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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傲视王侯 与天为一



  万福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收购一些当地的特产,同时出售从别的地方搞来的特产,因此,一路走得很慢。不过,这倒很合庄周的口味,因为他特别留恋一路的青山秀水、奇花异草,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供他游览了。
  他们于翌年春天回到宋国的都城睢阳。“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宋国依然是一片萧条的景象,与楚越一带的富饶宁静形成鲜明的对照。但是,这毕竟是庄周从小所熟悉的祖国,因此,他心里有一种既悲又喜的感受。
  在睢阳与万福分手之后,他急急忙忙往蒙邑家乡赶来。蒙山的草木仍然那样茂盛,蒙泽的水仍然那样清澈。一山一水,都勾起他儿时的记忆。出门三年了,他好象忘记了家乡的一切,完全沉浸在楚越蛮民的淳朴之中。但是,一踏上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他的心情还是有些激动。他最想念的,就是母亲。
  村口的大树下,有几个邻里在那儿闲聊。远远看着一个陌生人走过来,有人认出来了:“这不是庄家那二小子吗?”众人嘀咕了一阵,都偷眼瞅着庄周走近,没有人跟他打招呼。这些人都是庄周熟悉的乡亲,如今却都象不认识似地打量着他,他觉得有些奇怪,拉住一个正在玩耍的孩子问道:
  “小柱,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是那个庄家的不孝之子庄周。”
  庄周莫名其妙,待要问个仔细,小柱的母亲过来将小柱一把拉过去,骂了一句:“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拖走了,边走边嘟囔着:“还回家啊!禽兽不如的东西!”
  他心存疑惑地赶到家门口,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母亲,母亲!”
  大哥庄严从屋子里出来,站在门口望着他。
  “大哥,是我,庄周啊!”
  “庄周?”
  难怪大哥一时认不出来,南游三年,庄周变得又黑又瘦,不象个书生,倒象个蛮子了。
  大哥庄严认出庄周,脸上闪过好几种表情,忽然开口叱道:
  “庄周,你还有脸回家吗?母亲已让你气死了!”
  “兄长,此话怎讲?”
  “自从你不辞而别,母亲日夜悬念,气急交加,已于两年前去世了。”
  庄周愣在当地。两行眼泪,从他那深陷而灼亮的眼睛中滚出来。庄严将他让进屋里,他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嫂嫂为他端来了饭菜,他摇摇头,一口也没吃。兄弟俩这样呆呆地坐着,半晌,庄严说:
  “兄弟,母亲已经下世,伤亦何益,你出去浪荡这么些年,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回来就好,收收心,仔细居家过日子。你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到了而立之年,我们早该另开过了。我是长子,应得家财的三分之二,你得三分之一。分给你一间房子,还有十亩地,你就自谋生计吧!”
  庄周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直瞪着眼发呆。他依稀看见母亲走进来,将一碗他最喜欢吃的粥放在几上,又飘飘然出去了。他想叫一声娘,但浑身无力,张不开口。眼前总是浮动着母亲的脸,那布满皱纹的慈祥的脸。他恍恍惚惚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母亲教他认识草木的名字,送他上学,希望他有所作为。为了供他上学,母亲日夜操劳,熬白了头发,累弯了腰,疾病缠身……
  许久许久,庄周才睁开眼睛。他看到嫂嫂正坐在榻边上哭泣,一见庄周醒了,忙拿衣襟揩泪:
  “兄弟,你可吓死我们了!”
  “我怎么了?”
  “你三天三夜昏迷不醒,茶饭不进,口里说胡话,一个劲儿叫娘。”
  几天之后,他身体稍微恢复了,能下地行走了,便与庄严俩人来到父母合葬的坟墓之前。焚拜完备,庄周对着坟墓低声说道:
  “母亲,我对不起您。在您弥留之际,我没有守在您的身旁,我是一个不孝之子。但是,从小您就教育我,要有所作为。天下有多少儿子不能守在他母亲的身旁啊!我是为了追求真理才到远方去的。我是为了让普天下之人都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才离你远去的。原谅我吧,母亲。”
  回来的路上,庄周向庄严打听了几年来发生的事情,他才知道渔父已经作古,章老先生也西归了,学校里新来了一位先生。听说惠施已经在魏国当了大官。庄严说他该成个家了,庄周说:
  “我穷得叮当响,拿什么来成家,而且我现在还不想受家室之累。兄长,我想到魏国去一趟。”
  “庄周,你不能再到处晃荡了。都三十岁的人了,应该明白事理!回来才几天,又要到魏国去。”
  “兄长,我的好朋友惠施在魏国,我想到他那儿去看看。我总是要回来的。”
  庄严叹口气,不再说话。自己兄弟的脾性他过去是一清二楚的,想不到过了这几年,仍然是老样子,一点儿也不老成。
  过了几天,兄嫂为他准备了一些干粮,庄周又上路了。在村口,他碰到了在蒙山学校一起读书的一位名叫苏玉的同村青年。他比庄周小十岁左右。苏玉一见庄周,揖首招呼:“庄兄,你这几年漫游南蛮,学问必有精进吧?”
  “哪里,只不过浪迹山川,阅历民情而已。”
  “庄兄又欲何往?”
  “我欲往大梁。”
  “噢。听说你的好友惠施现做了魏国的相爷,你去,也会捞个一官半职吧。”
  “不,我与惠施政见不同,焉能骈立庙堂之上?何况我此生已绝意仕途。”
  “庄兄操行固然高洁,但人欲以安身立命为本,庄兄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吧。”
  庄周默然不语。同学不同志,他与苏玉原本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这苏玉原是一无赖之徒。他不喜稼穑,又无缘出仕,渐渐连私塾里学到的一点知识也荒废了,整日斗鸡走狗,无所事事,与一帮泼皮混混耍在一起。此番看到庄周欲投大梁,突然灵机一动:当官发财的好机会来了!我何不如此如此。
  于是抄小路日夜兼程赶到大梁,找到相府。他在相府门口对守门阍者说:“我有要事当面禀告相爷。”阍者入禀惠施,惠施正在会见一位齐国的使者。公事谈毕,送走齐使,重新升堂召见来人。
  阍者将苏玉领进相府,穿过长长的甬道,进入大堂。苏玉一看,惠施正坐在高案后边,两边是手持长戟的卫士。苏玉赶紧跪倒,叩头行礼。
  惠施问道:“来人何事?”
  苏玉抬起头来,说:“禀大人,有人图谋篡夺大人相位。”
  惠施听声音有些熟悉,仔细一看,来人却是老同学苏玉。挥挥手说:“故人相逢,何必多礼。”殷勤招招手让苏玉落座,令侍女奉茶。
  寒暄过别后情景,惠施正色道:“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来篡夺我的相位?那人是谁?”
  苏玉说:“大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那人就是庄周啊!”
  惠施一听,十分吃惊,疑惑地说:“庄周?他不是南下楚越之地了吗?怎会突然来到魏国?”
  苏玉说:“大人,庄周在楚越南蛮转悠了三年,已于前些日子回到了蒙邑。他声称在南蛮遇到了奇人,得到了奇书,要来游说梁王,代替您的相位。我可是亲耳听他说的。”
  惠施自从在蒙邑与庄周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今天却突然听说庄周要来游说魏王,不免有些吃惊。庄周的性格他可是知道的。作为一个不仕王侯的人,又是自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庄周决不会来坏自己的事儿,这一点他可以肯定。可是,庄周那个倔犟的牛脾气,如果在言谈之间冲撞了魏王,弄不好就有杀身之祸。他想起了庄周对那押解盗贼的军官说的话,他也想起了庄周对来选拔人材的戴荡所说的话。不行!不行!如果让他直接去见魏王,我这个做朋友的可就太不够意思了。
  但是,怎么才能去阻止他呢?到路上拦住他吗?人多路杂,难以碰见。惠施十分焦急,但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他只得先安顿了苏玉,退堂暗打主意。
  次日一早,惠施上堂处理政事。门客送来让他过目的第一个文件就是一道通缉令,通缉一个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惠施突然灵机一动,大叫一声:“有了!有了!”便吩咐手下人备好纸笔,口授:
  “宋国蒙邑人庄周,年约三十,企图行刺相府,特通告缉拿归案。缉拿者赏银五十两。”并在通告上绘了庄周的画像,令人到大梁城内外到处张贴。
  庄周一路悠哉游哉,行到大梁城时,已是数日之后了。
  大梁是魏国新建的都城,城墙高大宽阔,执戟士兵来往巡逻,城墙外的护城河有数丈之阔。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城门出出进进,好不热闹。庄周走过吊桥,看见许多人围在城门旁边,正在看一份告示。他从人们身后望去,自己的尊容被绘成图像挂在那儿,还有相府的大印。他挤进去仔细读了文告,才弄清楚自己已成了相府捉拿的凶手。
  乘周围的人还没有认出自己,抽身离开城门,在城根僻背处找了个小旅店住下。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人的心难道都是黑的吗?人一当了官,就变得如此恶毒吗?我一向认为惠施是自己最为要好的朋友,可是,今天连最好的朋友都不信任我,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惠施呀惠施,我算是瞎了眼,看错了人。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没想到你也是一个爱官不要良心的黑心肠!
  再说,惠施也太小看人了,我庄周也不是那种向朋友伸手的人啊!看来,惠施这几年变化确实不小。“无耻者富,”一点也不假。没有黑心就当不了官,凡是当了官的,都是黑心。即使你本来不是黑心,一进官场也会被染黑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算了算了,还是回家去吧!人的影子没见,通缉令已经贴出来了,还找他何为。跟这样的人交往,不仅不能解除我的心头郁闷,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
  不!不!还是要见见他。我倒要看看惠施能把我怎么样!
  主意已定,庄周便呼呼地睡了。
  第二天大清早,庄周出了旅店,来到城门前面。一个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小孩上前拖住庄周,口里叫道:
  “行行好吧,先生,我娘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救救我娘吧!”
  庄周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一抬头看见那告示,便计上心来。他俯身对小孩说:
  “跟我来吧,我给你五十两银子。”
  那小孩以为庄周在骗他,便说:
  “先生,我不要五十两银子,您只给我一顿饭钱就够了。”
  “一顿饭钱没有,五十两银子倒是有。”
  小孩不解地看着庄周。庄周也不说话,用手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圈,又指了指告示上的画像。小孩仔细一看,才知道面前这人便是告示上通缉的犯人。他虽然不识字,但他听别人念过,捉拿此人可得五十两银子。但是单纯善良的小孩却摇了摇头,说:
  “先生,这可不行。我害怕,我不要这钱。”说完,转身就要走。
  庄周拉住他的手,蹲下身子,笑着说:“不要害怕,这五十两银子,你不要,也让别人得了,或者就为相府节约下了。
  我反正要去相府的。”
  那孩子更加迷惑了,他无法理解面前这位犯人所说的话,哪儿还有自投罗网的人呢?
  “先生,你不怕他们杀了你吗?”
  “不怕。他们真想杀我,我逃到哪儿,都逃不脱的。”庄周说着,硬拉住小孩,进了城门,直奔相府而来。
  将近相府门口时,庄周找了条绳子,用一端将自己的双手捆上,一端让小孩牵着,并给小孩教好了对守门阍者说的话。
  小孩牵着庄周,来到相府门口,对阍者说:
  “我捉拿到了罪犯庄周,给我五十两银子。”
  阍者和守门卫士们一看,觉得很滑稽,全都大笑起来,骂道:
  “哪里来的大胆毛孩,还不滚开,小心挨揍!”
  庄周上前说:
  “他说的没错,我就是宋国蒙邑人庄周。”
  两个卫士凑到跟前一看,又从怀里掏出庄周的绘像一比,一个说:
  “还真有点象。”
  另一个说:
  “怕是冒充的吧!就凭这小乞丐,能捉拿到一个大活人?”
  庄周说:
  “不信,就请你的相爷出来吧。”
  阍者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惠施从里面来到门口。
  他一眼就认出了庄周。他的模样没什么变化,只是面庞比以前黑了,好象比以前老练成熟了一些。他高兴地老远叫道:“庄兄,委屈了!”说着,过来亲自给庄周松了绑:“请到里面详叙。”
  庄周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他指着那位小孩,对惠施说:
  “可别忘了他的赏银。”
  惠施赶紧命手下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那小孩。小孩热泪盈眶地看着庄周,却不知说什么好。庄周对他微笑了一下,便与惠施一起进了相府的大门。
  惠施没有把庄周带入公堂,而是领他进了内室。一进门,惠施就说:“庄兄,这可真是委屈你了,我……”
  庄周打断惠施的话:“宰相大人,你可别假仁假义了。三年不见,你我之间的差别已如天壤。你是万乘之国的宰相,而我却不过是一芥草民。但是,你当你的宰相,我当我的草民,我一点也不羡慕你。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让你知道这一点,要杀要剐由你吧。不过,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在中国的南方,有一种鸟,其名为凤凰。凤凰从南海出发飞向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树不栖,非竹子的果实不食,非味如甘醴的泉水不饮,因为它怕别的东西玷污了它高洁的身体。有一天,一只鸱鸟得到了一只发臭的死耗子,正打算躲在僻静的地方啖食,突然一抬头看见了从南方飞来的凤凰。那鸱鸟惊慌失措,以为凤凰要来抢夺他的死耗子,便张牙舞爪地仰天而视,口里发出‘嚇!嚇!’的声音。”
  惠施听他说完,朗声大笑:
  “庄周,你的口才又有长进了。不过,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我惠施也不是那种贪恋死耗子的鸱鸟啊!我们俩,谁还不知道谁。”于是将事情的来由仔细对庄周讲了一遍。
  庄周一听,气愤地说:“苏玉小人,我何尝说过要来游说魏王!”
  惠施说:“罢了,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你还是给我讲一讲漫游楚越的收获吧。”
  前嫌既释,惠施命人摆上酒席,与庄周边饮边谈。惠施给庄周讲述了这几年来怎么苦心经营,终于博得了魏王的信任,前不久被任命为宰相。说到酸辛处,不免洒下眼泪,说到高兴处,不免眉飞色舞。庄周对惠施讲述了自己南游楚越的见闻,还有他自己寄身其中的感受,末了,说了他归来后遇到的不幸。惠施劝庄周对母亲的死不要太悲伤了,并希望庄周能够在魏国定居,共谋大事。


  庄周在相府客居,一应起居饮食都有人照顾,倒也清闲自在。他白天或读读书,或者到后院赏花弄草,晚上与惠施以及众门客纵论列国风云。郁闷的心情也逐渐好转了。
  这天晚上,惠施来到庄周的住所,说:
  “魏王听说你住在我这儿,想见见你。”
  庄周说:
  “我不想去见他。”
  惠施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去一趟吧。魏王在列国诸侯中,算是尊重人才的,他对搞各种学说的士人都能以礼待之。魏王看过你的文章,对你的学说有所了解,想结识结识你。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啊!”
  庄周说:
  “我对于所有的君王不抱任何希望,更不想在魏国捞取一官半职。我看也就没有必要去浪费时间了。”
  惠施说:
  “就算是宣传一次你的学说吧。理解你的那一套无为学说的人并不是很多。魏王既然表示感兴趣,你还是去一趟吧!而且,我已替你答应了,并约定在明天见面。你不去,我也不好交差啊!”
  庄周磨不过惠施的再三请求,也为了惠施能交了这个差,勉强答应了。惠施说:“我已经让手下人给你定做了一套象样的衣服,进宫见魏王可不能穿着你这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还有你那破烂不堪的麻履,也该扔了。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再没本事,也不能让朋友穿得如此狼狈,你总是不听,这一次,就彻底换一下吧。”
  庄周一听就火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去了。为什么去见魏王就非得穿上新衣服呢?魏王不也是人吗?难道我贫穷的庄周就矮他一等吗?我决不穿你那些绫罗绸缎,打扮得象一个被人耍弄的猴子一样去讨魏王的欢心!”
  惠施赶忙让步:“好吧,好吧,不换就不换。不过,我可要嘱咐你几句。魏王的为人,表面上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但是,一旦发起火来,可是残暴如虎狼。我在他身边干了这几年,把他摸得很透。说话要顺其心意,可不能逆其志气啊!”
  第二天,惠施与庄周乘坐相府的马车,在约定的时间来到王宫的大门前。一下车,惠施才发现庄周的麻履破得实在不象样子,履帮与履底都快分家了,只有中间连着一点,前后张两个大口。走起路来,履底拖在地上,“哧、哧”作响。惠施赶紧让手下人找来了一束麻,当场搓了一根细麻绳,想让人把他的履帮与履底缝起来。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宫里的卫士已经传出了宣庄周进宫的令箭。惠施急中生智,就用麻绳将履帮、履底与庄周的脚一古脑捆在了一起。这样虽然有些不太雅观,但是总不至于走路时让履底象簸箕一样地扇着。惠施深知,在君王面前衣帽不整,是有犯尊严的。庄周开始拒绝惠施这样做,但是,看一看惠施惶急的样子,只好任其摆布。
  惠施和庄周在中侍的陪同下,来到魏王的大殿上。魏王端坐在雕龙刻凤的高案后,两旁肃立着内侍和卫士。惠施跪下,叩头行臣子礼,然后退坐到魏王右首的座位上。庄周立在当庭,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的陈设。
  宦官喝道:“大胆村夫,竟敢无礼!”
  惠施对庄周示意向魏王行礼,庄周还是站着,答了一句:
  “我非王之臣民,何必行礼!”
  魏王微笑着说话了:“免礼。先生高义,果然名不虚传啊!庄周先生,我老眼昏花,你走近一点,让我看看你的尊容。”
  庄周站着没动,反而说:
  “大王,我看还是您走下宝座,到我跟前来吧。”
  魏王心想,这庄周也太倨傲了,我免你行礼,就算是大慈大仁了,你连几步路都不想走,也太过分了吧。于是,板起了面孔,严肃地说:
  “庄先生,就看在年齿的老幼上,你也该往前走几步吧!”
  惠施在旁边替庄周捏了一把汗。
  庄周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不慌不忙地说:
  “大王,您不是要礼贤下士吗?您今天召见我,不就是为了让天下之人都知道您的爱士之名吗?您走下宝座,到我跟前来,最能说明您是爱士的。而我到您跟前去,却只能给我背上一个巴结权势的名声。您难道想放弃这样一个博得礼贤下士之名的好机会吗!”
  魏王一听,暗暗称好。这庄周还真有两下子,不仅生性高傲,而且能言善辩。他立刻转怒为喜,撩起龙袍,离开宝座,来到庄周跟前。他绕着庄周转了一圈,看见庄周穿的粗布衣服上补了好几个补丁,尤其是庄周那用麻绳捆住的履,他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魏王马上现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拍着庄周的肩膀,说:
  “先生,象您这样的才智之士,怎么弄得如此疲惫呢?”
  庄周回答说:“大王,我这是贫穷,而不能说是疲惫。作为一个士,没有一定的理想去追求,没有一个精神支柱,才能说是疲惫。象我这样衣服破烂,只能说是贫穷,因为我有自己的精神支柱,我有自己的人生追求。”
  魏王又问道:“那么,您既然有自己的精神支柱,又为什么搞得如此贫穷呢?”
  庄子回答说:“我的贫穷不是我自己造成的,而是这个战乱时代造成的。大王难道没有见过那跳来腾去的猿猴吗?当它们在柟、梓、豫、章这样树枝光滑的树林中时,揽枝而跃,得心应手,它们在里面自得其乐,玩得多么快活啊!它们身手敏捷,动作迅速,即使善射的神羿,也无法射中。等到碰见柘、棘、枳、枸等长满荆刺的树木时,它们小心翼翼地行走,两眼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枝条,每动一下都心惊肉跳。这并不是它们的筋骨没有以前柔软灵活,而是周围他们的环境不利于它们行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君王都是那样昏庸,宰相都是那样残暴,远甚于猿猴们所碰见的荆刺。人们都失掉了自己的生活支柱,疲惫不堪。象我这样能在贫穷中追求精神理想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魏王一听,心中不悦。他回到自己的宝座上,一言不发。整座大殿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好象连空气都凝固了。庄周也不说话,站在那儿独自体验这大殿中的寂静。惠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终究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还是魏王先开口:
  “先生,我虽然是你所说的那种昏庸的君主,但是,您还是离不开我啊!您在山林村野居住着,整天吃的是茅栗、葱菲,今天到我这儿来,还不就是想尝尝我的酒肉之味吗?”
  庄周回答说:“大王,我本来就是出身贫贱之家的人,也并不想一食您的酒肉。我到这儿来,是应我的朋友惠施的要求,来慰劳您的。”
  魏王放声狂笑,笑得连眼泪也出来了,他带着嘲讽的口吻说:
  “先生,我作为一个万乘之主,还需要您来慰劳吗?您用什么来慰劳我呢!”
  庄周听着魏王得意忘形的笑声,不禁自己也笑了起来。他嘲笑这个愚蠢的家伙,自以为身为万乘之主,就拥有了人间的一切幸福。他说:
  “大王,我来慰劳您的身体,也来慰劳您的精神。”
  魏王自得地说:“先生,我身体健康,精神愉快,何必用您慰劳呢?”
  庄周说:“大王如果一味地去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与嗜好,凭着自己的好恶之情去纵情声色,就会损害您的自然的性命,这就会得病;如果禁止自己的欲望,堵塞自己的好恶之情,那么,您的耳目就得不到满足,也会得病。我就是特地来给您治这两种病的。”
  魏王一听,这话可真是说到自己的痛处了。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魏王。从来就没有感觉到什么东西他得不到。美女、酒肉、狗马他可以尽情地享受。可是,这些东西玩多了,也觉得浑身无力,精神抑郁。但是,离开这些东西,又觉得六神无主,无所适从。
  但是专横傲慢的魏王,不愿自己内心深处的苦闷让别人知道。这狂妄的庄周却一语点破他的隐痛,不免有些愠怒。但是,他又想听听,庄周究竟用什么方法来治疗他与生俱来的不治之症。
  庄周继续说:“大王,您既然很熟悉狗马之事,我就给您讲一讲我相狗马的标准吧。下等的狗,吃饱了只知道睡觉;中等的狗,机灵警觉,见日而吠;上等的狗,表面上看起来就象丧失了魂魄,无所事事。我相马也是如此。走起路来,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的马,虽然难得,只能是国马。国马不如天下马。天下马凭借着他天然的材质,不用矫饰,不用训练,平时看起来就象丢了魂儿一样没精打采,但是,一旦跑起来,奔逸绝尘,不知其所。”
  魏王听后,失望地说:“庄周,狗马之事,果如你所说,真正上等的狗马表面上看起来都没精打采,但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庄周说:“大王,你还不明白吗?你如果能够保养自己的天然本性,消除内心的邪恶欲望,一切顺其自然,就能够象天下马那样。你的病就会根治。”
  魏王面露喜色说:“先生,你的养生之道还真有道理,我愿一试。我打算聘请你为我的内廷顾问,专门负责我的养生事务,怎么样?”
  庄周摇了摇头,说:“大王,我可不想跟你在一起,染上这种消耗生命的病症。我要回到山野去,过那无拘无束的生活。告辞了。”
  言毕转身就走。魏王的一脸喜色当下凝固了。惠施小心翼翼地叩道:“臣子告罪。”魏王摆摆袍袖,“罢了,罢了。”惠施急忙退出来。
  坐车回相府的路上,两人先都不说话,后来庄周说:
  “原来这些王侯们也是这般愚蠢,让我三言两语就逗得手舞足蹈起来了。”
  惠施叹口气:“庄周,别怪我直言,你也过于恃才傲物了。我平时与他交谈,不是诗书礼乐,就是金板、六弢,而且我为魏国立的功也不少了,尚且不敢轻易顶撞于他,你竟然当堂给他下不来台。”转过话题又说:“你刚才的譬喻还没说完,我愿意继续听一听。”
  “你难道没有见过流落他乡的难民吗?离开自己的故乡故国数天之后,在路上偶尔碰见一个老熟人,他该多么高兴啊!离开故乡故国数月之后,能够见到一个曾经在家乡见过面而不认识的人,他也会高兴。等到他背井离乡数年之后,居住在深山老林之中,他只要老远看到一个有点人形的影子,也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离开人时间越长,就越想念人吗?还有那为了逃避兵役而躲藏在荒无人烟的丛林中的人,整天在藜藿之间与鼪鼬为伍,一听到人的脚步声,他就会高兴得跑过去,更何况听到亲戚朋友在他的旁边咳嗽呢?”
  “魏王离开真人的生活时间太长了,他今天听我讲了什么才是真人的生活,就象离乡背井的难民碰到了过去的朋友,他能不高兴吗?但他虽由衷地高兴,他又怎能抛弃既得的糜乐,转而追求真人的生活呢?”


  庄周廷对魏王之后,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我庄周虽然是一介布衣,但是,也可以在大殿上戏弄他万乘之主。他魏王拥有百万之兵,万乘之车,也奈何不得我。这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我捅到了他的痛处。我所讲述的那种任其自然之情的生活,魏王虽然做不到,但是,还是心向往之的。这件事,加深了庄周对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的信心,同时也使他相信,他的道是可以向别人传播的。
  再说魏王自从见过庄周之后,总是想念着那个穿着破烂,但是逍遥自得的怪人。在物质生活上,我确实是应有尽有,但是在精神上,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感在缠绕着。从来也没有哪个大臣或学者能够将我的这种空虚感说出来。他对庄周真是又恨又爱。他决定再一次请庄周来,让庄周详细地讲一讲养生的哲学。
  不久,庄周又受到了魏王的邀请。这一次,魏王没有将他请到大殿上,而是请庄周直接来到后宫。
  庄周来到后宫。这儿,溪水潺潺,鸟语花香,廊腰曼回,屋檐交错,十分优美。这儿的空气中充满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这是从那些漂亮的宫女们身上发出的。宫女们三三两两地进进出出,她们看到内侍带着这个穿着粗布衣服而又相貌丑陋的人进来,都驻足观望,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庄周心想,君主的后宫可真是女人的世界啊!他不禁想起了从宋国到楚国去的路上看见的那些骷髅,还有从宋国到魏国来时路上看见的那些逃荒的农夫。君主的后宫与天下真是两个世界。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贫者因贫而痛苦,富者因富而痛苦。若天下之人无贫无富,无贵无贱,无忧无虑,就象那些南蛮们,过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该多好啊!
  他穿过了一道门又一道门,翻过了好几座假山,渡过了好几条小溪,才来到魏王的住所。魏王早就站在门口等待着他,一见庄周到来,便热情地牵着庄周的手,来到内室。
  二人分宾主坐定,魏王迫不急待地说:
  “先生,您今天给我好好讲一讲养生的哲学。”
  庄周说:“这养生的学说没什么好讲的,关键在于身体力行。您只要能够将荣华富贵、土地、人民统统抛弃,就可以得到精神愉快。”
  “可是,我的这些荣华富贵、土地人民是先君遗留给我的,我怎么能抛弃呢?”
  “天地生出的人都是平等的,不能因为一个人站在山顶就说他高贵,也不能因为一个人站在谷底就说他下贱。你作为一个万乘之主,住在风景秀丽、美女无数的后宫之中,就象站在山顶的人。但是,你也不过是一个人。那些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百姓,也是人。为了你的耳目之欲,就强迫百姓到异国他乡去打仗,这不仅是苦了百姓,也是苦了你自己。”
  “先生,战争确实是苦了我自己,但是,十几年前齐国把我打得也太惨了,我怎么也忘不了这个教训。现在,我只想着要报仇。大臣们有的建议我派人暗杀田侯,有的主张竭魏之民皆编于军,与齐决一死战,而你的朋友惠施则主张爱民罢兵。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
  “大王,您见过蜗牛吗?”
  “见过。”
  “刚才我在您的花园中,看见有一个蜗牛,在它的左角上,有一个国家,名叫触氏,在它的右角上,也有一个国家,名叫蛮氏。触氏与蛮氏为了争夺一块土地,发生了旷日持久的战争。有一天,他们约好作最后的决战。这一次,触氏大获全胜,他们杀死了数以万计的敌人,并且追入蛮氏的国境,整整走了十五天才开始撤退。”
  魏王听了庄周的这个故事,觉得很可笑,他将信将疑地说:“先生,您是在骗我吧。那小小的蜗牛角,哪儿有什么国家啊!更何况还能伏尸数万、追逐旬有五日。再说,那么一点土地,还值得去争夺吗?”
  “大王,我可以给您确证,这完全是事实。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认为四方上下是有穷的,还是无穷的?”
  “无穷。”
  “如果让你的精神在这无穷之中漫游,然后回过头来看一看我们常人所说的天下,是不是就觉得若有若无了?”
  “是这样。”
  “无穷之中有天下,天下之中有魏国,魏国之中有大梁,大梁之中有你,这样层层相映,大王与那蜗牛之角的蛮触之国还有区别吗?”
  “没有。”
  “既然没有区别,那么魏国与齐国的战争还值得吗?”
  “不值得。”
  魏王在不知不觉之中上了庄周的圈套。他想,我如果真能够做到游心于无穷也就好了。问题是,我是一个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且是一个有特殊权力的人,我怎么能够游心于无穷呢?我不可能象对待蜗牛之角的蛮国那样来对待齐国。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庄周说的这些很有道理。如果将魏国与齐国放在无穷的宇宙之中,确实就象把一粒米放在大海中那样渺小。而我,也就只不过是拥有一粒米的一个可怜的小虫。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若有所失,怏怏不乐。
  庄周微笑地看着魏王陷入了沉思。这些专横自负的君主们,总以为他们拥有的土地越多越好,拥有的人民越多越好。今天,我也让你知道一下,你所拥有的这些土地人民,在无穷的宇宙中,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
  魏王又说:“先生,这么一比,魏国与齐国的战争确实是不值得的。但是,我们魏国不去打他,他也会来打我。因此,我现在已接受你的朋友惠施的意见:爱护百姓,不去打进攻性的战争,只保留维护自己的和平部队,如何?”
  庄周说:“这也不行。爱民,是害民的开始。为什么呢?百姓们本来过着男耕女织的安宁的日子,没有必要让君主去爱他们,君主对百姓的爱往往只是在‘仁’的名义之下搜刮他们的财富,扰乱他们的生活。所谓的和平部队,也只不过是战争的另一种形式。你如果要这样去做的话,根本无法达到养生的目的。”
  “那怎么办?”
  “你首先要忘记你是一个万乘之主,只记住你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忘掉你的那些士兵,忘掉你的那些战车,忘掉你的宫殿,忘掉你的金银。不要想着以巧胜人,不要想着以谋胜人,不要想着以战胜人。杀了别国的人民,吞并别国的土地,来满足你的欲望,这才是战争的实质。现在诸国之间的战争,没有善恶之分,没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大王,您若要养生,就必须放弃战争。保养你胸中的自然之气,从而与天地之气相合,保持宁静而无欲的境界,不要让任何东西来打扰。这样,才可以养生。”
  送走庄周之后,魏王总觉得好象失掉了什么似的。山珍海味,他不想吃;轻歌曼舞,他不想听;月貌花容的妃子,他不想见。他忘不了庄周,忘不了庄周给他讲的那个故事。但是,他又无法象庄周所说的那样保养自己胸中的自然之气,因为他割舍不了荣誉、地位的束缚。
  这天,魏王在退朝时让惠施留下。他对惠施说:“你的那位朋友庄周可真是一位大人物。他对人生的体验,可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人们所说的‘圣人’,象尧、舜、孔、墨之类,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惠施说:“人们去吹管箫,还会发出‘嗃、嗃’的声音,而去吹剑柄上的圆环,却除了自己出气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人们所称道的尧舜,到了庄周的学说面前,就象是对着剑柄上的圆环吹气,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魏王感慨地说:“可惜的是,庄先生的学说很难做到,就象挂在天上的太阳,可望而不可及。庄周先生的为人,又是那样高傲,我想聘请他在魏国就任,可是他不愿意。这一盒黄金请你转交给他,以表示我对他的钦佩之情。”
  惠施笑了一下,说:“大王,您这可就想错了,庄周从来都不接受不义之财。”
  魏王说:“这我知道,所以我没有当面交给他。”
  惠施说:“我看就免了吧,我去转交,他也不会接受的。”
  魏王只好作罢。
  转眼之间,庄周已在惠施的相府住了三个月了。这天,庄周对惠施说:
  “我要走了。”
  “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这儿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还要去漫游。”
  “到哪儿去?”
  “走着看吧。人生在世,本来就象一颗断了根的蓬草,随风飘荡,何必久居一地呢?”
  “你真要去漫游,还是稍微等上几天。魏国正好有个使团,要到鲁国、赵国去办理外交事务,我给你弄个坐位。”
  “如此,就多谢了。”


  鲁国是周朝开国大臣周公旦的封地。周礼就是由周公制定的,因此,鲁国在所有的诸侯国之中,是保存周礼最为完好的国家,所谓“周礼尽在鲁矣。”被天下之人尊为圣人的孔子就是鲁国人。而庄周最反感的就是由周公制定、由孔子维护的那套虚伪的周礼。一到鲁国境内,就可以看到,洙泗河畔人们的衣食住行都按照礼仪的规范,但是,人们的精神面貌却死气沉沉,毫无奋发向上的意气。
  庄周随着魏国使团的车队,一路朝东行来。这天,他们来到鲁国的首都曲阜。
  自从魏王两次召见应周,庄周讲了机趣横生、思想深刻的故事之后,庄周的名声就越传越大了。他那任其自然、虚静无为、无功无名的学说也逐渐被人们知道了。鲁侯听说魏国的使团中,还有这么一位提倡养生的大学者,就非常急切地想见到他。
  庄周与魏国的使民一起下榻于鲁国的宾馆中。次日一早,鲁侯就亲自到馆中看望庄周。鲁侯兴奋地对庄周说:
  “先生,我早就仰慕您的大名,您能到鲁国来,可真是我们鲁国人民的福气啊!”
  “大王,言重了。我到鲁国来,只不过是漫游而已。”
  “先生,您的学说实在太高妙了。寡人以前只是道听途说,今日得见先生,望先生不吝赐教。”
  “我倒要问问大王,您需要我讲些什么?”
  鲁侯面带忧色说道:
  “先生,我从小就在宫廷里学会了仁义礼智的圣人之道,后来继承了先君遗业,我更是敬奉鬼神,尊重贤能,许多国事都亲自过问,从来都没有三心二意过,但是,我的内心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烦恼,我确实不知怎么才能消除这种烦恼。”
  庄周笑道:
  “大王,您消除忧患的手段根本就是错误的,甚至完全相反。一个人要追求的目标在东边,却朝着西边奔跑,他跑得越远,离目标也就越远。”
  鲁侯不解地问道:
  “先生,作为一个国君,祭祀祖先,爱护百姓,修仁义之道,重贤能之才是天经地义的,怎么能说是错误的呢?”
  “您不是要消除忧患与烦恼吗?您知道您的烦恼是从哪里来的吗?您的烦恼就来源于您所拥有的鲁国。大王,您难道没有见过美丽的狐狸与文彩的豹子吗?它们居住于深山野林之中,躲藏在岩洞穴窟之内,不能说不爱静;它们昼伏夜出,不能说不小心谨慎;它们虽然迫于饥渴,但是还是要到远离人烟的江湖之滨去求食,不能说不保险。但是,他们还是无法逃避猎人的网罗机辟。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它们身上的皮毛太美丽了,招来了杀身之祸。
  “大王,鲁国就是您招来忧患的皮毛啊!周围的邻国,手下的家臣,都在图谋这块地方。您把鲁国治理得再好,也无法摆脱他们对鲁国的欲望,您如果能够脱掉这层皮毛,用自然之灵气洗清您心中的私欲,而游心于无人之野,那些忧患与烦恼就会消除。”
  “那么,先生,怎么才能做到游心于无人之野呢?”
  “我来到鲁国之前,曾经去过南方的越国。越国有一个地方,名为建德。那个地方的百姓朴实而忠厚,少私而寡欲。他们知道劳作,却不知道储藏;知道施予,而不知道求得别人的报答。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道德,不知道什么才合乎礼仪,随心所欲,率性而行,在我们中原人看来,好象是粗蛮之民。他们喜欢活着,却也不害怕死亡,他们的葬礼上有歌有舞,不象我们中原人那么繁琐虚伪。人们互相团结,互相友爱,就象一群鱼在江湖中游玩,互不干涉,互不冲突。大王,如果到了那里,你的忧患就会完全消除。”
  “可是,越国那么遥远而且道路艰难,不知要翻过多少江山啊!我如果抛弃了鲁国,就不会有人为我提供舟车之便了,我怎么才能到达建德呢?”
  “您丢掉作君王时傲慢的架子,自食其力,就自然会搞到舟车。”
  “遥远的道路上荒无人烟,我在这宫女宦官无数的宫殿里生活惯了,无人陪伴,我难挨旅途的寂寞,况且,我从哪儿搞到口粮呢?”
  “减少费用,去掉过分的欲望,即使没有储备的口粮也不怕。大王,您想一想,当您放下鲁国这副沉重的担子,轻松地乘上一叶扁舟,独自一人涉于江而浮于海,面对浩瀚无际、愈往无穷的大自然,心情是多么的畅快啊!您再回头看看到岸边来送行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您看到那些回到世网之中的可怜的人们,心中会泛起一股自豪的情绪。您一天一天地远离庸俗的人间,您的心情也会一天比一天快活,您就象那天上的神仙一样,为所欲为,毫无拘束。”
  庄周在为鲁侯描绘这幅动人的蓝图的时候,他自己也好象又回到了楚越之地,与蛮民们一起载歌载舞。他说得眉色飞舞,得意忘形,似乎那神仙般的生活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浅薄而自私的鲁侯,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还有如此奇妙的地方。他尽量展开自己想象的翅膀,但是,总是想象不出建德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觉得庄周所讲的这些,就象是在天窗上挂了一篮子牛肉,只能闻到香喷喷的味道,但是无法吃到口里。但是,庄周讲的其中一点是完全正确的,他的忧患确实是因为鲁国而得的。但是,让他放弃鲁国而去那虚无飘渺的建德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他无法想象:离开鲁国他将怎么生活。于是,鲁侯对庄周说:
  “先生,您讲的这些,确实很美妙。但是,我们鲁国是礼仪之邦,孔子曾经说过:‘鸟兽不可与同群’,我宁肯住在鲁国,也不愿到野蛮的越国去。”
  “大王,您如果要继续穿上鲁国这块招徕灾祸的皮衣,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您既然说到了孔子,我就再给您讲一个孔子的故事。”
  “什么故事?”
  “孔子是大家公认的圣人,但是孔子并不是一个完全拘泥于礼仪的人,他的思想到了晚年也有巨大的变化。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到了陈蔡之间,被一群反对他的人包围住了,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开火做饭,可怜的孔子与他的学生们只啃了一点又干又冷的干粮度日。
  “当地有一个贤者,名叫大公任,他看孔子实在太可怜了,就去慰问孔子。他对面目槁枯、行将就木的孔子说:‘你快要死了吧?’孔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看样子是快要死了。’大公任又说:‘你害怕死吗?’孔子点了点头,说:‘当然害怕死。’大公任说:‘你既然害怕死亡,为什么还要偏偏往死路上跑呢?我来告诉你绝处逢生、化凶为吉的方法吧!’
  “‘东海之上,有一种鸟,其名为惫怠。这种鸟看起来行动迟缓,好象没什么能耐,群飞群栖,从不单独行动。前进的时候没有哪一个跑在最前面引人注目。吃东西时,从来不互相争抢,连一点残渣都要平均分配。因此,它们的行列从来不乱。外人也无法侵害他们。合乎规矩,能派用场的木头,最先被人砍伐;井里的水如果味道甜美,汲水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这口井也就最先干枯。
  “‘孔丘啊孔丘,你的所作所为,破坏了老百姓的单纯而朴实的品性,让他们去追求象日月那样遥远的仁义礼智。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讨得君王的宠幸,追求功名。你若能象那惫怠之鸟一样,抛弃自我意识,和光同在,与众为一,就会从这绝境中求得一条生路。’
  “孔子一听,十分高兴,他枯槁的面颊突然红润起来,呆滞的目光也灵活了一些,口中大叫:‘善哉!善哉!’他辞退了所有的弟子与朋友,逃到一片大泽之中以钓鱼为生。他穿着粗布衣服,吃着橡实栗子。他与鸟兽生活在一起,鸟兽对他也很亲切,从来不发生冲突。”
  鲁侯听完,疑惑地问道:“先生,您这是在胡编乱造吧!我们鲁国所有的儒士都是孔门弟子,他们收集了孔子的所有言行。关于孔子的生平,我是非常熟悉的,从来没有听谁说过孔子有这么一段轶事。”
  庄周不禁笑起来:“大王,世上之人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世上之事,本无所谓真,也无所谓假,无中生有,假便是真。你难道能断定鲁国儒生们口口相传的那些孔子言论都是真的吗?”
  “先生,如此说来,你承认是以假乱真喽?”
  “大王,孔子既然是你心中的圣人,我也就寄托于孔子之言行,这样,您才能相信。言归正传。您要消除心中的忧患与烦恼,唯一彻底的办法就是抛弃你的这张招人眼红的皮毛。”
  鲁侯怀着矛盾的心情,郁郁寡欢地离开了馆舍,临走时,他对庄周说:“我还会来与您长谈的。”
  过了几天,鲁侯又来了。这一次,他想一开始就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住庄周:
  “先生,我们鲁国的读书人皆以儒者为业,没有一个人愿意学习您的那一套。”
  庄子沉着地说:
  “鲁国之士没有人相信我的这套学说是事实,但是,鲁国也没有几个真正的儒者。”
  鲁侯得意地说:
  “先生,我们鲁国所有的士人都穿着儒服,怎么能说没有几个真正的儒士呢?”
  庄周说:“不错,我一路确实看到了很多身着儒服的儒士,尤其是在曲阜城里,大街小巷都充满了圜冠句屦的儒士。我听说,儒士们头戴圆形的圜冠象征他们通晓天象,足履方形的句屦象征他们通晓地理,身上佩着玉玦象征他们具有事至而断的能力。但是,一个人如果真正得到了某种本领,并不见得就穿着某种独特的衣服;而一个人即使穿着某种独特的衣服,并不见得就具备某种本领。衣服是外在于人本身的装饰,并不能说明人的内在。鲁国的儒士们虽然都穿着儒服,并不见得都通晓天象地理,具备事至而断的能力。大王若不相信,何妨一试。”
  鲁侯说:“我们鲁国有这么多儒士,怎么才能让您相信他们都是具有真才实学的儒士呢?”
  庄周说:“大王若真想试一试,我倒有一妙计。”
  “何计?”
  “在鲁国发布号令,凡是身着儒服而不知儒道的人,处以死刑。”
  鲁侯胸有成竹地说:“这很简单。你就等着看吧。”
  第二天上午,庄周在曲阜城中漫步。他果然看到了许多士兵在张贴鲁侯的公告。那些身着儒服的儒士们纷纷议论,奔走相告,十分慌张。一个儒士说:
  “这是谁出的鬼主意,专门整我们读书人。”
  另一个儒士说:“赶紧回家换衣服吧,别在这儿等死了。”
  庄周看着这些满面愁容、如丧考妣的儒士们,心中觉得十分好笑。等到下午时分,曲阜城中已经看不到一个身着儒服的人了。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庄周一直没有见到鲁侯的影子。
  第五天中午,庄周正在午睡,突然被人推醒了。原来是一个宦官来见他,说鲁侯有请。
  庄周乘宫驾来到鲁侯的宫中。
  五天前那得意忘形的神态丧失殆尽,鲁侯离座趋前,懊丧地对庄周说:
  “先生,诚如您所言,鲁国没有几个真正的儒士。告示一下,整个鲁国的儒士们都脱掉了以前的儒服,换上了百姓之衣。我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些儒士们大多数都是有其服而无其道啊?先生,这是为什么呢?”
  庄周缓缓坐在宦官们为他准备好的席位上,微笑着对鲁侯说:
  “儒者所谓道,无非仁义礼智之类。这些东西都是乃祖周公制定出来而强行加到百姓头上的。它并不是出自人的本性,而是违背了人的本性。因此,用儒者之道治国,其国必亡;用儒者之道修身,其身必衰。但是,孔子之后的儒士们却将这套东西奉为圭臬,那完全是为了讨人主的欢欣,以捞取功名富贵。其实,他们也都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鲁侯进一步问道:
  “先生,那么,用什么治国修身才是正道呢?”
  庄周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无为而治国,其国必治;无为而修身,其身必修。”
  “那么,什么才是无为呢?”
  “对于君主来说,无为就是消灭自己的过分欲望,保持自己的天然本性,同时也让老百姓按他们的本性生活,不要去打扰他们。养生是修身与治国的根本。所谓养生,就是每个人都意识到生命的价值是无上的,不要让外物的诱惑破坏了生命的正常运转。物应该由人来主宰,而不是让物来主宰人,这就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如果让物主宰了人,人就会得病,身上会长出各种各样的臃疥,就适得其反了。”
  鲁侯听了庄周的这番话,又不服气的问道:
  “先生,依你之见,养生可以不凭外物。但是,没有外物,也无法养生啊!我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忧愁,但是也有凌驾于万人之上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难道不能养生吗?”
  庄周说:“大王,如果你面前摆了一本书简,书简的封面上写着:‘用左手掀开,就会失掉左臂,用右手掀开,就会失掉右臂,但是,掀开它,就会得天下。’你会掀开它吗?”
  “不会。”
  “为什么呢?”
  “失掉一只臂,虽然得了天下,又有什么用呢?”
  “失掉一只臂而得天下尚且不为,还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鲁国而损害自己的生命吗?”
  鲁侯不说话了。
  但是,鲁侯并没有完全接受庄周的观点。他虽然觉得庄周的学说很精辟,很透彻,从根本上解决了人生的忧患,但是,哪一个人又能做到呢!鲁侯请庄周在宫中与他一同进餐,庄周谢绝了。


  魏国的使团办完了与鲁国的外交事务又要到赵国去了。
  庄周也就与使团一起来到三晋之一的赵国。
  赵国的首都邯郸是当时非常有名的大都市。当年魏国曾经一度占领过邯郸,后来又归还了赵国。眼下魏国与赵国的关系时好时坏,有时结成统一战线,有时又刀兵相见。魏国使团这一次出访的真正目的地是赵国,而不是鲁国,因为鲁国只不过是齐国的一个附庸而已。魏国企图说服赵国,与他结成同盟,向西对付秦国,向东对付齐国。
  这时的赵国,在位的是赵文王。赵文王颇有些雄心壮志,力图在诸国纷争的混乱局面中逐渐扩大自己的地盘。赵文王看到,凡是崇尚礼让的国家,都逐渐衰亡了,如鲁国等,而崇尚武力的国家则轮流称霸,如魏国、齐国、秦国。因此,赵文王认为,要想在群雄交战的状况下保住自己的国运,并且有所发展,就必须用武力来征服其他国家。
  所以,赵文王在几年之前就开始喜欢剑术了。他招集了天下的很多剑士在宫中表演击剑,并且号令全国的百姓都必须学习剑术。赵国的大小官吏,从宫廷到地方都由剑士充当,赵文王选拔人材的唯一标准就是剑术。这样,几年下来,赵国上上下下的人都将击剑作为升官发财的手段,苦学不辍。全国的老百姓,有很多人都丢弃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农夫不种田,工人不做工,大家都来学剑术。赵国的国力反倒一天天下降了。
  剑士们各自携带所谓的宝剑,从全国各地赶赴邯郸。企图在赵王面前一展风采。他们住在邯郸城里,每天一大早就来到王宫前面,互相拥挤在一起,等待赵王的挑选。赵王从各地赶来的剑士中挑出三千多人,供以食宿,日夜轮流在他面前表演击剑。为了能够考验出剑士的水平,赵文王让他们真刀实枪地比试,而不是娱乐性地表演。所以,当场被对手刺死而从宫中拖出去的剑士已有数百人了。但是,剑士们为了能够得到赵王的赏识,还是乐此不疲。
  太子悝对此深感不安。他想:文王肯定是老糊涂了,整天喜欢这些蓬头垢面的剑士,而置朝政社稷于脑后,这样下去,赵国不就快要灭亡了吗?等到我继位的时候,赵国是否存在都是一个问题。但是,他心里虽然着急,却又不敢当着赵王的面公开表示反对,为了保持好不容易在众多的兄弟之中才争来的太子之位,他还不得不在赵王面前夸奖剑士们的剑术天下无敌。
  这天,太子带着众门客在郊外打猎游玩,他看见农田无人耕种,很多土地都荒芜了,而道路上却到处是匆匆赶路的剑士。他忧心忡忡地对门客们说:“现在文王一味喜欢剑士,使我赵国农田日荒,剑士日增。你们谁能用委婉的方法说服我王憎恶剑士,但是又不能让他动怒,我愿赐之千金。”
  众门客一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接受这个任务。
  太子悝看着这群无言相对的门客,不禁怒火中烧,大骂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拿我俸禄,吃我鱼肉,却不能替我办事,都是饭桶!”
  这时,有一个门客对太子悝说:“太子,听说最近来到邯郸的魏国使团中,有一个名叫庄周的人。此人博学广闻,论辩无双,可称当今天下才士之首。他与梁王、鲁侯交游,谈笑风生,毫不畏惧,机锋百出,自言自扫,能中王侯之意而不失自己的尊严,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也许,他有本事能够说服我王,不再亲近剑士。”
  太子悝一听大喜:“可真有这样的人吗?他现在何处?”
  那门客说:“他就与魏国的使团一起住在馆舍中。”
  太子悝急不可待,一拍马鞭,那乌龙马四蹄腾空,向城中飞奔而去。众门客急忙尾随而来。马队卷进邯郸城,冲到馆舍门前,太子悝让一位门客带了千金之礼,进去向庄周致意。
  那门客找到庄周的住处,说明来意,并将千金之礼纳献于前。庄周微笑了一下,说:“我庄周无意于千金之礼,但是,如果能够制止大王的好剑之习,却也能为赵国的百姓做一点好事。我这就去见你们太子。”
  庄周让那门客将千金聘礼带上,来到门外。乘这门客进去聘请庄周的当儿,推荐庄周的门客已将他的为人与学说大致向太子介绍了一番,并一再叮嘱太子悝,庄周生性倔强,在王侯面前,从来不施礼。太子此时,一心想除掉赵王的恶习,延续赵国的祚运,哪计较得礼节,一见庄周出来,又见门客的礼袋依然沉甸甸的,便觉得不妙,赶紧上前,主动施礼。庄周抢先说:“太子有什么事情要教训于我,先赐我千金?”
  太子面色沉重地说:“我听说您是一位聪明圣贤的大学者,今日特来请教,何敢教训。您既然不肯接受我的聘礼,我还说什么呢?”
  庄周看了看门客背上的礼袋,笑了笑,说:“我听说太子让我去制止赵王喜欢剑士的恶习。如果我去说赵王而违背了他的意志,又得不到太子的庇护,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还要这千金干什么?如果我去说赵王而使他回心转意,同时,太子的心愿也得以满足,那么,赵国的百姓就有救了,我还何求千金呢?”
  太子说:“如此说,先生是答应我的请求了?”
  庄周说:“是的,我有办法让赵王疏远这些剑士。”
  太子悝急切地说:“你有什么办法?父王可是非剑士不见啊!”
  “我庄周就是一位天下无双的剑士。”
  “这……”
  “我可以用我的无形之剑,征服天下有形之剑,让赵王从此之后,只喜欢无形之剑,而厌恶有形之剑,厌恶舞弄有形之剑的剑士。”
  太子悝听了庄周的这番话,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恨不得立刻就让庄周入宫见赵王。但是,他仔细一打量庄周的装束,觉得根本不象赵王所喜欢的那种剑士。赵王所招集的剑士,头发直立,胡须前翘,帽子扣在眼眶上,双目冒着凶光,穿着短衣短裤,而庄周却穿得破破烂烂,但是眉目清秀,一脸善相,毫无煞气。太子悝便说:“先生,您这身打扮根本进不了父王的宫门。”
  庄周说:“好吧,既然如此,你就给我赶制一套剑士的服装。”
  很快,太子悝手下的门客们仿照剑士的服装,为庄周赶制了一套剑服。穿上一看,不伦不类,众人忍不住好笑,庄周苦笑道:“只好照猫画虎了。”太子悝陪着庄周,来到王宫之中。
  赵文王一听太子悝说给他带来了一位出类拔萃的剑士,便迫不急待地要与庄周比试一番。他全副武装,手持利剑,雄赳赳屹立大殿当中,对太子悝嚷:“快带他上殿!”
  庄周身着剑服来到殿门前,扫了一眼殿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剑士,然后慢腾腾地立到赵文王面前,面对着赵王,就象当时见魏王一样,他没有下跪,没有行礼。正巧,那赵王整天与剑士们混在一起,早已淡漠了君民礼防,因此,他看庄周这样,也不介意,径直问道:
  “你有什么宝贵的剑要敬献给我,还是有什么高深的剑理讲给我听,为什么还要让太子预先禀报我?”
  庄周抽出剑鞘中的宝剑,对着剑刃吹了一口气,那剑发出轻脆的声音。然后,他对赵王说:“我听说您好剑,就用剑来见您。”
  赵王又问:“你的剑术有什么高超的地方?”
  庄周回答说:“我的剑,十步之内,无人能近身,千里之远,无人能阻拦。”
  赵王一听,眉开眼笑:“好!好!这样的剑术可称天下无敌了!”
  庄周进一步说:“凡是玩弄剑术的人,少不了示虚、开利、后发、先至几套路数,大王若有意比试,可当场演示。”
  赵王一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跟这样高明的剑士比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就会身首分家。于是,他说:“先生,初来乍到,风尘仆仆,还是先到馆舍养精蓄锐,等我在剑士中挑选几位最高明的,来与您比试。”
  于是,庄周跟随太子悝出了王宫,来到馆舍之中住下。而赵王则命所有的剑士轮流比试,要挑出六人与庄周比剑。这样连续不断地比试了七天,被刺死的、加上累死的共有六十多人了,赵王好不容易挑出了六个剑术最厉害的剑士。
  第八天,赵王召见庄周。庄周一进殿门,就见六位剑士一字儿排开,横挡在庄周的面前。赵王坐在龙座上,得意地说道:“先生,您如果能够将这六个人击倒,我愿聘请您做赵国的宰相。”
  庄周一听,微笑着说:“大王,我不愿做您的宰相,也不愿伤害这六人的性命。我先让您看看我的宝剑。”
  赵王不耐烦地说:“宝剑好坏,上阵可知,何必寡人一阅。”
  庄周说:“大王有所不知,我的剑可长可短,可粗可细,挥之可立于天地之间,召之可藏于指缝之中。”
  赵王惊奇地说:“怪哉!怪哉!剑奇如此,寡人愿见。”
  庄周说:“大王要想见我的宝剑,必须先听我讲一讲天下三剑。”
  “何谓天下三剑?”
  “凡天下之剑,可分为三等: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
  赵王喜剑,就是为了用武力征服其它诸侯国,从而尝尝当天子的味道,因此,一听庄周说有天子之剑,便马上问道:
  “何谓天子之剑?”
  庄周一见赵王上了自己的圈套,便缓缓说道:“天子之剑,以燕国的谿城与塞外的石城为锋,以齐国的泰山为剑刃,以晋国与卫国为剑背,以周国与宋国为剑口,以韩国与魏国为剑柄。这样的天子之剑,周围的四夷包着它,四时之气候裹住它,东海作为环绕,恒山作为系带。用五行来制约,用刑德来论断;以阴阳为开合,以春夏来扶持,以秋冬来运行。这样的剑,往前伸,便没有东西在它前面;往上举,便没有东西在它上面;往下按,便没有东西在它下面;往旁运,便没有东西在它旁边。这样的剑,在上可以斩断浮云,在下可以砍绝地脉,无所不到,无所不能。谁如果能够得到这样的剑,就可以统率诸侯,拥有天下。这就是天子之剑。”
  赵文王听庄子说完天子之剑,觉得茫然若有所失,因为他运用的剑与这种天子之剑相差太远了,要当上天子,就困难了。他又继续道:“何谓诸侯之剑?”
  庄子继续说道:“诸侯之剑,以智勇之士为剑锋,以清廉之士为剑刃,以贤良之士为剑背,以忠贞之士为剑口,以豪杰之士为剑柄。这种剑,往前伸,也没有东西可在它前面;往上举,也没有东西可以在它之上;往低按,也没有东西可以在它之下;往旁运,也没有东西在它旁边。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谁如果得到了这种剑,治理百姓就如同雷霆贯耳,四境之内无不宾服。这就是诸侯之剑。”
  文王再一听庄子说诸侯之剑就更加失望了,因为他本人就是独占一方的诸侯,但是,他却没有得到这样的剑,可见他不是一个圣明的诸侯之王,还谈何一统天下?他心里已经猜到庄子说剑的意图了,但是三剑之一的庶人之剑还未说完,他只好硬着头皮问下去:
  “庶人之剑如何?”
  庄周笑了一下,拔出佩在腰间的宝剑,用剑端指着他面前的六个剑士对文王说:
  “你挑选出来的这些剑士们,头发直竖,胡须前翘,帽子扣在眼眶上,双目流露凶光,穿着短衣裤,他们整天在王宫中互相格斗,或斩颈领,或决肝肺,这就是庶人之剑。”
  文王听完庶人之剑,低垂着脑袋不说话。
  庄周继续说:“大王,凭您的地位,您完全可以得到天子之剑,但是,您却一味喜欢庶人之剑,我真为您感到害羞。”
  文王沉思了一会,挥手令六位剑士退下,然后命中侍摆上酒席,宴请庄周。庄周这时肚子也正好饿了,便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文王却吃不下去。他绕着几案转了一圈又一圈,显出一副急躁不安的样子。庄周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会,发现文王只是转圈圈,便领会了他的意图。他端起一杯酒,对文王说:“大王,您别着急。要得到那天子之剑,其实也很简单。”
  “哦,有何妙法?”
  “您如果能做到安神定气,内心虚静,便可神游于天子之剑之境。”
  于是文王按照庄周的指点,每日静坐于宫中,不再看那些剑士一眼。三个月之后,麇集的剑士们在宫门外等急了,不见文王出来挑选,便逃到别处去了,有些剑士想不通,干脆在宫门外的大道上拔剑自杀了。这些剑士苦练技艺,末了将自己当对手杀了,这是他们当初怎么也想不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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