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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徐寿辉兵退临河集 罗刹女血溅漳州城


  施耐庵不觉大惊,疾跃几步,回头看去:只见呆立在墙角的七个道人抡着一式的长剑,一窝蜂杀了过来。他一时不明所以,仓卒之中,疾忙拔出湛卢宝剑,喝一声,坠马蹬立个门户,一抖手腕,便格向杀来的七支长剑。
  就在此时,幢幡下的那个道士喝道:“众位弟兄休得鲁莽!”说着,他倏地转过身来,瞟了那七个道人一眼。
  看来他的威仪远在这七人之上,一瞟之下,那七个道人立时收住脚步,手中长剑也转了方向,由直刺改为斜插,齐刷刷倚在身旁。
  其中一个道人颇为不满,悻悻地问道:“兄长,你在这穷酸进屋之前已言明:留下此人,将为我中原红巾军的大敌,必须乱剑除之。为何此时又改了主意?”
  那紫袍道士叹了口气道:“自古道:惺惺惜惺惺。俺徐寿辉倡义起兵,立志廓清宇内,解救苍生,本想义师指处,暴虐消亡,战旗拂过,黎民欢腾。谁知天佑元朝,大业坎坷,强敌在前,战事蹭蹬,数月来吮血裹创,冲冒锋镝,依然是大块如磐,虎狼横行,几乎把一腔豪气消磨净尽!”说毕,他又长叹数声,满脸忧戚之色聚如彤云,疾走两步,来到施耐庵面前,说道:“是的!施相公,实对你说了吧,就在俺得知你要来临河集大营的消息后,俺便立意要杀你,不是为了你一个江湖浪士擅闯俺这虎帐辕门,而是为了借你这不速之客一颗头颅,驱一驱俺的晦气!”
  施耐庵听毕,心中一怔,不觉退了两步,呐呐地问道:
  “那么,此刻你又为何不杀了呢?”
  徐寿辉点点头道:“施相公,俺徐寿辉自幼酷嗜剑术,极好词章,二十年来自问《咏剑》一题做到巅峰,举世无人敢对,谁知今日逢到敌手,相公不仅有一把好剑,尤其那七步成诗、闻词即续的才学,真是旷世无匹,亏得你那‘响半夜床头骤雨’、‘八万里鸣天籁守天枢’两句千古绝唱,道出了俺苦思未得豪语,方才救了你一命!”说毕,他又缓缓地返过身去,走到幢幡之前,俯身默立一阵,忽地挺直身躯,手肘一弯,“铮”他拔出了那柄松纹古定剑,长啸一声,扬声厉叫:“苍天啊苍天,既生瑜何生亮?”一头叫,一头捻起颔下长髯,单腕一翻,“哧嚓”一声,立时切下一绺美髯,接着转头对众道士说道:“诸位兄弟,自今日起,俺徐寿辉不再以诗词咏剑,直至推倒元廷之日,倘若违誓,有如此须!”说毕,一撩镶金道袍,大踏步走出厅去。
  施耐庵目睹这徐寿辉种种怪异无伦的举动,心中又敬佩又嗟讶:此人词剑双绝,于今日世上委实是无人可敌,倘若遭遇太平盛世,怕不是安邦定国、经天纬地的栋梁!这元朝之中,竟无人识得此等俊杰,使其埋没草莱,含愤造反,看来也是气数当尽了。不过,这徐寿辉一见自己对了《咏剑》一词,竟然割须盟誓,显见得此人心气极为高傲,作为一军之主,怕不是一桩好事。只是他既然知道自己来历姓名,无缘无由,无仇无隙,又为何却要立意杀了自己?唉唉,这江湖上的英雄豪杰,种种色色,真是扑朔迷离,令人难测!
  他正自呆呆地想得入神,肩头忽地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掌,不觉猛地惊醒,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徐文俊不知何时已来到面前。
  只见徐文俊嘻嘻笑道:“适才一幕,施相公作何感想?”
  施耐庵叹道:“唉唉,徐大龙头真真是一位天下奇人!”
  徐文俊道:“施相公讲的不假。不过,俺这位大龙头奇则奇矣,却是奇得叫人提心吊胆!好了,此事休提!快随俺到下处一叙。”
  施耐庵忙道:“晚生此番死里逃生,怎敢在此处久留?还是赶路要紧!”
  徐文俊笑道:“俺知道你要去山东寻那绝世大秘!”说着,他脸色忽地变得严峻,续道:“不过,俺那大龙头嘱咐过:在红巾军撤出临河集之前,不放你过这道泗水河!”
  施耐庵道:“未必怕晚生泄漏军机不成?”
  徐文俊道:“管他是何缘故?俺正好趁这机会与相公聊件事!”说毕,不由分说,拉着施耐庵便出了厅门。
  来到下处,只见一间小小的营帐里,欧普祥、邹普胜二人早已温酒相待。几个人坐下来,把盏畅谈,酒是上好的洋河老窖,肉是大块的猪蹄膀,喝到微醺之际,那邹普胜一抹油呼呼的嘴站了起来,一掌拍在桌上,瞠目怒视着施耐庵,夹三带四地骂道:“俺把你这个钻书箱沤砚池的穷酸!没的色迷心窍,放走了秦梅娘那贼泼贱,害得俺弟兄们血海深仇难报,满腔怒气难消,俺这一肚子腌臢气今日一总出在你头上!”一头说,一头便从腰内拔出一把雪亮的朴刀来。
  徐文俊连忙奔过来,一把按住那邹普胜,劝道:“邹大哥息怒,此事不能怪施相公!他刚从江南来淮北,又何曾知晓秦梅娘的底细。今日小弟安排这酒肴,便是要了却这一桩公案!”说毕,重又唤上随从,换了滚热的酒菜,安抚邹普胜坐下,方才转身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休怪,俺这邹大哥生就的烈火脾性,你不知道:那秦梅娘贼泼贱欠了俺弟兄多少血债!”
  他一边叠起两指,一边讲出一番话来:
  “说起来已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约摸至元三年七八月间,那元顺帝妥欢帖木儿正在大都举行册立新皇妃大典,颁下诏书征集天下奇禽异兽、珍珠古玩,一月之内倘不送至大都,封疆人吏一律革职查办。这可忙煞了那广东行省平章迭失不花大人,立时派骑兵四处搜刮,无奈广东乃蛮荒之地,十分贫瘠,搜集贡品异常艰难,看看限期已近,还缺一宗压箱之宝。
  “正在那迭失不花急得寝食不安、惶惶难以终日之际,忽有眼线禀报,说是增城府定光寺内有一宗异宝,名曰‘定光达摩万年珠’,乃是五代梁朝时西域番僧弘光大法师从天竺带来的贴身之物,弘光大师坐化定光寺之后,此物便被僧人们留为镇寺之宝。相传这‘定光珠’径逾三寸,乃是喜马拉雅山深谷之中采得,带在身上可以去病祛邪、益寿延年,夜悬床头,能够莹莹发光,击杀山魈鬼魅。那迭失不花一听此讯,高兴万分,心想若将此宝献与皇帝老儿,岂不要龙心大悦?加官晋爵,封侯拜相指日可待。于是率了数百铁骑,直奔增城,指望一声令个,将那‘定光珠’一把攫来。
  “一到寺中,众寺僧见是平章老爷驾到,又带来恶狠狠的一班骑兵,早唬得战战兢兢,哪里敢吱一声?乖乖地捧出那‘定光珠’,交与了迭失不花。
  “迭失不花手捧着那闪光的珠儿,眼也花了、头也晕了,喜孜孜便要打马回营。谁知这时廊下转出一位壮士,竟然指着平章大人的鼻子大骂:‘兀那丧尽天良的狗官,竟敢白日抢夺镇寺之宝么!’当时正值元朝强盛,休道是一个平章大人,便是衙门走卒在街头平日放抢,黎民百姓都只敢怒不敢言,眼见这汉子竟然当众辱骂自己,迭失不花哪里容得了,正欲喝令拿下,忽听那壮士振臂一呼,霎时寺内寺外涌出无数人来,一个个手持刀枪戈矛、镰刀锄柄,呼声彻地而起:‘还我宝珠,官逼民反!’立时将这一伙元兵围了起来。
  “迭失不花虽然骁勇,仓卒之际哪里抵御得住,不消片刻,手下人马早被杀得七零八落,只剩他单骑逃回省城。
  “这领头造反的壮士,便是史载有名的增城起义首领朱光卿。此人在增城素著威望,又久蓄异志,只是苦于没有起事的机会。此番正瞅准了迭失不花白日夺宝激起众怒的时机,一呼千诺,败了官军,啸聚定光寺,不数月又占了增城府,把个广东省闹了个天翻地覆。
  “其实,这朱光卿手下不过数千人,大都是增城、归善一带的农夫、樵子、窑工、石匠,论势力远远敌不过元朝的蒙古铁骑。可他军中有一支劲旅,人人武艺娴熟、个个勇猛剽悍,冲锋陷阵、斩将搴旗,无一回不是这队人马当先。原来这些人马乃是朱光卿起事后,从赣、闽一带丛止之中投军的七条好汉带来,领头二人,一位名唤秦嗣杰,惯使一杆狼牙大棒,一旦使动,端的是万夫莫当。另一人名唤徐若水,使一柄勾镰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手下五人,一名欧光弼,一名邹弘正、一名杨家烈、一名邓国忠、一名汤擒虎,都是上等的好身手。义军占了增城之后,朱光卿为了犒赏这七位英雄,给他们封了官职,且特别加恩,教他们将家眷取到军中,共享富贵。
  “约莫又过了数月,元顺帝得知朱光卿声势浩大,粤省官兵不能抵敌,立时派出丞相伯颜率领三万科尔沁铁骑,南下剿灭这支义军,霎时间,增城府外干戈耀日、旄旌如林,大有黑云压城之概。谁知这节骨眼上,义军却起了内讧,新近投入的一路义军首领戴甲联合归善人聂秀卿、谭景山弄倒了朱光卿,推戴甲作了主帅。这戴甲掌旗之后,却又不好好地约束部众、修甲厉兵,却将那颗‘定光珠’据为己有,派人在增城挨家寻找丽姝美女,大封三宫六院,镇日里寻欢作乐,不理军机,弄得军心渐渐涣散。那元兵兵强将猛,攻城数日,守城义军饥疲困乏,哪里抵挡得住?立时破了外城,直杀向义军大营。经过一场惨烈绝伦的巷战后,义军伤亡过半,只剩下秦嗣杰、徐若水率着五个弟兄在街头节节抵抗。一时间,城内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令人目不忍睹。
  “此时,在府衙旁的一处厅堂里却聚着一群妇孺,一共是七个少妇和九个孩童,她们一边把孩子们紧紧搂在怀中,一边提心吊胆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浑身抖索,眼含泪珠。只听四处火光中响着震天价的号炮,传来元兵呀呀的喊杀之声,那声音越响越骤、越响越近,渐渐接近了府衙。
  “正在七个妇人心惊胆战之际,厅门‘哐当’一声大响,奔进一个浑身血污的人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忽然拄着那柄断了枪尖的勾镰枪站在当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朝众妇人招招手道:‘众位嫂嫂弟妇请走拢些,俺有话说。’七个妇人见了他那模样,早唬得心头乱跳,听他呼唤,立时便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打听外头的情况。
  “那徐若水摆了摆手叹道:‘休要问了,看了俺这副模样,你们也该明白了。义军已然全军瓦解,戴甲亦被元军俘去,可怜俺弟兄七人战死了六个,如今只剩俺一人回来报讯了!’
  “他话音未落,七个妇人一齐嚎啕大哭起来,徐若水忙喝道:‘事已至此,哭又有何用?秦大哥他们六个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不愧铮铮铁汉。俺之所以在这危殆之际赶回来,乃是有一桩极大的秘密要交与你们!’
  “众妇人立即止住哭泣,一齐问道:‘徐大哥有何托付,尽管讲来,我辈愧为女子,不能与夫君们同死疆场,当冒死完成嘱托。’
  “徐若水听了点点头,说道:‘众位大嫂深明大义,不枉与众位大哥结发一场!不过,此刻俺要托付与你们的这桩机密,却是担着泼天的干系!’说着,他探手入怀,抖抖地从贴衣之处掏出一幅红巾,紧紧攥在手中,喃喃地说道:‘众位大嫂哪里知道,这些年与你们同床共枕、忧患相知的六位大哥,还有小弟,不是寻常的绿林汉子,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七位英雄的后代!秦大哥的祖上,乃是那霹雳火秦明,欧大哥祖上乃是那摩云金翅欧鹏,邹大哥祖上名叫出林龙邹渊,那杨大哥乃是梁山泊锦豹子杨林的后代,邓大哥的祖上则是那有名的火眼狻猊邓飞,汤大哥祖上却是名叫金钱豹子汤隆。至于俺的祖上,乃是梁山泊当年大破连环马的主将金枪将徐宁!梁山事败之后,俺们七位先祖早知造反没有下梢,便将家眷悄悄送入深山,以防朝廷搜杀,绝了骨血。’
  “众妇人一听,急忙拥过来吵着要看那红绸上写着什么。徐若水忙道:‘事机紧迫,快听俺说。那一日,刚好俺们七位先祖流落到了一处,商议之下,约定将家眷子女隐藏的处所誊在这方红绸之上,以便将来患难相助。于是,一代一代,便流传了下来。本来,先祖们盟誓相约:此物传子不传媳、传女不传婿,你们至今不知道这奥秘,也就是这个缘故!不过,今日之事,只得破了这个规矩!”
  “说毕,他拄着那勾镰枪,踉踉跄跄地走到秦嗣杰的妻子周氏面前,慎重嘱道:‘六位大哥已然捐躯,俺徐若水何能独生!这桩大秘只好交付与大嫂珍重保存!’说着,他双目含泪,深情地抚着九个孩子的头,猛地朝七位妇人下了一跪:‘望七位娘子看在列祖列宗份上,善视这九个英雄后代,保存造反烈士骨血,将来再聚风云,重振替天行道大业,俺徐若水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说毕,奔出厅去,挥枪杀入了巷战的行列。
  “那周氏接过红绸,珍重地揣入怀内,正欲领着其余六个少妇和九名稚童出厅逃命,只听见厅外早响起元兵的吆喝:‘哈哈哈,原来是几个俊俏娘儿,快快随俺进去捉拿!’周氏惊恐之余,忽然灵机一动:乱军之中,作为女子万难幸免,只好舍却一身,保全这九个英雄骨血了。想毕,忙将那红绸交给欧光弼的妻子魏氏,嘱咐一阵,立时招呼徐若水的妻子吴氏、邹弘正妻子卫氏、杨家烈的妻子韩氏,束裙贯带,冲出厅门。
  “四个少妇虽然难比秦、徐、杨、邹四条好汉的武艺精湛,然而多年相处,却也懂得一点武艺,她们挥着兵器,居然将涌到厅门的元兵杀退了一拨又一拨,掩护魏氏等人领着九个稚儿逃出了虎口。
  “四个妇人虽然英勇,无奈柔弱少武,加之势单力孤,经过一番惨烈搏杀,自然是壮烈无比地血洒疆场,殉了乃夫的造反大业。
  “却说那魏氏与邓国忠之妻陶氏、汤擒虎之妻严氏领着九个孩童逃出增城,千里跋涉,隐入了福建一带深山。三个妇人哀哀劬劳,餐风露宿,耕耘纺织,辛勤抚育九个孩子。光阴荏苒,孩童们渐渐长大。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年闽西荒旱,赤地千里,休道荒僻山岭,便是通都大邑、富庶村寨已然是啼饥号寒,饿殍遍地。由于多日粒米未沾,九个孩童饿得骨瘦如柴,三个妇人商议之下,决定由魏氏带着秦嗣杰十岁女儿梅娘出山乞讨,弄些剩饭馊菜,以救燃眉之急。
  “计议已定,魏氏便将那方红绸交与陶氏,稍稍收拾一番,领着秦梅娘,扮作逃荒的母女下了山岭。两个人穿街走巷,哀哀乞讨,彼时家家啼饥,户户断粮,哪里有周济之物,两个人冲风冒雪,越走越远,一直到了漳州府。
  “再说陶氏等人搂着八个嗷嗷待哺的孩童,左等右盼,指望那魏氏多少乞讨些食物回来度过饥寒,谁知盼穿双眼,却哪里见得魏氏的人影?几个人望着皑皑白雪,耳听怒号的朔风,心下惨然:眼觅这魏氏与秦家小女饥寒交迫,多半作了倒死沟壑的饿殍!想到此处,陶氏、严氏也不再苦等,每日里在雪地里掘些野草山蔬、剥下树皮青苔,胡乱哄着八个稚儿度日。俗话道:吉人自有天相,就这一般一日饥一日饱,竟然度过这道生死关。
  “事后,陶、严二人一边抚育八个英雄后代,一边打听魏氏与秦嗣杰孤女的讯息,可是这二人竟自杳如黄鹤。两个妇人益发坚信那魏氏与秦梅娘早已不在人世,只好付之一叹了。
  “说话间早又过了八九年,陶、严二人见八个后代已然长成,便将他们父辈藏下的兵书剑法拿了出来,日日督促演练,指望他们早早成人,继承乃祖乃父的业绩。
  “谁知好景不长。这一日,陶氏、严氏劳累一天,正自酣睡,荒山茅舍中突地拥进一群人来,没等两个妇人醒来,早已一把按住,反翦双臂缚了起来,然后挨屋搜寻,又早捉住了五个少年,绳儿牵成一串,一直押解到漳州府衙。
  “这陶氏、严氏二人突然被缚,心中又惊诧又纳闷:这秘密藏身之地,除了她们二人,举世再无人知道,为何元兵突然偷袭,竟在睡梦之中被一根绳子缚来?两个妇人在漳州府牢中叹息猜测,无法想出端倪。
  “五个英雄后代被捕之后,顽强不屈,次日便被那知府绑到府河滩上斩首示众。两个妇人痛心疾首,泣血长号,又不知是何人策划这密捕阴谋,只得捶胸顿足,叹恨自己未能保护好烈士遗孤,无颜对先夫泉下英灵。
  “这一日,陶氏、严氏相对而泣,痛不欲生,决定自尽而死,谁知双手反缚,无法行动,心中正自又羞又恨。突地,牢门‘吱呀’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两个妇人眼前一花,不由得一下站起。
  “走进牢房的竟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姣丽女子,发髻高耸,簪珥满头,罗衫翠袖,锦裙凤帔,煞是尊贵华丽,陶氏、严氏只道是元朝的官府诰命前来劝降,怒目而视。
  “谁知那女子款曳湘裙,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忽地唤了声:
  ‘两位婶婶受苦了,侄女秦梅娘特来赔罪!’
  “这一声叫不打紧,陶氏、严氏定睛瞧去,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忽然认出这盛妆女子不是别人,原来是失踪九年的秦梅娘,一想起这女孩儿当年依依绕膝的情景,两个妇人正欲上前话旧,忽然心中一动:这女孩儿多年无有音讯,怎么突地在这漳州府牢内出现?一个草野百姓,又如何能穿上这锦帔绣裙?此刻,她又为何深夜探监?种种疑窦,纷繁复杂,一时难以解拆。
  “那秦梅娘依然雍容娇俏,抚肩说道:‘好婶婶,休要执迷不悟了,快快说出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三位兄弟的下落,侄女儿好为你们请功!’
  “陶氏、严氏一听,心下恍然:原来这秦梅娘已然成了官府的走卒,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不知羞耻。那陶氏不觉怒声问道:‘你果然是秦嗣杰的女儿梅娘?’
  “秦梅娘点点头。陶氏又问道:‘你那魏氏婶婶现在何处?’那女子答道:‘唉,休提那惨事了,魏氏婶婶九年前已然饿死在路途。’严氏赓即问道:‘小贱人敢莫是投靠了官府衙门?’秦梅娘点点头道:‘婶婶这投靠二字差矣,俗话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侄女生在元朝,自然要为朝廷效劳。若不是脱脱丞相点醒痴迷,俺这如花丽质只怕早已埋骨荒野了!’“此言一出,陶氏、严氏怒不可遏,斥道:‘小泼贱无耻,竟与那脱脱老贼为伍,真是绿林大逆了!’秦梅娘呵呵笑道:‘正是,正是。九年前那场大雪,魏氏婶婶抛尸荒郊,眼看俺秦梅娘也要冻馁而死之际,恰逢脱脱丞相南巡路过,将俺抱回府中,精心抚养,又教了俺许许多多孔孟之道、忠君之理,方才使俺茅塞顿开。后来,将俺收为义女,又在皇上那里为俺讨了个御前龙禁卫的官衔,送俺到骁骑校尉兀良哈台将军帐下修文习武,俺尝到这荣华富贵的滋味,比起那荒山挨饿、雪地乞讨,不知要强几百倍!二位婶婶瞧瞧,俺这锦裙绣袄、云肩翠袖,好不羡煞人也!今日只要你们说出那三个叛贼遗孽下落,俺一定在脱脱丞相面前保举你们加封三品诰命夫人,享尽人世间富贵尊荣。’
  “秦梅娘这一番话,直气得两个妇人血沸胸臆,想一跃而起,亲手扼死这个无耻贱人,无奈双臂反缚,怒极之下,两个人齐齐一口唾沫吐到秦梅娘脸上:‘丧天良、杀千刀的小泼贱!不念我二人辛勤哺育之恩,也应念乃祖乃父忠烈之志,竟然投身官府、残杀同类,真真是猪狗不如!’秦梅娘立时变了脸,喝令禁婆将陶氏、魏氏剥了衣裙,缚在大柱之上,百般用刑、肆意楚毒。这两个妇人倒也刚烈,任其拷问,不吐半个字儿。这秦梅娘小小年纪,却被那元廷丞相脱脱铸就了一副蛇蝎之心,见两个婶母抵死不屈,竟然将她二人活活烧死!”
  说到此处,徐文俊忽地戛然而止。邹普胜早已目眦皆裂,一拳击在案头,直震得那杯盘碗盏叮当乱响,酒汁四面飞溅。他怒极大叫:“这狗泼贱在何处,俺将你寸磔为泥,方泄这心头之恨!”
  施耐庵此时已听得目光凝瞪,须发乱抖,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嗫嚅地自语道:“毒蛇,毒蛇,晚生放走了一条毒蛇!天哪,罪不可逭!罪不可逭!”
  徐文俊见状,生怕他一时急得迷了心智,赶紧走上一步,拍了拍他的后背,连声劝道:“施相公,休要气急!不知者不为罪,俺弟兄们不怪你!”
  施耐庵喉中一响,咳出一口浓痰,缓了口气,方才问道:“徐大哥,只怪晚生迂腐,乱发慈悲,致使那贱人脱缚飞去,晚生九死难赎其罪!不过,晚生还有一事不明,九年前秦梅娘官府告密,仓卒偷袭,你那陶氏、严氏二位婶母及五位患难兄弟束手受缚,你们三位又是如何逃得此难的呢?”
  欧普祥闻言答道:“这也是上天庇佑,我三人命不该绝。秦梅娘指引官兵偷袭茅舍的那一日,恰好我们三人下山购买盐米,当日未归,次日在半路上听人们纷纷传言深山中缚了几个‘反贼’眷属,心中早已明白,哪里还敢自投罗网?俺三人商议一番,决定远走高飞,避难湖北,徐家兄弟改名换姓,隐居淝阳沙湖洲打渔为生,邹家兄弟藏身麻城荒山野岭之中,樵采度日,至于俺么,则潜踪晦迹,在黄冈青龙集上开一爿铁铺混人耳目。俺三人无时不在寻找秦梅娘的下落,指望一伸满腹血海深仇。”
  施耐庵道:“以众位大哥这一身绝世无匹的武艺,要找那秦梅娘区区一介女流报仇雪恨,谅也不难,却为何至今尚未了却宿怨呢?”
  徐文俊接口说道:“谁说不是?可哪料秦梅娘这贱人自幼跟着脱脱那阴险老贼和兀良哈台这元廷第一高手苦练文武两道,不仅狡计百出,便是寻常一二人也擒她不得。这贱人一时出入宫闱,一时游弋江湖,一时又混迹勾栏瓦舍,仿佛那七十二变的孙猴子,溜滑得紧,以至数月来俺弟兄三人四处侦缉,也难以擒她报仇!”
  徐文俊接着说道:“一年前徐大龙头起兵罗田县,俺弟兄三人见时机已到,便相邀投了红巾义军,一边协助徐大龙头的抗元大业,一边伺机侦缉那姓秦的泼贱。数月前俺在蕲水大营闲走,无意中发现混在女营中的秦梅娘,其时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魔头吃了豹子胆,竟然混进了义军大营!”
  施耐庵忙道:“啊呀,怪不得她曾胡诌自己是徐大龙头手下的头领,真真厚颜无耻!如此好机会,赶紧将她捉拿报仇才是!”
  徐文俊叹口气道:“俺当时觉得这贱人已成瓮中之鳖,立时便可手到擒来。可惜俺这一回又小觑了这泼贱,就在俺拔枪而上之时,只见那一伙女兵忽地都挺剑而起,缠住俺呼喝喊杀。原来这秦梅娘不仅一人混进义军大营,而且还带来了贴身保镖。俺好不容易杀退那几个女奸细,秦梅娘早逃了个无影无踪!当时,俺一气之下,捉住一个伪装义军的女奸细,一根裙带吊在树上,狠狠教训了一顿,逼她说出了秦梅娘的行踪:原来她已得知施相公你身负一桩绿林大秘,又听说你意欲沿运河北上齐鲁,沿途结识绿林义士,指望能在徐大龙头营中等到你,窃取大秘,事败之后,便已东去两淮,伺机再施奸谋,攫走那桩武林大秘。”
  施耐庵听了徐文俊这番话,心中纠结多日的许多疙瘩霎时解开:原来就在自己未至淮安前,秦梅娘早已假扮歌妓混进城池,就在知府李齐设宴“耸碧院”之时,她在酒席宴上已然得知顾逖发柬邀请自己赴席之事,立时派出手下的人分头飞报海州大营和彰德大黄,引来了董大鹏和余廷心这两个恶魔。谁知就在她诡计即将得逞之际,半路上却杀出宋碧云、张士诚两路人马,搅乱了她的计划。这女魔头不甘失手,又故意留在耸碧院内不走,听凭张士诚俘去做什么“押寨夫人”。在牛栏岗大营,她以色相窃得那盐贩子下药的机密,故意救出自己,然后花言巧语,企图将自己骗至官府衙门,攫夺那桩绿林大秘,接着演出了埝头集客栈里那一幕丑剧。思前想后,施耐庵不觉心有余悸:这个梁山英雄的不肖子孙,竟然翻云覆雨,无处不在,为了那些荣华富贵,真真是殚精竭智了。
  想到此处,施耐庵又问:“徐大哥,既然你知道了秦梅娘的去向,为何不在淮安城内将她擒了呢?”
  徐文俊道:“俺从蕲水大营一路向东追踪那女逆贼,一直追进淮安城内,探知秦梅娘隐身丽春馆,便欲进去擒她,却又听说一队人请她去了耸碧院,等俺赶到那里,这泼贱已然被张士诚缚到马上去了牛栏岗大营。俺思忖之下,便选了一条南去牛栏岗的必经之路,假装开一爿酒店,指望在那里将她拿住,及至一见施相公你已被她哄得视为知己,怕动手之际被你拦阻,另外,张士诚追兵在即,又怕双方为一个女叛逆伤了江湖义气,于是便故意警告了这贱人几句,以防她狗急跳墙,伤了你施相公。其时,俺认得这贼泼贱,这泼贱却认不得俺,她未曾防备,以至在埝头集露了原形!俺便趁着真相大白之际,施手段将她擒了,谁知在柳林之中,却叫相公你放走了这条毒蛇!”
  听到此处,施耐庵想:这女贼四处窥伺,既进过徐寿辉中原红巾军大营,又混入过张士诚牛栏岗大营,不知探测了多少义军军机大事,此番纵虎归山、放蛇归洞,这个无耻的官府走狗一旦向朝廷告密,真真要叫江湖上血流成河了!
  施耐庵不觉大叫起来:“三位大哥,快快设法擒住那个女魔头!”
  徐文俊叹道:“这贼泼贱如鬼似魅,手眼通天,这一番鳌鱼脱却金钩去,却又待到哪里去寻?”
  邹普胜双掌一拍,吼道:“翻遍这江、淮、海、泰十余州县,俺邹普胜拼着个红巾军头领不当,也须揪着那贼泼贱头发擒将来!”
  施耐庵抚案而起,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秦梅娘由晚生放走,晚生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须陪着三位找到那叛逆!”
  徐文俊笑道:“你们读书人心肠软,尤其见不得女子抹脸擦泪、做张做致,有你相公跟着,没的又做出柳林边那事儿来!”
  一句话说的众人呵呵笑了,施耐庵自是羞愧无言。徐文俊正色说道:“施相公,适才在虎帐辕门,俺那大龙头已然吩咐,大军今夜开拔,酉时即由俺三人送你北上齐鲁,去寻那桩绿林大秘。”
  施耐庵听毕一惊,忖道:“如今自己胸藏那一百零八名梁山英雄后代的下落,举世枭雄豪杰,人人如窥至宝,无一个不是欲得之而后快,刘福通、张士诚、董大鹏、余廷心、铁尔帖木儿,侦骑四出、千里追踪,都是为了这宗大秘。这徐寿辉为一军之主,更应该尽心搜求,眼下他分明知道自己掌握这桩秘密,竟然不闻不问,立时放走,实在是令人费解!
  徐文俊见施耐庵皱眉沉吟,已然猜中他的心事,不觉笑道:“施相公敢莫是觉着俺这徐大龙头行事古怪?实告诉你吧:大龙头心高气傲,从来都是人家求他,不愿探人隐私、受人恩惠,他早知相公胸藏那桩绿林大秘,休说那一百单八位梁山后代尚无着落,便是挨个儿排在眼前,你不求他收留,他还不屑礼聘哩!再则,听了秦梅娘怀揣隐私,告密杀人之事,三天前他就摆下八卦阵要杀你,那缘由自然是怕这一百单八位好汉又会遭到当年闽西捕杀之祸,倘不是相公的一阕《咏剑》词对得好,你这颗人头和那脑子里藏着的那桩绝世绿林大秘早已一起埋入黄土了!”
  施耐庵一头暗暗慨叹这徐寿辉为人奇特,一头赶紧收拾行囊。此时在临河集已无牵挂,他决意北上追寻那桩武林大秘。
  约莫过了酉正,徐文俊、邹普胜、欧普祥三人伴着施耐庵出了临河集,沿路看到一众红巾军将士正自人人衔枚摘铃,整饬队伍,已然似要开拔。四个人下到埠头,一条鸭划子撑过了泗水河,登上对岸,眼前立时便见一派荒滩漫草、烟水寒鸦,别是一番景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沿着盐碱荒滩,迤逦直奔正北方向。
  四个人一路疾行,约摸走了十数里远近,前边隐隐现出粼粼波光,耳畔又响起哗哗水声,徐文俊道:“哟,紧赶慢赶,竟然到了运河南岸,施相公,只须过了这运河,往北一望的阳关大道,既无官兵,又无义军,你便好够奔山东了。”
  施耐庵心中诧异,暗暗忖道:这京杭大运河南北走向,只有东西两岸,如何变成横向?再说,从淮安西行至临河集已然三四日,运河又怎的流到了此处?
  欧普祥见他沉吟,一头走、一头笑道:“施相公只怕不知:这大运河本是南北直向,只因当年隋炀帝为了便利江南漕运,担心天旱之时,运河水势不足,便命麻叔谋临时改了河道,自宿迁至淮安一段变南北走向为东西走向,以便北通骆马湖,南汲成子泽之水。主意倒是桩好主意,可惜为了赶上炀帝那皇帝老儿的南巡之期,这一派沼泽泥泞之中,竟活活累死了十万民伕!”
  施耐庵听了方才恍然,不觉叹道:“唉唉,虿盆犹湿鹿舌倾,坑灰未冷山东乱,自古帝王艰于守业,毁于暴虐,殷鉴灼灼,至今未悟!但愿往后黎民再不遭此荼毒!”
  四个人说话间早到了河边,只见芒叶嘶风,烟波朦胧,河水流至此处,水势充沛,河面平阔,远岸雾霭中明灭着几星渔火,哪里见得到一只渡船?
  邹普胜四面望了望,跌足叹道:“饥馑连年,兵荒马乱,摆渡的艄子们早躲进骆马湖了。偌大条运河,没的打鼓泅过去不成?”
  徐文俊想了想,对施耐庵道:“施相公,此处找不到渡船,你不怕耽搁日子,多花上五七日,从洋河、耿车集绕道走罢。”
  施耐庵不觉踌躇:西绕洋河、耿车,少说也需多走二三百里路程,路途上也不平靖,如今身负重托,如此耽搁,却怎的能到梁山故垒?
  他正自举棋不定,忽听河岸边芦丛中响起一声唿哨,接着那芦梗“唰拉拉”一阵乱响,波光夜色中箭也似地划出一只船来。四个人急忙掉头一看,不觉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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