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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远征高丽,三十万大军生还长安的只有十分之一二,这是高颎用兵以
  来最大的惨败。

  杨坚自仁寿宫返京,便下了一道诏书:
  ——凡是畜猫鬼、蛊毒、厌胜的人,一律流放投边。
  此举算是向皇后独孤伽罗丢了一个白眼。
  这时,天下虽是统一,却未见太平。西有南宁羌族叛乱,南方桂州李世贤造反,北方突厥大可汗都蓝的堂弟突利可汗则遣使来京求婚,而东方高丽王高元却于边境备战。
  这一日帝御大兴殿,即与群臣商议上述四件大事。
  只是大臣们噤若寒蝉,都不轻易开口。自从平陈统一中国之后,死去的上柱国有郑译、豆卢勋、韩擒虎、韩建业、梁彦光、梁睿等六人,韩擒虎之死尤其蹊跷。上柱国乃当时军队最高的官衔,杨坚当年便是凭上柱国取北周的天下而代之,他对今日的上柱国能不猜忌?殿中众大臣不少都挂上柱国军衔,见韩擒虎之死又怎能不谈“虎”色变?
  那高颎不仅有动辄杀头的上柱国军衔,还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已经到了绝对不能再立功的地步,如再立功,杨坚只好赏他杀头了。所以,他每一步都是走在表面凝成薄冰的江湖之上,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既是战战兢兢陪尽小心,又要装成若无其事,坦坦荡荡。所虑的是:
  ——若无其事要过分了便近乎尸位素餐;坦坦荡荡弄过火便流于张狂。个中的分寸着实不好把握。
  上柱国、内史监虞庆则,与高颎处境类似,头上也悬着两把刀。加上当年出使突厥,大意中娶了突厥女人,又接受了突厥可汗饭送的千匹骏马,着实犯下了大忌。只是悔恨难追,唯有加倍小心才行,自然不敢轻易发言,生恐祸从口出。
  上柱国、右卫大将军元胄,是魏昭成帝的六代孙,美须眉,多武艺,于杨坚政变夺权僭移周鼎之际,追随护驾,亦步亦趋,几乎把杨坚从刀丛中救出来。杨坚曾当众宣言:
  “保护朕躬,成此基业,元胄之功也!”
  然而,时过境迁,功劳竟成了包袱。元胄既嫌杨坚忌刻寡恩,杨坚也疑他忠心不纯——你既能助我篡周立隋,又怎知不会帮他人篡隋改朝?况且,你还是北魏的帝子王孙,难道便想称孤道寡?
  这些念头一旦滋生,口虽不宣,难免泄于神色。于是,心照不宣,终于渐疏渐远。元胄更觉多言无益,凡事沉默为佳。而沉默多了,难道不是一种态度?
  上柱国、左卫大将军元宇,也是北魏帝胄,少壮时常以帝胄为荣,老来却以此为累,深知皇族的血统实是祸根,如不一再向新朝输诚表忠,祸便旋踵而至。所以,他轻易不言,言必有“忠”。他必须耐心而又耐心,等待一个献忠的机会。
  上柱国、宋国公贺若弼,一听皇帝杨坚摆出的四个议题,心中便有了数。
  桂州人造反历来有因,半年前李光仕侵袭州县,被王世积刚刚平定,如今又出了个李世贤,显然是杀人有术,安抚无策的缘故。
  南宁西羌的叛乱亦同此理。
  至于突利可汗求婚的事却难以对付。突利在诛杀都蓝可汗之妻可贺敦千金公主时,出过大力,为大隋根除了北周最后一个皇族后代,其功不少,斐矩曾因此答应他娶大隋公主。如今若不兑现诺言,便是食言自肥,势必与突利反目为仇,终将促进突利与都蓝两堂兄弟的联合,在漠北树一大敌;而如果将公主下嫁与突利,大可汗都蓝必然生怨,从此北方将无宁日,长孙晟平定漠北之功自然化为乌有。
  而高丽王高元边境备战之举,事出有因。自从消灭南朝之后,杨坚即有兼并高丽之志。前不久,由专使送一玺书给高丽王高汤,书中大言道:
  “王谓辽河之广如长江?高丽之人多如陈国?”
  便这两句话,把高汤吓病致死。高汤之子高元血气方刚,继位之后,聚兵捍边势所必然,何足为怪?但需一纸玺书安抚人家,战祸即消于无形。
  以上四件大事,贺若弼正准备陈述自己的看法,突然舌头一动,忽生痛感,竟把满腹的意见强行压下肚底。因为他猛然记起父亲的遗言。
  他父亲贺若敦是北周金州的总管,因言语之失,被宇文护杀害。
  贺若敦临刑时曾郑重嘱咐他说:
  “平定江南,统一中国,是吾平生之志,望你他日成吾遗志。吾今日之死,都因言语之累,你不可不记!”
  于是引锥刺破贺若弼的舌头,要他记取父亲的教训,谨慎口舌之祸。由于这个缘故,贺若弼虽是骁勇慷慨,博览群书,思路敏捷,但于言语之际总是吞吞吐吐,拙于言辞。
  杨素、杨约兄弟正处在最佳状态。他们的得势,没有人能看出来,他们的姊姊杨氏近因猫鬼案已被削发为尼,明明是一种劣势,但有谁能明白,其实正是他兄弟俩的苦肉计。因为,他们如不协力铸成猫鬼案的错案,暗中把独孤陷夫妇往绝境上推,诱惑高颎、苏威经手断送国舅爷独孤托,又怎能在“独孤公”高颎与独孤氏家族之间制造出一道裂缝呢?杨素、杨约兄弟早已形成共识:为了在“独孤公”与独孤氏家族中制造裂缝,从而令高颎失去靠山,忍痛抛出姊姊还是值得。就如打仗,己方不损一兵一卒,焉能击败敌人?如今高颎已受到严重的损害还浑然不觉,这真是妙不可言!现在,他们一声不吭,并非由于怯弱,而是像狩猎的行家一般静悄悄地潜伏隐蔽下来,等待豺狼狐兔等野物的暴露。
  长孙晟不是上柱国,但有上柱国之忧。叔父长孙览是上柱国,且系国戚,统八总管,任东南道行军元帅;哥哥长孙炽又是户部尚书。其家族满盈之患,岂可掉以轻心?所以,他也不轻易出谋献策。
  王世积因平定桂州李光仕之乱,乍升为上柱国,而今又出了个李世贤的乱子,又怎敢多言。
  内史令李德林与右仆射苏威则似乎人定,像个高僧。
  杨坚于殿中的氛围似是浑然无觉,其实心中却大为诧异。近几年来,群臣议事出语渐稀,可以解作对朕躬的尊重,但今日朕已出语叫众人畅所欲言,为何既不畅也不言,竟是鸦雀无声!他对韩擒虎之死早已淡忘,且又不明其死因,哪会感悟众大臣谈“虎”变色的情怀;然而,出于他对政治的敏感,凭直觉便知今日气氛的反常。他的难堪很快便转为恼火。心想:
  ——朕待大家不薄,殿中群僚几乎大多位极人臣,其锦衣玉食甚至超过朕躬,杨素、贺若弼姬妾逾千,李德林华屋数百,虞庆则战马蔽野……只不过差一顶皇冠罢了,难道只有皇帝让你们来当才开心?
  想到这里,不觉脸色一沉,冲着高颎说道:
  “独孤公,你是左仆射,开个头吧!”
  “臣领旨!”高颎出班奏曰:“桂州之贼,只须由一老成之将提一旅之师,便可剿灭;南宁羌人之叛则必一骁勇善战之将方可;突利可汗求婚不能不允,只需册封一个宗室女为公主,下嫁突厥最妥;至于高丽的战端,恐不宜开……”
  “高丽的仗非打不可!”汉王杨谅按捺不住。出班打断道:“高元那小子不仅于边境陈兵,而且还亲率万骑之众寇我辽西,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谅是皇帝杨坚的小儿子,其得宠堪与杨广相比,他的话如果就是皇帝的心意,那就不好驳斥了。想到这里,高颎再也不好吭声,只好把满腔的理由咽回肚子里去。
  杨素则想:
  ——太子杨勇失宠,朝野共知,莫非杨谅与杨广一般心思,都想取而代之?倘若所料不差,他下一步就必然会请旨率师征伐高丽。他还年轻,虽然颇受皇上宠爱,但杨广、杨俊在征陈中都立下大功,与之相比,功德颇为不如,必须积功积德,才能与二哥三哥较一雌雄。为此,访旨出征高丽,倒是个立功的机会。只是,万一这小子功成名遂,杨广便多了一个劲敌。那么,我兄弟为杨广夺嗣的一番心血,岂非付之东流了?难道白白地让我的姊姊当尼姑?不行,我必须出来阻挠这小子的妄为!
  想到“妄为”,杨素的思路忽又一转:
  ——对,这小子确是妄为,孙武说:“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自长安至高丽何止万里!孙武又说:“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这小子立功心切,竟然自陷绝地,真是自取祸灾,妙极,妙极!
  杨素又往深里一想:
  ——果然狂妄吗?这小子深为皇上眷宠,倘若皇上事先没给他通风透气,他何以贸然提出征伐高丽的大事?圣意是不可违的,还好没冒失地跳出来阻挠!
  贺若弼终是按捺不住,跳将出来,期期艾艾地说:
  “小王爷不可冲撞,今四……四……四海未宁,岂……岂可……岂可轻议远征!”
  杨谅立即反驳道:
  “宋国公不免言过其实,何来四海未宁?真是骇人听闻!”
  贺若弼也急急反辩:
  “今突利可汗求婚,拒则突利生怨,允则都蓝怀恨,此为北边的不宁;南方有李世贤造反;西方有羌人叛乱;东方再与高丽开战,难道不是四海不宁?”
  金殿上的杨坚听了大为不悦,心想:
  ——朕的太平一统天下,原来在贺若弼心目中竟是“四海不宁”,那朕岂不是成为乱世之君?
  于是慨然言道:
  “宋国公所说的不过是四边有事,这四边有事与四海不宁是不是一回事?”
  杨坚说到这里,严峻的目光逐一扫过众臣,那意思是:
  ——你们不得含糊回避,明确回答吧!
  于是,众臣均继续表态:
  “不是一回事!”
  杨坚乘胜追击,又追问道:
  “相差是大?是小?”
  群臣不分大小齐声应道:
  “相差很大!”
  长孙晟应后便即想道:
  “糟糕,贺若弼想得不错,却说错了;皇上想得不对,却说对了。我等群臣这一附和,皇上越走越远了!”
  这时杨坚果然继续说道:
  “桂州几个毛贼,不难一举荡平,这事由内史监虞庆则去料理好了;西羌之事,由史……史……史那个万岁去处置好了!”
  他说到史万岁这个将领时着实懊恼,心想:
  ——你姓史的不过是个左领军将军,为何要取名“万岁”?叫朕每回呼你“万岁”,那朕又是什么,愿你这回西征挨刀被杀,省得寡人每每难堪!
  杨坚愣了一阵,又继续说道:
  “至于突利求婚之事,朕思之熟矣。既已允婚,可册封一宗室女为公主下嫁突厥,长孙将军仍为护婚使者。下嫁之前,可令突利部属由漠北南迁至黄河之滨,阴山之南放牧。如此,都蓝可汗纵有不满之想,南下滋扰,必须先越突利可汗这道屏障,北疆暂时可以平安。如此,四境尚有何事?”
  杨谅紧接着顺应地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平陈以后,天下均遵王化,唯独高元小丑顽冥不化,便是不在边境挑衅,也早该予以收拾;倘若听任高元嚣张,那么夷狄竟相效尤,那才真正是国无宁日,四海大乱!父皇,儿愿亲提水陆之师,手缚高元回京献俘,请父皇恩准!”
  杨坚对杨谅是一语一点头,龙心大慰,当即降旨道:
  “好!朕就命你亲提水陆之师,征战高丽!”
  “领旨!”
  杨坚深知杨谅年少怎能成事?心想当年伐陈,全仗高颎运筹帷幄方得马到成功,于是便对高颎说:
  “独孤公,此事还得由你辅佐才成。”
  “臣……”
  高颎忽想到府中重病的夫人,当即便想推辞,但一转念又觉不妥,便勉强应道:
  “臣……臣遵旨就是。”

  长孙晟情绪低落,退前后不想回府,一路信步漫行,不觉来到了东市酒楼。他找一个无客的厢房,叫了一壶汾酒、一碟羊肉、一碟牛肉干,独自漫饮着问酒。
  眼看着今日朝中决断大事的情景,真个叫人痛心。怎能如此轻率地远征高丽呢?自平陈之后,天下虽言一统,实际上百姓还未曾一日安宁。
  开皇十年,婺州的江文进、会稽的高智慧、苏州的沈玄会相继起兵反隋,称王称帝。十四年关内大旱。十五年山东大旱。十六年并州大蝗。十七年桂州、西羌连续动乱。似此空宇内之兵,竭九州之储,以伐高丽,实是愚蠢透顶。而对此愚蠢的决策,群臣大都称是,连他长孙晟也得附和,真是不可思议。而下嫁公主给突利可汗的事,不嫁固然是背信,背信自然不好;然而,一赐婚突利,都蓝定然不满,更何况还要让突利南移阴山麓放牧,明摆着是要分裂突厥,作为突厥的大可汗都蓝岂能坐视不顾?那是非大动干戈不可了!万一都蓝与西突厥达头可汗合兵袭击阴山的突利,无论如何是招架不住的。这么一来,他苦心经营的漠北事业,全然化为泡影了,那么他这一生还留下什么呢?
  此时,他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个两全的主意:
  ——倘若册封两个宗室女为公主,一嫁突利,一嫁都蓝,让突厥人相安无事,突厥人自然同大隋也相安无事了!”
  他精神立时振作,便要入朝面奏皇帝杨坚,然而,一转念却又踌躇了:
  ——年来杨坚颇自以为是,便在当殿尚未决策之时都不好扭转其心思;更何况圣旨已下,纵然是万钧之力也难回圣意了!
  想到这里,长孙晟真正是心灰意懒到了极点。
  这时,隔壁厢房爆发出一阵放纵的大笑,笑声十分响亮,充满了阳刚之气。一个柔和的声音沉静地发问:
  “仁兄何以发笑?”
  “我笑七个上柱国竟然都不懂兵法,全都赞成远征高丽!他们连《孙子兵法》的第一句都没看懂,孙子开章明义就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可他们偏偏不察!第二章又说‘不可远征久战’。可他们却要道其道而行之!再则,以杨谅为元帅,高颎为长史更是不妥。杨谅急于立功立事,好取代乃兄太子之位,怎能处处听高颎的?这不显得太过脓包吗?吴起说:‘四不和不战。’如今四方未宁,是国不和;元帅、长史不和,是阵不和;又再任命王世积为帅,两个元帅统军,是军不和;还有一个水师,更容易造成战不和。依此观来,是败定了!更何况尉缭子还说:‘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高丽人于边境陈兵自卫,有什么罪?”
  “估计不久漠北也有战事。”那柔和的声音又沉静地说:“他们明知单是踢婚突利,都蓝必定兴兵南下,还要那么干。更古怪的是让长孙晟亲手去葬送他毕生成就的事业。”
  “那太妙了!《司马法》说,国虽大,好战必亡。这一群蠢驴们,竟然开了两个远征久战的大战场,那是活得不耐烦了!哈哈……伙计,过来,大生意来了!”
  店小二连忙应声而至,在厢房门口招呼道:
  “二位客官有何吩咐?”
  大嗓门于房中答道:
  “把你店里所有的好酒,每种都送一壶来。然后再把所有的好菜也每样煮一盘来。听懂了没有?”
  “懂。”
  “懂为何还不快去?”
  “是……不过,客官仅有两个人,怎吃得了许多。”
  “这不用你管!你去弄来就是……告诉你一个乖,快打仗了,是大打特打,今后好吃的吃不到了!你们要是多屯积一些东西,包你们发大财!”
  那伙计终于有点明白,飞快地备酒菜去了。那柔和的声音又发问道:
  “为何要这么多酒菜?”
  “高兴啊!”响亮的声音应道。
  “战乱有什么高兴?”
  “热闹!我就喜欢热闹!”
  “倘若我设法熄灭了北方的战火呢?”
  “那自然就不热闹了……不过,你没这个能耐!”
  “我要是奏请皇上,同时对突利可汗赐婚,另嫁一个公主给都蓝可汗,那还打得起来吗?”
  隔壁厢房沉默了,那响亮的声音许久才郁郁地说:
  “你这计策果然厉害,估量和突厥人是打不起来了……你果真要向皇帝上书献策?你的舅父活捉了陈叔宝,灭了陈国,结果又如何?长孙晟三平突厥,又怎样?”
  隔壁又是一阵沉寂。长孙晟终于明白,那发语温和镇静的年轻人自然是殿内值长李靖了,但不知另一大嗓门的年轻人为谁?正思忖间,店伙计接二连三送菜送酒,鱼贯而入隔壁厢房。有顷,大嗓门又发语:
  “韩擒虎曾说,天下能与他论孙吴兵法者只有他的外甥,便是足下了。今日率会,以后可要多多领教了!”
  “舅父的话,那是作不得准的。舅父习兵,得奇、正二字;但以奇为奇,以正为正,却不知奇正互变循环无穷之理。他一生驰骋疆场,总以为战场是在边疆,却不知处处都可成为战场,便是……便是……”
  “便是京都也不例外,是耶不是?那么请教了:皇帝可以变成贼吗?贼可以变成皇帝吗?”
  “这……”李靖对这单刀直入的问话显然颇为尴尬。
  “不答也成。我再问你,《六韬》第十六章最后一段是怎么说的?”
  “是这么说的,”李靖一顿,便如水流般背诵起来:“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天下者……”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那大嗓门颇为不耐,抢过来续完,然后品评道:“这一段说的是什么呀?便是说皇帝和贼互相转化的道理!你很聪明,也很有学问;但你不行,成不了大事,顶多出将人相而已!你心中禁地太多,影响思路的奔驰,因此学问不能达到极致,可惜,可惜!”
  那大嗓门说完,竟不告而别,走出厢房,扬长而去。
  长孙晟自侧面打量他,此人举止潇洒,神态沉静,与其恣肆的言论颇有不合之处。稍后,李靖也走出厢房,也显然已有七分醉意,脸上神思恍惚,似喜非喜,似忧非忧,悠然而去。
  店伙计急步走入厢房,然后又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锭金元宝,呆呆地望着金元宝出神。长孙晟离席迎上前去,问道:
  “小哥,刚才离去的那个小爷是谁?”
  那伙计只顾望着金元宝,浑然无闻无觉。长孙晟又问道:
  “小哥,刚才那离去的小爷是谁?”
  “哦……”伙计捏紧了金元宝,漫应道:“他姓李……”
  “先离开的那个呢?”
  “他,他也姓李。”
  那伙计没说出其人的名字,便趋奉新来的顾客去了。长孙晟心有不足之憾,愣愣地望着店伙计的背影。突然一人在背后发语道:
  “长孙将军,大安!”
  长孙晟返顾,却又是一个壮汉,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似未满周岁,见到长孙晟竟然“咯咯”地笑个不停,令人大为诧异。那壮汉解释道:
  “这孩子不爱呆在家中,喜欢出门,见车马刀枪剑朝便笑,见人向来不笑,你是例外,看来是十分投缘了!”
  长孙晟则想道,也许是我身上散发着车马刀枪剑朝之气吧?忽然想起了家中的小女儿,脸上同时显出慈祥的微笑。她也未满周岁,平时却有一副大人般沉思的神情。想到这里,便问道:
  “阁下是谁?”
  “他叫李世民,”壮汉以为对方是问怀中婴儿的名字,便指着襁褓应道:“是我的侄儿。你自然不认得在下,但陇州太守唐公李渊,你该认识吧?”
  长孙晟心想:
  ——当今皇后独孤伽罗是李渊的姨母,蜀王妃又是我的堂妹,扯起来两家还有点瓜葛之亲。
  他当即应道:
  “认得,认得!唐公怎么不认得!说起来咱两家还沾亲带故呢!”
  “在下李神通,是唐公的堂弟。”壮汉自我介绍完又说道:“刚才离开的两人,一是韩擒虎外甥李靖;一是蒲山公李宽的儿子李密。”
  “哦……”
  他颇为纳罕,今日怎么尽遇姓李的?

  远征高丽的诏书已下,将帅已定,但杨谅、高颎、王世积、周罗侯都未离京起行。
  原来兵役制至北朝后期有了重大的变化。国家除了守卫宫城的禁兵、戍边和负责州郡治安的一些军队之外,没有别的常规军。解决兵源的办法是在各州设立二十四个缥骑府(隋以前称开府),每个缥骑府养一万二千五百名丁壮,合为一军。这些丁壮,农忙时从事生产,农闲时集中军训。不纳税赋,但一经王命下达,就得从各地赶到骠骑府集中,准备出征。这就是“府兵制”。
  骠骑府的军事长官是骠骑将军,上一级为大将军,再上为柱国将军,更上为上柱国。一上柱国统二柱国,一柱国统二大将军,一大将军统二骠骑将军。但到隋朝,皇帝恐军权旁落,把上柱国、柱国、大将军变成没有实权的虚衔。所以,战时要兵需得从各州郡直接征召。
  这回远征高丽召的是三十万水陆大军,应征的遍及全国各地。试想征夫的召集由里及县,由县及州,该得多少时间?这时,突利可汗已然举族南移,长孙晟护送的安义公主也到了阴山成婚,可征伐高丽的大军却还没有汇集。
  急功好利的杨谅虽是连连到高颎府中催促,可兵没集齐又怎好发军!况且高颎的夫人日内才去世,不过两个时辰高颎便被召入宫中。杨坚对他抚慰了一番之后,使即建议他再娶一个夫人。原来这建议是独孤后的点子。独孤皇后对各大臣妻妾的关系颇为过敏,她自己常常害死宫中嫔姬,便疑心高夫人死非正常,可能是小妾暗算了。她建议高颎重娶,是要观察高颎对妻妾是何情意。若是答应再娶,虽是对前妻薄情,但也是对小妾不以予留意,以妾害妻的嫌疑便可打消了。只是高颎根本不懂皇帝杨坚建议的背后有这么多的曲折,仅直叙心意答道:
  “臣已经老了,退朝以后只是独处书斋诵读佛经,再娶实非老臣之愿!”
  待妻子发丧之后,大军已然毕集,高颎本不欲于盛夏发兵,无奈杨谅再三催逼,甚至暗示高颎是眷恋新丧的夫人,这才不愿及早起行。他哪里知道,高颎虽是元帅长史,实是全军的总指挥,要对此行的成败担负全部责任。盛夏行军,容易生病。尤其是水师通行,更不宜台风季节出海。高颎本是想在秋季出征,但在杨谅的催逼下,只好勉强发军。心想:
  ——我路上慢慢行军便是。
  不料,那杨谅却非要急行军不可。高颎昔日的锐气所剩无多,况又妻子新丧,更无心与杨谅争执,只好一让再让:
  ——急行军便急行军。
  酷暑行军,不多日,兵士就陆续生病,又吐又泻。开头不以为意,认为不过中暑而已;渐而蔓延,这才悟出乃是一场大疫,因为患病人太多了,而且大都一二天便即倒毙。加上缺医少药,简直束手无策,闹得人心惶惶。征夫中居多不知有个高丽国,更不知有个高丽王高元,尤其不知为何要同他打仗。这仗有那么重要吗?非得于夏收夏种农忙时刻打才成吗?于是,许多人开始逃亡。病死的人愈多,逃亡的征夫愈多,最后简直弄不清谁是死了谁是逃了。大军未至辽水,便剩下半数。
  祸不单行,周罗候的水师又在海上遇上台风,几乎全军覆没。周罗侯带回数百幸存者,不住地长吁短叹。
  那高丽王高元不知隋军的曲曲折折,但闻来了三十万水陆大军,便也惊慌失措,急急上表称臣,遣使谢罪。
  高颎见到高元的谢罪表,简直如获大赦。有了这谢罪表,便不会大丢天朝的脸面。于是,虽然两国未交一阵,便急急挥师回朝。
  一路上疫病并不稍缓。这时,高颎无心关照将士的死活,却一味把高丽使者的健康寒暖着实放在心头。万一那使者染病死掉,高丽遣使谢罪的“战果”岂非又打了折扣?还好,那使者终是无恙,只是三十万大军生还长安的,却只有十分之一二。
  这是高颎用兵以来最大的惨败。

  长孙晟护送安义公主到阴山,与突利可汗成婚,一切顺遂。突利对天朝下嫁公主又让其于肥沃的草原上放牧,十分感戴;而都蓝可汗却极其不满,当即派了特使联络西突厥的达头可汗,相约合击突利可汗。
  这一切,长孙晟早有估计,虽知突利难以抵挡都蓝、达头两家的合击,但是仍然一面促使突利严加戒备,一面报请朝廷派兵救援。但文帝杨坚接到告急军情之时,恰巧甘肃灵州也告急,道是达头要入侵灵州。杨坚作出错误的判断:以为达头东向合击突利是虚,西侵灵州才是实。心中想:我才不中你声东击西之计!于是下旨给他的四儿杨秀,命他为元帅,尽倾西南道之兵,出灵州迎击达头。同时,又命杨素为行军总管,到灵州协同作战。
  便在杨坚自以为得计之时,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都蓝可汗的骑兵如潮水般由东向西推进,达头可汗的骑兵则高举着火把,宛如一片火海由西向东杀来。瞬间两军便将突利的部落团团围住。马蹄声、杀喊声交织一片。突利的队伍未经一击,即自行溃散。
  长孙晟紧紧咬住突利,且战且走,直到天亮,才透出了重围。环顾四周,一共只有五骑:长孙晟及他的一个随从、突利可汗及他的两名部下。虽说这回非是长孙晟自己带兵打仗,但平生的狼狈莫此为甚。这时人饥马渴,疲惫不堪,却也顾不上觅食和休息,只得继续向南逃窜。又逃了一百多里,沿途又收留一百多骑的突利部下。天色向晚,只得歇下。先是杀马喝血止渴,继则燃起篝火炙肉充饥。
  那突利可汗眼看如此一败涂地,一百多骑人马有何面目去见长安天子?况且安义公主又下落不明,怎好向天朝交代?心想如今是连一个俘虏都不如了。一转念问,忽想还是投奔西突厥达头好了。达头虽说刚刚围攻自己,但无深仇大恨,毕竟还是本族人亲。他想着想着,主意已决,便穿梭于堆堆篝火之间,低声与部下商量去向的事。
  长孙晟见突利神态有异却不过问,只是悄悄把自家的随从拉到一旁,命他即速奔赴长城,令长城守卒连举四处烽火,不得有误。
  待那随从去后,长孙晟才坐下向火,若无其事地吃起烤马肉来。此地距长城不过十里,片刻功夫,城上四烽高举,烈焰冲天。正与部下商量西逃的突利连忙过来问长孙晟:
  “举四烽是什么意思?”
  “城高地远,一定是看到了贼兵。”长孙晟骗他说:“天朝军法,若是贼少,只点燃二烽;来多,就举三烽;非常多敌人逼近,这才举四烽。看来,都蓝、达头是不放过我们,大队人马追来了!”
  突利沉默了许久,心想既然达头可汗紧追不舍,我怎能自投罗网?于是,这才追随长孙晟进入长城,到长安朝拜皇帝。只因长孙晟急中生智,带回了突利,这才给隋朝留下了漠北卷土重来的机会。

  高颎刚回长安,儿子高德弘就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内史监、鲁国公虞庆则,以谋反罪被诛杀。
  高颎愣了半晌才问道:
  “他谋反了?”
  高德弘摇了摇头,接着便细说虞庆则被杀的缘由。
  原来他的上柱国府有个长史叫赵什柱,此人是虞的小舅子。虞庆则有个宠妾素蛾,恃宠而骄,常常凌侮虞妻赵氏。那赵氏嫉恨难消,终于想出一计:让她的弟弟赵什柱去勾引素蛾。渐渐二人打得火热。素蛾把感情倾注在赵长史身上,不知不觉间便冷淡了虞庆则;虞本不以为意,反正他妻妾成群,很快也就移爱他妾。那素蛾心虚,却疑心虞庆则已发现她与赵的奸情,便与赵什柱说起自己的疑心。赵什柱生怕奸情败露,便千方百计想陷害虞庆则,来个先下手为强。
  这回平定桂州李世贤的叛乱之后,大军回师到潭州的临桂镇,于休整之暇,虞庆则便信马由缰地到野外蹓跶。在诗人的眼底山河都是诗,而在军人的眼底,山川却全是战场。虞庆则兴之所至,便指划着眼前的高山峻岭说:
  “这里实在险固,只要粮食充足,由得力的人把守,那是谁也攻不下的!”
  平叛凯旋返京无去时的急如星火,虞庆则缓缓而行,却怕皇帝杨坚等得不耐,便让他的长史赵什柱先行回京奏事。赵什柱便借面君的机会,于皇帝面前构陷虞庆则。说庆则先前便不愿南行平叛,如今平叛得手,更觉功高不赏,徒惹皇帝疑忌。于是,派他先到京城看个动静虚实,而庆则自己则带兵缓缓而行,免得到了京师交还了兵权,成为釜中之鱼。如今虞庆则屯兵潭州,整日视察山川形势,一俟他回话,便要起兵举事。
  皇帝杨坚听后,立即派给事黄门侍郎张衡驰赴潭州夺了虞的兵符,且察其谋反的虚实。那张衡把虞押回长安,奏禀皇帝道:虞庆则视察山川形势属实,看来图谋叛逆是真。于是,虞庆则的一颗大好头颅便被砍了下来,而告密者赵什柱,则由从六品的柱国府长史一下子超升为正二品的柱国。虞庆则被杀之后,虞夫人赵氏又哭又闹,大骂乃弟赵什柱假戏真做。于是虞庆则冤死的消息才风传朝野。皇帝颇以为虞夫人叫嚷有损其英明,便强令她削发为尼,发配至一冷僻寺院,严密看管起来。至此,声势显赫的鲁国公府便从政坛上消声匿迹。
  高颎听完又是愣了半晌,虞庆则若要造反,但愁无握兵之机,何以要拒绝领兵去桂州平叛?平叛之后,便即无功,也该无害,又为何要于潭州起兵举事?便是要举事,视察山川形势也应万分机密,怎能口无遮拦地乱说一气?以杨坚的精明,这些明显破绽怎能看不出来?既已看了出来,又何以轻率地杀了他?
  高颎终于忆起一件陈年旧事:那是开皇五年,虞庆则、长孙晟出使突厥,讽谕沙钵略可汗称臣。不久,内臣奏说虞庆则、长孙晟已圆满完成使命,皇帝杨坚听了哈哈大笑;那内臣继而说明沙钵略可汗将其堂妹送给虞庆则为妾,杨坚便笑不出声,欢容顿敛;那内臣再说到虞庆则接受突厥人馈赠的千匹良马时,杨坚刷地脸如秋霜,杀机甚显。其后,虽是论功擢升虞庆则为上柱国,但今日之死因,实际上十来年前便种下了。
  想到这里,高颎不禁栗栗自危。虞庆则平叛得手,尚有取死之由;而高颎我损兵二十多万岂不离死更近?于是,他重又开始搜索枯肠,回忆与杨坚共事二十多年中可有惹人猜忌的地方。
  便在这时,国公府的管事进门禀告:
  “太史令刘晖求见!”
  高颎心想,近来妻死兵败,运数颇为不佳,刘晖精通星象之学,何不乘机问问新近星象对宰相可有不利的征兆。于是就说:
  “有请!”继而又改口:“不不,我自己出去迎接!”
  高颎很客气地将刘晖引进了书斋,坐下寒暄了几句,书童便送茶进来。”此时茶刚从南朝传来不久,用烹非用泡。烹时用一瓦罐,先将茶叶倒人罐中,加水,然后放在炭炉上煎烹。水开之后,倒出来的便是茶。这茶水自然比后人所喝的泡茶既浓且苦,入口如药,然而能喝到的人却以苦为荣为幸,可见时尚之颠倒人的魔力。
  刘晖接过茶碗,感激地对高颎行个注目礼,以谢宰相给他崇高的礼遇,而后才细口细口地啜饮碗中的浓茶。喝完之后,这才开口道:
  “相爷鞍马劳顿,本不该于此时前来烦扰……但此事关系甚大,若不早说,会贻误国家大事!”
  “究竟是什么事?”高颎忽感一阵莫名的不安。
  “近来天象对太子和左仆射都很不利。白虹贯东宫门,太白袭月,这是皇太子废退的征象;同时,荧惑星入太微,犯左执法,恐于左仆射有伤……”
  天象对人间的影响向来是被公认的,否则国家便不会设太史局,置太史令。有异议的仅是:天象究其实对人间影响有多大?预兆的准确程度又有多高?由于此事既玄微又高深,上述问题向来均无精确的答案;而无精确答案的事是无以驳诘的。作为太史令的刘晖,当然是这时天象学的权威,他的话不信,又能信谁的话?何况他说的两件事,恰恰便是高颎这几年来心头难解的症结!所以,一经点破,高颎就呆若木鸡,哑然无言。
  刘晖见他怔忡半晌无言,便宽解道:
  “此事尚可努力,通过踏罡步斗、祈禳厌胜,可以消灾免祸。”
  “朝廷是严禁祈禳厌胜的……”
  “为太子祈禳,为相爷厌胜,自当别论。”
  高颎摇了摇头,心想你实在是个呆子,朝廷的禁令便如夭网,那是无所不覆的,谁能例外?此刻不觉又想起今年五月间他代皇帝起草的那份诏书:

    畜猫鬼蛊毒厌魅野道之家,投于四裔。

  这段文字,本来是专为杨素的妹妹——独孤托的夫人而发的,如今忽地整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这时,儿子高德弘又闯进门来,喊道:
  “爹,晋王驾到!”
  高颎颇感意外,略一踌躇,便低声交代儿子领刘晖自侧门出去。然后就急急穿廊过厅,出门迎迓杨广。
  三十一岁的晋王杨广欢容满面,在厅中的华灯照耀下,更显神采飞扬。他左一句“独孤公”,右一句“老相公”,说得亲热无比。在其热烈情绪的感染下,高颎渐也笑逐颜开。
  “独孤公这次麾师东征,虽云天不作美,然而于困境之中却能致高元遣使谢罪、纳贡称臣,真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孙吴再世也应自叹不如,这等神威,实是空前绝后。”杨广一坐下来便真诚地赞颂,句句搔到高颎的痒处。
  但高颎绝非容易忘乎所以的人,不待杨广说毕便中途拦住:
  “三十万大军,损失十之八九,高颎谢罪犹来不及,何敢称能言功?晋王殿下如此谬赞,倒叫高颎羞得无地自藏!”
  “这是天不作美,怎能怪罪独孤公!若说责任,倒是我那不争气的五弟汉王实在难辞其咎。如果不是他功名心太急,强令大军冒暑行进,说不定马步军便不至于染上可怕的疾疫,水师更不会遇上台风而全军覆没。”
  “你从何知道这些?”
  高颎颇为惊异。因为出师高丽时,杨广根本不在京师,他已由并州总管转任杨州总管,他还是三日前才回朝述职的。
  “此事独孤公虽是保守甚密,那是给五弟汉王的一点面子。然而三十万大军只剩下三万五,这三五万幸存者痛定思痛,岂能不说?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弄得京师都沸腾了,哪个不知道呀?”
  这里杨广不免撒了谎,汉王杨谅催逼出征的事,除了高颎、王世积外,至今无人得知,便是杨广也是刚刚从王世积口中套出来的消息。
  “那么……那么皇上可否知情?”高颎不免有点紧张,此事过分宣扬,对汉王杨谅未免不够厚道;况且皇上对汉王甚为眷宠,若是疑心高颎一回京便大为张扬汉王的不是,那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以父皇的精明,他能不知此事吗?独孤公,你也未免多虑了,此事自然是在出兵之时,杨谅他为了逞能,自己故意泄漏出来,如今真正是自食其果!你老人家放心,父皇知道你为人忠厚,便是有人故意把水搅浑,小王自会为你澄清的!”
  高颎感激地点点头,心想人家都道晋王刁钻古怪,不料于关键时刻却这般通情达理,难得,难得!

  晋王杨广走后,高颎对杨广的这一番好意不觉又琢磨了一番,忽地拍案叫道“是了!”心中的症结才算解开了。
  于是,便对闻声进门的儿子高德弘说道:
  “晋王他因何处处替咱说话?因何对杨谅的过失查得一清二楚?你知道吗?因为杨谅立功心切,连远在杨州的晋王都闻到此人气味不对,显然是在打太子的如意算盘,他自然放不过这个新的竞争者!这倒好,为父本来正因一事为难:到底见到皇上时要不要把杨谅误事的实情说清?如今倒好,自有晋王他代咱说了,我无需开口了!”
  杨广专辞了高颎,便直奔汉王府。他一见杨谅,便开门见山道:
  “老弟,你这回祸却闯得不小!”
  杨惊呆涩地望二哥一眼,心想此事何须你讲?三哥秦王为人何等忠厚,只因对衣食住行讲究了一些,便被父皇削职免官;我率三十万大军,十折其九,自然是大祸临头!只是此事大大地便宜了你晋王,我这一挫折,再也无人与你竞争太子的宝位,你自然要幸灾乐祸了!
  杨广见五弟嘟着嘴爱理不理,也不以为意,从怀中掏出一包茶叶放在案上说:
  “这是‘方山露牙’,极其名贵,是福州的一个客商孝敬的,为兄仅留一包,分一包给你。你叫茶童烹煎一下,咱兄弟俩边喝茶,边想排忧解难的法子,如何?”
  杨谅疑虑地望乃见一眼,心想二哥会有这么好心吗?但多少还存一线希望,便嗡声嗡气呼喝道:
  “来人!”等茶童上前,这才吩咐道:“把茶拿去煎烹!”
  待茶重离开,杨广才低声道:
  “老弟,丧师辱国,祸莫大焉,你难道路上就一点也不想想脱祸之策,光等大祸临头吗?”
  杨谅失神落魄道:
  “这么大的祸,还摆脱得了?”
  这时杨广的眼前出现了高颎的形象,脸上顿时似笑非笑,慢腾腾地说:
  “祸若是不能脱的,为何人们总是说‘脱祸!脱祸!’?祸不仅能脱,还能走;若是不能走,为何还说‘祸不单行’?可见,祸便如一件衣服,你如果穿得太热了,那就脱下来,让别人穿上去。祸又是勾魂使者,他眯着醉眼,到处游逛,谁碰到谁倒霉;但如果你接待得法,便也无事,可以引导他找替死鬼……”
  这时茶童送茶进来了,杨谅的思路在乃兄的诱导下,似乎已然打开,朦朦胧胧地见到一线光明,喃喃道:
  “是衣服……是勾魂使者……可这衣服该脱给谁穿呢?勾魂使者让他去勾谁的魂呢?二哥你说!你快说呀!”
  杨谅急,可杨广不急,他伸手端过一杯茶,吸了一口,说:
  “你喝呀,好香!心急既脱不下祸衣,也赶不走勾魂使者……如何?这‘方山露牙’确实是茶中之王,饮中之帅,是不是?但如果这煎茶的水不是水,而是酱油,而是烧酒,那煎出来的茶会是什么味道?”
  杨谅弄不清乃兄掏的是什么玄虚,只是傻傻地望着杨广,等他的下文。杨广将杯放在案上,在室内缓缓地踱着步,又继续说道:
  “天下最贵重的‘方山露牙’,有时竟然斗不过酱油,斗不过烧酒。老弟呀,我觉得这回出征高丽,你就是‘方山露牙’的茶,高颎便是酱油、烧酒!因为你年纪轻,父皇只是让你当个挂名的元帅,历练历练,实权还是归高颎掌握。茶变味,咎在酱油;高丽丧师之罪,难道不该由掌握实权的人承当?你在军机大事上同高颎争执过了吧?”
  “争过。”
  “比如这回水师由东莱发兵,是夏季合适,还是秋后合适?这是值得一争的。”
  “这件事我们争论执得好激烈……你又怎么知道了?”
  “我是猜想,”杨广一笑,又说:“你可能认为夏季是台风季节,水师出海有被颠覆的危险,因而主张秋后发兵。”
  杨谅则道:“恰恰相反。”
  而杨广则不闻不间只顾继续说下去:
  “但高颎妻子新丧,有后顾之忧,只想早去早回,加上年老怯寒,不愿在秋冬季节作战。因此,极力主张夏季发兵,独断独行。强令周罗侯水师于七月出海,直趋平壤;再令大军日夜兼程,奔赴辽东,以成呼应之势,这样,水师便为台风颠覆;而陆军却被疾疫摧垮,终成丧师之祸,是耶不是?”
  杨谅本已插话纠正,不知何故杨广硬是把杨谅的事强栽高颎头上,且煞有介事不住地问:
  “是耶不是?”
  这叫他如何回答?心想:
  ——今夜二哥怎么啦?莫非疯了?
  “情形可是如此?”杨广又再次问道。
  杨谅尴尬之极,嗫嚅道:
  “情形……是这样的……”
  他本想开宗明义一五一十从头如实地说明经过。
  “是这样,那就很好!这过失全是高颎的,你不仅无罪,而且有功。”
  杨广迅速地抢过话头。
  “不!”杨谅不禁嚷道:“主张夏天出兵的是我,高颎才是主张秋后出兵!”
  杨广一双眼睛瞪得圆圆地,只是不解地望着杨谅,终于摇了摇头。那意思是:
  ——你实在太脓包,连亲手教你作伪都无法领悟,凭这德性也配同我较量?
  继而又狠狠教训杨谅:
  “既是你主张夏季出兵,那你就坐在家里等死吧!”
  “可……可你答应想办法……说是可以把祸衣脱给别人穿……”杨谅可怜巴巴地恳求。
  “你怎么这么浑!我已经把你身上的祸衣解脱下来了,而且已经替高颎穿上了!是你自己找死,抢回来,又穿在身上!”
  杨谅这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唔……对对对,只要把我的主张说成是高颎的主张……就成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就怕父皇找我们两人对质。”
  “你这一点尽管放心!我已经骗高颎说:父皇已经知道实情了。他耍是再对父皇说起此事真相,不仅不厚道,而且是居心给咱们皇家过不去。这老家伙很谨慎,为了显示他的宽厚,他不会说的。你还是抓紧一点,先到母后那里告高颎一状!”
  杨谅对乃见可谓是无比感激,不住地点头,连连说道:
  “多谢指点!多谢指点!”
  杨广心里则想:
  ——我才该多谢你呢!只要你帮我搬开高颎这块石头,再来收拾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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