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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梦一觉 视死如归



  七篇文章在各国慢慢传播开来,士人们争相传阅。有人视为无稽之谈,有人视为异端之说,有人视为神仙方术,也有人视为旷世至文。
  魏国王室的后裔,中山国的公子魏牟,读了七篇之后,拍案而起,叫道:
  “绝妙!绝妙!天下奇文!”
  庄子那汪洋恣肆、仪态万方的文笔,奇趣迭出、思深意远的寓言,飘逸旷达、放浪无际的意境,完全征服了一向目空一切的魏牟。
  魏牟,不仅是一位挥金如土的贵公子,又是一位主张纵性任情的学者。他早就听说过宋国有一位安贫乐道、傲视王侯的学者庄周,也读过一些传抄的庄周讲述的寓言故事。但是,这并未引起他充分的注意。因为天下有不少的隐士,信奉着老聃的学说,在山林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庄周,也许只是一位隐士。
  今天,因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朋友向他推荐了庄子所著的七篇文章。他一口气从鲲鹏展翅读到了浑沌之死。
  侍卫们端来饭,他不吃。
  宫女们来为他跳舞,他气愤地轰了出去。
  达官贵人来求见,他推病不出。
  整整一天一夜,他沉浸在这个奇妙的世界之中。这不是一般的书。它没有讲多少道理,也没有多少华丽的词句。但是,它那行云流水般的文章中却蕴含着一种不可抵抗的魅力。它让人忘记尘俗中的忧愁与烦恼,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东西,游心于辽阔无穷的境域。它象诗一般优美,又象哲学一般深邃。
  它象春天的阳光那样温馨,又象秋天的微风那样清爽。
  公子牟抬起头来,望着从窗户射进来的朝阳,心情十分激动。
  他在卧室中来回踱步,脑海中不断地翻腾着展翅怒飞的大鹏的形象。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欲望:骑马到郊外去一游!
  公子牟独自一人纵马急驰,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去。
  “此生此世,读得如此奇文,也没白活!”
  他微闭着眼睛,任马自由地在旷野中飞驰,口中喃喃地自言自语。
  庄子呀,庄子,你真是了不起的圣人,你说出了我想说而难以自圆其说的话。我认为,人应该无拘无束地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完全抛开那些仁义礼智的虚伪框框。但是,文王与他身边的大臣,还有那些学者们,都说我这种主张是禽兽之行,非人之行。可是,庄子却说,这是真人之行。他说得那样令人信服,说得那样令人陶醉。
  马蹄在“得得”地响,树木山丘统统向后飞去,太阳越来越近。
  他就这样驰骋着,一直到午时才回到宫中。侍卫们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以为公子走失了,一见他回来,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牟吃过午饭,又展开庄子的七篇文章欣赏。一位门客通报:
  “赵平原君门客公孙龙求见。”
  “公孙龙?就是那个说白马不是马的公孙龙吗?”
  “正是。”
  “让他进来吧!”
  公孙龙,年方二十多岁,却已在天下学林中出名了。因为他凭着自己的诡辩,论证了“白马非马”的命题。公孙龙与公子牟施礼之后,见公子牟的几案上展着绢帛,便问道:
  “公子所读何书?”
  “庄子之书。”
  公孙龙道:“说来真巧,我也正在研读庄子的那七篇文章。但是,说实话,我实在读不懂——我公孙龙还从来没见过读不懂的文章哩!
  “我从小学习了先王之道,长大之后明白了仁义之行。何况,我还能合同异、离坚白:将对的说成错的,将好的说成坏的,将白的说成黑的,将无的说成有的。
  “我遇到过不少的学者,但是,没有谁能说服我。我认为,我是天下最伟大的学者。当然,在您面前不敢。
  “可是,在庄子的那些文章面前,我却说不出一句话。不知是我的智慧低下呢?还是辩才有限?公子,您既然正在读庄子的文章,您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公子牟坐于几案之前,仰天大笑,说:
  “你难道没有见过浅井之中的虾蟆吗?虾蟆对东海之中的大鳖说:
  ‘我真快乐!我出来,在井栏杆上跳跃着游玩,回去,在破砖缝中休息。游到水中,井水浮起我的两腋,托着我的两腮。跳到泥中,只能淹没我的脚背。回头看看井中的赤虫、螃蟹、蝌蚪,都没有我这样的快乐。我独占一井,称王称霸,真是天下最大的快乐!
  先生,您何不到我的井中一游呢?’
  “东海之鳖听完虾蟆的话,想去一试。它的左脚还没有伸进井去,右腿已经绊住了。于是,他从容而退,对虾蟆说:
  ‘我来告诉你大海吧!千里之远,无法形容它的大;万仞之高,难以形容它的深。禹的时代,十年有九年是水灾,可大海不见增多,汤的时代,八年有七年是旱灾,可海岸也不浅露。不因为时间的长短而有所改变,不因为雨水的增减有所改变,这是大海的快乐。’
  “浅井之虾蟆听后,茫然自失,闲口不言了。”
  不知不觉,公子牟也学会了庄子编寓言的本领。公孙龙听后,说:
  “我可不是浅井之虾蟆,庄子之文章,也不是大海啊!”
  公子牟继续说:
  “你的智慧只限于是非之辩,而不了解是非也有个尽头,你怎么能读懂庄子的文章呢?这就象蚊子要背起大山,蚂蚁要渡过大河一样,是不可能的!
  “庄子之文章,是极妙的文章,就象大海那样深远不测;而你的智慧却如一曲之辩士,只知眼前的名声与利益。你不象那浅井之虾蟆,还象什么?
  “庄子的精神,下入黄泉而上登苍天,不知东西,不辨南北,四面通达而毫无阻碍。无拘无束,入于不测之地,逍遥无为,出乎玄冥之境。
  “而你,却用肉眼来观看它,用辩论来分析它,难道不象用一根小管来窥视无边无际的苍天吗?难道不象用锥子来测量广阔无穷的大地吗?
  “你走开吧!公孙龙先生。
  “你难道没有听说寿陵的少年到邯郸去学习走路的故事吗?不但没有学到邯郸人走路的样子,反而忘掉了自己以前走路的样子,没办法,只得爬着回家。
  “你若再与我讨论庄子之文章,不仅无法了解它的深妙,反而会忘记你所学的辩者之业,你难道不怕失去了辩才吗?”
  公孙龙听后,又惊又怕。这位一向自称为天下第一辩才的公孙龙,竟然张着嘴巴合拢不到一起,翘着舌头收不回去,就象个吊死鬼一样灰溜溜地逃走了。
  从此之后,公孙龙再也不敢向人提起庄子和庄子的文章了。
  近几个月来,魏牟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吟诵一段庄子的文章。这天早晨,他睁开眼睛,从床头拿起《齐物论》,吟道: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毛嫱、丽姬这样的美女,人见了都说她们漂亮,愿意与之亲近。但是,鱼见了她们,沉入水底,鸟见了她们,飞向高空,麋鹿见了她们,急驰而去。人、鱼、鸟、鹿四个东西,究竟谁能了解天下之物的真情呢?谁也不能。在我来看,世人所重的善恶之分,是非之别,一片混乱,没有一点区别!)
  “说得真好!”公子牟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他又继续吟道: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我说的这些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至异之言。一万年之后,也许会碰到一位大圣,他能理解我的至异之言。
  我并不着急,一万年之遥,犹如旦暮之近。)
  “一万年,太久了!我就是这位大圣,我就是您的知音!”
  魏牟放下手中的帛书,自言自语道:
  “我要到宋国去,拜访这位了不起的人。”
  魏牟带着两位门客也没有与父王告辞,就出发了。历经两个多月,才来到宋国蒙邑。这天,他们来到庄周的家门口,只见一位白发苍苍、长须飘然的老人,端坐在门前的树下闭目养神。
  蝉儿在树上高唱着轻快的歌曲,鸟儿在树周围叽叽喳喳地击节伴奏。微风阵阵吹来,掀动着老人的胡须,就象垂柳轻柔的枝条。
  老人的面前陈放着一只几案,案上放着一把五弦琴,还有一只酒壶,一只酒杯。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慈祥、安逸、闲静、超脱的表情。那无数的皱纹,在述说着老人坎坷的遭遇,而那不易察觉的微笑,却又表明老人的内心,是那样的知足、那样的安然。
  他象一尊木刻,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他象是睡着了,远离这个有着蝉鸣、鸟鸣、风鸣的世界,而进入了一个无声、无形的浑沌之境。
  公子牟在一旁站立良久,静静地打量着这位老者。不用问,这肯定是庄周了。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已经告诉了公子牟。
  他曾经从七篇文章中感受过这股气息。这是鲲鹏的气息,这是蝴蝶的气息,这是庖丁的气息,这是王骀的气息,这是浑沌的气息。
  “目击而道存!”
  公子牟在心中暗暗自语。
  他在离庄周数丈之远的地方坐下,从门客手中接过五弦琴,边弹边低声吟唱:
  凤兮!凤兮!
  何如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
  ……
  琴声悠扬而轻越,歌声清亮而明洁,犹如一股清泉,流进了庄周的心田。他微微睁开眼睛,见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坐在自己的对面,弹琴唱歌。
  当年,庄周就是在蒙泽边唱这支歌时,认识了渔父的,因为这支歌,他与渔父成了忘年之交。为了纪念渔父,为了纪念自己少年时代的那种情怀,他将这支歌写进了“人间世”这篇文章。
  今天,庄周已到了渔父的年龄,而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却对着他唱起了这首歌。
  庄周听着、听着,自己也被感染了,他情不自禁地双手抚琴,和着青年一起唱道:
  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
  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
  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
  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
  莫之知避。
  ……
  ……
  一曲终了,琴声嘎然而止。一老一少,都沉浸在歌的境界之中,两个灵魂在无声地交流。
  良久,公子牟离琴施礼,说:
  “晚辈中山国公子魏牟特来拜见先生。”
  “你我已神交于琴曲之中,何必再行俗礼。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莫逆于心。”
  两人相视而笑,就象“大宗师”篇中的真人们那样,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庄周挽起魏牟的手,同时招呼他的两位门客,一齐来到茅屋之中,并让蔺且与他们相见。
  分宾主坐定之后,魏牟先说:
  “先生,您的文章,读之令人忘俗、忘利、忘名,而神游无何有之境,比起孔子与墨子的言论来,真如天上之文。您是怎么写出来的?”
  庄周微微笑道:
  “我的文章,不是写出来的。”
  “不是写出来的?”公子牟诧异地问。
  “是的,我的文章是从心中流出来的,而不是从笔端写出来的。天地之灵气,盘桓于我的心中,慢慢地,它变成了一种图象,变成了一些故事,它非要流出来不可,就象天籁之自鸣。这就叫做‘充实而不可已。’”
  “噢。”公子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理解了,为什么庄子的文章那样自然天成,那样一气贯通。他又问道:
  “先生,您所宣扬的那种境界,确实十分迷人,令我陶醉不已。但是,要在实际生活中完全做到这一点,又是十分的困难。我读了‘尧让天下于许由’的那一段之后,真想远离宫廷,隐居于江湖。但是,还真难以割舍哩!
  “现在,我虽然身居于宋国的山野之中,但是,内心还不能完全忘掉高大的宫殿。这是为什么?”
  庄周说:“好样的!年轻人。你能毫无隐瞒地袒露自己的心声,说明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只有诚实的人,才能悟道。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
  “来,我告诉你。你要重生,将生命看得高于一切,这样,就会将富贵名利看得很轻。”
  公子牟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庄周说:“不要去控制自己,不要去强迫自己。控制自己,强迫自己,不但不能忘掉富贵,反而会使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受到压抑,这就是重伤,重伤的人,绝对不会长寿。”
  “那么,我该怎么办?”
  “不要急,慢慢来。只要有意于求道,精进不已,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的。”
  然后,两人又各自谈了一些所闻所见。庄周向魏牟述说了自己当年南游楚越时的经历。魏牟也向庄周述说了他与公孙龙那一次关于庄子文章的对话。庄周听后说:
  “公孙龙,我听说过这个人。他的诡辩完全钻入了死胡同,没有一点意思,我的文章,他那种人绝对看不懂。”
  公子牟在庄周家中住了数日,心情十分畅快。白天,他与庄周一起到湖边垂钓,或者在家中看颜玉母子编织葛屦,晚上,便与庄周通宵长谈。
  这天,公子牟对庄周说:
  “先生,您的文章在天下流传的太少了,很多人还不知道。我要回到中山国去,组织人力、物力,大批抄写,到各国去宣传。”
  庄周捋一捋胡须,摇摇头,笑道:
  “我看不必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那不一样。天下人所读之书,大多为孔墨之书。他们代代相传,师授弟受。而您,又不聚徒讲学,因此,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愿意为您的著作的传播效犬马之劳。”
  蔺且在一旁说:
  “公子,您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只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这儿记载了不少先生平日所讲的寓言故事,所写的短篇文章,还有一些先生本人的事迹。能不能将这些与七篇文章一同发行?”
  “太好了!让我看看。”
  蔺且将厚厚一叠绢帛拿过来,递给了公子:
  “请公子过目。”
  公子牟粗略地翻阅了一下,惊喜地说:
  “这里头也有不少精辟的故事!”
  庄周见公子牟与蔺且如此热心,自己也有些心动了。著书还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读吗!没人读,这书不就成了一堆废帛了吗?
  于是,他离案而起,来到内室之中,从箧中取出他早年写的“盗跖怒斥孔丘”的文章,交给魏牟:
  “这是我的少作。我一直很喜欢它。你拿去,一同发行吧!”
  魏牟感激地说:“多谢先生!”
  “我不谢你,你倒谢起我来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魏牟带着庄子交给他的那些帛书,打道回府,直奔中山国去了。
  不久,各诸侯国的士人们,几乎人手一册《庄子》。庄周的书,流传到了天下每一个角落。


  昨天,惠施接待了一个辩者。
  那辩者硬说鸡蛋里面有毛,而惠施却坚持鸡蛋里面没毛。
  “鸡蛋里面没毛,孵出的小鸡怎么有毛?”
  “你见过鸡蛋里的毛吗?鸡蛋里明明只有蛋清和蛋黄!”
  “从鸡蛋里出来的小鸡身上的毛,不就是鸡蛋里的毛吗?”
  “那是小鸡身上的毛,不是鸡蛋里的毛!”
  “那是鸡蛋里的毛!”
  “那是小鸡身上的毛!”
  “鸡蛋里的毛!”
  “小鸡上的毛!”
  “鸡蛋!”
  “小鸡!”
  …………
  …………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动了点肝火,但是谁也不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
  今天,惠施闲着没事,正在整理门客记录的昨天那场争论。回想起昨天的争论,倒也觉得很有意思。反正襄王将我投置闲散,以辩论作为消磨时间的手段,也未尝不可。满腔愁闷,何处发泄啊?
  其实,倒不在于谁输谁赢,关键是,辩论本身就可以得到一种乐趣。虽然在争论的时候,双方就象两只相斗的公鸡,但是,过后细细思量,那情景,真够刺激,真来劲儿。过几天不找几个辩者来一展谈锋,他心里就有点痒。
  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看看昨天争论的记录,他想,如果再来一次,我肯定能说服他!
  惠施正在自鸣得意,忽然一个门客慌慌张张闯进来,手中拿着一本书,口中嚷道:
  “先生,有人在书中攻击您!”
  “攻击我?什么书?”惠施诧异地问。
  “一本叫《庄子》的书。”
  “《庄子》?”惠施心中疑惑了一下,“拿过来我看。”
  “我们准备将那几个摆摊卖书的人轰走!”
  门客气愤地说。
  惠施粗略地翻了一下,便知是庄周所著。他松了一口气,对门客说:
  “此书乃我的好友庄周所著,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可是……”
  “书中所写,都是实情。我与他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出去吧,我仔细看看。”
  这家伙,把我们俩的争论都写进去了!什么有无与无用、有情与无情、濠梁之游……文笔倒也流畅,可惜太玄乎了,有几个人能解其真意?
  他详细地读了一遍《庄子》,还是受到了不少的启发。对于政治,对于功名,不能太执著。太执著,则失望太多,失望太多,则伤身体。这也是他几十年来在宦海浮沉中慢慢总结出来的,庄周说得还是有道理的。只不过,我惠施很难做到。
  但是,庄周在书中反对我与辩者们以辩为乐,就是他的不是了。人总得有点活干。老闲着,心里就发慌、发闷。在条分缕析的辩论中,也有莫大的快乐,虽然辩论的那些事,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是,也可暂时忘记这无边的闲愁。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惠施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他整整五年没有见过襄王了。襄王好象将这位自己请来的元老完全忘记了。
  他数次呈上奏折,议论政事,阐述他爱民、罢兵的主张,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
  这天,他独自一人来到王宫前面的广场上散步。这块地方,他是多么熟悉啊!他曾经无数次地从这儿出入王宫,与惠王共谋国家大事,纵论天下局势。当初,他是何等地春风得意!
  可如今,物在人非,花落水流。英雄失路,唯有哀叹!
  他深情地望着宫门,回忆着一桩桩往事,心潮起伏,老泪纵横。
  突然,两队卫兵手持长枪,从宫中整齐地跑了出来。随后,一辆雕刻着龙凤的四马御舆缓缓而出。
  惠施赶紧擦掉眼中的泪水,仔细一看,不禁一阵狂喜:那是魏王的车!
  一看到那辆车,热血就涌上了他的脑门。他的车,曾经跟在这辆车后二十多年!
  可现在,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那辆车。
  不!我要见到襄王。我虽然老了,但是脑子还没糊涂。我要向他述说我的看法。天赐良机啊!
  惠施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倒在魏王的车前。驭者吃了一惊,奋力勒缰,前面的两匹马人立而起,发出了“嘶——嘶——”长鸣。
  好玄啊!马蹄再往前两步,就踩到了惠施的头上。
  “刷!”
  前边的士兵迅速回过头来,几十只长枪将惠施牢牢压住。
  魏襄王从窗帘中伸出头来,喝道:
  “何处刁民,如此大胆!”
  “臣乃先宰相惠施。”
  “惠施?”襄王吃惊不小,这老惠施在宫门外拦驾有何事?
  他一挥手,士兵们收起了长枪。
  “有话起来说。”
  惠施站起来,走到车窗前,对襄王说:
  “大王,您忘了我吗?”
  襄王笑道:“惠公,我怎么能忘了您呢?您可是魏国的救命恩人啊!”
  “那,我给您呈的那些奏折,您都看了吗?”
  “看了。惠公,您的那套学说在十年前确实有用处。但是,眼下是武力与权谋的时代,您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
  “过时了?真理永远是真理啊!”
  “惠公,我劝您还是好好休养自己的身体吧!国家大事,也不用您老操心了!”说完,示意驭手开路。
  “慢!”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惠施将御舆死死拖住:
  “大王,您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会让魏国变个样子!”
  “三个月也不用了,您还是回家休息去吧!”
  魏王一挥手,驭者的鞭子在空中“啪啪”一响,四马奋力一拉,御舆飞驰而去,惠施差点被摔倒在地。
  他突然觉得两腿发软,两眼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守宫门的老阍者,十分敬仰惠施的为人。他见魏王的车队远去了,便将昏倒在地上的惠施背到自己的小屋中,给他喂了些水。
  良久,惠施睁开眼睛。他感激地握住老阍者的手:“多谢老丈相救!”
  “相爷,您说哪儿去了!”
  “别叫我相爷了。”惠施黯然伤神地说。
  “大梁的父老百姓,永远都将您当作相爷!”
  “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了。”
  老阍者陪着惠施落泪:
  “相爷,想开些,一切都是命啊!”
  “是的,一切都是命!”
  惠施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宫门,慢慢来到住宅。
  庄周的书,还展在几案上。他随手一翻,只见上面写着: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茡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终生劳劳碌碌,却没有什么成功,疲倦困苦,却不知道自己休息的归宿,这不很可悲吗!这样的人,虽然没有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形体一天天地枯竭衰老,而精神也一天天地消耗殆尽,难道不是莫大的悲哀吗?)
  一句句话,就象一根根针一样刺在惠施的心上。是啊,我在魏国苦心经营了几十年,有什么成功?我费尽了心血,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得到了满头的白发!得到了满脸的皱纹!得到了流血的心!
  “不如归去!”
  惠施对魏国彻底绝望了。魏王既然如此对待我,我还赖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呢?回到蒙邑老家去吧,那儿有我的老朋友庄周,有我熟悉的山山水水。
  秋风在呼呼地刮着,树叶铺满了大梁的街道,一派凄凉景象。
  惠施的车队,一共有七辆车。一辆装载着简单的行李家具,一辆坐着惠施与家小,另外五辆,全是书,所谓“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几个亲信的门客,坐在装书的车上,充当驭者。
  惠施不时从车中探出头来,恋恋不舍地凝视着街上的行人与房屋,心中不胜悲凉。
  第一次离开大梁,也没有这么凄惨。因为那时候,有张仪在中间捣鬼,惠施对魏王还有一线希望。他坚信自己的理想会得到实现。
  今天离开大梁,是生离死别。魏襄王象踢开一条老狗那样踢开了我。到别国去重振旗鼓,更是不可能了。
  真象做了一场梦。几十年的事在弹指之间就过去了。当年只身到魏国来闯荡的情形,就如同发生在昨天。
  七辆马车静悄悄地驶出大梁东门。没有人来为它们送行,只有城墙上的几只乌鸦,发出“哇哇”的叫声,使惠施凄冷的心更加凄冷。
  这天傍晚,庄周正在与蔺且说话,院子里捶制葛麻的儿子喊道:
  “父亲,外面来了几辆马车!”
  庄周与蔺且出门一看,原来是惠施。数年不见,他更加苍老了,微微有些驼背,眼睛中流露出疲倦的光。
  “您这是……”庄周一看惠施身后跟着家小,不解地问。
  “辞官归隐,投奔庄兄。”惠施有气无力地说。
  “这就好,赶快进来吧。”
  颜玉听外面有人说话,也出来了,见此光景,便拉起惠施妻子的手,到里边去了。众门客将车上的家具、书都搬到院子里,暂时放在屋檐下。
  “我打算在这附近修几间茅屋,聊渡残生。”
  “惠兄,我一直在等着你哩!你如今才迷途知返,不过还来得及啊!就先在我这儿挤几天吧。”
  当晚,两位老友边饮酒,边聊天,回忆几十年来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感慨良多。
  第二天,庄周与惠施便在离庄周家一箭之远的一块平地上,规划了惠施的住宅。因为还有几位门客,所以,惠施的茅屋要多盖几间。商议定后,便雇人动工了。
  一个月之后,新居落成,惠施全家搬了进去。惠施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宰相,有一些积蓄,生活倒也不愁。
  两位老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惠施总是发泄他那一肚皮牢骚,而庄周,总是多方劝解,晓之以天命。
  这天,庄周来到惠施家中,一进门,惠施就说:
  “庄兄,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襄王又派人来请我回大梁。”
  “白日作梦!”
  “是啊!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心,却不能象你的真人那样熄灭如死灰啊!”
  “惠兄,你的爱民罢兵梦也该醒了。这一辈子的经历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我自己也没办法。我翻开你的书,就好象将一切都忘了,可是,一合上眼睛,大梁、相府、魏王就象鬼神一样钻入我的脑海。我这一生,恐怕没救了。”
  说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庄周惋惜地摇摇首:
  “只将好梦当作觉,反认它乡是故乡。执迷不悟啊!”
  “梦觉之后还是梦,归来故乡无乡情。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人世万事皆是梦,故乡只在黄土垅。生便是迷,死便是悟!”
  惠施微微睁开双眼:
  “如此说来,生人便不悟?悟者即死人?”
  “非也。死生实是一贯,犹如昼夜交替,春秋往复。若能渗透此理,便能悟出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日夜交替无数,春秋往复无数,而人生,只有一次啊!”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春风每次都不一样。纵浪大化之中,何悲何喜!”


  庄周家的葛屦生意越做越好,家境也渐渐好转。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完全有能力独自经营了。按理,庄周与颜玉老两口也该颐养天年才是。
  但是,颜玉总是丢不开手头的活。他们一辈子过着穷日子,穷怕了,一心想为儿子留下些财富,好让他成家立业。儿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定下亲。
  她没天没黑地操劳着,身体越来越虚弱。庄周劝她不要过于劳累了,她总是说:“闲着没事干,心里就着急。”
  这天,庄周与惠施正在惠施家中谈天说地,蔺且忽然跑进来说:“先生,师母得病了!”
  庄周一听,也没说话,抬腿就回家。惠施也随后跟来。来到榻前,庄周拉住老伴的手,深情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要好好休息啊!”
  “没关系,躺几天就好了。”
  “大嫂,你总是放不开你的这个小家庭,就象我放不开天下这个大家庭一样。你跟庄兄过了一辈子,也没有学到他的逍遥啊!”惠施在旁边说。
  “哼!我若学到他的逍遥,他早就饿死了!”颜玉看了庄周一眼,但并无责备之意,却流露出无限疼爱之情。
  “是啊!我这一生,若没有这么一位风雨同舟的贤妻,恐怕也不会活到今天。”
  精通养生、略通医道的庄周,知道妻子的病因。他开了个处方,让儿子到蒙邑买回了药,亲自熬好,端到榻前,让老伴喝下。
  这些日子,他再也不出门了,整天守在颜玉旁边,给她讲一些笑料,给她弹琴,好让她愉快一些,早日痊愈。
  这天,庄周弹完一首曲子,离开几案,来到榻前,对颜玉说:
  “其实,人的疾病与人的心情有很大的关系,并不仅仅是身体不舒服。”
  “你又胡说了。”
  “真的。不信,我给你讲一个齐桓公的故事。齐桓公还没有称霸的时候,有一次与管仲同乘一车到泽边打猎。齐桓公突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从水中冒出来,一闪之间又没入水中。桓公以为碰见了鬼,惊慌地抓住管仲的手,问道:‘仲父,你刚才看见了什么?’管仲回答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桓公更加害怕,以为是不祥之兆,专门对他一个人显现出来。
  “回到宫中,桓公就病了。一连数日不能升朝。整个齐国的人都知道了,以为桓公碰上了鬼,得了鬼病。
  “齐国有一位士,名叫皇子告敖,不相信有鬼能伤人。他来到宫中,自称能治好桓公的病。
  “侍卫们将他带到桓公的卧榻边。
  “桓公问道:‘世上有没有鬼?’
  “‘有。’
  “‘鬼是什么样子?’
  “‘各处之鬼形状不一。水中之鬼为罔象,丘上之鬼为峷,山中之鬼为夔,野中之鬼为彷徨,泽中之鬼为委蛇。’
  “‘委蛇之状如何?’
  “‘委蛇,其粗如车毂,其长如车辕,身着紫衣,头戴朱冠,乃富贵之鬼。它最不喜欢听雷声与车声,一听到雷车之声就捧首而立。谁见到了委蛇之鬼,谁就能称霸诸侯。’“桓公听后,释然而笑:‘寡人所见,正是此物。’于是,穿好衣服,下榻而坐,病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可没有碰见鬼啊!”
  “你心里有鬼。”
  “什么鬼?”
  “就是你没见过面的儿媳妇。”
  “……”颜玉被庄周说破了隐痛,便不言语了。
  “老伴,你可要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看,我当初比我儿子还可怜,不也娶了你这么个宝贝媳妇吗?”
  逗得颜玉笑了起来。
  在庄周的精心照料下,颜玉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有时候,庄周还搀扶着她在门前散散步。一家人的心情也畅快多了。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吃过午饭,颜玉说眼睛有些花,头有些晕,庄周便将她扶到榻上。一会儿工夫,她便睡着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还没有醒。庄周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没有反应。又摇了摇头,叫道:“老伴,起来吃饭吧。”也没有反应。
  他赶忙将耳朵贴到她的鼻前,已经断气了。
  可是,她的面容,就象睡着了一样,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庄周不相信她已经死了。
  但是,她的的确确死了。
  她死了,没有留下遗言。她死了,她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
  往事一件件浮上庄周的心头。是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上;是她,用那温柔的手抹去了庄周心上的孤独与寂寞;是她帮助庄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她没有怨言,只有体贴;她没有索取,只有给予;她没有享受,只有苦难。
  她是庄周的另一半,她是庄周的精神支柱。
  如今,她去了,去得那样匆忙,去得那样突然。
  庄周无法忍受这痛苦的现实。他竟象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庄周的哭声惊动了儿子与蔺且。他们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跪在庄周身后,也哭了起来。
  临出葬的这天,惠施来吊。他远远听见有人在唱歌,心中好生奇怪:哪家的人,也太不通情理了,邻居死了人还要唱歌。
  来到庄周家门口,却觉得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便更加疑惑。
  进门一看,原来歌者就是庄周自己。
  他没有跪着,而是两腿前伸,屁股坐在地上,显得十分随便。好象他面前不是妻子的棺槨,而是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他的两腿中间放着一个瓦盆。左右两手各执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敲击着瓦盆,闭着眼睛,口中唱着歌曲:
  吁嗟吾妻,
  已归天真。
  吁嗟庄周,
  犹然为人。
  歌声就象冬天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那样舒缓而低沉。
  惠施跪在灵柩前,点上香,行过礼,然后来到庄周旁边。
  他打断庄周的歌声:
  “庄兄,你也太过分了吧!你与嫂子过了一辈子,儿子都这么大了,现在她得病而死,你却不哭她一哭。这也就算了,还敲着盆儿唱歌,也太过分了,儿子会怎么想?邻里会怎么想?”
  庄周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棺槨,答道:
  “惠兄,我并不是无情无义啊!她刚死的时候,我也十分痛苦。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怎能一下子就将她忘记?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命,人在来到这世界上之前,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人在最初的时候,不仅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没有神气。在恍惚之间,产生了混沌之气,气的运行凝聚成人形,形体在气的鼓荡下产生了生命。老子云:‘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个根,就是混沌之气。人的生命与形体来源于混沌之气,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回到混沌之气中去。
  “现在,颜玉死了,就是回到混沌之气中去了。她就象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她安详地熟睡于天地之间,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操劳,我应该为她庆贺。
  “因此,她刚死的时候我也象常人一样哭泣,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我也理解了越人那种歌舞葬礼。
  “对亲人的死亡,与其洒下使生者伤身的泪水,不如唱一曲使亡灵欣悦的歌曲。”
  惠施听罢,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埋葬了老伴之后,庄周越来越变得少言寡语了。他深居简出,整日伏案闭目养神,只有惠施来访,蔺且与儿子才能听到他说几句话。
  一年之后,惠施也死了。
  当惠施的门客来通报这一消息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也先我而去了。”
  颜玉的死,庄周经历了一个由撕心裂肺到渐趋平静的内心过程,而惠施的死,他却完全能泰然处之了。
  宇宙是无穷的,而人的生命则是有限的。将有限的生命置于无穷的天地之间,就象一匹白马驹从墙孔中飞驰而过一样,是转瞬即逝的。
  人们对待转瞬即逝的人生,不应该惋惜,而应该顺其自然。人,就象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样,注然、勃然,兴起而生,油然、漻然,归虚而死。生化为死,死化为生,都是自然的过程,我们不应当以此为悲。
  不仅如此,我们还应当将死亡看作人的真正的归宿。人来源于虚无之道,就必须回归于虚无之道。而死亡,就是回归于虚无之道的最高形式,最彻底的形式。
  回想起当年楚国骷髅在梦中对自己说的话。庄周不禁哑然失笑。是的,死亡是不值得悲哀的,也不值得恐惧,但是,对于现在的庄周来说,死亡也不值得喜乐。
  因为,毕竟生命是可贵的。忘却死亡,超越死亡,还是为了让有限的生命更加愉快,更加充实。以死生为一条,超生超死的真人,就象不再惧怕死亡一样,也不喜乐死亡,就象不再执著生命一样,也不厌弃生命。
  忘却生命,才能真正地把握生命,忘却死亡,才能真正地对待死亡。
  人到了晚年,最伤心的就是亲戚朋友纷纷谢世,只留孤家寡人在夕阳中独自享受寂寞与无聊。颜玉死了,惠施死了,庄周的那颗孤独的心更加孤独了。
  在人世间,他最要好的朋友就剩下梓庆了。他面对着几案上梓庆亲手雕刻的那个飞龙像,就象面对淡泊清静而又出手如神的老友梓庆。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创造了如此神奇的艺术品的梓庆不知是否还能工作。他真想去拜访一下唯一的老友,但是蔺且与儿子说什么也不让他出远门,他也就只好作罢。
  说来也有点神秘。这天,庄周正在案前端详梓庆送给他的飞龙雕像,凝视良久,竟然觉得那飞龙腾空而起,化作一股青烟,从窗户飘然而去。庄周慌忙离案而起,追至户外,却见晴空万里,连一片云朵也没有。
  庄周正在心中狐疑,欲进屋看个仔细,却见一位陌生人身着丧服来到他面前。
  那人行过礼后,问道:
  “您就是庄周先生吧?”
  “正是。”
  “梓庆先生已于数日前仙去,定于后日举行葬礼。先生临终再三嘱咐,务必请庄周先生参加他的葬礼。”
  “知道了。您进屋稍歇吧。”
  “不用了。我还要去通知先生的其他亲朋好友。”
  “如此,则不相留。”
  送走那位报丧者,庄周急匆匆赶回屋中,一看那飞龙雕像还在,便放心了。
  梓庆也许是一位不同寻常的人。他能够在报丧者即将登门的时刻告诉庄周:我已经脱离了人形,返回混沌之气中去了。
  梓庆肯定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问题。但是,他所雕刻的那些美的艺术品却永远不会死去。梓庆的灵魂就隐藏在这些艺术品之中。望着那并没有化作青烟腾空而去的飞龙雕像,庄周自言自语道:
  “梓庆没有死。”
  梓庆出殡的这天,庄周在蔺且的陪同下到梓庆家中吊丧。远远听到一片哭声夹杂在唢呐声中随风飘来,庄周便紧锁双眉,对蔺且说:
  “我听到这些哭声,就象听到那种毫无感情的强作欢笑,令人作呕。”
  “先生,以哭吊丧,人人皆然,怎么能与强作欢笑相提并论。”
  “你听听,这种哭声分明是有声无泪的干号,是一种程式化、庸俗化、礼仪化的东西,里头没有一点悲哀的气息。我本来就不赞同以哭吊丧,更不喜欢这种干号。”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梓庆家门口。孝子孝孙身着白色孝袍跪在门前叩头迎客。一见庄周到来,主持丧礼的儒者低首向孝子问明了来人的身份,便向堂内大声通报:
  “学者庄周到!”
  顿时,刚刚歇息不久的唢呐便又齐声奏了起来,在这庄严肃穆而又凄婉伤感的音乐中,儒者领着庄周与蔺且穿过院落来到灵堂前。
  按当时的葬礼,每来一位吊丧者,都要奏一曲哀乐,吊丧者进香行礼后,则要放声大哭,而跪在灵柩两侧的死者女性家属与亲戚也要放声陪哭,一直哭到吊丧者在众人的规劝下离开灵柩进屋歇息为止。
  年过七旬的庄周,虽然自己也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别人吊丧的对象,却童心不泯,决心一改旧俗,让众人开开眼界。
  蔺且侍立一侧,庄周来到灵柩前点香行礼。这一切,都是按礼而行。
  礼毕,庄周便放声大哭。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一听庄周始哭,跪在灵柩两侧的女人们便立刻用蒙头盖住脸面,低首哭了起来。但是,庄周只哭了三声,便自己停住了。他也不等旁边的人来搀扶,便竟自起身离开灵柩到旁边的屋中去了。
  怀着好奇与看热闹的心情来围观的众人这一次可真是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热闹,他们的好奇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是什么礼节啊!”
  “这是对死者的不恭啊!”
  “……”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些正在号哭的女人们也惊奇地揭开蒙头,眨巴着毫无泪水的眼睛,瞪着这不可理解的一幕。幸好,又来了吊丧者,唢呐声又响起来了,女人们清清嗓子,准备新的一轮哭声。
  庄周与蔺且进到客房,寻了个空座位坐定,立即便有许多人围了上来。
  “庄周先生,听说您是梓庆先生最好的朋友,怎么只哭了三声就罢了呢?”有人问道。
  “哭,本来是表达悲哀之情的一种方式,可是,现在人们却将哭作为一种毫无感情内容的礼仪。这样的哭是装出来的,我觉得毫无意义。
  “你们看,那些来吊丧的人,他们表面上哭得多么伤心啊!有的象是父母死了,有的象是子女死了,但是,他们何尝是真心哩!”
  “那么,您与梓庆先生是莫逆之交,您总会有真情吧?”有人故意刁难。
  “梓庆来到这个世界上,是顺应时势;他离开这个世界,也是顺应时势。人生就象一场梦,并不值得留恋忘返。死,就象是大梦一觉,就象是回归故乡。因此,我的好朋友死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悲哀。”
  埋葬了梓庆,在回来的途中,师徒俩顺便到惠施的墓前看看。
  坟上的草已经长到一寸多高了,在微风的吹动下轻轻摇摆。也许,它们就是惠施的躯体变化而成,要不然,为什么庄周看见它们,就在眼前浮现出惠施那谈笑风生、口若悬河的面庞?
  庄周默默地站在坟前,回忆着他们俩共同渡过的所有时光。
  “先生,自从惠先生仙逝之后,您几乎不开口说话了,这是为什么?”蔺且问道。
  “蔺且,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一个楚国郢都的人,以捏白善土为生。有一次,他将泥点溅到了自己的鼻尖上,这泥点就蝇翼一样薄。于是他就请他的好朋友匠石用斧子将这个泥点砍掉。匠石操起斧子,‘呼’地一下砍下去,真是运斤成风。郢都人鼻尖上的泥点被砍得无影无踪,而他的鼻尖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最妙的是,郢都人站在那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后来,宋元君听到了这个故事。他想办法将这位匠石召进宫中,在自己的鼻尖上抹了一块泥点,让匠石为他砍掉。
  “匠石听后,哈哈大笑道:‘大王,我虽然有如此高的技艺,但是必须有一个对象与我配合。我的朋友郢都人已死,我再也无法表演这种技艺了。’
  “自从惠公死后,我言谈的对象就没有了,我何须开口。知音已死,琴有何用!”
  也许是受了些风寒,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庄周自从给梓庆送葬、途中看了看惠施的坟回来之后,便一病不起。
  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他茶水不进,整天昏迷不醒。蔺且与儿子已经在暗暗为庄周准备后事了。
  “叮噹!叮噹!”
  院子里有什么声音吵醒了庄周,他挣扎着爬到窗前,看见木匠们在做棺槨。
  蔺且进来了。他一见先生醒了,高兴地说:
  “先生,您可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院子里是……”
  “先生,您这一次可病得不轻啊!无论如何,我们得有个准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蔺且,我死后,不举行任何葬礼,也不要棺槨。人们将我抬到山上荒芜人烟的地方,随便一扔就行了。”
  “这怎么行啊!我们也没有穷到这个地步!再说,没钱,就是借债也要为先生举行隆重的葬礼。您这一生够坎坷了,就让您享受一次吧!”
  “蔺且,这就错了。你还不是我的好弟子啊,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心思。我并不仅仅是为了节约,我更是为了让我的躯体早日溶化于自然之中。我以天地为棺槨,岂非天下最大的棺槨?我以日月为葬璧,昼夜陪伴着我,岂非天下最长久的葬璧?我以星辰为珠宝,岂非天下最美丽的珠宝?我以天地间的万物为斋物,岂非天下最多的斋物?大自然给予了我最好的葬具,难道还用你们操心吗?”
  “先生,将您扔在山上,我害怕鸟雀吃您的肉啊!”说着,蔺且不禁流下了眼泪。
  “看,象个孩子似的!扔在山上,怕鸟雀吃我的肉,埋在地下,就不怕蝼蚁吃我的肉吗?”
  “这……”
  “你这分明是将我的肉从鸟雀口中夺过来,送给蝼蚁嘛!
  难道你偏爱那蝼蚁吗?”
  蔺且无话可说了。
  入夜,庄周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少年。但是,不是在蒙泽边玩耍,而是在楚国的沅湘之地与蛮子们一起唱歌跳舞。颜玉在那儿,惠施在那儿,梓庆在那儿。奇怪的是,渔父在那儿,母亲也在那儿。
  在一片旷野上,绿草如茵,阳光明媚,所有的人手拉着手,所有的脸上都充满着幸福的光芒。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鱼,在海中自由自在地游泳。他又梦见自己变成了鸟,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醒来之后,眼前只是一片黑暗。
  他摸索着起了身,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免得惊动守在一旁的蔺且与儿子。为了避免那不必要的葬礼,也为了寻求梦中的一切,他决定象青年时代南游楚越那样不辞而别。
  他要到太阳运行的南方去。他要象“逍遥游”中的鲲鹏一样,到南国去寻找那自然的天池。
  第二天,蔺且与儿子发现庄周不见了,便四处寻找。
  十天过去了,没有踪影。
  一月过去了,没有踪影。
  一年过去了,没有踪影。
  一代学者,就象他的先师老聃西入流沙、不知所终一样,永远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因此,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死于何地。
  不过,这对于后来的学者来说虽然是一个谜,而对于庄周来说却是一个自然的事实。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的死,就象他的著作的最后一个字一样,给予后人的,是无尽的智慧,无尽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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