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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走马庄戏斗“神足” 渡水泊巧逢“龙女”


  这一声怒叫来得如此突兀,窑洞内的四个人吃了一惊,戴逵“噗”地一口吹灭了烛火,四人刷地贴壁而立,一齐拔出兵刃。
  黑暗中,只听得窑洞中“咚咚咚”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接着隐约走过来一个巨大的身影,一阵“咻咻”的喘息响过之后,又响起暴雷般一声大吼:“兀那孱头孬种,休藏休躲,不与俺斗完三百回合,便是走到天边俺也要把你揪回来!”
  吼声未毕,施耐庵禁不住“扑哧”一笑。
  那人蓦地停住脚步,厉声喝问:“是谁?”
  施耐庵答道:“黑牛兄弟,快收起你的板斧,过来讲话。”
  那大汉闻言怔得一怔,忽地撇下手中的板斧,大张双臂朝着说话的地方扑了过来,嘴里嚷道:“好施相公,亲亲施相公,俺李黑牛对不住你,俺不该嘴馋想灌那猫尿,你把俺黑牛吓死了!”
  说话间,戴逵早又点亮了火烛,那李黑牛痴痴地打量了三个人一阵,忽地奔过去,一把揪住戴逵的领口,挥起醋钵大小的拳头,骂道:“直娘贼,没脸没皮忘祖忘宗丢人现眼的官府走狗,你敢捉俺施相公,俺今日饶不了你!”一头说,那拳头当脸便要砸下。
  施耐庵急忙喝道:“黑牛,休要鲁莽!这是当世大英雄,晚生的救命恩人戴大哥!”
  李黑牛道:“什么大英雄,这官府奴才抢了俺那好酒,你还袒护他?”
  施耐庵走过来拉开李黑牛,把事情起始根由复述了一遍,李黑牛方才消了气。戴逵摇摇头,笑指席面上那壶酒对李黑牛道:“好兄弟,这酒还跟你留着呢,不够俺再叫人去纯阳楼抱两坛来。”
  李黑牛嗅嗅酒香,咂巴咂巴嘴唇,硬是将一口涎水咽进肚里,摇摇头道:“俺不喝,俺从今日起戒酒。”
  施耐庵忙问:“黑牛兄弟,这是为何?”
  李黑牛道:“今日为这口黄汤,差点叫相公你掉了脑袋,俺再敢贪杯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一齐笑了。施耐庵连忙斟满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说道:“不该喝酒时你要喝,该喝时你又做神做鬼,你这匹黑牛,可真正算得上一匹犟牛了!拿去,这杯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李黑牛“嗤”地一笑,瞟了一眼施耐庵,接过酒,一仰脖子“咕嘟”吞下肚去。
  忽然他记起一事,一把扯开衣襟,从屁股后头解下一个黑布口袋,举到众人面前,说道:“瞧俺这榆木脑袋,差点儿忘了这桩大事!”说着,“咚”地一声将那口袋掷到地上。
  戴逵俯身解开一看,里面竟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众人吓了一跳。施耐庵忙问:“黑牛兄弟,你又胡乱杀人了?”
  李黑牛笑道:“施相公也忒小瞧人!俺李黑牛人虽浑,可这两柄板斧上都长着眼睛!”
  施耐庵道:“那——这个人……”
  李黑牛道:“今日午间,这位戴大哥走后,俺担心相公你的下落,便胡闯乱走地四处寻找。刚刚走到马庄驿南边的官道上,只见远远地来了一名元兵,那模样儿煞是古怪,一人牵了两匹马,胯下还骑着一匹,毡盔上插着两根长长的鸟羽毛,风风火火地跑得十分急促。”
  众人一听,一齐惊呼了一声:“飞雁驿马!”
  李黑牛道:“俺也不管是飞雁还是麻雀,反正是官府的走狗,正好一肚子鸟气没处撒,一板斧便将他剁下头来!”
  施耐庵道:“唉唉,你这莽牛,没问个事情来由,平白无故杀了个人,有什么用处?”
  李黑牛“嘻嘻”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颗蜡丸,得意洋洋地笑道:“嘿嘿,俺李黑牛可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哩。瞧,这便是从那元兵身上搜出的一件小玩意儿。”
  施耐庵一见,连忙从李黑牛手中接过蜡丸,掰开一看,里面裹着一张小小的纸卷儿。施耐庵凑近烛台,一字一字地读道:
  “梁山已围,秘密已得,速速增兵,以防闪失!董”
  这纸卷上字虽不多,却似寒天倾下一桶雪水,将众人浇得透心凉。
  施耐庵失声叫道:“完了,完了,那宗绝世大秘密完了!”
  潘一雄脸色沮丧,叹道:“唉唉,紧赶慢赶,到底来迟了一步!”
  宋碧云双手抖索着从施耐庵手中抓过那张纸,仿佛压根儿就不相信这是真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秀眉倒竖,樱唇抖抖,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定定地倒在地上。
  潘一雄一见,急忙奔过来,将宋碧去扶起,惨声呼叫:
  “碧云!你快快醒转!快快醒转哪!”
  看着这一景象,施耐庵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丧,没想到一番苦心,如今却是如此结局。看到众人呆痴痴的,黑牛焦躁起来,一把操起地上的板斧,怒吼道:“几个臭驴儿便把你们吓成这样,待俺黑牛赶到梁山泊,两把板斧杀他个七出七进,抢了那鸟白绢。”说毕,挥着板斧便要奔出窑洞。
  戴逵叫声:“黑大哥且慢走,俺有话说!”说着转身对众人道:“黑牛大哥一句话提醒俺,事已至此,何不将计就计!”
  施耐庵问道:“戴大哥有何妙计?”
  戴逵道:“既然这蜡丸尚未送到朝廷,何不另写一个纸卷儿塞进蜡丸,就说那幅白绢已然被白莲教刘大龙头盗回淮南,引那扩廓帖木儿撤了梁山之围,俺们便乘虚而入,取走那宗绝世大秘。”
  施耐庵不觉拊掌赞道:“果然妙计。不过,这一趟差使非同小可,不知何人愿到燕京走一趟?”
  戴逵道:“俺自幼曾随父亲在塞外贩过马,懂得几句蒙古话,这趟差使就给了俺吧!”
  施耐庵道:“如此甚妙。戴大哥临走之前,还须派人与吴大哥、刘大龙头和朱大龙头送信,要他们火速派人来梁山接应!你这追风神腿的功夫,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场!”
  李黑牛笑道:“如此说来,戴大哥这官儿不想做了?”
  戴逵道:“寄人篱下,含垢忍辱,俺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戴逵能为抗元大业效犬马之劳,也可以无愧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了。”
  此时,宋碧云早已苏醒过来,她理理散乱的鬓发,束好腰间的短裙,“铮”地一声拔出长剑,朗声叫道:“施相公,小女子今生今世若夺不回那白绢,斩不了董大鹏那贼子,誓不为人!”说毕,振衣而起,唤一声:“施相公,一雄,时机紧迫,快随我前去梁山!”
  施耐庵拔步欲走,衣襟忽被李黑牛一把拉住,只见他圆睁怪眼,气咻咻地说道:“施相公,你竟然不管俺李黑牛了么?”
  施耐庵道:“在回龙庄上不是说你将晚生领上去梁山的大道,便可回去向李显大哥缴令,如今有宋旗首、潘总管同行,就不烦劳你了。”
  李黑牛一听,不觉“哇哇”大叫起来,朝着施耐庵扑地跪倒,哀求道:“施相公,求求你带俺去梁山走一遭,俺性子虽急,却大小是个帮手。”
  施耐庵道:“擅自带你上梁山,将来李显大哥责问起来,晚生如何交待?”
  李黑牛苦苦求告:“施相公,俺李黑牛一辈子没求过人,这一回你可得依了俺!李大哥那边,将来问起来,俺就说、俺就说一路凶险,不送你上梁山,俺李黑牛不放心!”
  施耐庵思忖半晌,左右为难。
  李黑牛一把拖住他的双腿嚷道:“好施相公,亲亲施相公,求求你,就带俺走一趟吧,错过了这次机会,俺就赶不上这般好厮杀了。”
  施耐庵见他出于至诚,再不忍心拒绝,便回身将他扶起,说道:“既如此,你须答应晚生两件事,方可同上梁山。”
  黑牛道:“便是一千件一万件,俺都答应。”
  施耐庵道:“这一,大事不成,不许撒泼骗赖讨酒喝。”
  李黑牛道:“要是俺再犯这毛病,你便一剑割了俺这舌头。”
  施耐庵又道:“第二,没有晚生的讯号,不许胡乱抽斧头杀人。”
  李黑牛道:“俺在家听李大哥的,在外便听施相公的,这一件俺也办得到!”
  施耐庵回头对潘一雄、宋碧云道:“二位可是亲耳听见的,这位兄弟何时犯了禁条,便何时请他走路!”
  说毕,四人朝戴逵唱个喏,道声保重,大踏步奔了出去。
  不表戴逵自去依计行事。且说施耐庵、宋碧云、潘一雄、李黑牛四人离了马庄驿牢城营,星夜直奔西南梁山方向,一路上免不了昼伏夜行,风餐露宿。好在李黑牛对此地路径极熟,尽管也曾经过了几处险关要隘,遭逢过几回盘查刁难,倒也有惊无险,四个人看看走到梁山泊附近。
  这一日拂晓时分,四个人正自埋头趱行,忽听得宋碧云低声叫道:“瞧,敢莫是元兵又在奸淫烧杀!”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前面村庄一片大火,映得半边天都红了。大火之中隐隐传来哭喊之声,听起来十分惨厉。李黑牛吼一声:“直娘的臭驴儿们,待俺去剁他个痛快!”
  施耐庵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悄声喝道:“当心,有人来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夹着脚步声渐来渐近,宋碧云打个唿哨,四个人急忙钻进路畔的草丛,凝神注视着来路。
  不多时,前边路口浩浩荡荡走出大队人来。走在路中间的是驮着包裹箱笼、锅瓢碗盏的骡马大车,上面坐着哭哭啼啼的老弱妇孺,大车两旁则是一队被绳索拴了手臂的青壮男子,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元人铁骑高擎长刀,挥舞马鞭一路驱赶。
  铁骑过后,长枪大戟的侍卫们簇拥着两个元将奔了过来。左边那人身着荡寇将军的三品戎装,一张马脸,两撇吊眼眉,三绺黄焦焦的鼠须,蟒袍下的那双腿直僵僵地戳在马镫上;右边那名元将身形强健,豹睛环眼,虬髯翻鼻。施耐庵一眼便认出,前者便是当年在镇江金山寺一击未中,后来被刘福通打折了两条腿的铁尔帖木儿,后者便是那“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
  两名元将走到四个人躲藏的草丛附近,忽然勒住马缰,只听那铁尔帖木儿对押解众百姓的兵丁喝道:“儿郎们,小心看管这些刁民,走了一个,咱家拿你们是问!”
  那察罕帖木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铁尔兄,几个穷百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铁尔帖木儿仰起脖子,拈着鼠须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此所谓:竭泽而渔,不愁不得龙种!大军正在梁山之上寻找那绝世大秘,举国的盗魁魔头不日便要云集此处,留下这些刁民,一旦里应外合,岂不要坏了大事!”说着,对随从吩咐道:“传咱家将令,从明日起,非我骁骑营官兵,凡有走近梁山泊十里之内者,格杀勿论!”
  说毕,一挥马鞭,驰了过去。
  那察罕帖木儿“嗤”地又哼了一声,骂道:“一个小小的荡寇将军,逞什么能。”说完,策马追了上去。
  待到人马过完,施耐庵不觉忧心忡忡,说道:“如今元兵将梁山十里方圆围得铁桶一般,连百姓都驱赶得净尽,如何才能上得了梁山?”
  宋碧云道:“依小女子之见,只能扮成元兵,方能混进水泊。”
  众人点头称是。李黑牛拍了拍板斧,说道:“施相公,这件功劳便交给李黑牛了!”
  施耐庵心想:这李黑牛下手又快,交给他也无甚妨碍。于是点了点头。李黑牛立即跃出草丛,朝着亮着火光的方向悄悄摸去。
  约莫一盏茶时分,李黑牛挟着一堆元兵的衣甲晃晃悠悠地走了回来,嘴里连叫:“痛快,今日个俺的斧头发利市,恰才进得村口便遇着几个巡查的臭驴儿,就这般‘刷——嚓’一阵响,登时了帐,俺拣新的剥下这四副衣甲,开开荤罢。”
  四个人忙忙地换上元兵衣甲。只有宋碧云身躯娇小,她干脆连本身的外盖衣衫裙子一笼统套了进去,将发髻塞进毡盔,俨然象个身躯瘦弱的羸兵。四人换毕衣甲,装作巡查的元兵,大摇大摆地进了前边的村子。
  一进村口,只见满目瓦砾,遍地尸骸,烧焦了的废墟上扎满了元兵的营寨。四个人也顾不得去哀怜那些惨遭屠戮的百性,借着一身元兵衣甲的掩护,匆匆穿过村子,来到了梁山泊的岸边。
  施耐庵展目一看,只见这梁山泊地势果然十分雄奇,百十里水泊环绕着一座险峻的高山,水泊上港汊纵横,烟波浩渺,密密的芦苇林笼着薄薄的晨雾,好似蓬莱岛上的仙山琼阁。施耐庵一边遥望,一边暗暗感叹:如此雄峻的处所,怪不得当年宋江等一众英雄作出了惊天动地的伟业,可惜如今只剩下荒山残垒、折戟沉沙供人凭吊了。
  施耐庵正自感叹,猛听得李黑牛大叫一声:“糟糕!”
  施耐庵回眸一看,只见李黑牛指着沙滩上一堆烟火余烬说道:“这些臭驴儿们好毒!把沿湖的船都烧了,俺们如何上得了梁山!”再一看,地上烧剩的果然是一片船的残骸。再回头一看,偌大个湖上看不见一只扁舟。施耐庵心下大急,心想,这五十里宽阔水面,倘若没有船只,却如何能过得去?赤手空拳,便是浪里白条再世,也游不到对岸去。若过不了这湖,这一趟岂不是白走了!
  施耐庵正自焦躁,只听宋碧云道:“依小女子之见,还是分头沿湖找一找,不信偌大的湖泊里就寻不出一条船来!”
  施耐庵点点头,四个人分成两拨,一拨由施耐庵、李黑牛向西找;一拨由宋碧云、潘一雄向东找,约好在水泊南端的蓼儿洼聚齐。
  且说施耐庵领着李黑牛迤逦行来,一路上只见东一处,西一处尽是烧残了的船舶骨架,哪里见得到一条船的影子?李黑牛一头躺倒在沙丘上,哼哼唧唧地不肯再走了。
  施耐庵心里发急,劝道:“黑牛兄弟,船只尚未寻到,怎么能歇得下呢?”
  黑牛道:“似这般无头苍蝇般地寻去,何时才能寻得到船只?”
  施耐庵道:“再找找,兴许能找到。”
  李黑牛笑道:“好施相公,俺与你约法三章,只定下不喝酒、不乱杀人,可没有叫俺走冤枉路啊!”一头说,一头犹自“嘻嘻”怪笑。笑着笑着,蓦地从那沙丘上蹦了起来,嘴里连声叫道:“咦,却又作怪,这沙丘如何竟是活的?”
  施耐庵正与他呕气,只道这黑牛又在捣鬼,背着脸不去理会。李黑牛兀自紧紧盯着那沙丘,嘴里不住地乱嚷:“咦,奇怪,奇怪,这沙丘果真成了精了!”
  施耐庵听出他的叫嚷声中满含惊惧,浑不似在胡闹,不觉回头一看,只见面前那座长长的小沙丘上沙粒“簌簌”直落,整个沙丘果真象只其大无比的甲虫,微微向前蠕动。
  这一景象,把施耐庵也吓得呆了,他一边注视着那会动的沙丘,一边拖着李黑牛连连后退。李黑牛退着退着,忍不住“铮”地拔出板斧,嘴里嘟嘟哝哝地嚷道:“何方神灵,哪路妖怪,俺李黑牛平生怜贫惜弱,没做下什么亏心之事,休要吓唬俺!再过来,休怪俺手下无情了!”
  他正自嚷得起劲,忽听得施耐庵叫声“慢”,接着便走近那蠕蠕而动的沙丘,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喜极大叫:“黑牛,船,船!”
  李黑牛一听,忙收起板斧,走过来定睛一看,只见那沙丘脊背上果然露出了一块漆水斑驳的木板,随着沙粒纷纷坠落。不多时,那沙丘竟变成了一条倒扣在地上的小船。
  李黑牛摸摸脑勺,呐呐地说道:“船也不该成精么,不成精它怎么会自己动?”
  施耐庵道:“先别管它,来,帮一把。”说着,扣住船帮,与李黑牛一左一右,“嗨嗬”一声,登时将那只倒扣的渔船翻了过来。
  霎时,两个人眼睛一花,只见船里头蓦地站起一个人来:两只鸭蛋大小的抓髻,一张圆溜溜、红扑扑的脸庞,一件桃红大襟小袄,一条薄薄的生绢围裙,一条打着补丁的大脚渔婆裤,一双可怜巴巴的赤脚。原来扣在船底下的,竟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十五六岁渔家少女!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待看到两个身着元兵衣甲的汉子站在面前,“妈呀”一声大叫,扭头便跑。
  施耐庵连忙唤道:“小大姐,休要害怕!”
  那渔家女听得怔了一怔,李黑牛连忙走拢去说道:“小大姐,莫跑、莫跑,俺有话与你说。”
  那渔女睁圆一双晶亮的眸子,上下打量着李黑牛,娇声说道:“你们是——官兵?”
  李黑牛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甲,又望了望渔家女,结结巴巴地说道:“俺们是——哦哦,俺们不是——”他愈是着急,便愈是说不明白,一时又怕吓着了这小姑娘,脸上强装出笑容,但龇牙咧嘴怪吓人的。
  渔家女一见,撒腿便又要逃跑。施耐庵急忙赶了过来,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大姐,晚生不是官兵,是汉人,想找你借条船过湖,你愿意么?”
  渔家女见这个人面目斯文,语言和善,胆子稍稍大了些,一双眸子骨碌碌地打量着对方,又问道:“你们当真不是官兵?”施耐庵点点头。那渔家女又娇声回问:“你是说要找俺借这船过湖?”
  施耐庵点点头。
  渔家女头一偏,两个圆圆抓髻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说道:“不成,俺爹临走时说过,天王老子地王爷也休想借走这条船!”
  施耐庵耐住性子,又问道:“你爹?你爹叫什么名字,作什么营生的?”
  渔家女小嘴一翘:“俺不告诉你!”
  施耐庵正欲再问,李黑牛早已按捺不住,走过来说道:“休跟这黄毛丫头罗唣!既然找着了船,俺们扛走不就结了?!”说着,一把扯脱上身衣服,赤着膊,一只膀子抄到小船底下,另一只胳臂倒弯过肩头,骑马蹬站定,运一运劲,“嗨”地一声,偌大条木船立时被他扛到了肩上。
  渔家女一见,娇声叫道:“休要扛走俺家的船!”
  李黑牛扛着船一头走,一头嚷道:“这妮子休小气,用完了俺再给你扛回来!”
  渔家女跺脚大叫:“放下,再走一步,俺可要叫你吃苦头了。”
  李黑牛压根没把这女孩儿放在心上,扛着船只顾走,还未跨出三步,只听得那女孩儿口里叫了声“着”,李黑牛猛觉着右腿肚上挨了一记,霎时一阵疼痛直钻心肺,腿子一软,气力一散,叫一声“啊哟”,“轰”地一声撂下船,坐倒在地。他翘起右腿一看,只见腿肚上插着一根长约半尺的芦苇秆子,那尾巴上的芦花须子兀自晃动。
  李黑牛一咬牙将芦秆拔出,只见芦秆前边斜斜地削了一刀,上面兀自滴着血。他气呼呼一把扔在地上,咕咕哝哝地骂道:“背时,遇上个使黑枪的小遭瘟!”
  那渔家女“咯咯”地笑了一阵,忽然面色严肃地走过来,对施耐庵说道:“俺有句话要问你,答对了,这借船的事好商量。”
  施耐庵见她松了口,便郑重答道:“小大姐,有话请问。”
  渔家女双目微眯,歪过头凑到施耐庵耳旁,悄声问道:
  “你们知道当今最大的英雄是谁?”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刘福通?”
  渔家女摇摇头道:“不对!”
  施耐庵又道:“韩林儿?”
  渔家女又摇了摇头。
  施耐庵道:“敢莫是饮马川的吴铁口?!”
  渔家女子巴掌“噼噼啪啪”一阵响,说了声:“猜对了!”
  站起身来,对施、李二人招招手道:“随俺来。”
  施耐庵道:“小大姐,你不是讲好,猜中了便借船的么?”
  渔家女笑道:“船听俺的,俺听俺爹爹的,只要找到俺爹爹,这船不就借成了么?”
  施耐庵心想,既然到了这一步,只好再走一遭,招呼一声:“黑牛”,三个人便七手八脚将那船儿翻了过来,堆上砂子,俨然伪装成了个小沙丘。然后随着那女孩儿向湖岸上走去。
  翻过湖堤,便是一座小小的渔村,到处是烧焦了的断垣残壁,不闻鸡犬之声。看来那渔家女还不知自己的家园遭了大难,瞪大了一双眸子,嘴里喃喃地说道:“咦!俺这村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说着,满腹惊疑地加快了脚步,走到一幢茅草屋前,急急地推开大门,刚刚唤得一声“爹”,立时便住了口,望着屋内的情形,仿佛雷殛般地呆住了。
  只见满屋窗门桌椅砸得稀烂,院子里净是摔碎了的坛坛罐罐,东一滩西一滩的血迹,煞是叫人伤心惨目。
  渔家女呆了一阵,忽然发疯似地奔了进去,一叠连声地惨呼着:“爹!哥哥!嫂嫂!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
  惨呼之声令人心酸泪下,施耐庵赶紧奔过去,抚着那女孩儿的肩背劝慰,李黑牛早已热泪满腮,近前劝道:“小大姐休伤心,俺与你寻你爹爹、兄嫂去!”话音未落,忽听得空中一声怒叫:“狗鞑子!杀了俺的人,毁了俺的家,还想骗俺的船么?!”
  这声吼恰似空山虎啸,来得既突兀又凄厉,施耐庵、李黑牛还来不及站定,场院中的那株老槐树上鹰隼般地掠下一个人来,只见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古铜色的脸上须发戟张,双目血红,眉头、膝盖上沾满血污,嘴里“唿唿”地吼着,发疯般地扑向施耐庵、李黑牛两人。
  两个人见了这老者可怖的形象,早吓得毛发直竖,见他来势极快,哪里来得及出手抵敌?同时叫声“啊唷”,一齐跃起闪避,施耐庵学过“快活剑法”,脚步轻灵,一跃便避了开去,那李黑牛身躯狼犺,躲闪略迟,老者一只利爪“嗤”地抓破了他肩头的布衫,挟着劲风,“嗤嚓”一声竟自抓向墙上的木柱,那余势未衰,竟将那木柱抓出碗口大的两个窟窿!
  那女孩儿在一旁大叫:“爹爹休要伤人!”
  老者仿佛已失了神志,对这叫喊浑不理会,一击未中,就势抓起墙上鱼叉,圆睁着喷火的双眼,对着李黑牛当胸便刺!
  此时,李黑牛早已掣出腰间板斧,一跃闪过渔叉,叫道:
  “老头儿休要乱来,俺李黑牛也不是省油灯哩!”
  老者杀得性起,挺鱼叉便追李黑牛。李黑牛正待抡开双斧迎敌。施耐庵见这场面难以收拾,忽然灵机一动,大喝一声:“吴铁口有令在此,还不住手!”
  说也怪,那老者一听这声喝叫,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立时收住鱼叉,双目怔怔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施耐庵忙道:“我们是奉吴大哥将令,来梁山泊打探军情的饮马川义士!”
  那老者听毕,撇了鱼叉,对着施耐庵纳头便拜,口中说道:“二位壮士休怪,小老儿家遭大难,一时气急,把你们当成了元兵。”说着,忙忙地吩咐那女孩儿:“到厨下找找,倘有酒菜,尽数拿来!”
  施耐庵忙道:“不必了,请问老丈尊姓?”
  老者道:“俺姓李名海,祖上是当年梁山大寨上的一位英雄——‘混江龙’李俊。”
  施耐庵不觉肃然起敬,重新施礼道:“原来是李老英雄,失敬了。晚生不才,祖上也曾叨陪梁山末座,这位大哥便是当年‘黑旋风’李逵的后人。”
  李海闻言大喜,老泪纵横地叫道:“不想大难之中,得遇二位英雄,老朽死也瞑目了。”
  正说着,那女孩儿端来半碗酒一碟小虾。李海提议,便以这滴酒寸虾为盟,结为生死之交。施、李二人欣然应命。于是,三人撮土为香,刺血入碗,一人一口喝了个净尽,相对拜了八拜。
  施耐庵指着站在一旁的女孩儿道:“李大哥有福气,养了这一位花骨朵般的女儿!”
  李海笑道:“俺这女孩儿不成器,自幼喜欢使枪弄棒,俺给她取了个诨号,叫做‘搅海龙女’李金凤。”说着,招呼那女孩过来,朝施、李二人甜甜地叫了声“大叔”,磕了几个头。她一站起来便急急地问道:“爹爹,俺那哥哥嫂嫂哪里去了?”
  李海一听此言,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双目注满了老泪:
  “都叫元兵给……给杀害了!”接着讲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李氏祖籍太湖,自从混江龙李俊跟随宋江南征北剿,揭竿举义之后,阖家都搬入了梁山泊义军水寨。宋江被鸩屈死,李俊一气之下弃官远飏海外,重做那杀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勾当,临走时留恋梁山义气,便嘱咐一个结义兄弟悄悄将最小的儿子李恢带到梁山泊附近的渔村中寄养,要他常瞻水泊风物,不忘父辈业绩。李氏的这支血裔绵绵不绝,传至李海这一代,已是第六世裔孙了。近几日来,李海见素常冷清的水泊梁山忽然来了大队元兵,他饱经世事,知道官军只要一到这湖边,便要征船过湖。这一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趁着天还未亮,便将藏在芦丛中的小船拖到岸上,正欲埋进沙里,忽然又想到那心肝儿似的闺女,为了躲开元兵的糟蹋,他又将女儿藏进船里,又将船伪装成沙丘,待到一切弄妥贴,元兵大队人马早将村子围得铁桶也似,他哪里敢冒昧进村,藏在半人深的芦苇荡里,直等到元兵撤去,方才赶回家门。一进屋,只见屋门口倒着儿子的尸体,身上被长刀剁得没有一块好肉,看起来是与元兵搏斗时被杀。厢房内横卧着媳妇的尸体,浑身被剥得赤条条的,胸口上还插着一把蒙古短剑!李海忍痛掩埋了儿子儿媳的尸体,刚要返回湖滩去找回李金凤,可巧她带着施耐庵、李黑牛走进门来,李海见二个身上元兵的服色,只道是他们掳了自己的女儿。怒火满腔,窜下老槐树,便要拚命。
  听完这一切,施耐庵、李黑牛也不觉扼腕愤叹。那李金凤早已呜呜地痛哭起来,连声叫道,“俺那可怜的哥嫂!俺李金凤不报这血海深仇,还有何面目见世人!”
  施耐庵劝道:“如今,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推翻元室暴政,才能救百姓于水火!”于是,便将借船上山之事述说了一遍。
  李海闻言,霍然而起,怒叫道:“为报家国之仇,便是舍却性命也无妨,何况一条小船?!”说着,一把扛起墙角的双桨,率着众人奔向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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