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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故事与传奇(第一部)



1.美感与意味


日常生活的本身充满着偶然、无序、无意义的状态,而回忆和讲述却通过文字的金手指将其重新安排和修饰,使心理上的困厄、失重和迷茫重新找到适当的位置,找到价值、意义和理想的所在。这正如尼采所说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而人却可以赋予她价值和意义。
这就是琼瑶小说的话语系统获得成功的关键。
对于人生、社会,琼瑶有着本质和直觉的高度悟性,有着一种独特的切人角度。琼瑶小说的话语系统,不过是她自己独到的世界观、方法论的感性的阐述和解释、这也就使琼瑶所有的作品:小说、散文、诗歌、回忆录,都具有了一种高度的统一性。重复性、强迫性、深入性。
有一些文论家,将通俗小说的标性,界定为可归纳和复制的话语模式。这样的批评,一方面是切中要害的,一方面又是掉以轻心和偏执的。
一个真正的文学艺术家,他的成功所在,必然是找到了一种符合于他内在性格的成功,有效而独特的话语模式,他通过这一种话语模式,秘密地操练着波德莱尔所谓的“怪癖的剑术”,去解释和发现人生,社会的价值和意义。
仅对我所着重研究过的一些卓异优秀的文学家来说,金圣叹、李蛰、金庸、古龙、柏杨、李敖、高阳等等,他们的成功,无一例外的都是建立了一套在自我意义上可以重复的话语模式,并且通过它去认识世界和人生。
这样的重复,是文学艺术家生命的手印和指纹,可以自我重复,却是他人所绝不可能去模仿的。
如果仅仅因为琼瑶的几十部作品表面上的简明和一致性、重叠性而轻视琼瑶内在的深刻性,无疑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是鹦鹉学舌和人云亦云的。
我已经太多次地在不同的场合中,特别是在一些文学修养极为优异的诗人和作家那里,不止一次地听到对琼瑶小说作出的“肤浅”的盲目批评。所以我在这里必须再一次严肃地强调,琼瑶所具有的内在和本质的深刻,对人生和世界充满灵性和高度智慧的洞察,是我们必须给予正确认识的。
对于一种深思熟虑的世界观、方法论,因其时代和背景的差异,你可以不认同,但你不可以轻视其高度智慧的价值上的意义。
琼瑶通过她在其作品中建立的话语模式来熟练地把握人生和世界,在她的小说式的回忆录《我的故事》中,她当然要按照自己的哲学来重组人生,重点的凸出,重点的简化,一切困形式的美感而富有意味。
在《我的故事·后记》中、琼瑶作出了坦白而真诚的说明:


真实人生中的我,就是这样的。
回顾我的一生,我的所作所为,有对有错。我的遭遇和经历,有的是
天意,有的是人为,不管怎样,都充满了戏剧化,使我至今深信,“人生
如戏”。我生命里的每个人物,都有他们不同的个性,不同的背景,在我
生命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我写这本书,不可避免地要写我生命里的人,
我尽量求真,记载一些真正发生过的事。由于发生过的事实在太多太多,
我必然作过删减和选择。我想说明的一点是,在我写的时候,我笔端心底,
满溢着爱。但愿我生命中的每一个人:爱过我的,不再爱我的,关心过我
的,不再关心我的,仍在我身边的,已远离我而去的……都能怀着一颗宽
容的心,原谅我的“错”,包涵我的“真实”!


以上引文中,琼瑶在错与真实两词上都加上了引号,这正是琼瑶认识上的深刻所在。
而事实上,不仅是琼瑶,任何一个作家的回忆录,或任何一位传记作家的传记,以及任何一位历史学家眼中的历史,都具有这相同的情况。那就是,必须通过自己的独特话语系统来重组。阐释事件和材料。如果没有一个有效的深刻的话语系统(或符号系统),那么就算是真实的材料和事件,都会是零乱和缺乏意义的。
同样,就读者而言,他们所关心的也并不真的是事件物理学上的真实,而是事件构成的意义、价值和可以理解的内在逻辑关系。
琼瑶的小说,写的是大悲大喜的诗意人生,而其源头活水,正是琼瑶自己对人生大悲大喜的诗意的深刻体验。
琼瑶坦言道:
“我真不相信自己已走过这么长久的岁月,历经了这么多的狂风暴雨,目睹过生老病死,体验过爱恨别离。至于人人皆有的喜怒哀乐,在我的生命中也来得特别强烈!我的过去,原来堆积着这么多的汗水和泪水,这么多的痛苦和狂欢,这么多的相聚和别离,这么多的寂寞和挣扎,这么多的矛盾和探索,这么多的错误和抉择……还有,这么多的“故事’和‘传奇’!”
就这样,我们看到了琼瑶的小说和她的生命之间本质的血肉联系,看到了生命在某一种独特切人角度上惊心动魄的深刻。


2.血缘和浪漫


在琼瑶传奇的生命之旅中,她的血缘和先天的禀赋中,就已经可以找到浪漫的诗意。
首先在琼瑶父母的结合上,就传奇浪漫,有如一部琼瑶写的小说。
那是三十年代充满怀旧气息的北平,在一个叫“两吉女中”的学校里,有一个美丽、高贵、聪明和富有个性的20岁的女生,还有一个客居独处的才华横溢、仪容如玉的27岁的青年男教师。他们在教室、操场、美丽的风景中不知不觉地双双坠入爱河。女生是一个富家小姐,身处名门望族,当然这个来历不明没有根基的男教师不能被女生的家庭接受。远在湖南的男教师的父亲,就写了一封长信给女生的父亲,代子求婚。女生父亲一读此文采斐然、气韵不凡的长信,立时慨然许诺了这门婚事。
这位男教师便是琼瑶的父亲,叫陈致平,祖籍湖南衡阳。
这位女生便是琼瑶的母亲,叫袁行恕,祖籍江苏武进。
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琼瑶的母亲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母亲,琼瑶的性格,琼瑶的气质,琼瑶的天才,与她母亲的所赐有很大的关系。
琼瑶回忆她母亲的故事:
“年轻时代的母亲,非常好胜,非常要强,学习力也非常旺盛。结婚后,她仍然不想放弃学业,所以进入北平艺专,开始学画。事实上,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母亲自幼不曾间断的家庭课程,她对于绘画和诗词,爱之如命。
“在我出生前后的许多事,我都只能用‘据说’两个字来开始。据说,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就有个附带条件:婚可以结,学业不能停!所以,母亲一点也不想当“母亲’,她还要继续念书。可是,母亲的愿望被破坏了,她结婚后没多久,就发现她怀孕了(那并不是我)!据说,母亲当时非常恼怒,一心想要拿掉孩子。但,在那个年代,如此‘不道德’的行为和思想,简直是荒唐的,决不允许的。母亲怀着她的第一胎休学了,心里实在不甘心,也实在不开心。”
琼瑶的母亲是一个非常特异的超越了时代的开明知识女性。她的血液中有着高傲、不拘、叛逆、天马行空般独来独往的诗人的秉赋。
她和琼瑶的父亲从相识、恋爱到结婚,确实是一个浪漫有趣传奇的事件,这个事件对于琼瑶来说,就更具有不平凡的意义。
可以想象,千里来风始于青萍之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一个事件对琼瑶来说有着深刻而长远的内在影响,这个故事从小就在琼瑶的心灵深处生根发芽,甚至侵人了她潜意识中最深的层次。
琼瑶父母的传奇浪漫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随后琼瑶还亲历戏中扮演角色,这个故事进一步地影响和塑造琼瑶的生命。


3.不平凡的母亲


琼瑶的母亲聪明而富有个性,由浪漫之恋而结婚。20岁年青的妻子,没有当母亲的准备,她甚至还有强烈的读书愿望,但随即而来意外的怀孕,带来小夫妻之间的冲突和矛盾,继而是剧烈争吵,动了胎气,意外地将一个五个月的成型男胎给流产掉了,生活急剧地失衡。
这很像我们在琼瑶小说中所看到的故事,在这里我们必须要指出的是,琼瑶在父母事件中,是如何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内心是如何地受到剧烈震荡和秘密的创伤,以致在后来的生命之旅中不能摆脱它的阴影。
琼瑶对于父母之间的传奇浪漫事件,从小就已耳熟能详,这样的推论,可以从琼瑶的回忆中看到。
比如琼瑶在谈母亲第一胎流产时说:
“提一提我这位早夭的哥哥,只因为,他在我们家庭的传说中,似乎是永远存在的。”
琼瑶在回忆中经常使用“传说”和“据说”之类的词,这可以看到,琼瑶所着眼的,不是事件静止的真实,而是事件动态的解释意义。
分析一下琼瑶父母的性格,无疑会发现琼瑶在性格上继承了母亲的禀赋,而在智力上继承了父亲的才情。
琼瑶的母亲,其性格形象也很像琼瑶的那些小说中经常描写的人物。
琼瑶的母亲是一个性格上很不平凡的人,比如在三十年代的北平,就敢于发生“师生恋”的女性,确实要具有相当的个性、勇气和气质。
无疑,琼瑶母亲的性格是善感和激烈的,追求幻美和激情的。她甚至敢于在第一次怀孕时一怒之下就要离家出走,后来再度怀孕时又要去医院要求堕胎。在三十年代的北平,这样的女性,真是难以想象的!
后来琼瑶已经成名,因其小说《窗外》拍成电影的缘故,她的母亲绝食了六天。琼瑶母亲性格上激烈的程度,由此可以想见!
不平凡的女性,造就和影响了另一个不平凡的女性!母亲的性格具有激情焚烧的独裁和毁灭的美学,那是琼瑶潜意识中的荣耀和隐痛。
琼瑶的父亲是一个富有才华的正直、善良、有着高度责任感的好人,他更为忍耐和勤奋,追求理想的光荣而又时刻顺应现实的处境,脚踏实地。琼瑶母亲第一胎流产的那天,他“在祖母的遗像前掉了一夜的眼泪”。父亲的形象栩栩如生。


4.听来的故事


琼瑶的出生地在四川,那是“七·七事变”之后,琼瑶的父母为避战乱,迁移到成都旅居。
这一次,琼瑶的母亲虽然仍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但当医生告知,她怀了一对双胞胎时,她所有的母性在瞬间觉醒,她开始全心全意地准备当双胞胎的母亲了。
就是这样,琼瑶的母亲还是与众不同的。那时普遍的心理都是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定想要女儿,而且固执地将所有的婴儿用品都准备成女婴的。
那时候,琼瑶的外祖父母都留在北京,而琼瑶的一些舅舅和阿姨和琼瑶的父母一样,为避战乱已纷纷移居四川。琼瑶的父母和琼瑶的五舅及三姨,在成都暑袜街布袋巷中租了一幢房子合住。
听说琼瑶的母亲怀了一对双胞胎,琼瑶的舅母和姨妈们,都帮着母亲准备双胞胎的衣物——都是粉红色的,而且全是女孩子的用品。
因为,琼瑶的母亲坚持说:
“女孩子才好玩,我要一对女儿,不要一对儿子!所以,我‘一定’会生一对女儿!”
琼瑶的母亲个性那么强,自信心又那么重,谁都不敢提醒她,生儿子的可能性也很大。至于琼瑶的父亲呢?
琼瑶在《我的故事》中回忆说:
“我们后来一致猜想,他大概是希望生儿子的。一来,他尚有传统的思想,二来,他对前面失去的那个儿子,余痛犹存。可是,当母亲强烈地表示,她要生一对女儿时,父亲可不敢说什么,就怕扫了母亲的兴,又去卧室搬箱子!”
1938年4月20日凌晨一点多钟,这一对双胞胎中,琼瑶先出世了,两个小时后,琼瑶的弟弟也出世了。琼瑶和她的弟弟都是早产,所以体质很差,医生甚至差点认为琼瑶活不了了。
双胞胎儿女的出世,当然令父母欢喜之极,父亲又开始卖弄才情了,因他们夫妻相识于“两吉女中”,所以就给琼瑶取名为“吉吉”,给弟弟取名为“王玉”,随后,又给琼瑶取了乳名叫“凤凰”,给弟弟取乳名为“麒麟”。
琼瑶的父亲在此踌躇满志,又写了一首打油诗以资纪念。


一男一女同时生,喜煞小生陈致平。
待到男婚女嫁后,一声阿丈一声翁!


这首诗,“至今还被我们全家津津乐道”。这些“传说”的回忆,很早就潜在地影响着琼瑶的内心生活。
琼瑶在谈到她4岁之前在成都时说:
“这段童稚的年龄,我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了。所有的事,都是我‘听’来的,小时的我,是个安静的、依人的、喜欢听大人谈话的孩子。据父母说,小时的我很“乖’,但是,非常害羞,怕见生人,家中一来客,我就会把自己藏起来。”


5.挫折和创伤


听来的“传说”很多很多,琼瑶对4岁之前在成都的回忆,只有亲爱的奶妈和门前那一片金黄色的给人以无穷遐想的油菜花。
琼瑶出生后从医院抱回家,先是母亲和奶妈轮流一个月地哺奶,也许是奶妈爱琼瑶如命的关系,也许是其他偶然原因,六个月后琼瑶只认奶妈哺奶了,所以琼瑶是由奶妈喂大的。琼瑶4岁的时候,由于四川成了抗战大后方,到成都避难的人越来越多,引起了物价飞涨,琼瑶的父亲决定带全家去湖南老家,这样,琼瑶就必须和奶妈分手。
离别之际,奶妈抱着琼瑶哭得天翻地覆,琼瑶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放奶妈走,但奶妈终于离开了,琼瑶为此哭了好几天,而且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琼瑶半夜哭醒,都摸索着找奶妈,这是琼瑶童年中最早的回忆。
许多心理学家都指出,童年时生活遭受的挫折感和内心的创伤,那将是最为致命的,必将严重地影响一个人性格的发展,甚至造成其终生性格上的严重缺陷。
对于天赋异禀的琼瑶来说,这次童年的心灵创伤,无疑留下了深刻印象。
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创作的奥秘,在于满足艺术家一个人得不到满足的欲望,艺术作品本身是这些未能满足的愿望的“代用品”,而艺术家得不到满足的愿望主要来自童年时期的经验。
尽管对这样的看法,还有许多争议,但无论如何,童年的经验对于艺术家的成长是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的。
琼瑶童年的这次心灵创伤,是值得重视和分析的。当时奶妈和琼瑶之间的亲密关系,可谓是琼瑶的另一个母亲,而且是关系更为紧密的母亲。
失去奶妈几乎是失去一次母爱,自恋、怀疑、不安全、敌意………等等影响性格的重要因素,都必将可怕地深入,沉淀到琼瑶的潜意识中去。甚至更进一步地说,后来琼瑶的爱情危机及与家庭之间的对抗,都必将在潜意识中与童年的心灵创伤相联系。


6.丑个鸭的自卑


琼瑶童年生活中对性格影响严重的第二件事,是她自卑感的形成,这对于一个作家的成长,也是有着致命意义的。
琼瑶坦诚自己的自卑感:
“谈起‘自卑感’,我觉得这三个字,一直到现在,还常常缠绕着我。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就犯起“自卑感’来,此症一发作,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做什么都错!”
自卑感当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来自外界的挫折。
琼瑶童年时就知道自己不漂亮,这当然是别人告诉她的,她从别人的无意识的谈话中,知道了自己“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而就是“五官中勉强只有嘴巴合格”,也在母亲的夸张中变了味,变成了嘲讽和怀疑的一句话:
“你们相信吗?凤凰的嘴,小得连奶头都放不进去!”
更让琼瑶丧失自信的,是在她面颊的右上方,有一块面积颇大的胎记,琼瑶的那些口无遮拦的姨妈或舅母甚至还要反复刺激童年的琼瑶说:
“糟糕,脸上有块胎记,将来一定嫁不出去!”
琼瑶6岁时,摔了一个大交,从此她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疤痕。这更是雪上加霜,因为那些有口无心的亲友又开始对琼瑶大表同情了:
“糟糕,糟糕,脸上有胎记,鼻子上有疤痕,将来一定没人要,一定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这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是多么可怕和严重的事!从此自卑感深深地铸人了琼瑶的性格中,使她忧郁、悲哀。多愁善感,使她自我隐藏,使她内倾而习惯去过一种内心的精神生活。
琼瑶后来的恋爱、婚姻,都将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这种自卑感的误导。
其实,女大十八变,长大后的琼瑶,已不再是丑小鸭,依然具有正常女人特有的风度。只不过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琼瑶鼻子上的疤痕,长大后已经完全不留痕迹了,而脸上的胎记,虽然一度还是令她烦恼,但二十多岁时,她已学会用化妆技巧来淡化它了。


7.天才特异的神话


琼瑶说自己体验过比别人更多的生老病死,狂风暴雨,爱恨离别,这并不是夸张。她的童年确实是苦难多欢乐少,流离多安定少。
痛别奶妈,琼瑶跟着父亲和全家人来到湖南老家衡阳县渣江镇的祖屋“兰芝堂”,度过了她童年时期比较幸福的两年。
琼瑶的祖父陈墨西,算得上是一个颇有名气的乡绅,他曾跟随孙中山先生留学日本,参加北伐,见过大世面,有着丰富的传奇人生,是有来历的人。
琼瑶两岁时,家里又添了一个弟弟,因其生日为阴历七月初十,正好是七巧后的3天,所以小名取为“巧三”。那时抗战已进行了4年,全国上下渴望胜利,所以琼瑶的祖父写信来,代巧三取名为“兆胜”。
这一次回到湖南老家,便是全家五口了。
对一个孙女两个孙子,琼瑶的祖父是喜极爱极,特别是琼瑶,虽然是女孩子,祖父却视为掌上明珠,至于琼瑶脸上胎记什么的,祖父认为根本不损琼瑶的容貌。这一点尤为重要,总算给了童年琼瑶以自信。
在湖南的两年,琼瑶一家在“兰芝堂”只住了很短的时间,父亲跟随祖父去南华中学教书,母亲也在南华中学教国文,琼瑶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进了学校宿舍。
南华中学在衡山的山坳里,优美的风景带给了琼瑶美好的回忆,在松林中捡松果,在竹林里摘竹叶,在草丛中玩狗尾巴草,还有找鸟窝、放风筝,跟着祖父和父母认方块字……
琼瑶在文学方面的天赋,这时开始崭露出来了。
据说琼瑶九个月就会说话,会喊爸爸妈妈,两岁半时就会认“国文”两个字。天才的童年总会有一些特异的神话。
两年的快乐童年,很快就被当时的战火硝烟所吞没。1944年,日寇的铁蹄继续在中国大地上恣肆和逞威。湖南开始告急,琼瑶虽然不懂,但从大人们忧愁紧张的脸上,看出了危机的来临。
童年的那一段惊心动魄的逃亡生活,琼瑶不可能记得十分清楚和准确,但是父母的那一种“回忆”的习惯,却使那些惊涛骇浪的日子铭心刻骨地记在琼瑶的脑海中:


那些日子,父母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说到伤心处,说的人掉泪,听的
人也掉泪。我总是坐在人群中,听父母一遍一遍地说,我就一遍又一遍地
重温这段惊涛骇浪、悲欢离合的岁月。所以,虽然当年我才6岁,这些往事
已深深地铭刻在我内心深处。


8.逃亡开始


战火终于烧进了父母开始一直认为是安全的湖南,学校解散了,琼瑶全家几度迁移,东藏西躲。
一天夜里,琼瑶从熟睡中被炮火惊醒,她看到祖父和父母都聚在窗边,凝望着衡阳城的方向,那儿是一片血色之光,夜空已被大火映成惨红。
逃难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第二天夜里,琼瑶又被人声、炮声、脚步声、鸡鸭犬吠之声所惊醒,日本鬼子点火烧着了琼瑶一家居住的农庄。祖父和父母拉着三个孩子匆忙摸黑逃出居所,跌跌撞撞向山里奔去。琼瑶虽然不完全明白,但是那种骇人的气氛,已经深深地留在了她的内心。
日本鬼子一把火把农庄烧为平地,也烧掉了琼瑶一家没能带走的行李。琼瑶特别伤心的是,那里面还有她童年欢乐象征的一面最心爱的小锦旗,从此也就永远失去了。
苦难就这样开始了。日本鬼子大量涌入乡间,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有一段时间,琼瑶一家和祖父6人,整天躲在山沟里,不敢出来。
然后是继续逃亡。
逃亡之路充满艰辛、曲折、苦难,甚至是绝望。这段家庭的历史完全像是一部充满传奇的小说,而且在琼瑶以后的回忆、传说和讲述中,琼瑶又用大量的篇幅去复述这段故事。
这段故事,铸造着琼瑶的性格和灵魂,使她具有了一个先验的深刻和丰富,使她在后来所写作的爱情故事境界得以潜移默化的提高。


9.父母内在浪漫气质的影响


关于小时4岁到6岁的那一段传奇惊险的逃亡生活,琼瑶在《我的故事》中已经写得非常详尽和丰富了。
童年的经验对于一个艺术家的成长来说,的确是致命的和具有决定性意义的。
琼瑶在回首前尘时,一再地强调,她“历经了这么多的狂风暴雨,目睹过生老病死,体验过爱恨别离……”,这当然不是她有意的夸张或是制造天才艺术家的神话。
最起码来说,她的心灵的确体验到了这些风暴的肆虐。
这一段童年的历险,对于当时还只有6岁的琼瑶来说,当然不可能全盘理解其含义,甚至其中的大部分细节,都超越了一个六龄童所能理解的。
但是可以肯定,这两年的童年经历,却盘桓了她整个的童年,远远超过了时间的局限。
琼瑶的父母,尤其是琼瑶的母亲,无异具有内在本质的艺术家敏感的气质,正是父母的这种诗人般浪漫的气质,从小就影响了琼瑶,潜移默化地造就着琼瑶的特异善感的艺术家的天才。
关于琼瑶6岁左右的这一大段传奇历险故事,我们不需要在本书中去复述。本书所要谈的,只是这一段经历中有关于琼瑶性格的发展,心灵的铸造方面的几件事。


10.童年的教育来自战争


琼瑶的爱国主义、民族观念的建立,当然与童年那一段惊心动魄的记忆有关。
有一次琼瑶全家在山沟中躲藏,不料还是遭遇了日本鬼子,在几乎是绝望的关头,一个日本军官站出来,制止了手下的暴行,使琼瑶一家奇迹般地躲过大难,这件传奇有利于琼瑶对人性的理解,对知识分子的尊重。琼瑶在《我的故事》中回忆说:


我们惊魂未定,实在不相信就这样度过了一场大难。我那时还不能了
解,即使是日军,也有妻儿,也有子女,在他们残杀无辜的当儿,也会有
几个无法全然泯灭“人性”的军人。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想必也是个
知识分子吧!


在另一次全家逃亡的路上,数次遭遇日本鬼子的盘查都侥幸通过,最后却栽在一个伪装老农的汉奸特务手上。在全家绝望的关头,那汉奸特务却良心发现,放过了琼瑶一家。这件事使幼小的琼瑶困惑和思考:


我总是迷惘的想着,那“农夫”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没天良的“汉奸”?
还是个有人性的“中国人”?他为何在最后关头放了我们?而且指示我们
正确的方向?
于是,我知道,即使一个“坏人”,也有一刹那的“良知”,即使是
“汉奸”,也不见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我的国家民族观念,就在这枪口下建立起来的。所以我常说,别的人
童年的教育来自学校,我童年的教育,却来自战争。


琼瑶一再承认这段记忆对于自己的意义,完全不在当时,而在于后来成长后的反思:
那时,在我们童稚的心灵里,只觉得日军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但,对于父母们那种受异族迫害的耻辱及愤怒却无法深深体会。(直到我长大后,童年点点滴滴的回忆,才带给我更深的感受。)
还有一次,琼瑶全家和她表叔一家及其他的乡亲藏在柴房中躲避日本鬼子的搜捕,为了不被发现,琼瑶的表叔竟不得已要憋死自己那啼哭的幼儿。这一骇人听闻的故事,在其他战争小说中多次出现过的情节,琼瑶却真的亲历过了,这种对她幼小心灵的撞击和惊悸,可以想象是多么的严重!还算万幸的是:


又一次厄运被逃过了,又一次灾难被避免了!我太小,还不能了解那
种死里逃生的滋味。但是,当表叔知道危机已过,立刻就抱住表婶,不顾
一切地,疯狂般地吻她,又抱过那差点死去的儿子,含着泪,满头满脸的
乱吻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爱”,是多么复杂,多么珍贵的东
西!


生与死的交锋,在一个五六岁的幼童面前,上演着残酷的悲喜剧,可以想象,这样的经历将怎样地影响到琼瑶心灵的成长。生与死、爱和恨,过早地在琼瑶幼小的内心反复演练,给予了她宝贵的人生体验,给予了她其他任何言情作家所不能具有的内在的觉悟和深刻。


11.第一次体会生离死别


琼瑶一家最初的逃难只能是夜行晓宿,以避免遭遇当时已在湖南农村中肆虐的日本鬼子。父母雇了挑夫,用箩筐挑着琼瑶和她的弟弟,坐箩筐旅行,留给了幼小的琼瑶奇特的记忆。
这一次告别了最亲爱的祖父,幼小的琼瑶才“蓦然兜上一股难解的酸楚,第一次体会到那种‘生离死别’的滋味”。
琼瑶一家计划的逃难路线是,先雇挑夫把他们送到广西境内,再在广西搭难民火车到桂林,再乘湘桂黔铁路的火车,越过广西,穿过贵州,这一条路琼瑶一家整整走了一年之久!当他们在一年之后终于抵达重庆时,已是抗战胜利的时候。
琼瑶从小就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孩子。在最初的逃难旅行中,琼瑶的父母曾捡到一个叫“小娟”的战争孤女,小娟飘零的身世当时就让琼瑶感动得忘记了他们一家的艰难处境,琼瑶乞求父母把小娟一起带走。可是,身处内忧外患的琼瑶的父母,已没有能力和精力再负担一个孩子去逃亡了,琼瑶的父母把小娟留在了农村,留了钱给一户认识小娟舅舅的农人,托付他们把小娟送回她的亲人家里。没能留下可怜的小娟,琼瑶哭了很久,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为小娟的悲惨命运担心。
“战争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样不由自主的事!”
当琼瑶一家逃亡已过日本鬼子的封锁线,遇到了国民党部队时,他们才喘了一口气。就在这时,琼瑶人生经历中特别值得一提的,给琼瑶以很大影响的人物出现了。
这就是“曾连长”。


12.一生难忘的人物


“曾连长,那是我一生难忘的人物!”
曾连长叫曾彪,是第二十七团辎重连的连长,他“方面大耳,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肩膀宽阔”,“雄赳赳,气昂昂,一个典型的,粗壮的军人”!
这是一个侠骨柔肠的传奇人物,他的出现改变了琼瑶一家逃难的处境,他那粗犷的男子汉的魅力和风度,给幼小的琼瑶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使幼小的琼瑶欣赏到了男子汉阳刚的美感。这样粗犷的男子汉野性的美感,后来多次在琼瑶的小说中出现。
那时,日本鬼子正沿着湘桂铁路打来,国民党部队奉命保全实力尽量撤向广西避免作战。琼瑶一家就夹在迅速撤退的国民党军队中间逃亡,处境难难,经常弄得进退无路。
素昧平生的曾连长注意到了琼瑶一家,又了解到他们是逃难的知识分子,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便主动提出来保护琼瑶一家,让他们跟着自己的部队向广西撤退,这样,琼瑶一家真是绝处逢生,成了曾连长保护下的老百姓,跟着他的军队走,“吃他的军粮,喝他水壶里的水”,甚至曾连长把自己的坐骑也让给琼瑶的母亲,又给琼瑶的父亲找了一匹马,而小琼瑶呢?曾连长让她和自己同骑一匹马,保护着她。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这位曾连长是个使我又敬又畏的人物,他威武而神勇,粗犷而凶猛……”“在我当时的心目中,他像个神”。
琼瑶对这个奇异的男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体会到了与她那书生的父亲完全不同的另一类男人的魅力和美感。这对于一个小说家琼瑶的成长来说,无疑是重要的和宝贵的。
琼瑶后来把曾连长这个传奇人物,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那就是《六个梦》中的一篇《流亡曲》。
琼瑶后来回忆说:
曾连长,这奇怪的军官,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所崇拜的男子汉,都是曾连长这种人物。若干若干年后,我写《六个梦》,其中有一篇《流亡曲》,就以曾连长为范本来写的。


13.惨痛的记机和惊悸


在曾连长保护下继续向广西进发,“大风坳”这座山的名字,在琼瑶的记忆中,“留下极深刻,极惨痛的印象”。
深刻的印象是广西那奇异的风景:


这“大风坳”一山之隔,竟是两个世界。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布满
了一座座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状怪异,嵯峨耸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圆
秃光润,一座又一座,全散布在平坦的、绿草如茵的大草地上,真怪极了,
也真美极了。


惨痛的印象却是,琼瑶的两个弟弟“麒麟”和“小弟”竟走散失踪了。因为行军之时,琼瑶被曾连长抱着同骑一匹马,琼瑶的父母各骑一匹马,两个弟弟和行李却是两个挑夫用箩筐挑着前前后后混杂在队伍里,不一定随时在琼瑶父母的视线以内,那时琼瑶的父母对挑夫已很信任,又觉得有军队保护,不怕他们开小差,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挑夫、行李、箩筐、两个弟弟,一起都不见了。
这一件事,给琼瑶幼小的心灵留下惨痛的记忆和惊悸。造物主似乎有意要反复锤炼琼瑶那善感和深刻的内心,要给予琼瑶以人间大悲大喜来铸造艺术家的灵魂,这是琼瑶的幸运还是不幸?!
琼瑶的父母急得快要疯了。
那天夜里,琼瑶和父母都整夜没有合眼,母亲急着一边哭一边自怨自艾没有看好两个弟弟,父亲红着眼眶忍住悲痛还要不住去安慰母亲,琼瑶则是默默祈祷着天快点亮,天亮就一定能找到弟弟们。
这真是惨绝让人流泪的一幕!那时才6岁的小琼瑶是怎样承担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负!
然而接下来的第二天还是不见两个弟弟的踪迹,而部队却必须奉命开拔了,曾连长抱起琼瑶就出发,想迫使琼瑶的父母和他一起继续前行。小琼瑶在马背上回头,看到她那可怜的爸爸妈妈呆呆地坐在路边像两根木桩一样一动不动。一种生命毁灭般的激情埂上心头,让她急、让她疼,她竞嘴里狂叫一声:“妈妈呀!”就从马上挣扎着跳下来。曾连长没来得及拉住她,琼瑶早已摔了下来,战马一声长嘶,早已绝尘而去。
真是奇迹,小琼瑶这样摔下来,不仅没有被马踩死,而且也没有断腿或胳膊什么的,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爬到母亲身边。
生命的悲喜剧继续在揪心地上演,让人不忍去想、去看!
曾连长走了,两个弟弟失踪了,生命的欢乐和希望都已随风而去,绝望已经伸出魔手,狰狞地扑了上来,紧紧扼住琼瑶和她父母的喉咙。
生既无欢,死亦何憾!死亡,死的阴影巨大地压了过来。
当母亲默默走向河边之时,父亲也仰天长叹:“好吧,要死,三个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亲俯下身来问琼瑶:“凤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妈妈一起死?”
死?对于才6岁的小琼瑶,她能明白这个字的意义吗?
小琼瑶一片茫然,哭着说:“好。”
琼瑶和父母三个人抱头痛哭,然后他们真地走向了河水深处!
这真是不忍读不忍写不忍看不忍想的惨痛场面!
琼瑶的内心,有着多少生命痛苦的秘密体验,有着多少爱和恨的酿造和发酵。不懂得琼瑶的人生,又怎么可能读得懂琼瑶小说中博大的仁慈和怜悯呢!


14.造化弄人


琼瑶和父母的这次自杀,当然没有最后完成。
那是在河水的深处,琼瑶的恐惧、惊吓和悲痛本能地使她哭着呼叫爸爸妈妈。正是小琼瑶的呼喊唤醒了父母的理智。
“不能死,我们死了,凤凰怎么办?”
从河水深处湿透了又走上了岸,琼瑶的父母决定不死了,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父母把全部的爱给了琼瑶,常常把琼瑶背在背上。
琼瑶后来回忆说:“我对亲情的感受从没有那时来得深厚。”
巨大的痛苦,巨大的爱,巨大的悲,巨大的喜,使幼小的琼瑶惊悸和晕眩,使她深刻地切人生命的本质和秘密。
然后是巨大的觉悟。
“事实上,以后许多年,父母都常谈起这次‘死后重生’,认为那是一生中最“海阔天空’的一刹那,对生与死,得与失,都置之脑后了。”
奇异的人生造就着琼瑶奇特的家庭环境,也造就着琼瑶的奇特的天才。
“在我那强烈的、对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地体会到对日军的恐怖和痛恨!”
“我暗中发过不止一千一万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们相聚,我将永远让他们,爱他们,宠他们……”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在琼瑶才6岁的时候,就已经加在了她身上,使她早熟,使她的思想早已超越了年龄的界线。
琼瑶和父母继续着逃亡生活,终于搭上了去桂林的难民火车。那又是一段艰苦、恶劣的日子,难民火车的环境之差,有如人间地狱。
在火车上,他们坐在那儿想弟弟,想来想去,挨着日子。母亲常常啜泣,琼瑶用手紧紧地环抱母亲,父亲再用手紧紧地环着母女两人。他们知道,他们已再也不能分散。在那搭难民火车的日子,琼瑶一家三人形影不离,下车时三个人一起下,上车也是三个人一起上,他们生怕再有一个意外把他们分开。
奇迹终于出现了!
在快到桂林之时,他们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曾连长部下的伤兵,他告诉琼瑶的父母,两个弟弟已经被曾连长找到了,现正在桂林等他们!
大悲大喜!造化是在怎样地弄人!
父母在狂喜之余,立时带着琼瑶跑下如蜗牛一般爬行的难民火车,徒步向桂林狂奔。
从早上跑到中午,他们终于到了桂林城,找到了曾连长后,琼瑶的父亲和他紧拥在一起,热泪如雨下。
琼瑶回忆说:
“没有言语可以说出我们对曾连长的感激。我那时虽如此稚龄,却也能体会到父母那刻骨铭心的感谢和激动。”
亲人相聚的那一刻,正如亲人失散之时一样让人激动得痛哭流泪!琼瑶一家人拥抱着,哭成一团,抱得好紧好紧。
琼瑶继续在感受,在成长,在用生命的大悲大喜来灌溉着天才的灵性种子。
“什么叫‘喜极而泣’?什么叫‘悲欢离合”?我在那一瞬间全了解了。”
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传奇,那么多的偶然和巧合,那么多难以置信的事情。
琼瑶回忆说:
“我们和弟弟,前后整整分散了7天。在一个大战乱里,分散7天而又重聚,像个传奇,像个神话,像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后来和曾连长谈起来,我们才知道,曾连长是当天才到桂林的,如果我们早到桂林一天,碰不到曾连长,晚来一天,弟弟们已被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是谁安排我和父母遇到那热心的老连长?在那小镇莫名其妙地逗留了三天?为什么是三天而不是四天?是淮安排我哭醒父母,从河中爬起来继续求生?是谁安排我们搭上那班难民火车?刚好遇到连长的部下?人生的事,差之毫厘,就谬以千里!从此,我虽是无神论者,却相信‘命运’二字!我和弟弟们的故事,我只能说,‘命运’太神奇!
“所以我常说,人生的故事,是由许多‘偶然’造成的,信不信?”
这就是琼瑶小说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有这样传奇的人生的体现,琼瑶后来怎么不能写“偶然”,写“邂逅”,写“巧遇”,写“缘分”?真真幻幻,虚虚实实,造化弄人,谁又能以自己的经验去代替和否定其他的经验?


15.灭亡是那么的真实


人生的旅痕正如平淡的生活只是一些过渡,而那些重要的苦难或欢乐,才是叙述中真正的命运主题。
琼瑶6岁左右跟随父母的逃亡生活,在琼瑶的一生中所占的比例并不大,然而却意义深远。
琼瑶回忆说:
“我对曾连长,却已有那份孺慕之情,总记得跟着他骑马翻越大风坳的日子,总记得喝他水壶中的水的情景,总记得他把我失去的弟弟们带口给我们的那种奇迹!可是,我们终于离开了曾连长!”
生离死别,6岁的琼瑶似乎就已司空见惯,她只是在内心默默地酝酿和发酵,将那些奇异的生命体验,升华为文学的天才。
琼瑶和弟弟们都已经三跪九叩地拜在曾连长膝前,正式认曾连长为于爹,本来他们认为可以像以前那样跟在曾连长的部队中,受他的保护和照顾,但时局的变化,粉碎了他们的梦想。
桂林已经告急,而曾连长部队却奉命死守,为了琼瑶一家的安全,曾连长安排了他们离开。
这一别就是永远!从此以后,琼瑶一家再没有了曾连长的消息。虽然抗战胜利后琼瑶父母千方百计打听曾连长的消息,但再也没有联系上,这一巨大的遗憾,伴随了琼瑶直到如今。
随之而来的是一次大规模的逃亡,琼瑶至今闭上眼睛,还能回忆出崎岖的山路中的难民群和那幅背井离乡的凄凉景况。
可是,团圆在一起的一家,再苦再累,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家人劫后重生的那一份对生命的感谢和喜悦。
苦难继续在等着他们。
到达贵州的一个叫融县的大县城时,新的问题又来困扰着琼瑶一家人了。
首先是钱的问题。太长时间的流亡,早已耗尽了父母的盘缠,在桂林曾连长曾接济过他们,可是到了融县,却是囊中如洗,身无分文了。琼瑶的父母现在到了必须去当铺当首饰度日的困境。
然后母亲又病倒。
当时贵州广西一带流行着疟疾,难民中死于疟疾的人很多,这个病当地人又叫“打摆子”。听到“打摆子”,无人不为之色变。此时“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在太多的劳苦奔波之后终于撑不住了,染上了恶性疟疾,病倒在小客栈里。
没有钱,没有药品,没有食物,举目无亲,前途茫茫,对这种慢性病的绝望,比当初骨肉分离的骤痛还要让人难挨难耐。
父亲每天出去想办法,小琼瑶就负担起看护母亲的责任。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幼小的琼瑶。
死亡在此时变得那么真实,日日夜夜,琼瑶就在母亲的呻吟声中细细地品尝这份恐惧和痛苦。
有一天当母亲问琼瑶她死后她怎么办时,小琼瑶再也忍不住了,她像崩溃一般地吓得放声痛哭起来,母亲只好忍住病痛反过来把她搂在怀里。
琼瑶真的崩溃了。哭着哭着,她浑身抽搐而昏倒,原来,她也染上了疟疾,现在再也撑不住了。
这样,家里又多了一个病人。
琼瑶回忆说:
“那“打摆子’的滋味,至今还深深刻在我记忆中,它忽儿热得你满身大汗,忽儿又冷人骨髓,使你周身抖颤,再加上剧烈的头疼,和浑身酸痛。6岁的我,毕竟无法忍受这些,我开始哭泣,不停地哭泣。后来,这病曾折磨我好几年,忽好忽发,直到胜利后到上海,才完全治愈。”
山穷水尽,正当琼瑶的父亲束手无策之时,竟遇到了自己以前教过的一个姓萧的学生。萧同学慷慨相助,钱有了,药品有了,食物有了,前途也有了。
对这种奇迹,琼瑶自己都感到奇怪:
“我们一家,总在危急关头,有这样的奇遇,也实在是很费解的事。或者,患难之中,人与人之间,更容易发挥潜在的互助之情吧!”
萧同学不仅解决了他们当时的困难,又介绍琼瑶的父亲到广西大学任教。


16.愈来愈耐得住苦楚


于是,琼瑶一家跟着广西大学集体行动,继续向贵州撤退。
第一步,是琼瑶一家搭乘一条小木船,沿着山间的一条激流融河,往贵州的榕江前进。在小船上惊险刺激的20天,给琼瑶以深刻的印象。
他们坐的小船,“正像国画中老渔翁垂钓江边的那种小船,细细长长的,中间有一个半圆的篷,是用竹片编成的,篷的两头是船头和船尾,篷下便是‘船舱’”。
就这“船舱”也是和另一家人共用,这一半的“船舱”,比一张方桌大不了多少,白天一家大小五口,围坐在一起,中间用一床棉被盖住腿说说笑笑,倒也容易挨过,到了晚上,这地方五个人就睡不下了,必须要有两个人轮流睡到船头的甲板上去。
琼瑶回忆说:
“记忆中,我常常轮到睡在“甲板’上!(也许父母认为我比弟弟们年长一点,比他们更能忍受一点风寒。)记忆中,我常常被冰凉的雨水、河水、露水冷醒!记忆中,我还是倦极而入眠。”
船上的生活非常辛苦和无聊,只有船到了码头可以上岸,才有了许多快乐的事可作。
船靠岸时,琼瑶最喜欢的就是在岸边捡各种颜色的鹅卵石。
有一天,琼瑶捡到了一些晶莹可爱的白石块,别人告诉她那是“打火石”,可把琼瑶乐坏了,琼瑶就常常蹲在船头用打火石碰击着玩,看着火星飞溅,觉得美极了,快乐极了。
可是有一天,琼瑶在玩打火石时,船一个颠簸,把她摔进河里。船夫眼明手快把琼瑶给捞了起来,但那些可爱的打火石,已经落入水里,再也找不到了。
小琼瑶难过极了,她后来回忆道:
“当时,我觉得这些打火石比生命更可贵!我的童年没有什么玩具,可是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的小锦旗,和我的打火石!”
不断的历险,不断的磨难,“终于,我们愈来愈耐得住苦楚了”。
小锦旗和打火石,那是琼瑶童年快乐的隐喻。
琼瑶在成长,在成熟,在丰富和完满着她作为艺术家的气质和性格。


17.伤心而悲凉的舞


琼瑶一家到了贵州榕江之后,并没有如愿地安顿下来,广西大学发生了财务困难,父亲又失业了。他们继续流亡,继续受种种苦难。
在榕江,为生计所迫,他们一家人还“下海经商”,卖红薯和糍粑,书生似的父亲,大家闺秀的母亲,当然干不来这些事,最后,全家人吃了好些天的红薯和糍粑。
琼瑶一家和广西大学另一个教师全家结伴继续向重庆而去,在此行中,依然有许多困难和艰辛。
琼瑶记忆中很深刻的一个故事,就是拾柴。
那时,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孩子们去拾柴,因为只有抬来柴,才能煮饭烧菜。
有一次,经过一个锯木厂,父母叫琼瑶去找一点废材和木屑来。当时有许多孩子也在那里抢废木材,琼瑶抢不到,又很着急,看见一堆劈得好好的木柴,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一点,就被人逮住。那个人很凶、很生气,琼瑶吓坏了,却以孩子的固执不肯把木柴还回去,那人看见琼瑶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就逗琼瑶,要她唱个歌跳个舞,就把木柴送给她。
小琼瑶很委屈,但还是做了。琼瑶说自己从小没有唱歌跳舞的天份,就一边跳一边唱了一首惟一会唱的歌:


弟弟疲倦了,眼睛小,
眼睛小,要睡觉——


这样一边唱,一边忍着泪,她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小时候的琼瑶,就已经非常善感和脆弱。
小琼瑶一边唱,一边想到她另一次为了得到一面可爱的小锦旗为别人快乐而跳舞的事,又想到童年中失去的欢乐,幼小的心中充满了悲伤,她唱着唱着,终于伤心地哭了起来,哭得那个人不忍心放了她。
这一件事,伤心而悲凉,还带一个无奈的耻辱感,幼年的琼瑶,就已经饱受人间的冷暖,她怎么也忘不了。
后来,琼瑶写了一篇小说,题名叫《舞》,就是记叙这一次遭遇和心情的。


18.逃难告一段落


在通往重庆的途中,一件事又耽搁了他们的行程。
那是在贵州一个叫“剑河”的小县管区内,他们遭遇了强盗,把他们的行李和外衣洗劫一空。
为了生计,他们居然还在街上搭台演戏,他们的演出虽然还算成功,但却得不到多少捐助,所以也只好草草收场了事。
后来,“剑河”县的县长因他们遇强盗是在自己所管的境内而心怀歉然,就为琼瑶的父亲安排了一个工作。这样,琼瑶一家不得不在剑河滞留下来,先解决生计再说。
在剑河县停留了约半年,生活略有些节余,父母又带着孩子们上路。当他们走到四川境内的一个小镇时,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了。琼瑶和父母听到这天大的好消息,真是欣喜若狂,有恍若再生的感觉。全家人疯狂地拥抱着,疯狂地笑着,叫着:胜利了!
胜利了,琼瑶一家逃难的经历也告了一个段落,他们终于抵达了最后目的地重庆。
母亲家是个大家族,重庆有她母亲的堂妹等许多亲戚,这时琼瑶的三舅和三舅母收容了琼瑶一家,四川其他的舅舅也闻讯赶来接济。
这段时间,琼瑶一家逃难的传奇,成了亲朋好友们的谈资,琼瑶的父母就一遍遍向他们讲述,“说的人掉泪,听的人也掉泪”。
生活终于安顿下来,接下来父亲为了家庭生计,暂时离开他们去一个叫李庄的地方教书,而母亲则跟着堂妹(琼瑶叫她勋姨)去了四川沪县。堂妹和堂妹夫在那儿办了一所私立中学叫“沪南中学”,正缺师资,母亲便去当教员。


19.6岁熟读唐诗


沪南中学的那一段日子是琼瑶童年中难得的快乐幸福的日子,琼瑶说“我童年中失去的欢笑,在这儿又一点一滴地找回来了”。
在琼瑶的印象中,沪南中学是一个有趣的地方,它是由一座大庙改建的,教室就是庙宇中的大殿,所以每间教室都有菩萨,相当有趣和好玩。
与前面惨痛的逃难经历相比,在这儿定居琼瑶觉得似乎是到了天堂。
在琼瑶的记忆中,那一年真是快活极了,母亲的学生们,都是男孩,而且年龄很大,都成了琼瑶的大哥哥,他们总是带着琼瑶去玩,教琼瑶养蚕,把琼瑶扛在肩上摘桑叶,还带她去河边捡鹅卵石……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惊奇地发现,自己上课时在一旁的琼瑶,竟然丝毫不漏地听懂了她讲的课。
母亲太得意了,就开始有意识地教琼瑶李白、杜甫、白居易的名篇佳作。
琼瑶7岁时,就已经熟读了《梁上双燕》和《慈乌夜啼》等唐诗。
琼瑶说:“我想,我后来会迷上写作,和这段背唐诗的日子大大有关。”
在沪南中学时期,琼瑶又添了一个小妹妹,那是1946年2月的事,妹妹生在繁花似锦的春天,远在湖南的祖父,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锦春”,不过,在琼瑶家里,大家都叫她“小妹”。


20.贫穷会把欢乐从身边偷走


1947年,父亲接到上海同济大学的聘书,于是全家去了上海。
在上海,琼瑶一家住在外白渡桥一幢叫礼查大楼的同济大学的教职员宿舍,虽然安定下来了,比逃难的日子好出了许多倍,但贫困还是围绕着琼瑶一家。
首先是住房,太小了,只有一间,一家六口,大大小小就挤在一起,房里有一张床一个大书桌,白天父亲在书桌上改作业,晚上铺上棉被就是床,琼瑶和弟弟们就在上面睡觉。
然后是父亲的那一份微薄的薪水,显然不够支持全家六口人的需要,上海物价又高,小妹妹要吃奶粉,奶粉出奇的贵,而琼瑶和两个弟弟,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食住行,哪样都离不开钱!
母亲的大哥和四妹都在上海,母亲的大哥是个律师,生活很宽裕,看到妹妹妹夫如此穷困潦倒,力劝琼瑶的父亲改行,不能再教书了,再教书,孩子们都会饿死。一席话,很伤父亲的自尊心。父亲勃然大怒,拂袖而起:
“人各有志!我念了一辈子书,也只会教书。穷,是我的命!做了我的妻儿,就只好跟着我过穷日子。改行,是绝不可能的事!”
父亲是一个地道的文人和书生,琼瑶以有这样的父亲自豪。在琼瑶后来写的那些小说中,可以在一些人物中找到她父亲的影子。
生活虽然艰难,但合家团聚,总算是苦中有乐。安定之后,琼瑶和两个弟弟进了上海市第十六区国民小学念书。
那时,琼瑶已9岁,经过简单的入学考试后,琼瑶插班就读三年级,麒麟背不出书,降到二年级,小弟读一年级。
回忆小学的读书生活,琼瑶并不快乐的。
可以想象,琼瑶和弟弟们都经历过大逃难,身心有着与一般同龄儿童很不相同的地方,很难适应正常的学校生活。要安安静静坐下来,真是不容易。
而且,琼瑶从四川来上海,讲一口四川话,语言不通,自然与老师和同学都有隔阂。
再加上琼瑶一直生活在乡间,自然要显出“土气”,上海的孩子,精明,排外,琼瑶当然就成了孩子们取笑欺生的对象。
上课第一天,在操场排队,前面的孩子把她往后推,后面的孩子把她往前搡,琼瑶傻傻地站在一旁,却被老师看见,被痛骂了一顿,全班同学却在一旁窃笑。
琼瑶哭着口家说:不要上学了。
不上学当然不行,琼瑶只有去痛苦地努力适应。
另一件令琼瑶苦恼的是,她虽然阅读能力很强,但数学糟糕,功课跟不上,痛苦极了。
厌学情绪就这样开始了,后来琼瑶考不上大学也不想去考大学,不能不说与这样的痛苦经历有关。
琼瑶上学不顺利,两个弟弟也同样如此。
有一天,训导主任跑来通知琼瑶:
“你今天不要上课了,把你两个弟弟带回家去吧,他们一个尿了裤子,一个打了架!”
琼瑶带着两个弟弟回家,在路上又羞又恼,对两个弟弟说:“早知道,你们两个在东安城丢掉就算了,找回来干什么,这么麻烦!”
话才说完,琼瑶想到那段日子的伤心事,想到弟弟失散时的凄凉惨状,心中一酸,忍不住泪水直流了下来。
两个弟弟见姐姐这样,也都哭了,说以后再不敢了。
悲惨的往事和回忆,成了琼瑶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情结,使她有更多的爱,更多的恨,更多的仁慈和怜悯。
逃难生活感受到的是生命的修痛,而在上海的困厄生活,却使琼瑶第一次真正懂得人世间的辛凉冷暖。
正如琼瑶自己回忆所说:
“说实话,从小,我就在困苦中长大。但是,只有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对困苦的感觉特别敏锐。”
快乐和不幸有时都要基于一种背景的对比。繁华的大上海,更映衬出琼瑶一家那时生活的困苦。
“贫穷会把欢乐从身边偷走。”
冬天的上海,冷得出奇,琼瑶和弟弟却缺少冬衣,冷得牙齿打颤,每天三个人手牵手去上学,看见卖糖炒栗子的摊子,是多么的眼馋。当时学校里流行跳橡皮筋,其他女生人人手中都有一大串,琼瑶却一根也没有,琼瑶的最大心愿,便是有一串橡皮筋,可是直到离开上海,这个愿望仍没有实现。


21.习作变成整齐可爱的铅字


在上海,“记忆中属于欢乐的事情实在不多”。
体会着贫穷的悲伤,人世的冷暖,琼瑶把欢乐寄托在阅读和写作上来了。琼瑶才9岁多,就已经在文学才华上表现出不同凡响的地方。
在失落和忧愁中,琼瑶写出了她平生的第一篇小说:《可怜的小青》。这篇小说,仅看题目就能知道其中的情绪,“可怜的小青”,那里面必然有着琼瑶自己的童年生活的写照。
父亲看到这篇小说,既惊讶于女儿的才情又深为感动,他帮琼瑶把小说寄给了《大公报》的儿童版。琼瑶没有想到的是,这篇小说居然被采用,在报纸上刊登了出来。看着自己的习作变成了整齐可爱的铅字,琼瑶快乐极了,兴奋得整天捧着那张报纸,像是着魔一般。琼瑶回忆说,那时,她恐怕把自己的这篇短文,读了一百遍也不止!
艺术是一种天赋,它使作家成为它的工具,琼瑶就很类似如此。9岁的琼瑶,其实就已经被选中,被注定,她的一生必然要奉献给文学,以她牺牲日常生活中的凡人的幸福作为代价。
自从在报纸上发表作品之后,琼瑶更是迷上了写作,每天下课回家,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坐下来涂涂写写,构想着美妙的作品。
那时,琼瑶的小四姨参加了话剧社,演出曹禺的《北京人》。琼瑶的小四姨是戏中重要的配角,琼瑶可以拿到招待券去看小四姨演话剧。那是琼瑶在上海童年生活中最为快乐的事。
看完话剧,琼瑶就梦想能当一名戏剧作家,而且付诸行动,于是就每天写起剧本来了。
小琼瑶写得很是认真。因为她不会分场,就全写“独幕剧”,人物一多又搞不清,又全写成了“两人剧”,好长一段时间,琼瑶乐此不疲。
对这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父母并没有当真,他们看了琼瑶的“剧作”,只是笑,因为,琼瑶“剧本”的取材,全是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所谈的问题,全是逃难时的点点滴滴。
琼瑶的这些“剧本”,当然没有发表过和演出过,但这最初的演习,却预示着一个天才作家日后的诞生。


22.再见大陆


时间推移,历史也变幻着她沉着和不可抗拒的步伐。
少年的琼瑶,此时对外面世界风云的变幻似懂非懂,她从父母的脸上明白了:奔波和艰难在等着他们。
抗日战争胜利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国民党又挑起了内战。
腐败的政治,导致了腐败的经济,上海物价飞涨,金元券贬值,在商店中,发生了惊人的大抢购。
上海人心惶惶,气氛又紧张了起来,琼瑶父母所处的那种家庭,那种教育,他们又开始打算逃难。
先把琼瑶的母亲和四个孩子,送回湖南老家去,父亲则继续留在上海,把学期教完。
于是琼瑶与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又离开了她们刚刚才有些适应的上海回到了湖南。
祖父欢迎他们的到来,哽咽着说:
“生当乱世,大家还能团聚,真好,真好。”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团聚之后,就是一次伤心的永别。
到了湖南衡阳,为了生计,母亲毅然丢下儿女们,去一个离衡阳很远的中学教书。
这是琼瑶童年惟一的一次既远离了父亲,又远离了母亲。
琼瑶虽然很伤心,但她毕竟已经大了,过早地成熟,过早地懂事,过早地分担了人世间的艰辛和苦难,她已经学会了照顾弟弟妹妹们,已经能够在他们淘气时阻止他们,在他们伤心时安抚他们了。
在衡阳,琼瑶和弟妹们由表姐王代训、表哥王代杰照顾,他们租了几间房,那是一个叫“怡园”的四合院。
那时的生活,依然是贫困而艰难的,母亲留下的生活费实在不多,她们几乎顿顿是咸蛋作菜,吃得她们实在腻味,难得改善伙食做一次红烧肉,举起筷子时,却发现锅中没有几块肉,全是荸荠。
在艰难的生活中,琼瑶惟一的安慰便是书本,每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可是,她经常在书店看到想看的书,却没有钱去买书。
在衡阳,印象最深的是祖父的八十大寿,虽然生活穷困,却依然过得轰轰烈烈,排场很大,琼瑶这时才真正感到祖父在家乡是如何的“德高望重”。来往祝寿的各地亲朋好友,竟有一百多人,祖父居住的兰芝堂张灯结彩,鞭炮声不断,流水席,戏台子,让琼瑶和弟妹们感到特别新鲜有趣,兴奋不已。
在衡阳给琼瑶留下深刻印象和美好回忆的,就是她的表侄儿唐昭学。那时唐昭学已读高中,大约十七八岁,很憨厚很守规矩,学习又好,虽然唐昭学年龄比琼瑶和她的弟妹们大了许多,但辈份上却小了一辈,琼瑶和弟妹们就兴奋好玩地闹着要唐昭学向她们这些“长辈”磕头。
琼瑶的祖父过完八十大寿之后,琼瑶和弟妹们继续回衡阳念书,唐昭学每到假日,就到“怡园”来看她们,成了琼瑶当时最好的朋友。
那一年,琼瑶10岁,已经完全懂事,对当时的许多情况,记得很清楚,至今还历历在目。
琼瑶最忘不了的,是唐昭学的笛子。
唐昭学有一支笛子,随身带着,一有空闲,就拿出来吹。他吹得非常好,琼瑶就经常缠着唐昭学吹笛子给她听,唐昭学也是有求必应。
琼瑶看着唐昭学的那支美妙神奇的笛子,真是羡慕极了,就想唐昭学送给她,唐昭学不答应,因为这笛子是他的一位好友亲手用竹子雕刻好送给他的,而那位好友已经和他分别了,所以这笛子就尤其具有宝贵的纪念意义。
唐昭学和他美妙的笛子,伴随着琼瑶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可是,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琼瑶和唐昭学吵了起来,琼瑶竟做出了一件终生让她后悔的事,她抓起唐昭学的笛子,用力往桌上敲去,笛子破碎了。
唐昭学非常生气,拿着破笛子走了,随后好长一段日子,都不再理琼瑶。
其实,那时琼瑶才10岁,小女孩任性,也是情有可原,虽然后来琼瑶总认为“吵架的理由一定是我在无理取闹,所以他对我不肯让步”,但当时那种事,又哪里能说得上谁对谁错呢?
善感、多愁、细思量,10岁的琼瑶,艺术家的气质就已初备。
当唐昭学又和琼瑶讲和的时候,分别的日子又已经到来了。
1949年1月10日,历时66的“徐埠会战”结束,黄维、杜聿明等国民党高级将领先后被俘,共产党的胜利势如破竹,国民党“划江而治”的打算已成了一枕黄粱,上海眼看要守不住了。
时局这样紧张,琼瑶的父亲从上海匆匆赶回,母亲也从学校辞职回到了衡阳,而衡阳城也是一片乱糟糟的,琼瑶和弟弟们寄读的小学也已经停课,父母和祖父又开始夜以继日地讨论,那沉重的脸色,是琼瑶非常熟悉的。
1949年的春天,琼瑶一家再次离开祖父,全家和祖父一一拥别,祖父叮咛:等时局安定了,早日回来呀!
大家都认为,这一次的离别并不会太久,但没有人想到,这一次竟是和祖父永别。
祖父、表哥、表姐、唐昭学都到车站送行,琼瑶望着唐昭学,多想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但千言万语,离别的愁绪,都只化作一片令人揪心的沉默。
1988年4月,琼瑶重返大陆,重新见到表哥、表姐和唐昭学,琼瑶的这一句“对不起”,迟了整整39年,终于在武汉的长江大饭店内,对唐昭学说了。


23.新的世界,新的人主


1949年,琼瑶一家乘火车到广州,再搭船去台湾,终于在夏天到了台湾。
一切都在转变,琼瑶的人生在这里翻开了全新的一页。
琼瑶回忆说:
“初抵台湾,所有的事物都很新奇。”
在台湾,琼瑶的父亲接受了师范大学的聘书,在中文系当副教授。他们一家分配到了一幢二十个“榻榻米”大的日式房子。
琼瑶在《我的故事》中道:
“那时的台湾,才从日本人手中接收不久,街上的建筑,都是日式的,住宅区的住宅,也完全是日式的。我们的住宅很小,但是小归小,却‘五脏俱全’。前面有小小的前院,前院里有棵大榕树,矮矮的围墙下,盛开着杜鹃和美人蕉。进门处有‘玄关’,要脱鞋才能走上榻榻米。我们有三间房间,前面是八个榻榻米的客厅,后面有六个榻榻米的厨房,旁边还有间四个榻榻米的餐厅,餐厅后面有小小的卧房,卧室后面有长廊,长廊尽处是厕所。然后,还有小小的后院,后院中高耸着两株椰子树。”
颠簸流离的生活,这时才真正地安顿下来了,悲伤和愁苦已成为过去,新的生活简单而充满了浪漫的诗意。
浓阴的大榕树,高耸秀挺的椰子树,盛开的鲜花和绿叶,这真是一个令人忘忧的世外桃源。
连琼瑶的母亲也为之兴奋不已。他们终于有了一个“独门独院”的自己的家!
生活充满了乐趣和新鲜,住日式房子,进门脱鞋,学着穿木展,地上铺的榻榻米,对于孩子们来说,真是个极乐世界,大家笑啊闹啊,蹦啊跳啊,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有了新的意义。
然而,生活依然是清贫和艰苦的。
琼瑶在《几度夕阳红》那篇小说一开始就写李梦竹计算家庭开支:
“梦竹咬着铅笔上的橡皮头,无意识地凝视着窗帘上摇摇晃晃的黑影。然后,又低下头望着桌上摊开的家用帐本:伙食、燃料、调味品、水电、零用、教育、医药、娱乐预算中的项目似乎没有一样可以减少,而这些零零碎碎的项目加起来竟变成了那么庞大的一个数字,收支的差额仿佛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紧咬着铅笔,她呆呆地瞪着帐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这似乎是一项最难的学问,做了将近20年的主妇,她仍然无法让支出不超过预算。”
这完全是当时琼瑶母亲的真实写照!琼瑶自己也承认,她写《几度夕阳红》中的李梦竹,完全是以母亲作为模特的。
甚至在《几度夕阳红》中,李梦竹所写的一首诗,也是琼瑶母亲的大作。


刻苦持家岂惮劳?夜深犹补仲由袍。
谁怜素手抽针冷,绕砌虫吟秋月高!


那时,琼瑶父亲一个人的薪水,显然难以支撑全家人的开支。
琼瑶回忆说:
“母亲每天在算帐,想办法缩减开支。我们穿的衣服,缝缝补补,不知改过多少次,大人的改给孩子穿,姐姐的改给妹妹穿,哥哥的改给弟弟穿。母亲一直亲自做家务。家里买不起木炭,都烧煤球炉,那煤球和炉子一样大,中间有许多孔,一个接一个,终年不熄火。但是,煤球的气味非常难闻,我一直睡在那四个榻榻米的餐厅里,夜夜嗅着那煤气,以至于直到现在,喉咙都不好。”
在《几度夕阳红》中,也有类似的描写:
“厨房,狭小得不能再狭小,煤气弥漫全室,使人一进去就要呛得咳嗽不止。”
什么是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什么是浪漫主义?什么是现代派?我们不需要多说,琼瑶的小说,其实有着如此真实深刻的生活背景!
1949年秋季,琼瑶插班进入台北师范附小六年级,继续她那断断续续的学业,麒麟念五年级,小弟念三年级。每天,琼瑶就带着两个弟弟会上学。
清贫的生活,有苦有乐。
台湾的夏天特别热,别的同学都有钱买冰棒吃。琼瑶和弟弟们没有钱,只能在一旁羡慕地看。
学校规定穿制服,每星期有两次“洗制服日”,同学们可以穿便服。
琼瑶呢?永远穿着一件由母亲的;日旗袍改的裙子,没有第二件。
这一个细节,在《几度夕阳红》中也有类似的描写。
哪个少女不爱漂亮?琼瑶没有办法,她理解父母的难处,可是她毕竟是小女孩,她回忆说:
“每星期最怕的事,就是‘洗制服日’”。
快乐的就是星期六可以到植物园看一场露天电影。票价非常便宜,只要一块钱。可这一块钱,在琼瑶家里也不是那么容易。
琼瑶每天帮母亲洗碗,有时就能得到一角钱。琼瑶就这样积蓄了好久,才积到一块钱。没有钱乘汽车,琼瑶便徒步走到植物园,要走整整一小时的路。看完电影,再走一小时回家。有一次,电影看到一半下起大雨来,电影看不成了,冒雨回家的路上,中途摔了一大交,膝盖摔出血来,浑身湿透,脚破着一拐一拐的。母亲大惊失色,心痛不已。
“童年,就是这样苦涩的。”
太多的忧患和痛苦,沉淀在琼瑶童年的内心,命运已经注定,这个有着不平凡经历的少女,必须创造出一番不平凡的奇迹来。
第二年夏天,琼瑶12岁,从北师附小毕业,考进了台北第一女中。
童年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琼瑶回忆道:
“细细想来,童年的天真活泼不多,挨过的风霜雨露却不少。幸福的感觉不多,离别的经验却不少。欢乐的事情不多,痛苦的滋味却不少。安定的日子不多,流浪的岁月却不少。
“就这样,我走过战乱,走过烽火,走过苦难,走过童年。”


24.青春在忧郁中黯淡地耗去


少年识尽愁滋味,太不平凡的经历,太多生命中的隐痛,太多的苦水浸泡着的内心,早已使琼瑶培养出了一个天才艺术家的独特的性格和气质,而这样的性格和气质,是注定不能适应正常的社会和有着铁一般严肃规律的日常生命的。
琼瑶的多愁善感,她的深深的自卑心理和相应而来的对光荣和梦想的渴求,使她的性格已完全不同于一个普通人、平常人。从世俗的角度去看,她已经是社会中天生的幼稚者或低能儿。
孤独、忧郁、自卑、自尊造就了少女琼瑶奇特的自恋感:顾影自怜、感物伤春,她一方面在培养着伟大的文学才能,另一方面却在日常生活中无能和枯竭。
从童年进入少年,琼瑶的人生进入了一个悲惨的境地。
琼瑶曾经坦言,她少年的生活,是她回忆中最不愿意去面对的,那是她内心有过重创的伤疤,虽然现在伤口早已愈合,但哪怕是再去轻轻地一触,也同样会唤起那种心悸的痛苦感觉。
琼瑶回忆说:
“那个时期的我,真是非常忧郁而不快乐的。
“生活是安定了,流浪的日子已成过去。(我在那栋日式小屋中,一直住到我出嫁。)
“但是,我的情绪,却一日比一日灰暗,一日比一日悲哀。当我安定下来,我才真正体会出生命里要面对的“优胜劣败’。原来,这场‘物竞天择’的‘生存竞争’,是如此无情和冷酷!我的心,像是掉进一口不见底的深井,在那儿不停止地坠落。最深切的感觉,就是‘害怕’和‘无助’。”
童年的生活,虽然困苦,但还可以幻想,可以在内心进行对未来理想的排演,但是到了少年,到了真真实实的现实生活,学业和竞争的压力却让琼瑶喘不过气来。
这种情况,让人联想起台湾另一个文学大师柏杨,在学业上,他也一直是个低能的弱者,一直为学业的压力忧心忡仲。
难道天才真的是必有一种缺憾?
进了第一女中,琼瑶这才可怕地发现,除了国文,自己其他方面的教育,几乎等于零,功课当然是一塌糊涂。
学习上最糟糕的是数学、理化等,每到考试,不是零分,就是20分。本来就因小时候相貌不佳而负有的沉重自卑感,此时的心情忧郁和沉重,可想而知。
当时,琼瑶的父亲在大学教书,母亲去了台北建国中学任教,父母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一个书香世家,孩子的功课竟会如此之差!他们简直失望极了。
这样的情况,同时也发生在琼瑶的那个双胞胎弟弟麒麟身上。童年时的那一段不平凡的经历,使麒麟也同样不能适应现在的正常生活。
初中二年级,琼瑶留级了,就读于母亲所任教的建国中学的麒麟,不是和同学打架,和教官吵架,就是在训导处咆哮。
而琼瑶的小弟,就要好一些。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童年琼瑶一家的那段奇特经历,其时小弟还小,尚不能影响他的性格和内心。小弟也淘气、爱玩——但小弟却有本领把每科成绩考在80分以上。
而没有经过那段奇特生活的小妹,那个在蜜水和安定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小妹,才进幼稚园,就展现了惊人的才华,认字飞快,写字漂亮,能跳芭蕾舞,能弹钢琴——进了小学,更是不得了,无论什么考试,不是四分,就是100分。
这是一种强烈的对比,也是一种合理的对比。
家庭中的重心在转移,爱心在重新分配。
琼瑶回忆说:
“父亲逐渐把他的爱,转移到小弟身上去。母亲一向强调她不偏心,总是“努力’表现她的“一视同仁’。但是,人生就那么现实。当你有四个孩子,你绝不会去爱那个懦弱无能的,你一定会去爱那个光芒四射的!一天又一天过去,母亲越来越爱小妹,父亲越来越爱小弟。而且,他们也不再费力掩饰这个事实。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
“爱会流露在自然而然之中。我和麒麟这对双胞胎,当初的一麟一凤,曾‘喜煞小生陈致平’的,现在,已成为父母的包袱。”
父亲和母亲当然没有想到,少年的琼瑶内心竟有那么多的波澜,那么多的伤感,那么多的细腻,那么多的脆弱——
琼瑶天赋的异禀,就是善感而又感情内在地强烈,她表面上是害羞和文静,内心却惊涛骇浪。
琼瑶说:
“我热爱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渴望他们每一个都爱我。如今回忆起来,我那时对父母的“需要’,已经到达很‘可怜’的地步。我功课不好,充满了犯罪感,充满了自卑,充满了歉疚,也充满了无助。我多么希望父母能谅解我,给我一点安慰和支持。”
然而这一点点的安慰和支持也落空了。
琼瑶的父母终于对这一对双胞胎儿女失去了耐心,他们采取了严厉的措施,把麒麟转学到台中一中去住校,把琼瑶转学到彰化女中去住校,他们希望以一种严格的要求来锻炼这一对儿女的独立和自理能力。
父母的这一决定,琼瑶感到悲哀极了,她又想起那一段不平凡的经历,自己和父母投河不死,后来在桂林城一家团圆的事。她认为,既然全家吃了那么多苦,共度那么多的患难,他们不可能再“分离”!
去彰化女中住校,这无疑是“放逐”。
“我不要走,我不想走,我也不要麒麟走!”琼瑶的内心在悲泣,“母亲啊,别放弃我们!”
但是,这种悲泣只能在内心蚀刻出痛苦的刀痕,琼瑶却说不出口,因为她内心充满了自卑和伤悲。
麒麟走了,他只有寒暑假才可能回到台北的家里团聚,然而,麒麟这一去,却真地学会了自理和独立,学会了对社会的适应。
而琼瑶呢?命运的鬼使神差,她却没有去成,因为彰化女中不同意收留琼瑶,只得继续在第一女中上学。
这次“放逐”虽然没有成功,但“放逐”的阴影却长期笼罩在琼瑶的心中,给她造成挥之不去的情结。
从此,一琼瑶失去了笑容,变得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忧郁,那么强烈的自卑,少女的青春,失去了生命的绿色,变得苍白而灰暗。
琼瑶这时更加迷恋于读书(文学书),拚命地写作,写作。
琼瑶惟一的安慰,便是她涂涂抹抹的一些短文,寄到报社去,偶尔登出来,变成铅字,还能获得一点菲薄的稿费。
就这样,青春在忧郁和多愁善感中一大天黯淡地耗去,琼瑶初中毕业,考进了台北第二女中,而麒麟从台中毕业后,考进省立工专,又回到了台北,不过,麒麟常常住在宿舍,不经常回家。
小弟呢,也念了中学,成为了建中的高材生,而且小弟还能画一手好画,琼瑶的父母特别为小弟请了师大美术系的孙多慈教授来辅导。
琼瑶的小说中,如《浪花》、《几度夕阳红》中,都有画家的出现,这在琼瑶的生活中,是有真实体验的。
小妹则成了琼瑶母亲的最大骄傲,她每学期拿第一名,拿回许多的奖状奖杯,父母还为她请了老师,教她舞蹈和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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