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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韩擒虎神秘的死亡化作猫鬼奇案的阴云,笼罩在隋宫上空。

  秋天是莲花凋零的季节。
  莲花公主自南国被移植到长安,便进入了秋天。虽然,一样地长在宫中,一样地养尊处优;但那种温煦的氛围消失了,屈辱。苍凉、孤寂编织的愁绪永恒地笼罩着她;
  尉迟明月主动地献媚邀宠,似乎又是在她的心头插上一刀。她俩身世相同,志趣相近,患难相依,以沫相濡,原是不幸中的大幸;岂料她竟不顾廉耻地去博取大仇人的欢心。这不仅是对她家族的背叛,自然也是对她莲花公主的背叛。自此之后,几乎三天两头便得杨坚的驾幸,近来更是赐予不绝。
  每次前来行赏的都是独孤后的贴身侍婢红叶,此人乖巧之极,刚来不久,便荣升为尚宫,这是内宫的女官,掌管导引皇后及闺阁禀赐。
  每回到十八厢房,宫人都得传呼“尚宫到!”好不威风。而每次来到她都声称:
  “圣上、二圣有赏,请尉迟才人谢赏!”
  尉迟明月拜谢之后,总是喜孜孜地将红叶引进房中,接着便是一阵劈里拍拉的抽打声。先前,莲花公主闻声不免一惊,那分明是皮鞭抽打人体之声,以为尉迟明月挨了揍;但接着便听见尉迟明月嘻嘻的笑声,猜想那应该是她们俩在戏耍,自己未免自作多情了。自那以后,鞭抽声杂以嘻笑声日有所闻,莲花公主便不予理睬,兀自弹琴解闷。
  这一日,莲花公主正在弹奏《广陵散》,又闻宫人的传呼:“尚宫到!”红叶又来了,声称:“圣上、二圣有赏,尉迟明月谢恩!”尉迟明月拜谢之后,又将红叶叫进房中,接着照例又是一阵劈里拍拉的声响。这次的响声特别地急骤,延续的时间也特别地长,但闻一阵阵喘息夹杂着嘻笑,继而喘息渐息,嘻笑渐微,莲花公主不免停下弹奏,想听个明白,却闻一阵“咯咯”嘻笑,且说:
  “谢圣上!谢二圣大思!”
  不久,红叶悻悻离去,接着尉迟明月也走了出来,她换上新衣服出来了。莲花公主不屑地睨她一眼:早晨已新换衣服,不到一个时辰又换了一套,真快变成妖魅了!
  尉迟明月迎脸一笑,说道:
  “姊姊…”
  莲花公主皱着眉头,答道:
  “不敢,我不敢当你的姊姊,我说过多次了。”
  尉迟明月仍是勉强一笑。
  “……是,姊姊……你刚才弹的曲子,能不能再弹一遍?”
  莲花公主略感诧异:
  “你想听这曲子?”
  尉迟明月真诚地点点头。
  莲花公主大为不解:《广陵散》叙述的是一个悲壮的复仇故事,你怎会喜欢?你已背叛了一切,包括自己,怎有脸面欣赏这壮烈的曲调?便问道:
  “这曲子你知道吗?”
  尉迟明月又点了点头,恳切地说道:
  “请姊姊为小妹再弹一曲!”
  莲花公主迟疑了片刻,继而肃然道:
  “这曲子……不是你应该听的!”
  尉迟明月颤抖了一下,努力想装个微笑,然而不成,眼泪竟夺眶而出,嗫嚅道:
  “是……是……我实在不配听这曲子!”
  继而身子一倾,摔倒地上……
  莲花公主一震,立即想伸手扶住她,但一转念,便觉,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终于没伸出手来。
  待宫人们将尉迟明月扶入内室,莲花公主忽感一种内疚和不安;莫非她有什么委屈?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明明是献媚邀宠、叛国叛家,她还会有什么委屈?不过想是这么想,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尉迟明月的寝室。
  自从尉迟明月得幸后,便另辟新居,有了单独的寝室。这寝室共是一厅二室,一室为服侍宫人住所,一室为尉迟明月住房。寝室与莲花公主住所比邻,动静隐约相闻。但自从她二人分手之后,莲花公主从未涉足至此,如今一人客厅,不觉为之一怔。原来厅中的布置同她的客厅几乎一样。墙上挂的也是一书一画,一把琵琶!书为谢安的《慰问帖》,画是顾恺之的《拜墓图》,是作者当年哭拜大司马桓温的哀痛情景。额上还赋诗曰:

    山崩溟海竭,
    鱼鸟将何依!

  从室中的布置,莲花公主隐隐地感到一种沉痛的氛围。她走进尉迟明月内室,但见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如一片月牙儿,这才留意到其人虽得宠幸,人却清瘦了许多。两个宫人正忙着喂汤水,她即发现床头赫然堆放一堆撕裂的衣裳,观其花色正是早晨尉迟明月所穿的衣服,却因何才穿一个时辰却破碎如斯?于是她便询问那两个喂汤水的宫人。
  “那……是……”一个宫人欲言又止。另一个宫人则低头喂汤,浑若无闻。
  尉迟明月终于醒了过来,见莲花公主立在床旁,大为感激,不觉热泪盈眶。
  “好些了吧?究竟是什么病?”莲花公主俯身探询道。
  “没……我没病……”尉迟明月微微地摇头。
  莲花公主更觉其中有什么奥秘,又问道:
  “没有病,怎会突然昏倒?”
  尉迟明月呆呆地望着莲花公主,犹豫了很久,才决然道:
  “我,我很好,一切都很好。大概……大概……”
  她终于还是无言地朝着莲花公主笑了笑。
  莲花公主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忽一转念,便觉此事极其浅显,何必想得太深奥?分明是高兴得过了头,才昏倒了!这么一想,脸色随即显出冷漠,出语自然也冷若冰霜:
  “果然一切都很好吗?”
  尉迟明月又是一笑,只是笑得有点凄然,并且还努力挤出一句话:
  “是的,一切都很好。”
  莲花公主觉得如果再听一遍这样的话,一定会狠摔她一巴掌,于是便冷冷地扫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这一晚,杨坚又驾幸尉迟明月夜所,天一亮,便下了一道诏书:
  ——由张权出任仁寿宫宫监,莲花公主和尉迟明月都搬到仁寿宫居住。
  仁寿宫就是在岐山所建的行宫,离京一日行程。

  杨坚命高颎到韩擒虎府中吊祭,令其酉时回宫复旨。此事本来只须次日上朝时奏禀即可以了,但独孤后对韩擒虎之死已有风闻,且感兴趣,因此杨坚便决定今高颎当日酉时至凤阁复旨,让独孤后一起听复。独孤后一向宣扬妇人不干预朝政,在凤阁听复便能自圆其说。况且高颎又蒙恩赐姓“独孤”,往昔来往无忌,实如兄妹一般,相见于凤阁之中,还可作家事往来理解。
  杨坚提前一个时辰来到凤阁,他要独自处置胆大包天的红叶。面对跪伏脚前的红叶,他声色俱厉地训斥道:
  “你以一个七品尚宫,竟敢鞭打尊贵的四品才人,实在胆子不小!朕贵为天子,想亲自延杖一个四品的犯官,都被朝臣拦阻而作罢,你倒可以无法无天!你打尉迟才人一鞭,已是犯了死罪,你竟打了一千鞭!而且还要分作几十次折磨!便是毒蛇、蜈蚣也没有你这样毒!你应当死多少次?死一千次还不够!直至今日,朝廷还没有人敢假传圣旨,便是上柱国、大将军、王爷、国公,也没有这种胆量!你这个小妮子,竟敢假传圣旨,赏赐尉迟才人,而且不是假传一次,是假传几十次!你胆大包天,谁借给你的胆!你说!你平日气焰何等嚣张,现在为何一声不吭?”
  “……”红叶抬头望着杨坚,却不发一言。
  “你是哑巴,还是脖子被鬼捏住了?”
  “皇上所列的罪状……”红叶开始泪垂两腮:“其实都不是人干的,也不是禽兽干的,便是蛇蝎,也不愿无缘无故伤人……”
  杨坚听了颇感意外:原来你也自知禽兽不如!
  “无缘无故,无冤无仇去伤害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残酷折磨一个善良无辜的绝色佳人,冒着家破人亡甚至株连九族的大祸去假传圣旨,除非丧心病狂,谁愿为之?有权势者因可不为,便是平头百姓,只要能够逃避、能够推辞,谁又愿意为之?因为谁都明白:一旦为之,非但百死不赎、祸连九族;而且自己也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禽兽!纵然是皇上网开一面,却仍然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那却又为何明知故犯?便有不得已处,只要给朕通个消息,岂非万事大吉?”
  “皇上……诸葛亮辅佐蜀汉只成鼎立之势,世称大智;谢安以肥水一战之胜,人号英杰。皇上一手了结三百年分裂的局面,便是孔明、谢安也不能不相形见绌,诚因这般理繁处剧能万无一失者,几百年来,唯皇上一人而已!这自然是圣人的大智,非凡人所及。以皇上的天纵英明,贱婢的区区苦衷,只需平心静气一想,便洞如观火……”
  “你无非是说,”杨坚的语气渐转和缓:“你以下犯上,残酷折磨才人,假传圣旨,都是皇后叫你去干的,你是身不由己……”
  “皇上明见!贱妾奉晋王、萧妃之命,来长安代行子女之孝,自启行的那一日,妾便认定:妾身已非己有,便是每一根毛发,都是皇上和皇后的,常恐早晚服侍不周,以致损及晋王、萧妃的孝行,怎敢将皇后的隐衷向皇上告密?今日贱妾若在皇上面前告皇后的密,他日便会在皇后的面前告皇上的密。纵有取巧之利,却无子妇之道。贱妾虽有恋生之情,却无陷入不孝之理。”
  “按你这么说,全是皇后之罪了?”
  “皇后无罪!”红叶大声申辩道。
  “皇后无罪?她想打杀尉迟才人无罪?她假传圣旨无罪?”杨坚不禁又是恼怒。
  “皇上……”红叶低声细语道:“妾闻皇上曾与皇后相约:誓不再生异姓之子,可有此事?若有此事,便不好说是皇后假传圣旨。
  “照你这么说,过失全在寡人身上。”
  “皇上也无过失。”红叶语转诚恳:“古来帝王设有三宫六院,便是尧舜,也不例外,如果毫无道理,便不会延续至今。诚因帝王日理万机之后,夜来须以宽松柔和之情调之,此乃张驰有节。情理并存之道,凡夫俗子焉能识之?其二,治国之道,非大贤大德者不可。天子操一国之权,不贤不圣,是个庸材,虽百姓犹如其不可;倘若皇上只有一二个皇子,又怎能选得贤材?因此,三宫六院之设,实是为了广储人贤,以备帝嗣。此乃千年大计,腐儒常责之耽于声色,实是因小失大之见……皇上开业至今,十几年不近声色,朝野均知;耽于声色不好,废寝忘食松紧无节也有损圣体。近来皇上亲幸尉迟才人,实是美事一桩,何有过失可言?”
  杨坚听了红叶的一席话,不仅怒气全消,还大有知己之感。他凝望了红叶许久,才感慨万分地问:“你一个小妮子,怎么肚子里装这么多道理?”
  “萧王妃常以不能朝暮奉侍父皇、皇后为憾,早有差使贱妾来京侍奉皇上、皇后的设想,为此,特聘隐士李士谦调教。李先生从来不饮酒食肉,口无杀害之言,今贱妾既犯国法,又重违尊师之教,且负萧妃苦心栽培,愿皇上思准,还鞭贱妾一千之数,妾虽百死无怨……”
  红叶说罢泣不成声,从抽中掏出皮鞭,恭捧过顶,待杨坚责罚。
  可杨坚此时哪有相责之意?倒觉得这个女秀才实称朕意,若能替我开导开导皇后,往后便可减去无穷无尽的麻烦。于是便从她的手中收了皮鞭,慈眉善眼地说:
  “女秀才,其实你也无罪,再说朕也舍不得打你……不过,你若能以刚才说的道理,婉转劝导皇后,岂不更好?”
  “尊卑相去甚远,贱妾焉敢有非分之言?”红叶怯怯地道。
  杨坚点了点头,复又亲切地道:
  “朕今破格迁你为五品尚仪,掌管内宫礼仪教化,望你无负朕意!”
  红叶再拜,泪眼盈盈地说:
  “贱妾重生乃皇上所赐,敢不勉力而为?”
  便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繁杂的上楼梯声响,独孤后、高颎和内侍张权相继上楼来了。

  上柱国是隋朝将领的最高军级,上柱国韩擒虎的猝然死亡,朝野无不震动。杨坚命高颎前往吊祭,实则是叫他借此察其死因,好对朝野有个交代。高颎自从得到韩擒虎突然死亡的消息,便疑窦丛生,但到韩府听了李靖叙述前后发生的怪事,使即茫然。之后又询问了左邻右舍,说词全然合若符契。有的还说,那王者仪卫消逝之后,韩府四周尚留下很浓的香味;有的还说,韩擒虎归天时,天际有仙乐传来。而那个闯入韩府求见阎罗王的莽汉,事后查明是光禄坊出名的无赖,因恶贯满盈,突然发狂。发狂时惊呼冤鬼索命,继而骇叫奔突,门审腾跃,若有无形怪物追蹑,最后才闯入韩府求阎罗王饶命。高颎复述怪事的情形时,天色已晚,那恐怖的氛围与黑暗的天色溶成一体,把整个房间笼罩起来。
  独孤后生于将门,历来不信鬼神之说,但听了高颎一本正经的叙述,不觉寒意顿生,怵然而惊。她知道:皇上对韩擒虎虽有猜疑,但尚无加害之意;而酒却是她赐的美酒,更无恶意。那么韩擒虎赴任阎罗王之说当属不虚,阴曹地府之事也即不假……她虽没杀韩擒虎,可也杀过不少宫人。开国前,杨坚曾与之相约:不生异姓之子。可开国后,内宫虽未曾着意充实美色,但娇娃还是不少,杨坚于无事时偶然临幸一下,亦非罕见。她独孤后为了防微杜渐,事后总是将那些被临幸的宫女打杀。今略一累计,少说也有十几人,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她家先祖们驰骋疆场,杀敌何止千万?若说有因果报应,她又怎能当皇后?杀政敌千万无事,她杀了十来个情敌更是无事……但这想法现在动摇了,或许当时阴间无主,也是四分五裂、南北割据?如今韩擒虎上任了,上任当阎罗天子!那么事就来了,一切的恩怨与积案都要来个总结……独孤后不寒而栗,感到有人立在背后,住她脖子上吹风。不知是谁咳嗽了一声,她猛一回头惊顾,则是灰朦朦一片。同时,其他人也回头惊顾……
  最镇静的倒是红叶,她从容地上了灯火,还希望高颎说出更神奇的事。
  高颎已无话可说,他也静静地想着许许多多的死人。
  在周隋更替之际,他极赞成杨坚斩革除根的主意,那些北周的亲王、藩王……都是由他一手安排了结的。有砍头、有格杀。有灌药,有勒索……死相偏要栩栩如生,千姿百态!与此同时,他心中突又冒出一个念头:韩若是被人害死,那又意味着什么?他隐隐地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韩擒虎是他的老朋友啊!
  杨坚虽然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却疑信参半,只是觉得一时无由推究,实难弄个水落石出,但最终还是觉得高颎的说词乃是对韩擒虎之死最妙的解释,何必挖空心思,另找原因呢?于是便说道:
  “韩擒虎生为人杰,死为鬼雄,人神共仰。让他的儿子韩世愕袭爵寿光县公,可以吗?”
  “该当如此!臣领旨!”高颎一揖,便欲告退出宫。
  “且慢!朕还有一事与你共商。朕这次北巡并州,令来和给晋王看相,他说晋王眉上双骨隆起,必有天下。而太子勇素质平庸,恐难托以神器。你说怎么办?”
  独孤后接道:
  “非止平庸,而且沉于酒色,若不早日为计,他年必为陈叔宝所笑!”
  高颎听了大为惊骇,心想太子并无明显过失,沉于酒色之言未免过分,当即跪下痛切地说:
  “长幼有序,岂可随意废之?望圣上、二圣三思再三思!”
  静默了许久,杨坚与独孤后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
  “君储之事甚大,因此先与你交换意见,自然不会匆促决定。此事以后再议,你起来吧!”
  高颎告退出宫,心情甚为沉重。
  杨坚、独孤氏诸人亦自回驾内宫,一路上大家都不发一言,想来想去均离不开韩擒虎之死。
  这一晚独孤后没用餐便上床,她翻来覆去想的尽是因果报应之事。朦胧间,似见许多宫女在门前墙外徘徊,恍惚便是当年那些被害的宫娃,哭着,诉着……声渐凄厉,貌转狰狞,她们逡巡着,爬抓着,似欲破门裂壁而入。独孤后且危且惧,欲呼无声,欲走又脚不听使唤,几乎心胆俱裂!继而,宫娃们或穿门过户,或从房顶飘忽而降,纷来沓至,攫拿而前……
  “鬼!鬼!鬼……救命啊……”独孤氏终于惊呼醒来,心脏狂跳不止。
  杨坚被一阵惊恐的呼声吵醒过来:
  “什么事?到底什么回事?”
  宫女索命的恶梦怎能对杨坚讲?她吱吱唔唔,终于吞吞吐吐地说:
  “猫鬼……是猫鬼……”
  便这样,独孤氏开始发冷发热,着实地病了。
  太医连治了十来天,不见好转,于是就异口同声断言:
  “猫鬼作祟!”
  隋代人迷信猫鬼,京都信奉成风。养猫鬼还有一套祭仪,传说只需精诚地长期致祭猫儿,那猫儿便能出神入化,任主人驱使。要钱有钱,要物它也能照吩咐从别家叼回来,要害人便去害人。总之,这隋代的猫和别代不相同,它不吃老鼠,但能偷、能抢、能杀人,灵验至极,有求必应,时人迷信甚深,以至谈猫色变的程度。
  这一日,金碧辉煌的大兴殿上,君臣们最后一个议事项目,便是皇后被猫鬼作祟的大事。
  司门侍郎张衡出列奏道:
  “二圣为猫鬼作祟,乃是国家大事,此事非宰相亲自出马办案不可!”
  右卫大将军宇文述也奏道:
  “高仆射贵为国戚,由他办理此案,最是方便!”
  杨坚左顾高颎说:
  “独孤公,你的意思如何?”
  高颎长揖而言:
  “臣自当勉力而为!”
  杨坚即道:
  “好!此事即由刑部尚书苏威协同独孤公办理!”
  “领旨!”高颎苏威齐声应道。
  自从获悉废太子圣意之后,高颎已是连日忧心忡忡;而紧接韩擒虎上任阎罗王怪事之后,复来个猫鬼奇案,更觉世事云诡波奇。他虽隐隐地感到四围的刀光剑影,但终究不知敌人是谁,不知战场摆在何方,更不见敌人的主攻方向是什么。他实是坠入了五里烟雾之中。
  回府的当晚,他向家人述说了朝廷要他破猫鬼奇案的事。不料,儿子高德弘反应很是积极,还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独孤后的弟弟独孤托家中奉祀猫鬼,而且,近日杨素的妻子郑氏也被猫鬼作祟。独孤托的妻子乃是杨素的妹妹,这个杨氏,向来与杨素妻子郑氏不睦,对小姑独孤后也有怨言,驱使猫鬼的主犯看来定是杨氏了!
  于是,高颎发现了战机;这一战既可效忠皇后,又可打击杨素。近年来杨素正步步逼近他的相位呢!

  春日暖洋洋地光临岐山仁寿官。
  尉迟明月在贴身宫婢司琴的陪同下,姗姗来到池畔观鱼。司琴将碗中的饭粒撒向池中,争食的鱼儿一阵骚乱,池水绽开了无数涟漪……然而,尉迟明月却毫不留意,反而得愣地旁顾墙边的一棵柏树。
  司琴顺其视线一看,却见一个宫人正弯着腰往地上拣小石头,随即将石头扔向墙外。接着又弯腰拣石,再扔出宫墙。如此拣而复扔,扔而复拣,叫人好不纳罕。更古怪的是,她每次扔出去的都是三块,不多不少,这就未免透出一种神秘……。
  “她叫什么名字?”尉迟明月低声问道:“那是在干什么?”
  “她叫斐桑妹。”司琴答道:“是仁寿宫落成后刚抓进宫的,听说是个猎户的妻子……”
  那斐桑妹似乎有所警觉,将手中的石子随便往地上一扔,走了过来,朝尉迟明月一揖,说道:
  “小婢见树上鸟儿很是好玩,一时兴起,拣几个石头掷去,不料那鸟儿非常刁滑……”
  “满口适辞,你才是非常刁滑……’同琴暗想。尉迟明月娇嗔道:
  “鸟儿要玩就让它玩好了,莫非你想逮住它,关在了鸟笼里才称心?”
  “小婢不敢……”桑妹谢道。
  尉迟明月蹙紧双眉,指着池中的鱼儿说:
  “桑妹子,你说这鱼儿在江河中快乐,还是在池中快乐?司琴,你看,那条金色的鲤鱼该有多傻!它把别的鱼儿的鱼食都抢走了,横冲直撞的,凶霸霸地好不威风,却不卸自己也是池中之物,也是一个囚徒而已……真是傻得可笑……”
  不远处,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似应非应:
  “你们可别以为这些鲤鱼本是同类,一旦有一条跃上了龙门,便将化龙升天,说不定回过头来吃尽了同类……你们仔细看,那一条,那一条!它是挖空心思,扭捏作态,穿腾飞跃……那是为了什么?若非想化龙升天,何苦这般费神!”
  话声一落,聚观的宫女们便即哗然大笑。这笑声就如千百利箭刺进尉迟明月的心头,“化龙”的鲤鱼自然是讥刺她了,讥刺她的并非别人,恰恰是她敬慕无比的莲花公主!宫人们大都明白莲花公主讥刺的是谁,她们敢恣意讪笑她这个四品的尉迟才人,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隋宫中严酷的现实——谁受皇帝驾幸,谁就必定横死无疑,独孤皇后的天罗地网中,至今尚未有人漏网过。所以,她这个四品的尉迟才人,在众宫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罢了,讪笑死人是不必顾虑的。而尉迟明月也并非不觉自己的可笑,她与杨坚本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却着着实实费尽心机去讨杨坚的欢心!只是,她何以要腆颜事敌,大家是不明白的,她也不能解释。她既感到痛苦,又怕莲花公主不能理解她,她不能分辩,也不能掉眼泪,她必须笑嘻嘻地面对这伤心的场面!
  莲花公主霜刀般的眼光投在尉迟明月脸上,尉迟明月僵然的笑脸令她十分恼火:此人此情此景尚不知羞,真个是不可救药!倘若旁人这般厚颜无耻,一向宽容的莲花公主是绝不会予以理会的;但尉迟明月不同,她俩曾是情逾骨肉的妹妹,能不痛心疾首!她自然不明白尉迟明月的用意,甚至连宫人被皇帝亲幸势必被独孤后杀害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她也毫不知情,因为,没有一个宫人敢于向她道破。
  便在此时,远处传呼:
  “皇上驾到!”
  随着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杨坚在宫监张权的陪同下,来到了鱼池边。
  尉迟明月顿时换成另一个人,脸如春花绽放,娇呼一声万岁,便即款款跪落。莲花公主则保持一段差距,无言跪下。
  杨坚扶起了尉迟明月,向前迈了两步,口里“平身”不绝,伸手便要再扶莲花公主,不料莲花公主却自行起身,冷漠地立在一旁。杨坚脸现不乐之色,正想说句什么,尉迟明月则已上前用袖子替他轻轻地拂去身上的灰尘,娇育软语道:
  “外面日头太毒,咱们进去喝茶吧!”
  她边说边挽着杨坚的手臂走开了,但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莲花公主一眼,莲花公主却不屑地扬长而去,于是尉迟明月转身偕杨坚离去。
  尉迟明月的室中墙上仍然悬挂着《慰问帖》和《拜墓图》,一切摆设均如长安时。不一刻,司琴上茶。明月问道:
  “哪来的水?”
  “自然是宫中的井水。”司琴应道。
  “且慢……”尉迟明月对杨坚甜甜一笑:“皇上稍待,妾发现宫墙外有一泓清泉,既清且冽,甘甜无比,用以烹茶,足可解暑,妾去去就来……”
  杨坚望其去影,甘泉虽未入口,心中先已滋生了甜意。
  尉迟明月提个玲珑小桶,步出宫墙之外取水,后面四个宫卫远远地随侍,保其安全。离宫墙不远,尉迟明月忽然驻步,神情极为诧异:她看到在宫墙外约莫数十步远处,那个名叫桑妹的宫人竟随一个壮汉急步向后山走去……
  那壮汉是谁?桑妹与他什么关系?他们为何出现于此?尉迟明月猜疑着。
  桑妹此时已察觉有人,忽然将那壮汉用力一推,返身奔跑回家。冲着尉迟明月喊道:
  “强人!强人……”
  那四个宫卫闻讯便要追赶,却被明月拦住。
  明月心里已有个谱,她想就此打住,便语带责备地对宫卫们道:
  “你们的职责是什么?是追贼抓强人吗?”
  宫卫一听,尽都驻步,这仁寿官的宫墙外已非禁地,岂容他们大意!要是去追赶强人,让尉迟才人落了单,万一有什么闪失,或是上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那么皇帝宠爱的才人被人掳去,大家都得砍头!
  尉迟明月打完了水回到宫中,见宫卫均已离去,便对桑妹道:
  “那强人身手不凡,跑得好快……果然是强人吗?”
  “是……是强人!”
  “那,抓住你干什么?想抓去当妻子吗?”
  “这……不知道……也许吧……”
  “也许他本来就是你的丈夫,是不是?桑妹子,你还是实说了吧!”
  “才人,你这么一说,小婢就该死了。”
  “你起先不断往墙外扔小石子,每次扔的都是三小扔的都是三小粒,自然是打暗号与外界联络,联络的人,若非你的丈夫,便是丈夫的朋友了。”
  桑妹越听越惶急,终于跪了下来。尉迟明月却继续说道:
  “我道破了真相,并非为了吓你,也不是要惩治你。我是想求你一件事,既然你的丈夫身手非凡,救你出去自然是不成问题,有的是机会……但是刚才如果不是我阻止了宫卫,情形就难说了,那四个宫卫同你丈夫一打了起来,宫中的卫士便会蜂拥而上,是不是?”
  “谢谢才人救命之恩!”桑妹又叩了叩头。
  “我不用你谢。我救了你们两条命……将来,你要告诉你的丈夫,救还我两条命!”
  “小婢一定,一定设法救才人……”
  “不,不是救我……贱躯已然不值一文,我要你们救的是莲花公主,她将来或许有难,你要挺身相救,但眼下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告诉莲花公主。记住了!”
  尉迟明月丢下最后一句话,便急急离去。
  桑妹呆呆地望其去影,疑问纷至沓来:
  ——她因何不思自救,反要我营救莲花公主?她难道不知自己死之将至?莲花公主又有何灾难?自己不要命反而去救他人,这是圣人还是傻子?我救得了她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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