能确诊,已经成了几个北京大医院血液专科的研究专案,名医们会诊很多次,就在我病床前争论,有的坚持是白血病,有的不同意,说更像再生障碍性贫血,还有一派要按骨髓瘤治……我躺在床上听着听着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哪个都是不治之症!治疗方案换了无数,不变的是每星期往里输血往外抽骨髓(化验),病危报了三次,头发也脱光了,突然说好就好了!医院穷追不舍了很久要跟踪观察,我拒绝配合,再也不去医院复查了,医院是我的伤心之地,再说我也没时间了。
  我的学习计划完全配合考试计划,考语文之前只念语文,考完语文立即“转台”,强迫自己不得再想任何语文考题的事。到家就开始哲学、政治经济学,几天后感觉哲学稍微“容易”一点,就把时间多分点给政治经济学。苦也是做,乐也是做,不总想着苦,我还确实从学习中尝到了乐趣,原以为从小看了那么多的杂书,考语文总没问题,这次才认真地学到了最基础的基础知识,开始真正欣赏中国语言的魅力;刚开始时怕死了哲学,但是背着背着竟真觉出点道理,居然还“开小差”要套回生活里的问题思考几回;政治经济学也很有意思,只是到社会主义部分就怎么也理解不清楚,只能死记硬背。所有理解的、生背的,都成为我宝贵的知识基础,在进人现代商业和IT行业的陌生世界以后,自学得来的知识钥匙常常帮我去理解。从这一段自学经验,我不仅得到了些知识,最大收益是我学会了制定目标、专注和自觉自律。
  这几年常有人问:“当时什么动力能使你如此刻苦地自学?你的远大理想是什么?”
  “只有两个原因:我实在想换一个与健康人打交道的工作(病愈之后我再也不能恢复职业的冷漠,我曾是病人,再看见病人比病人还痛苦);还有,我真的穷怕了,想挣多一点钱。”
  我的回答常让人失望,但那是真的。四年生病一直拿劳保工资每月三十元,生病的人总给健康人添麻烦自觉理亏似的,不愿再向亲友有任何非份求助。凭一天一块钱活着,把钱算够了一点也不容易。在我童新上班的时候,发现四年前的鞋都小了(生病四年只穿拖鞋把脚放大了!),可我买不起十几块钱的一双鞋,不得不挤着脚上班,后来买了新鞋(就是我到长城饭店上班穿的那双真猪皮鞋),不怎么舍得穿,还是要经常穿小鞋,也潜意识地“卧薪尝胆”,趾痛连心不断提醒我“钱”的重要。那就是我当时最大的“理想”。今天我的理想是:把优秀的外国企业做成中国的,或者把中国的优秀企业做成国际的。放在十四年前,打死我也想不出来。虽然当时的理想大“低级”毕竟有了初始的追求,没有这一步,到今天可能连梦想的资格都没了,别提什么远大的理想。
  一门一门地啃,几门几门地考,竟然全部按计划通过。到1985年3月,只剩最后一门英语口语考试,安排在6月还是7月记不清了,我离文凭只有一步之遥。十四个月应该算“快”了,“省”是绝对的,我算了算:买书十报名费十收音机电池十公共汽车票(电池是必要的,因为要每天听一小时许国漳《英语》。逢考试时我坐公共汽车,不骑自行车以保持体力),全部费用不超过人民币一百五十元,这多半能上吉尼斯大全了吧2真应该热情沤歌中国教育的奇妙体系,它给有志自学者实实在在的机会。学不成一定是自己的事,别抱怨没机会。
  学习靠刻苦,靠持之以恒,如果能靠上些天赋就更好了。说起来有点滑稽,我考的是英语专科,但是在英语上花得时间最少,我在初中里只学了用英语喊革命口号,十年后开始自学时已经连口号都不会喊了。我要先赶着其他科目的考期,只给英语留下每天六十分钟。许国璋教程每周讲三课,一三五讲新课,二四六复习,星期日总复习一周课程。我每天听两遍广播课程,等于每一课听了四遍,在听的同时,大声跟着念每一句话,哪怕广播里说“请翻到XX页”或是“今天就讲到这里”。跟着念有两个好处,即锻炼了发音语感,又必须全神贯注,结果效率极高。到考下文凭时,全部学习英语的时间不过是十六个月每天一小时听广播教程,正好学完许国津四册。1983年11月开始自学时广播里正讲第三册,我不管也管不了顺序,就倒着学完了。我对英语的组合规律似有天然的敏感,念出来,也就“看”到了、记住了写法,从未花任何“额外”时间背生词、记语法。比起其它门科,英语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原为最快最省挑了英语专科,误打误撞碰上了自己的天赋。这要感谢我妈妈把语言天赋给了我。我坚信每个人都有天赋,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机会发现、发挥自己的天赋。我最后走成了职业的路,不知道是否因此永远没机会发掘其它的天赋?
  我快要拿到文凭了!下一步目标很明确:尽快换一个“好”工作。计划还没想好可以慢慢想着,我先拣起了第一块敲门砖。1985年3月底的一天,看到《北京日报》上一则北京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招聘广告,招聘英、日、德各语种人才,将外派至驻北京的各外国商社,学历要求大专以上文凭,方能参加外企服务公司另设的考试。“北京竟然有外国商社?”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在涉外大饭店力、公呢,怪不得我不知道。心里想肯定没戏也就没有患得患失的负担,兴致来了,就拿这个做一次求职练习。正上着班,找不到正式信纸,就拿一张处方纸写了求职申请。因为是第一封求职信,也是迄今惟—一封,所以还记得大概(不知外企服务公司档案里会不会还存着?):
  尊敬的北京市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人事部领导:
  本人吴士宏,现职北京宣武区椿树医院护士,自学英语,除最后一门英语口语以外,已通过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英语专科所有规定考试,由于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考期缘故,我要到X月后方能参加英语。语考试并得到英语专科大专同等学历文凭,特申请报名参加贵公司招聘考试,望能予以破例考虑,文凭后补。
  随信附上免冠一寸近照一张,如贵公司对本人申请不予考虑,望赐还照片为感。
                       敬启者 吴士宏
                       1985年3月X日

  一个月后,我得到外企服务公司通知,去参加考试。
  先考英语笔试。外企服务公司的英语考试每次都是临时命题,出题的易老师曾经在牛棚蹲过八年,把《牛津大辞典》倒背如流,出题时天马行空从天文到地理,不定落到哪个科目上,听说考他出的题能到六十分就是很不错的成绩。我记得那天考的中译英是国际新闻,我每天听国际广播电台英语广播,做起来很顺手;英译中难出我一身汗来,是关于农业的,许国漳四册里没讲过农业!
  无论如何,又接到了口试通知,又是一身汗!我还没做过任何真正的英语对话练习,我的口语只是跟着收音机鹦鹉学舌而已,别管收音机里念什么,我都大声跟着念,练出来字正腔圆的发音,可发音和真正的口语能力是两回事!幸亏还有两星期,我立即看报纸找口语班,决定报名参加国旅的业余导游英语短训班,这个班能配合我上班和考试的时间,而且如果能考上只用交很少的钱(条件是学成后要为国旅当业余导游,也只能挣很少的钱)。也是先考笔试再考口试,考完一个星期没回音我就急了,要是没考上我可没时间再找别的辙了!气急败坏之下我给国旅打电话,说考不上你们也应该早通知我呀!得到的回答是你不用上口语班了,可以直接上团了(你说许国漳英语神不神奇?!后来凡有人问如何自学英文我必定力荐许国璋)。
  本来要先跟着正式导游见习见习,临时旅行社里调度不开就让我一个人直接上了!带的是美国西雅图一个高中合唱团,二三十个高中生加老师和家长算挺大的旅游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去北京机场,不但怕接不到团还怕把自己丢了,总算把大家安置在大巴上,我站在车头“导游位”上,拿着话筒就是不敢转过身来,我的第一句词儿是“欢迎大家来到北京潮白河”(车过潮白河时我才说出话来),满车人急忙翻手里的中国旅游手册,估计在查“潮白河”是什么名胜。对我的破英文他们一点不挑理儿,还争着教我。我白天热情服务带他们去八达岭故宫,晚上回医院上夜班,当了三天的导游,狂练了三天口语。临走时大家难舍难分,学生们一致通过送给我一个英文名字:Juliet,我一直用着,也是纪念感谢我碰到的最淳朴厚道的美国人民。
  送走美国人民第二天,去外企服务公司考英语口语,考试顺利极了,最后考官问了句会不会打字,又吓了我一大跳!我没见过打字机,但偷偷看了屋里没有像打字机的物件,问了考官说今天不考,我就说我会,心里说我马上就学会不能算撒谎。冲出去借了二百块钱买了台打字机现练,两个星期练到手拿不了筷子终于练成准专业打字技术,最后也没考,有惊无险。幸亏被录用了,要不得多久才能还上打字机钱呀。不过值了,有道是艺不压身,几个月后进了IBM,我暗自庆幸先学会了这门手艺。
  再一个月后,调动手续完成。调动过程中我接触了小雷,他是外企的人事经理,走路说话像刮风打雷,头一眼就告诉人他当过十几年兵,特好特优秀的一个人,我们到现在一直是好朋友。他后来也“外派”了,也是自学的英语!稍微熟识一点以后,小雷讲给我听,为什么外企服务公司会对我“破例考虑”。
  “外企服务公司人事部每天收到上百封求职信,都是打印的,干净漂亮,还有香水信纸呢,没见过用处方纸写的,没文凭,还要还相片?大家传看了一遍照片议论了一圈,谁也没看出来这人凭什么这么狂,就说把她叫来考考,到底看看是怎么个人儿。”原来是这样我才能有考试的机会啊。
  我赶忙解释:“真不是我狂,我哪敢狂啊,我就那么一张能用的相片,还是现从工作证上撕下来的。心想您留着也没用,就顺手写了‘请赐还’,也没多想。”我当时没告诉他我还想用那张照片继续求职呢,要照新相片又得花钱。要说那张照片实在是惨不忍睹,是我病愈刚上班为补工作证照的快相(上面印着骑缝章用酒精棉擦了半天也没擦净),四年激素吃出来的“满月脸”(医用术语)横比竖宽,还有黑框眼镜从中再加个隔断,新长出来的头发也就两三寸长,用火剪烫了为能伏贴着点儿可是没烫好,有大圈有小圈挺怪异的。我记得小雷说话时上下打量我,估计心里说真人比相片也强不到哪儿去。
  好险!我是无知又无畏侥幸走成了个偏锋。如果先知道考外企的多是些外贸、外语学院的本科毕业优秀高材生,我可能根本不敢动念头了;如果看了求职大全或者咨询了专家意见,我的求职信可能与大家的一模一样,引不起好奇引不起注意;如果不是热心肠又有幽默感的小雷拆读了我的求职信,换个人可能一笑就丢到一边了;如果我自学考试再拖上个半年就赶不上“这拨儿了”(此处应用天津话念);如果……如果……我真是幸运,第一砖就引出块玉来,那在当时可是多少人向往的和田玉啊!但是,不管有多少的偶然,有一点是必然的,我已经奋斗争取到文凭了,那虽只是张站台票,但是我用命挣来的,考不上外企我还会不断往别处寄我的照片,我会不停地试着登上新生活的列车,先上车,后补票,只要是往前走就行。
  申请调动工作时医院领导诚恳地挽留我,因为我病愈上班以后工作努力挺模范的。我努力工作是因为知道了能健康能工作是多么的不易;自己病过一回,知道病人有多么痛苦,对病人的态度也就好了。有几个街道的老人常来打针,专门找我,我换班时他们能坐在生硬的木头椅子上等我很长时间,或者先慢慢地走回家,等我上班再慢慢地走来找我打针,专为“像菩萨似的姑娘下手轻,话音儿软,心疼人”。有一度差点被宣扬成“身残志不残”的典型,我直劲儿说“我不是真残,我不够格”,总算死活给谦虚过去了,我好不容易做回个健康的人,忌讳残啊病啊的。院长告诉我医院对我很重视,正准备提拔当护士长,还鼓励我应该尽快交人党申请书(院长兼着党支部书记)。
  我想着十年了没给医院作什么贡献,倒是花了医院和国家大笔的医药费,四年里输过一二百次血,每次至少两百毫升加起来得用桶拎,那是多少钱啊,真的是党和国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也欠椿树医院的情。院长是好人,对我是一片好心,对他我说不出一句硬话,只能软磨。我决定实行“贿赂”,买了一瓶最小装的果珍,每天去“一楼半”(后来加造的夹层)的院长办公室给院长沏果珍,沏到第七八天头上,院长长叹一声说:“我牙不好,不能喝酸的!”
  一番谆谆嘱咐加祝福之后,放我走了。我也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我对院长保证会努力工作,也会努力争取人党。虽然今天还待在党外边,可我一直都在努力工作,努力进步。院长,您放心。
  1985年5月底,我调到北京外国企业服务公司。当时在华在京的外国商社没有独立注册的法人机构,都是“代表处”,代表处的职能只是联络和“代表”总公司在华发展业务,而没有直接经营权和当地人事权。所有外资商务合同只能在境外签署;外国商社和外国人要雇用本地雇员,只能通过外企服务公司,程序是外方向服务公司提出所需人才的基本要求,由服务公司推荐给外方,如面试合格,服务公司与外商、外国人直接签订合同,并直接接收所有外派雇员的全额工资。本地外派雇员的真正单位是外企服务公司,工资是服务公司发的,是职称工资加上外派工资提成,比如我刚去时,工资是56元(大专工资水平!)十外派工资10%+书报费、洗礼费之类的。当时我已经太知足了。外派工资提成标准一直是外派雇员和服务公司的矛盾,七年后我脱离服务公司成为IBM的正式雇员时,服务公司已经把外派工资提成增加到40%。我倒是一直没对提成太低有太强烈的抱怨,因为我心里感谢服务公司对我的“知遇之恩”。再说,服务公司还管着我们好些事儿呢,福利医疗、出境签证,保护我们在外商公司的权益不让我们受欺负,还有政治学习组织关系等等。
  所有新员工都要先参加服务公司的外事纪律教育,讲的是爱国主义、对洋人不卑不亢、外事礼仪等等,当然也要讲反面事例,我奇怪为什么会有人端着金饭碗还会贪图那点蝇头小利。经过一个月的教育,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每个人都必须努力把自己“派”出去,如果三番五次经推荐而不能为外商接受,或是三番五次被外商退回来,服务公司是不会总为你捧着铁饭碗的,别提“金”的了。这时我又想起院长的提醒:“你要想清楚,你可是要扔了你的铁饭碗啊,外企可是个竞争激烈的环境……”我除了自学和自己较过劲,跟谁也没竞争过,我心里越来越害怕,可是已经没退路了。
  6月底,人事部通知我第二天面试,是一家叫IBM的美国公司,职位是办事员,工作内容是行政勤务。面试之前领导都要谈话,通常是鼓励加压力,督促要最好发挥争取能让外商看上,好能派出去(我们私下里自己说“卖”出去)。领导对我谈的有点特别:“这次很有可能派不出去,你只管好好做,不要有压力。”再听领导介绍,才明白为什么只有鼓励没有压力。这个IBM公司特别傲慢,对本地雇员非常挑剔,连续返回几个服务公司推荐的办事员,最近扬言说如果服务公司再不能推荐合格的人员,就要向上反映争取直接向社会招聘,与服务公司的关系更加紧张。我仔细听了以后,心里轻松了点,万一通不过领导也不会怪我。
  第二天下午,我被领到会谈室,心怦怦跳得自己能听见。这和我见过的惟—一群美国人不同,那是高中生旅游客,这可是真的美国老板!屋子里坐了六七个人,都是服务公司的人事部领导,只有一个人不认识,是华人面孔。我心里暗喜,华人应该能讲华语吧?领导介绍这位是迈克·李先生,是IBM公司的经理;这位是吴士宏小姐,由服务公司推荐应试办事员职位。现在请双方交谈。
  我赶忙先说:“How do you do?您好。”我使个小聪明,万一他接碴用中文就好了。
  李先生用英文。后来知道他是夏威夷人,是华裔,但已经在美国第三四代了,娶的太太是意大利后裔的美国人,根本不懂中文。我和小雷猜他家第一代可能是“卖猪崽”去的,不管小雷怎么怂恿我,我永远没敢问迈克·李,我们的猜想一直不得证实。李先生连问候都没有,第一句话就是:
  “你知道IBM是家怎样的公司吗?”
  (Do you know what kind of company that IBM is?”)
  “很抱歉,我不清楚。”完了,第一下就砸了!可是领导没告诉我,我真的不知道,这回不是打字的问题可不敢瞎说。
  “那你怎么知道你有资格来IBM工作?”迈克·李说话时根本没看我。
  (“Then how do you know you're qualified to work for IBM?”)
  “你不用我,又怎能知道我没有资格?”我的话也挺冲的,脱口而出。
  怎么这么说话啊?瞧不起人也别这么过分啊。不管是IBM还是MBI公司有多大资格,找的不就是个办事员嘛!我可有点生气了,又接着用英文说了挺长一段话(后来别人发现,我一生气英文就讲得格外顺溜),大意是我以前的同事和领导都相信我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我说了我们院长要提拔我当护士长呢),我能通过自学考试就是能力的证明,如果给我机会,我会证实我的能力和资格给你看。IBM公司或是别的公司如果用我都一定不会后悔。
  反正这回派不出去领导也不会怪我,我挺骄傲地“气节”了一回。
  后来想想迈克·李也有道理,人家先看了我的简历,确实找不出来什么“资格”。等到我当了经理面试别人时还不是先看简历看“资格”吗?只是我后来面试别人时从来都注意措辞、态度,包括肢体语言,不能伤害别人的自尊心。
  在我说话时,李先生一直面无表情,使劲咬着铅笔,一只脚高高地翘在另一张椅子扶手上。在我和在座的服务公司领导看来,是一派傲慢无礼。我说完后,李先生说谢谢,没别的问题了。前后也就十分钟。
  回到待派雇员集中的教室,大家问我怎么样,我说肯定没戏。大家也说凭经验面试时间越短机会越小,去不成也好,这样的老板肯定不好伺候。正说着,人事部经理来叫我,告诉我,下周一上班!
  领导很高兴,出乎意料剃了个难剃的头,还谈了个好价钱,当时服务公司向外商推荐的主要工种有司机、办事员、秘书、翻译,还有少量专业技术人员。各工种有大概的工资范围,面试通过后再由服务公司与外商具体洽谈定价。我的第一年外派工资是每月1500元,算是办事员工资的中上水平。领导也很欣赏我面试的表现,后来几年的新员工外事纪律集训,总会讲我的“成功经验”的具体案例,并上升到“不卑不亢、机智、气节”的高度。
  我更高兴!想想看,每月工资一下加了150元!我立即喜欢上了IBM公司,决心好好给她干。资格没有,努力是保证足够的!迈克·李也不那么讨厌了,不管怎么说,人家“知遇”了我。迈克·李是我在IBM的第一位经理,人一点都不坏,太严肃其实是因为内向害羞,熟悉以后也偶尔能看见他笑。他调回美国以前我已经是销售代表了,在他的送别晚餐上,我终于找着机会问他当初为什么会雇我,他说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的情景,说不清为什么雇了我,可能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点“精神(spirit)”
  新生活的大门对我打开,我跨进IBM仍是一片无知,我珍惜机会来之不易开始患得患失,不再无畏,但是有了点“精神”,我只能前行,不想后退。
  十四年后的今天,回首往事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我深深地感激所有识我、帮我的好人们!
   
求生求存

  “苏珊,请给我一次机会吧,考不上我自己不后悔;要是我能考上,我不会让IBM后悔!只请给我一次考试的机会!”
  进门前先要弄明白“IBM”是什么,问得不得要领,挺费周折才搞清楚:IBM代表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nternational Business Machine),有七十多年历史了,从称盘到打字机到打孔机一直卖到计算机,现在是全世界最大的计算机公可,怪不得迈克·李那么“牛气”,看人家公司,在全北京最贵最好的长城饭店一租就是两层,把客房全改成办公室,白天门全敞着,整个楼层没外人,迎着四楼电梯口的426房间是公司接待室,门口的牌于不大,有IBM三个蓝字就足够了。
  第一天上班可千万不敢迟到,前一天是星期天,我专门走了一遍踩准了到长城饭店的路线、时间。我到的最早,办公室门没开,走廊上是空的。我站在四楼天井栏杆旁往下看,是咖啡厅,从一层到顶通天彻地几十米,咖啡厅里还有个小亭子,有花有草有漂亮服务小姐,绿叶植物很茂盛,很高,我好想从四楼探下去摸摸那些肥厚的绿叶梢,空气中有悠悠的音乐和香味,我第一次知道“优雅”和“豪华”是可以放在一起形容同一件事物的。当时一点儿没敢想有一天也会坐在里边喝咖啡。看看左右没人,我试着跳了跳,没声儿!地毯把声音都吸走了。真是奇妙。
  我正心驰神往的当头,听见一声“嗨”,是迈克·李,现在是我的老板了,我也还了一“嗨”,觉得挺“美国”的。迈克·李打开426接待室房门,让我进去,转身就走了,我追着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他没回头边走边说“等会儿就知道了”。我在屋里原地转了一圈,哪也不敢碰。突然想去洗手间又不敢离开,探头望望走廊尽头有一扇门开了,那一定是迈克·李的办公室,可我哪好意思哪敢问他厕所在哪儿啊,心里突然委屈得不行,赶紧告诉自己要忍住要坚强应该幸福才对。正在难堪之际,有人来上班了,是个慈眉秀目太太模样的台湾女人,彼此介绍知道了她名字是Daisy,雏菊的意思,丈夫姓李,是公司的高级技术人员,她和孩子随大随父都跟来了,就顺便也在公司做做行政工作。我好久都念不准Daisy,念成Dizzy,李太太好脾气,由着我叫她“头晕”了好久(dizzy的意思是“晕眩”)。寒暄几句过后,已至情急不得不问了,才知道426房间里就套着个洗手间。洗手间也是一派优雅豪华,不由得又感叹一番。
  人们都开始上班了,迈克·李过来简单交待了一下就又不见了。原来,名义上迈克·李是我的经理,实际上我还有好几个“老板”呢。Daisy和另一位香港小姐负责接待,我们三人的“办公室”都在426接待室,还另外有负责海关的、负责司机勤务的、负责采购的、负责账务的……我是负责所有人的——是所有人的勤务。Daisy带我转了一圈,我跟着她“嗨”了好多声,一个外国名也没记住。印象深刻的是公司里全是各裔的美国人,加上几个香港、台湾人,只有我和几个司机是本地人。司机多半是直接从出租汽车公司来的,其中只有一个司机和我是从外企服务公司派来的,过了几天这个司机也被退回服务公司了,就剩下我一个本地人是“组织”派来的。
  一圈转过,我的“蜜时”结束了,开始干活(后来我在微软请的几个经理都是立即被投人工作,有人要求至少有个“蜜月”期熟悉环境,我就跟他忆苦思甜,说我当初在IBM只有个“蜜时”而已,知足吧。大家也就没话可说了)。我在“老板们”的指令当中忙得晕头转向跟斗趔趄,总是一路小跑着,再也顾不得欣赏地毯的美妙和音乐花香。这和自学的拼命又是不一样的境界,那是对自己负责,这是要满足几个老板。开始时我真搞不掂,听令去银行取钱回来,就看见另一个老板的长脸,因为“找你去海关办事也不知你去了那里”;从海关回来就看见桌上留的条子,又一个老板要买的文具应该是一个小时前交的,……好不容易回到426房间,李太太和香港小姐同时去“喝杯咖啡”,我赶忙做复印,眼睛盯着电话心说“千万别响,千万别响……”,我的英文发音凑合可还是挺破,就怕接了电话听不懂误了大事……莫里哀不就写了个“一仆二主”就名垂史册了嘛,要是有谁排个戏“一仆多主”,我非演仆不行,谁也别和我争,谁也演不过我——我有“生活”!
  在几个“老板”之间我最喜欢李太太和香港小姐——她们讲中文。听外国人的指令要特别费劲地留心,生怕理解不准确。小跑了一个月,天天晚上脚肿得脱不下鞋来(新鞋又小了!)。在这儿可不敢说“我身体不好,得过大病”,人家会特同情地说“懊!真为你遗憾!(Oh!I'm so sony for you!)”,然后你就得回服务公司待派去了。我不是不想走回头路吗,那就坚持着!每两周回服务公司政治学习,领导总是关怀问候,鼓励我“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听领导告诉我已经打破服务公司外派雇员在IBM服务期限纪录时,我还真感到了骄傲和光荣。
  光傻干不行,我挺快琢磨出个“窍门”,甭管是去海关去银行还是去哪儿,出门之前我先小跑一圈知会所有“老板”们,老板们都受到了尊敬,脸就不那么长了。我的小跑功底赶得上陈佩斯演的那个为国争光的太监。在广州“占山为王”时,我走得快出了名,广东的先生们不习惯走得太快,出街时同行的男同事紧追慢赶总是落在总经理后面。我又总结出一招:优先时间管理法(后来才知道这一招是出过书上了论的,叫做Priority Time Management),把所有不急的事安排在下班以后再做,比如复印、非紧急传真、收拾整理接待室等等。
  累,我倒是不怕,我没想到最大的挑战是“孤独”。当时IBM起码有五六十雇员,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我却真实痛切地感到孤独。除了接受指令时与人沟通,我就像个哑巴似的发疯地干活,这个世界不属于我,这儿的话我听不懂(不只是英语!),在我眼里这儿的人都特高级,做着我一辈子也搞不懂的高尚事业,我在走廊小跑时总是溜着边儿,怕挡了高级人的道。高级人们有时也挺客气地冲我“嗨”,只会加重我的自卑。刚刚把老板们理顺了,刚刚学会了勤务工作,我的心又开始痛苦开始不安份。
  有一天我下班已经是晚上8点过了,想清静一会儿就步行回家,刚从长城饭店拐出来沿街有些小贩,卖烤白薯,卖瓜子,还有卖水果鲜花的。不知怎的就停下来买了几毛钱的瓜子,就地蹲在小贩旁边,小贩问了我“不多买点”?也就不再睬我,热情高涨地忙着向过路人推销他的“不香不脆不要钱的大瓜子”,直到我脚蹲麻了,他也没再做成一单新生意,却一直热情不减,一派的骄傲主人公的感觉。我羡慕他,他没有自卑,他有目标,他为他的大瓜子他的生意而快乐,而我呢?我不是自己的主人,我要侍奉很多个主人……我无法和我的同事交流,他们太高级了;我无法对亲友和旧时的世界沟通,他们觉得我一步登天了,怎么还会有这等无聊的“孤独”……我不知道除了多挣了一百多块钱,还有什么价值……人啊人,真是不知餍足的动物!几个月前我还为能多挣一百多块钱狂喜,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现在又觉得自己是一钱不值的一粒沙子。多年后兴起卡拉OK,我有一个保留曲目是《哭沙》,有一次唱到“你就像尘埃消失在风里”,突然一阵隐痛帮我回忆起那段“孤独”,那个卖瓜籽的小贩,那个自卑的我……多年后我也意识到对小贩的羡慕是多么无聊的矫情,真是“子非鱼,焉知鱼乐乎?”(对不起,篡改圣人语录了)。
  孤独自卑在心里放着,照样地小跑,听明白所有的指令,把所有的事儿干好,我从不能让事情过夜耽搁(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我还会设计多任务最佳路线方案了,少跑了冤枉路更多做了活儿。老板们开始表扬我了,迈克·李特地来过426,露了两回笑脸,我心里偷偷问:“承认办事员的‘资格’了?”表扬多了接的工作也越多了,时间越来越长,但活儿做熟练了顺手了,日子显得有了规律。我内心的规律却在失衡,几个月里,我接连受到三次强烈刺激,更加速了自卑内心的裂变。
  有一天我上街买了一大堆文具,回到长城饭店。司机小李帮我把几捆几箱的本子铅笔文件夹卸到小平板推车上,小李就先把车开回停车场去。小推车就是今天办公楼里送水送盒饭常用的那种,贴地的一块板下面四个小轮子,一端有个扶手,我推着小推车进不了转门,试了试旁边的推门是锁着的,就请门憧帮我打开一下。门僮没听见,我就再问一遍,刚说:“先生,劳驾……”“先生”回头说“听见了听见了!你是哪儿的?(‘你’重音)”,我说:“我是IBM公司的,在这里上班。”他问我要证明,我出来得急没带外企工作证,我不是IBM的正式员工也没有胸牌。我跟他解释,他就是公事公办不让我进;请他给IBM打电话查证他说不能管,我自己又打不了电话——电话在门里面他不让我进去。这时周围有许多等出租车的外国人,都转过身来挺有兴味的看这场“把戏”,我觉得像只猴子被人耍,羞辱从头浇到脚底,僵持了十几分钟,有个IBM的同事从外面回来,帮我作证确实是IBM的才放我进去,同事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这是我在长城饭店上班的第三个月了,每天出出进进所有的门僮都是熟脸,这个把我拦在门外的门僮,他也认识我!他却要把我拦在门外难为我,明明有一种快感。我到现在也不能理解,那会是什么样的残酷快感啊?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同胞兄弟姐妹呢?我回到426躲进洗手间没声地哭了一场,心里发狠再也不要被人拦在门外,别管是什么门!
  另外一件事发生时,我没哭,可是大发了一场暴怒!我的老板之一是香港小姐,因为同在426房间,她用我最方便,很快就把传真复印分发邮件接电话等等的技能传授给了我,我从不说“不”都接过来,给她腾出许多时间去聊天,她特别爱聊天。她聊她的我干我的,一直相安无事。突然有一天她满脸阴云,我赶紧想了想她交待的事都做了,见她一直不高兴,在屋里摔摔打打,把文件挪来挪去的响动挺大,我加着小心问了一句:“我能帮什么忙吗?”她转过头来严肃地说:“你能帮忙,每次喝完咖啡请把盖子盖好!”我一头雾水说:“对不起,我没听明白。”’她鼻子里笑一下说:‘你不是经常喝我的咖啡吗?喝不要紧,用完了请盖好盖子。”我看看那瓶雀巢速溶咖啡,那是她个人的,放在办公室里,她偶尔自己喝,更多的是热情招待高级同事们,我没碰过,她也从来没招待过我……我听见脑子里嗡的一声:她在说我偷了她的咖啡喝!她说我是小偷,还贱到要偷几勺速溶咖啡!我暴怒了,我气疯了!嘴里不知说的什么骂的什么直把她逼得贴在墙角,我们俩哆嗦成一团,我是气得浑身颤抖,她是吓的!她才一米四出头七十来斤,这时肯定感到生命之脆弱,她只说了两声“你要干什么”,就改了口,只会道歉和“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想要进一步暴力行动,没打过人一时想不清楚怎么动手,紧要关头Daisy进来了,以为要出人命,赶紧冲过来拉开。我喘匀过来一口气,要她当着Daisy的面再承认错误,永不再犯,她乖乖照做了。我告诉她,再敢侮辱我,就要真的不客气,还宣布,永远不给她干活了!从此,她变得勤快多了,又开始重操已经转给我半年的那些工作。另外,426房间多了一瓶雀巢速溶咖啡,瓶子大得多,站在她的那瓶旁边,特别像一米四的她站在一米六五的我旁边,大瓶是我当天下班去友谊商店买的,三十多块钱没眨眼没心疼,专等她在的时候我才喝。除了这两个变化,我依然如故地做我的事,依然是一只又乖又哑勤快的猫。我可以付出辛苦,人格是不可辱的。可是为什么连这么个东西都敢侮辱我?还不是因为我卑微,没有任何社会存在的地位!
  转过1986年的新年,开始年度公司财产统计。我的任务是检查所有的桌椅板凳家具,对着去年的纪录,在每一件上贴上“86年已检”的号码条,几十个房间里上千件家具查起来不容易,还要尽量不打扰人家开会工作。可是我挺喜欢这个活儿的,因为第一次能有机会接触神秘高级的计算机——我被教会用Loths 123,以便把查好的纪录直接输入计算机里。我每天下班后才做输入,为的是能慢慢品味高级活儿的乐趣。那只是一台PC/AT,用了很久了,风扇经常出其不意地发出一阵噪音让我心惊肉跳,但一点不妨碍我惊叹计算机真伟大!我遏制不住强烈的欲望,每次干完活都要“玩”一会儿,计算机从来不让我失望,每次都有新的惊喜发现,我真被迷住了!
  这一天查到四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是一群本地人。这些人很特殊,没有经过北京服务公司的推荐,是IBM通过地方政府的关系从外地招收的第一批本地工程师,经过IBM正规考试严格筛选的。他们也是不属于我的高级阶层,没有交谈过,但是看到公司里多了几个生气勃勃的同胞面孔心里也很高兴。我在门外就听到里面正高谈阔论,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进去说明来意,他们热情欢迎请我尽管检查桌椅板凳,就继续讨论。查验码贴在桌面下面,我必须钻到桌子底下去看,桌子下面很暗,我特地带了手电筒。我不觉被桌子外面的话题迷住了,我关掉手电蜷坐着静静的听,他们在讨论准备去香港参加培训,听出来他们在准备考试好像都有点担心,说香港很热不用带厚衣服,说丢什么都没关系千万别丢护照……七嘴八舌说的都是中国话,带着不同的口音,听起来亲切极了,可惜看不见说话的人,只能看见桌子四周的皮鞋。突然一个念头:“他们也是本地人啊,我不能加人他们吗?”像被一道强光眩目,我一时看不见想不清,只知道很震撼很激动。我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吓了大家一跳,有桌子掩盖着加上我进去时间有点长,大家都忘了下面还有个人。我冲大家笑笑赶快出门,心里多了点异样的亲切,觉得他们不是遥不可及,我想成为他们的同类,像他们一样地存在。
  如何行动呢?我先作了调查,其实也就能向司机和Daisy打听,Daisy挺奇怪地看我,这孩子怎么突然变得饶舌?我想了整整三天。主要往最坏里想:万一不得逞,至少能继续做我的办事员,不过我知道自己,一旦动了念头,很难承受失败。如果不成功,我多半会要求退回服务公司,现在我有了在IBM做办事员的“资格”,可以去别处争取比办事员更高一点的工作。我到别处也能做得来二百块钱的工作,有什么可担心失去的?我又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想明白了,我要行动了,这回不是为了温饱,是为了争取“存在”的价值。我走上五楼去敲门,开门的是苏珊·凯文,培训部的经理。据向Daisy调查得来的情报:苏珊原来做过美洲航空公司的空姐,来IBM做培训部经理更多的是为了来中国玩,负责招聘和培训,第一批本地工程师就是经她手招进来的,是个特别和气的人(Daisy反复说了好几遍)。最后这一点对我最重要。我对苏珊的印象也很好,我给她送信、送复印材料时,她从来都笑着说谢谢,说时都是正眼望着我,人长得优雅美丽,声音也柔和好听。苏珊看到我以为是来送东西,我开口请求能否占用她十分钟时间,想向她请教一个小问题,但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事。苏珊稍稍有点惊异,叫我快进来,笑着说:“当然可以。”
  我的英语比刚来时强多了,事先准备了好久该如何讲,面对美丽和善的苏珊,我讲得很顺畅,从我的经历。自学、面试、办事员工作经验来证实我的能力;加入IBM以后对公司的了解加深,从而渐次产生了想做更多的事的愿望;我了解到公司开始招收本地专业学员,我没有专业基础,但我会使用计算机(我把用Lotus 123的经验算上了),我特别努力能学会,我想请求的是,有没有可能破例给我机会参加IBM专业人员招聘考试。苏珊听得很仔细,只问了几个小问题,礼貌地告诉我她会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谢过她,我心里觉得希望渺茫,慢吞吞的脚步很沉,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回头说:“苏珊,请给我一次机会吧,考不上我自己不后悔;要是我能考上,我不会让IBM后悔!只请给我一次考试的机会!”苏珊看了我几秒钟,轻轻地说了声“我明白你”(I understand you)。
  两天后,苏珊的助手来通知我考试。IBM的专业人员应聘考试称DPAT(Data Processing Aptitude Test),是偏重数据处理能力的智商测验,全世界统一标准试题,人皆平等。由于是智商测验,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立即就考。考试分成几部分,分别侧重测验逻辑、几何、形象思维等等,当然都以英语理解能力为基础,来报考JBM的多是智商高的人,考题特意设计得很难,听说IBM几十年招聘历史上只有不到十个人在规定时间正确做完所有的题,各部分有规定时间,总时间记得是九十分钟,速度非常重要。我没见过这样的卷子,刚上来有点蒙,在第一部分浪费了点时间,才把文字和图形之间的关系弄明白。后面就越来越快了,我极度集中,第一份卷子收走连头都不抬,马上打开第二张按住就做,一个废动作都不敢有,再伸手没摸着卷子才知道考完了,松一口气人就虚脱了。我没做完全部的题目,心里一点没底会考成什么样。不管怎样,我试过了,尽力了!
  过了一个小时,助手打电话来要我到苏珊办公室,我刚虚脱过腿还软着,蹦起来就往五楼跑,嫌电梯慢从楼梯踉跄上去,到了苏珊办公室,嘴不够喘气用的,只能眼巴巴望着她根本说不出话来,苏珊笑着说:“祝贺!”这是我听见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不过,”苏珊接着问我介不介意再给我加考一门计算机语言的考试,苏珊委婉的解释这是鉴于我的特殊情况破例增加的考试,我说一点都不介意!我的底子这么薄,多考我是应该的,关键是能给我考的机会就行!
  再要考的计算机语言叫RPG(Report Program Generator),是比较新的计算机语言,很近似英语,也相对简单得多,对我而言可是天书!苏珊够体谅了,给我两个星期准备。故伎重演:把书抱回家,熬夜!这次不同的是再没时间可“偷”了,正经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是一点不能减的,即使一点觉也不睡,时间也多不了多少。第一个星期过完我几乎绝望了,我刚刚念完第一本计算机基础知识,还根本没碰着RPG呢,可是不念懂基础就别想懂RPG。只有死磕一条路。这次考试时比上次明白多了,觉得能考及格。考完了像盼亲人似的盼着助理来报分,终于珊珊地来了,见了我两手摊开说“真为你遗憾”,皱着眉满脸都是“遗憾”,大概是见我面无人色,她赶快又笑了解释“我意思是说你没考到100分只考了89”,天哪,她幽的这一默可是能要人命的!
  我,于1986年7月1日(到IBM整整一年)正式转为专业学员(Professional Trainee),名片上中文印“助理工程师”。我又受到服务公司领导表扬:外派一年工资增长60%,还是外商主动提的!工资单上多了几十块钱。工资已不能再让我狂喜,我狂喜的是从此加入了优秀的一族,不再孤独。这是我职业生涯的开始,是我从生到存的转折。
  苏珊现在是我们的经理了,我谢谢她给了我机会。她一如既往地优雅微笑,告诉我开始时她很犹豫,实在太破例了。“但是,”她说,“你在门口回头说话时,那种Desperate Passion感动了我,我想,应该至少给她一次机会。不用谢我,是你自己做到的。”苏珊说得少,做得多,我后来才知道她还帮着抹平了我犯的无知之过,在IBM要调动工作必须先同直接经理讲,而我连招呼都没打直接找了跨部门的经理,犯了大忌。是苏珊亲自找我的老板谈,平息了他的怒气,还委婉说服他也同意我考试。
  后来我给IBM新员工讲课时,经常会用苏珊的榜样来演释IBM的基本理念之一:尊重个人。每当提起她,那个美丽的画面就会浮现:苏珊坐在我的对面,专注地听我讲,夕阳从她背后的窗子照进来,她的淡金色发髻周围的蓬松秀发被光线衬托得丝丝清晰,像是加了一个淡金的光环,一个美丽的人,还有颗美丽的心……苏珊后来回美国了,听说不久就离开了IBM,卖了房子卖了车,带上大狗和丈夫一起乘豪华轮环球航海旅行去了。和她中断联系十年多了,我的心里永远为她祝福。
  Desperate Passion——可译为“不顾一切的激情’”,或是“绝望的激情”。不顾一切,绝望,我都曾有过。如今人已走进成熟,内心的平衡力接近了荣辱不惊。惟有激情,愿它永远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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