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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娓娓道来国仇家恨 依依离去茜裙寒月


  “观澜阁”是乌桥镇有名的赏心娱性的处所,三面环水,一面用浮桥与岸相接,彤柱髹漆,画栋雕梁。一溜三间小屋。推窗临水,抬头闻莺,一年四季荇水荷风,风帘雾幕,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施耐庵被留在这里,住进临水的一间布置雅洁小屋。只见香炉壁橱,琴剑花架,琳琅满目,床上珠帘锦帐,绣被绒褥,备极华丽。每日里两名头裹红巾,身系长裙的女教友端茶送水,服侍周到。然而施耐庵心中怀着鬼胎,时时想着那矮瘦老头临别的那席话,那意思很清楚,他已经作为换取那所谓“秘籍”的人质被软禁在这里,十日之后,倘若证实那本秘籍竟是子虚乌有,他施耐庵便只好自认晦气,引颈就戮了。
  一想到此处,他如坐针毡,悔不该当时在那老人的巨掌之下直陈有“秘籍”,哪怕毙于当厅,也胜似此刻忧思焦虑、担心受怕。俗话说:长疼不如短疼,这软刀子锯心委实难以忍耐,哪里还有心思留连胜景。每日里望着那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捏着筷子难以下咽。一旦到晚,那绣被锦帐也仿佛成了荆棘,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平生还未遭逢过这种度日如年的境遇,两天下来,早已忧愁得心瘁神疲了。到了第九天晚上,施耐庵难以入睡,爬起身走到窗前,四面眺望。天上的一轮皎月,眼前的粼粼波光,一齐映入眼帘,他不觉沉醉。此刻,他忽然心胸豁然开朗。想到这两日的烦恼煎熬,不觉失笑。人生自古谁无死?自己堂堂一个啸傲风月的读书士子,六尺高的须眉丈夫,为何把这生死看得如此认真?他又记起这几年的风尘遭际,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回命悬一发?就拿几天前在那断崖之下,又如两日前,在那大龙头面前,几乎命在呼吸之间。此刻,有这等良宵美景,自己却戚戚然在生死之间感叹唏嘘,岂不可笑可卑?
  想到此处,他大步走到桌前,将日间送来的好酒咕碌碌斟满一杯,走回窗口,举杯过顶,一时兴起,披发吟道:“人生苦短,对酒当歌。举樽邀月,三杯泪落。风荷动,纤纤影,柳梢摇,舞婆娑,且与皓魄作归依,聊将白莲比嫦娥。千里风尘,此生谁料,心在大漠,身老淮河!”吟毕,一口饮尽,大呼三声:“呜呼,大英雄,大豪杰何在?晚生施耐庵在此,愿与你一醉!”
  忽然,耳旁响起一声清丽婉转的声音,吟道:
  “劝君莫惜杯中酒,人生自当对酒歌,雄心化烟云,壮志空自多,若将热血寄婵娟,错、错、错!”
  施耐庵听毕,不觉浑身清爽,酒意全消。他循声四顾,窗外只有残荷啸风,鱼跃清波,明朗的月色下,纤毫可鉴,哪里有甚么人影!难道果然是神仙下界,嫦娥临凡?他正在冥想,忽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觉猛一回头,只见从窗口射进屋内的朦胧月色之中,立着一位衣袂飘飘的女子,一身素白衣裙,清丽绝俗,在水光月色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婀娜娉婷,令人不敢仰视。
  施耐庵一时还沉浸在忘形的境界之中,恍恍惚惚,不能自持。稍顷,那个仙人般身影款款问道:“施相公,你是人是鬼?”
  施耐庵闻言一惊:是人是鬼?这是什么话?我施耐庵堂堂六尺汉子,有声有影,这个女子为何出言如此唐突?衣裙窸窣之声又起,那个身影走了几步,又说道:“你要是鬼,且在这里尽情领略良辰美景;你若是个活人,请快快离开此地!”
  施耐庵默默凝视着对方,不及作答。渐渐地,他从恍惚的境界回到现实之中。那个女子的声音、步态,竟然是这般的熟识!惊喜之余,他不觉趋前数步,叫了起来:“啊啊,是你,花大姐,花旗首!”
  那女子后退两步,制止道:“不要过来!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而且,你此刻是人是鬼,尚且叫人猜详!”施耐庵驻足答道:“花旗首,晚生不是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你如何要咒我死?”
  花碧云款款移步,围着施耐庵打量了一圈,依然呐呐地自语道:“不可思议,出乎意料!你怎么能活得下来?他杀过那么多的读书人,你怎么逃得他的手掌?!”
  施耐庵忙问:“花旗首,你说的,敢莫便是那个矮瘦老者?”
  花碧云点点头说:“嗯。他是当世第一位大仁大义大德大威的大英雄,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曾经发过誓愿,成事之前,他要杀死任何一个敢于闯进白莲教红巾帮总坛来的读书人。夺得天下以后,便要杀尽天下的读书人!”
  施耐庵淡淡一笑:“哦,这一些,他已经都告诉过我。”
  花碧云惊异地问道:怎么,他把这一些都告诉了你,最后,却又没有杀掉你?”
  施耐庵点点头。
  花碧云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的这身庄户人家的衣著,还有你的花言巧语骗过了他。”
  施耐庵道:“不,我没有骗他,我第一句话便是:晚生钱塘施耐庵。”
  花碧云道:“你真有胆量。他也是一个有胆量的人,一个气吞山河又铁石心肠、使人琢磨不透的人。”她猛地抬起头来,说道:“他,也是一个什么力量也改变不了脾气的人。施公子,你能从他手里活下来,真是当世奇迹!”
  施耐庵问道:“请问,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花碧云答道:“他么,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着要去追寻的当世大英雄、大豪杰——刘福通。”
  施耐庵诧异莫名,叫了起来:“什么,他便是红巾帮的首领刘福通?!”说着,他又记起了高踞在总坛正厅上的那个彪形大汉,问道:“那么,当日要处你极刑的那个大龙头又是谁?”
  花碧云道:“这是白莲教太师父刘福通的智计所在。那个王擎天,只不过是刘大龙头的替身!”
  施耐庵不觉恍然大悟。好一个刘福通,难怪得百姓们传言他有三头六臂、用兵如神,天罗地网也钻得出去,果然是奇诡难测,狡兔三窟!
  他想着想着,忽然记起尚未给花碧云让坐,连忙说道:
  “花旗首,你深夜造访,晚生何以克当,请坐请坐。”
  花碧云也不谦让,搴裙就座。
  施耐庵奉上一杯茶,举到案头,说道:“花旗首,你我素昧平生,未曾想到竟尔三次邂逅,这也是冥冥之中若有神助,当此月白风清之夕,晚生也顾不得那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一定要请你饮这三杯!”
  花碧云道一声谢,也不作什么客套,接过施耐庵斟上的三杯酒,一饮而尽。
  施耐庵起先还有些拘束,平生第一次为一位陌生女子敬酒,他心下忐忑。尤其想到两次相遇,她都是那样凛若寒霜,谨严端庄,实在担心会讨个没趣。岂料这花碧云此刻豪爽豁达,落落大方,刹时饮下三杯烈酒,坦然相对。他心中的敬重刹那间又平添了几分。唉唉,绿林中的女子果然与寻常妇女不同,这坦荡胸怀,恢宏气度,方才是英雄本色。淮河畔、断崖下两次相逢,他施耐庵还孜孜然以大丈夫气概怜惜这位女子,此刻她露出真实气质,施耐庵顿觉惶愧无地。
  只听花碧云说道:“施公子,你不恨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女子么?”
  施耐庵突闻此言,不觉一愣,忙道:“花旗首何出此言?”
  花碧云道:“淮、泗古道上你剑斩丑虏,救我于鬼门,可是,我至今未曾向你言一个‘谢’字,在那断崖之下,竟尔拔剑相向。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我如此为人,你心中又作何感想?”
  施耐庵放声大笑:“花旗首,晚生不过逞一时血气之勇,图报私仇;自承过失,乃每一个凡夫该当本份,与你们报国除奸的大智大勇相比,那又何足挂齿?花旗首不要再提了。”
  花碧云道:“不,今日乘兴对月,巧遇施相公,也是天意使然。你两次救我于生死之间,我定要谢你。施公子,你说,这举世之中,你想要何物?”
  施耐庵闻听,不敢再推辞,沉默片刻,说道:“花旗首既然如此,晚生倒有二事相求!”
  花碧云听了,不觉一笑。这个读书人倒也奇特,自己欲以一物相谢,他竟不知高低,一口说出“二事相求”,倒是个直性子。
  她答道:“施相公请讲。”
  施耐庵站起来,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问道:“花旗首,晚生与你见面以来,深感你心地深沉、胸怀浩渺、义薄云天。不过,晚生似乎觉得,你眉宇之间,愁云厚重,身姿言貌,异乎常人,举动飘忽,行事奇特,仿佛胸中有无限块垒,身世有不凡遭际,倘若不嫌唐突,请一叙你的过去未来。”
  花碧云一听,浑身一颤,猛地站起,抚在案头的手指索索抖动,一字一顿地问道:“怎么,你要打听我的身世?”
  施耐庵点点头。
  花碧云款款移步,喃喃地说道:“不、不,往事如烟,断魂凝血,怎可轻以示人!”她默默地踱到窗前,清冷的月色下,那窄窄的双肩在抖索不已。
  施耐庵心中一震。这女子身世中有什么样的非常变故?为何如此激动不宁?此时,他真后悔不该提出这一问,触动了她心头的隐痛,他惶恐地踅过去,嗫嗫嚅嚅地说道:“花旗首,都是晚生好奇心重,勾起你的隐痛,你、你、你万万不可介意。”
  花碧云默立半晌,忽然转过身来,脸色惨白,两滴晶莹的泪珠挂上腮边,在朦胧的月光映照下,仿佛两串剔透玲珑的合浦珍珠。她双唇如血,双目如炬,凝视着施耐庵说道:
  “不,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说着,她走到案头,正襟危坐,朝施耐庵点点头道:“施公子。请你再给我一杯酒!”
  施耐庵斟上一杯酒,郑重奉上。
  花碧云一饮而尽,讲了起来。
  “元朝至元初年,寿春城西六十里的一派山峦之中,有一户人家,户主名叫花九叔,妻子名叫卢美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四。这一家人乃是梁山好汉神箭将军小李广花荣的后代。花九叔少年时候随着南宋抗元名臣文天祥、张世态转战鄂州、临安,不久元兵南下,他又投到一支抗元义军的麾下,逐鹿中原,转战淮泗。后来宋亡东南,元人入主中原,花九叔便隐居到这寿春山中。一家三口不问世事,老少敦睦。那花九叔从祖上继承下了神箭绝技,寻常时百步穿杨、半空射雁,万马军中箭射上将咽喉,出手之快、控弦之准、开弓之力,教人目夺神摇,令敌酋闻风丧胆,二十岁时便在江湖上留下一个美名:‘赛养由基’。眼下隐居山林,时日充裕,精神闲适,他便每日在丛山林间演习一桩神异的武功。他觉着携强弓挟硬弩,驰骋疆场为官家效力,已是永不再有的往事,在这豺狼当道的世道,须得为后辈传下一桩护家防身,夜黑复仇的精巧绝技。于是,便将马上功夫略略变通,化为马下功夫,将长弓健弩稍稍演进,苦练出一套‘流萤箭’的暗器功夫。那流莹箭长不满四寸,重不足二两,用纯钢点了箭镞,打出麦芒样一道倒挂须钩;那箭羽更是奇特,乃是用野鸭腹部的茸茸羽毛缀成,出手之时,鸭绒便可消除短箭飞行的呼啸之声,任你听风辨器的功夫再深,也难在仓促之间觉察出来。发箭之时,能将十支短箭电射而出,十名敌手瞬息间便可饮羽而亡。花九叔为了不致引来江湖上的暴客,既不留下什么‘警诀’‘秘籍’,也不显山露水,除了自己演练之外,便是将这门招式传给自己的女儿。”
  听到此处,施耐庵心中恍然,他又记起了运河边上那七名元兵咽喉上的短箭,原来自己苦苦追寻的“前辈高手”远在天边,近在咫尺,正是面前这位衣裙飘飘、弱不禁风的女子!
  花碧云续道:“就在这一年的一个冬夜,一家人围炉品茗,花九叔把独养女儿唤到跟前说道:‘孩儿,你今年已满十七,为父一生劳碌,未曾与你留下什么家业,女大不中留,该是了却你终身大事的时候了。’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封信来,递给娇羞无比的女儿说道:‘按祖辈传下的规矩,俺花家世代只与梁山好汉的后代通婚。因为当年祖上立下家训:凡我梁山子孙必须心存忠义,救民于水火之中;如有贪图富贵,附逆投敌、助纣为虐者,群起而攻之。为父在文丞相军中,巧遇当年梁山好汉卢俊义的远孙卢杰兄弟,也就是你母亲的堂弟,曾经作了大媒,将你许配与当年梁山泊好汉双枪将董平的后裔董大鹏贤侄,近日听说大鹏贤侄为人忠厚、品德端正,又是一位读书识礼的士子,这桩亲事就此定了。倘若孩儿你心下也肯的话,明天为父就要托人将这封信送到扬州,叫大鹏贤侄前来迎娶。”
  施耐庵听得入神,叹道:“梁山好汉这家训立得好!花旗首,那女儿她答应下这门亲事了么?
  花碧云仰首望着虚空,默默一阵,叹道:“唉,答是答应了。可是,却铸成了终身难泯的绵绵遗恨!”
  她接着讲道:“那一日过后半月,花九叔喜孜孜地将那茅屋布置得灯烛荧煌,喜气盈庭,那女儿见过远道来迎娶的新郎,见他身形高大,倒也别无他言,婚筵办得十分丰盛,一家人喜气盈盈,唯一的缺憾便是大媒人卢杰舅父因事阻隔,没能来参加婚礼。”
  “由于是独养女儿,母亲卢美容舍不得新娘离去,硬是留女婿在家里住了三日。新婚的第二天,女儿突然找到母亲诉说道:‘新郎董大鹏行为放肆,言语鄙陋,更有一桩难忍的是,他那身上仿佛有一股羊膻之气。’可当时母亲沉溺在喜气之中,也不细究,反而劝道:‘如今元人入主中国,胡汉混杂,风俗渐移,加之董公子家世坎坷,曾随父亲在军中效力,餐风宿露,免不了沾染上塞上的膻腥。一席话说得女儿再无疑虑,加之新婚情浓,也就把这点心头的疙瘩抛到脑后了。三日内,女儿领着董大鹏登山眺景,穿林探幽,的确是赏心怡目,两情依依。三日过后,小夫妇辞了父母,洒泪南行,于是回到了扬州郊外的董家。公公、婆婆一见新媳妇秀外慧中,勤谨有礼,自然也欢欣不已。”
  说到此处,花碧云忽然打住,小屋内只剩下两人呼吸之声。施耐庵又起身替她斟了杯酒,双手奉到面前。花碧云接过酒,问道:“施相公,这后半截的事,却是极无味的了。你还往下听么?”
  施耐庵道:“正讲到兴头上,就请大姐把它讲个结局罢。”
  花碧云叹了口气,又接着讲道:“唉,施公子,你是个聪明人,我想,讲到此处,你已经明白,我讲的这一户人家,便是我的父母,那个糊里糊涂嫁到扬州的女儿么,便是小女子我了。”
  “到扬州董家过五、六年,我渐渐发觉,董大鹏常常和公公婆婆拌嘴,两位老人也仿佛对他日渐疏远,尽管我也劝过他,他却只是笑一笑也就罢了。不过这人却有桩好处,那便是对我谦恭有礼、殷勤体贴,大凡小事,言听计从。这情份也兼及我的父母,每当上元、端午、中秋、重阳,他都要带着我不远千里,去寿春归省双亲,常常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对那栋茅屋、对那郁郁葱葱的野岭荒山,他仿佛有着无限依恋。”说到此处,她的语调变得严峻了:“这一年端午节后不久,我与他从寿春回到扬州,他忽然对我说道,朝廷开科取士,他想去碰一碰运气,倘若有幸中了几甲几名,也能挣得一点俸禄,使我日后免除饥寒之忧。本来,我们梁山好汉的后代,大多隐迹草野,耻于到元朝为官。可是董大鹏说得恳切,我一个妇道人家,自幼受的是夫唱妇随的教诲,再说赶考也可检验他的学业,就应允了。”
  “他一走,我便担起了家事的重压,侍候公婆,教导姑侄,内督纺绩,外事耕耘,终日劳碌,废寝忘食,只盼着他回来之时,大家相见,亲热无比。可是他,这个狼心狗肺的贼子,这丧尽天良的恶棍,却是一去杳如黄鹤,久久不闻音讯!”
  “我等呀等呀,整整等了两年,几乎熬干了眼泪。我想,千里迢迢,路途险恶,舟车倾覆之祸,盗贼剪径之虞,时时皆有,数年不归,那必是遭遇不测了。一个风高夜黑的隆冬晚上,我正在油灯下纺绩,自叹着一生命苦。忽然一个黑影从窗外闪了进来,只见他身着元军参将的官服,脸蒙青巾,腰悬长剑,一闯进来,直奔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的身躯。”
  施耐庵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花碧云挥挥手,讲道:“你不用担心。倘若这暴客真是一个夜闯民宅的恶少,那倒还不可怕。你简直不能相信,抱住我的竟是比恶棍更可怕十倍、百倍的豺狼!当时,我一把挣脱,退到墙角,暗暗将平日藏在那里的短箭取在袖中,喝了一声:‘贼子,再过来,我就要你尸横在地了!’那人似乎毫不在乎,径直逼了过来。我一见形势危迫,衣袖一抖,一根短箭激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瞬息之间,那根短箭直取对方咽喉。而他却丝毫没有知觉。就在我等着他血溅颈脖,砰然倒地的时刻,忽见他右臂微微一抬,伸出双指,在间不容发的奇险之际,轻轻地夹住了那根短箭!我不禁大惊,心想父亲这一手天下绝招,除了我们父女,世上再无第三人知道,俗语道:识功方能破功,这是什么人,竟然毫不费力就破了花家的‘流萤箭’?正在我惊惧万分之际,那人忽然哈哈一笑,一把扯下脸上的青巾,我一看,不觉惊得呆了:这个夜闯民宅的蒙面人,竟然是我的丈夫董大鹏!”
  施耐庵又“啊”了一声,听到此处,他的一颗心才从嗓子眼落进肚里,不觉问道:“那么,你们这对夫妻久别重逢,必然是亲热无比了。”
  花碧云道:“那是自然。”
  施耐庵又问道:“不过,他那手接箭绝招又是从何而来呢?”
  花碧云又长叹一声,讲了起来:“当时,我一见他风尘仆仆,尽管心头许多疑窦,也就暂时咽住未问。待到他梳洗饮食完毕,我才问他:“为何这许多时杳无音讯?这身参将衣服是从何处得来?这手接箭功夫又是何人所授?他却一句也不回答,只是笑着说道:‘不用问了,只要一到我的任上,你什么都知道了。’我见他那喜孜孜的样子,觉得他把天大的喜讯留着,要让我高兴,也就不再追问了。”
  施耐庵听到此处,忍不住插言道:“哎呀,你错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应该当场问个清楚!”
  花碧云点点头,说道:“唉唉,我如今才知道错了!可是,你也明白,久别的夫妻一旦相见,情意蒙了眼哪!过了几日,我们收拾家当,一齐上路直奔海州上任,一到地头,我吓了一跳,原来竟是一个雕梁画栋、森严无比的将军府第。迎接董大鹏的都是当地的官吏豪坤和戎装贯甲的蒙古铁骑。那董大鹏戚戚赫赫,趾高气扬,好一副少年得意的神态。当天晚上。他在后堂摆了一桌丰盛的酒筵,屏开众人,只留下两名蒙古装束的丫环侍候酒菜。那董大鹏默默地敬了我二杯酒,一直不说话。我等得急了,问道:‘大鹏,今天你神色间恍惚怔忡,有什么心事,你就直说了吧!我们是夫妻,还有什么顾忌的呢?’他仍然一言不发,又过了许久,他忽然嚎啕大哭,直哭得我心碎神裂,他才收泪说道:‘碧云,有一件事我不敢对你说,我瞒了你许久,我真该死!’我见他神色异样,忙问:‘无论什么事我都经受得起,你只管讲吧。’他停了停,才说道:‘两个月前,朝廷发现你父母都是梁山泊好汉的后裔,又与淮南、太湖的那些绿林反叛有牵连,派重兵围住那小茅屋,把两位老人都杀了!’我一听这消息,仿佛天塌地陷,哪里经受得住!长嚎一声,哭倒在地。当时也顾不得追问他做官的经过和学武的奥秘,第二天便结束行装,赶到寿春山中那间小茅屋所在的地方。只见茅屋早已烧成一堆灰烬,只剩下荒岗乱树,寒鸦悲啼。我按他说的方向找到了父母的坟墓,烧纸祭奠,望着那两丘土,又想起了父母一辈子养育之苦、教诲之恩,自己连送葬都没有来得及,真是悲从中来,直哭了一天一夜,在坟头昏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阵脚步声将我惊醒,我想:这荒山野岭,来者定不是好人,立即起身藏进了树丛。不久,只见一个老人颤巍巍地来到坟前,俯身泣道:‘花九哥,美容姊姊,我卢杰对不住你们,都是我瞎了眼,把一个豺狼引到你们身旁,叫你们一家惨遭巨变。小弟无颜再立身世上。今日赶来,与你们泉下赔罪吧!’说着,只见寒光一闪,那老人拔剑勒向咽喉。我伏在树丛之中,早已认出他便是母舅卢杰,顾不得荆棘牵衣,大叫一声:‘慢些下手!’奔了出来。卢杰舅父一见是我,不觉又是老泪纵横。他问道:‘怎么,你还跟那个狗贼在一起?’我不知所以,问道:‘舅父说的狗贼是何人?’舅父恨恨地说道:‘就是那个董大鹏!’接着。他便讲出了那叫人撕心裂肺的经过。原来,那个董大鹏根本就不是梁山好汉的后代,他早先本是一个投靠蒙古贵族的鲜卑人。董大鹏父母早年养下大鹏,不想十二岁上出痘而死,两位老人伤心惨目,心境孤凄,盼子心切,却总无子息。董老汉出外经商,偶遇那鲜卑无赖,见他孤身一人,伶俐勤快,便将他收为义子,顶替了已死的儿子大鹏的名讳。这假大鹏常常为了几两银子的施舍,悄悄为元军作眼线,杀戮忠直之士。及至与花家联姻之时,三日盘桓,这个狡黠的贼子发觉九叔秘藏的怪异兵器,心生恶念,假借赴考之名潜回寿春山中,每日偷偷看花九叔的演试,这贼子本来就隐着武功底子,加之心地灵敏,不到两年,竟然把那手‘流萤箭’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不巧有一日老母送饭入山,发现了他的行迹,这贼子竟然杀心大起。谎称在山野发现了乱党头目,告到寿春元将的名下,那元将惯于杀人邀功,连夜带兵围住茅屋,两位老人猝不及防,待要取‘流萤箭’抵抗,哪知秘藏的短箭早已被那重大鹏盗走,二老手无寸铁,双双惨死在元兵屠刀之下。那董大鹏为此换得了一顶海城参将的乌纱。临赴任前,为了消灭罪证,他又带人烧了茅屋!”
  施耐庵不觉拍案而起,说道:“好一个丧心病狂的奸贼!真是枉披一张人皮!花旗首,你为何不将他杀掉,以报血海之仇!”
  花碧云道:“我何尝又不是如此想的。当日我就赶回海州,装作一切都不知晓的模样,与那贼子周旋。待到夜晚他鼾鼾入睡之际,我举剑便向他斩去。谁知剑刃刚要剁向他那头颅之际,被中忽地伸出一只手来,那手上竟执着一个剑鞘,事出仓促,我的宝剑被他磕掉,他反而跃起将我擒住,拾起宝剑架在我颈上说道:‘哼,乱党余孽,我好意待你,你还要行刺我,休怪我无情!’说着,命人将我缚住手脚,绑在柱上,唤出一个花枝招展的蒙古女人,当着我的面寻欢作乐。打算第二天便将我押解燕都,再去邀功请赏。谁知就在那一夜,刘福通太师父带着白莲教红巾军夜袭海州,把元兵打了个丢盔卸甲,在虎口之中将我救下,从此,我便成了红巾军手下的一名弟子,跟随刘大龙头杀贼报仇了。”
  一席话说完,早已鸡鸣天曙。施耐庵此时已经被花旗首的身世深深打动。此刻,他才明白,这个如此端丽孱弱的女子,为何竟变得冷若冰霜,刹时间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激和同情,他凝视着面前的花碧云,说道:“大姐,倘若有朝一日晚生撞上了这个贼子,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花碧云浅浅一笑,摇摇头走到窗前,冷冷地说道:“你不能,他会杀了你。”她说完,忽然转过身来,脸上哀戚的神色早已收敛,又换上那不嗔不喜、不怒不怨的神色,她说道:“这么多年,刘福通大龙头为小女子打抱不平,曾经派出许多高手前去刺杀董大鹏那个狗贼,可是没有一个人生还!为了我,牺牲了不少好兄弟,我已经不再想这件事了,再提它,只会增加我的罪孽!”
  施耐庵大惑不解,忙问道:“哦,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大姐如此消沉,又是为何?”
  花碧云眼底掠过一丝隐约可见的痛楚表情,讷讷地说道:“老天有眼,世道浑浊,人生善恶哪里还有道理可言?”她一步步走到施耐庵面前,两眼汪着泪水,愤激地说道:“举世之人,都说女子是祸水,是亡国破家的祸水!说我们这些为人世昭雪怨仇的人,这些血性男儿、含愤女子是草寇、强盗、贼!可怜那些为我去复仇的好兄弟,负伤走避的时候,居然没有人开门掩护!居然有许多肉眼凡胎市井小民,为官兵指路,大喊‘捉贼’!当义士们不屈而死,头悬城门之时,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拍手称快!唉唉,这人世啊人世,哪里还容得心怀正义的忠烈豪侠?!”
  施耐庵万万想不到,这个只能舞剑弄枪的女子,此刻竟能说出这样哲理深邃的话来。其实他也想过:这么多心怀忠义,为人正直的男女英雄,为何空怀报国之心,徒负恢宏之志,长年出没草泽、命悬游丝,却总是被人视为幺幺小丑、乱世盗贼?许多年来,施耐庵自负经天纬地的才气,大有时不我予、怀才不遇的愤慨。可是,此刻面对一个草莽女子如此浅显的质问,自己却目瞪口呆,无法解答。
  他惶愧地说道:“大姐,只怨晚生少谙邦国之策,倘若有这桩大学问,晚生将竭智尽心,学成之后,再来解答你心中的疑问。”
  花碧云忽地浅浅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施相公,你又错了。你知道太师父、大龙头为何要杀你?为何立誓打下江山之后,杀尽天下的读书人?”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晚生琢磨,必是他的家族之中出过什么失节投敌,破国亡家的不肖读书人!”
  花碧云摇头说道:“你这就更错了。大龙头常说:‘是一个读书人造出了‘草寇’、‘盗贼’这四个丑字,又是读书人写出的史书上骂倒了千千万万绿林志士、血性男儿!若不是他们助纣为虐,不知有多少草泽英雄打下了江山!古往今来,读书士子有几个敢站出来为我们这些官逼民反的人说一句直话,鸣一回不平?这,你该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憎恨读书人,为何发誓要杀尽天下读书人的缘故了吧?”
  施耐庵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他笑道:“怪不得,在那断崖之下,你差一点刺穿了我的咽喉。”
  花碧云抿嘴一笑,说:“不。我恨读书人,我也偏偏喜欢读书人。当时,我一见你,就想起那个董大鹏,真想一剑杀了你!可又觉着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和那个狼心狗肺的奸贼不同,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喜欢听你吟的那些词句,和这里的弟兄竟是如此的不同,它们又使我想起寿春山中的爽风绿林、野花泉水!正因为这些,我才在你睡着的地方来回走了许久,终于忍心没有杀你!”
  一席话,犹如拂水荷风,润物春雨,说得情真意切。施耐庵望着她,心里的敬重又添加了几分。这么多天的血雨腥风。颠沛流离,第一次听到草莽之中竟有人如此蕴藉坦诚的说这一番活,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施耐庵正要说些什么,花碧云早已起身敛衽,意欲告辞。
  施耐庵急忙拦住:“大姐,哦,花旗首,明日,哦,天已亮了,该是今日了。今日是大龙头刘福通十天期限的最末一天,倘若他回来,晚生的性命便要不保!晚生死不足惜,可惜的是大姐适才说的题目,晚生倒想琢磨他十年八年,万一琢磨出来,也许可以一解大姐心头疑窦,甚而至于教太师父、大龙头收起他那把意欲杀尽天下读书人的无情剑!”花碧云沉思一阵问道:“施相公,你怎么晓得太师父回来,便会性命不保?”
  施耐庵道:“因为,因为晚生家中从未见过什么‘武林秘籍’,晚生斗胆,骗了大龙头。”
  花碧云听毕,脸色唰地惨白,忧心忡忡地说道:“施相公你好大胆,太师父平生最忌有人欺骗他。这件事,只好听天由命了。”说完,整衣而去。远远响起几声鸡啼。施耐庵正自惶悚无计,忽然听得岸上传来一串令人战栗的呼喝:“太师父升帐——”
  施耐庵两眼一黑,几乎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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