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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初入宫禁


  李莲英刚迈进皇宫的门坎,就被“赏”了四十多个十分清脆的大耳刮子,在两只眼睛一片“金光灿烂”之中,他才从心灵深处真正领会了他爹的那句叮嘱——“伴君如伴虎”!
  咸丰六年八月,仲秋,紫禁城。
  太阳斜斜地滚动在紫禁城的画栋雕梁上。仲秋气候最为宜人,不冷不热。小灵杰就在此时入了宫。
  是八月十三上午,小灵杰和其余三四十个大大小小的充作太监的人一律穿着宽大的蓝袍子入了皇宫,他们由一个老太监引导着,大门小门地过了也不知多少个,来到一片空地上。小灵杰晕头转向地喘了口气,一抬头便看见那颗悬在屋顶上的太阳。紫禁城果真是皇宫的样子,端庄、威严,气象万千,太阳光薄薄地洒在他们这三四十号人面前的地板上,地板是用大青砖砌成的,整整齐齐,都是整块的砖。且不说那些高大雄伟、鳞比栉次的房屋,就只眼前这块块延伸到无穷尽处的青砖就够小灵杰赞叹的了,皇上真是富裕,要当上皇上多好。
  他忘了低头,引导的太监一声怒斥:
  “李英泰,莫非你想找死不成!”
  小灵杰忙把头低下,但是他眼角的余光已扫到了正前方走来的一群旗装丽人。不用问,那是今天来挑选童监的懿贵妃。
  小灵杰趴在头一排正中,听着一阵珠落玉盘的欢笑渐渐地逼近。到他面前,他看到一双鞋。香气陡然钻入他的鼻孔,他闻不出是啥香气,也看不明白那鞋该叫啥样的鞋,但他分明觉得看着很舒服,闻着挺香,他的每个毛孔都痒得难受,那一刻他想躺到地上打几个滚,但那不可能,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忘掉了自己,可是此时他才仅仅看到了女人的一双鞋和露在脚背上的丝袜。
  他忘了一切,晕晕乎乎的像在做梦,忽可里听到一声莺啼燕转:
  “李英泰!”
  小灵杰脑子一热,忘了老太监教他的对答时应用“奴才在”或“扎”、不自禁地抬起头来。
  “嗯——哪!”
  这是大城县人晚辈对长辈教诲恭听时的谦词,可在此处却大错而特错了。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哪是人嘛!简直是九天仙女下凡,小灵杰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脸,怎么形容呢?他不晓得,反正看着人心里就是痒痒,他想蹦上去照那张粉脸上掐一把,看能不能掐出水来。
  他不但没掐一下,而且还立刻为那一眼付出了代价,那个丽人是懿贵妃。懿贵妃可真漂亮,属于他自己的思维到此为止,他看到懿贵妃粉脸一寒,有两只手从背后闪电般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摔了个大马趴,他的整张脸都被磕到地上,青砖上很凉,丝丝冷意渗入肌肤,他的神志陡然一清,可是晚了:
  “哪儿来的小野种,给我掌嘴!”
  小灵杰又被揪起来,揪他的是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两个太监,其中一个抓住他的脖子,另一个左右开弓,“噼哩叭啦”
  一顿狠抽,小灵杰数着足足有二十多下,才听见懿贵妃幽幽叹了口气:
  “算了,乡下人不懂规矩,绕他一次吧!”
  小灵杰如蒙大赦。两个太监一松手,又把他结结实实扔到地上,再次摔得头晕眼花,金星乱冒,他头疼着还在想,要是懿贵妃愿意,他宁愿为了听她那声幽幽长叹再挨二十多个嘴巴。如果懿贵妃愿意,他宁愿在她脸上掐一把之后去死。他又听到懿贵妃说话:
  “李英泰!”
  “嗯——哪!”
  “这个没教养的土包子,再给我掌嘴!”
  两个年轻太监上来如前法炮制,又是二十多个大耳刮子。
  小灵杰觉得自己脸肿了,胀得难受,火辣辣的却不甚疼。嘴角似乎流了血,他不敢抹,也不愿去抹,因为那两个太监这次把他掼到了懿贵妃脚下,他的鼻子尖离那双玲珑乖巧的小脚仅有一根手指那么长,他看到懿贵妃的鞋尖上镶着一颗硕大的珍珠。
  “李英泰!”
  “奴才在!”
  他这下终于感到了聪明,一次接一次挨耳刮子是小事。要是万一没法侍候懿贵妃,而被刷到王府里去,那他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因为老太监引他们入宫之前告诉过他们,入宫后有两个去向,一个是侍候懿贵妃,剩下的要到王府去。懿贵妃是当今皇上咸丰帝的红人,三岁小孩都晓得,跟着懿贵妃当然是件美差,他必须得跟着懿贵妃才有可能熬到出人头地那一天。
  “好!还不是榆木疙瘩!小安子,记下来,这个小子我要了!”
  小灵杰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磕头谢恩,懿贵妃却再不理他,又往下点了一串人名,一个也没相中。小灵杰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自始到终,懿贵妃临走之前终于发现了这个头磕得梆梆响的小人。她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后边有几个侍女已经吃吃地笑出声来,懿贵妃说:
  “李英泰,——这个名儿咋那么别扭,我给你改个名儿,以后你别叫英泰,叫莲英吧!”
  小灵杰又是鸡啄米般一阵磕头,环佩叮噹渐去渐远他也没听到,那个引他来的老太监把他从地上扯起来,小家伙抬头一看,懿贵妃早已没了人影,只有浓郁的香气挥之不去,仍丝丝沁人心脾。他呆了半晌,老太监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
  “懿贵妃看得起你,是你的富气,慢慢混吧!前途无可限量啊!”
  ……
  从此,小灵杰的大号成了李莲英,他并没有感到无上荣幸,相反倒有几分不自在,好端端的名字一下子被人三言两语改过来,咋说也不怎么舒服,然而不久,他便发现了宫中其他太监对他的眼红,找老乡一打听,原来懿贵妃这人喜怒无常,刻薄寡恩,别说费劲巴力给你改个名字,整天瞪着你冷冰冰的只要不要你脑袋就不错了。小灵杰暗抽凉气,方始晓得自己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按老乡的说法,能像他那样触犯懿贵妃而没有丢掉性命的太监,闭上眼睛查上四十遍也查不出来一个。小灵杰这才真服了,心说大内皇宫真是不同乡村鄙地,一句话说的不恰当,一个动作做得不如“主”意竟然都能严重到掉头的份上,看来以后还真的得小心为妙。一步棋走错弄得把脑袋丢了,虽说脑袋掉了也就碗大个疤,小灵杰说出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此时他不是不怕死的问题,他要讨取懿贵妃的欢心,他要活得更好,他要活出个人样儿来。
  他很失望,不管是从他的长远目标还是小算盘上讲,都是这样。说是入宫侍候懿贵妃,可是除了第一天入宫见了一面,不能说见了一面,是他冒死偷看的。当然他当时没意识到偷看一眼会招致啥可怕后果,现在说是冒着近五十个大耳刮子的危险。那一眼看得他神魂颠倒,只是才八九岁的小孩子,当然想不出啥美事,可还是魂牵梦萦,挥之不去总是有的,小家伙到此已忘掉了自己入宫之前的远大抱负和长远决心。一闭眼就想到懿贵妃那张吹弹得破、似乎一下子就能拧出水来的粉脸,他真想凑上去摸一摸,拧一拧,掐一掐,那怕就一下,今生足矣!什么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这些才都是扯他娘的淡。小灵杰到这会儿真是明白小时看年轻人谈到那家大姑娘小媳妇的风流韵事或是闺阁琐闻时为何都涎着脸直想流口水了。说书的说到某小姐夜会情郎,主动投怀送抱,情郎软玉温香抱满怀之后一律要发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感慨,他那时认为可笑,现在认为自己那时分明是愚不可及。
  小灵杰进宫后没啥执掌,他年龄小,重活干不大动,所以给他派的是轻活。再加上崔总管又有指示,给一班太监说让他们照顾点,这个是他的小老乡。大小太监自然都得买崔玉贵个面子。因而他这份美使相比别人就更轻之又轻了,主要就是一些鸡零狗碎的杂活,可这就把小家伙累得够呛。你想想,在家时他那会儿有过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经历。他只见他老妈这么干过,他看他老妈干得很轻松,手脚不停地跑东跑西,把家里整得头头是道,就这还能抽出空闲隔三差五地把他们兄弟五个拉到一块训斥一顿。因而,他的顶头上级告诉自己的执事时,小灵杰高兴得差一点没蹦起来,那个上级明说了是看在崔总管的面子上。小家伙当时对崔玉贵这个八杆子打不到的表叔感激得五体投地,几至涕零。两天活干下来后他就哭天无泪,连苦都叫不出来了。从早到晚,不停歇地忙,宫里的制度很严格,要求睡觉时耳朵得绝对竖起,因为宫里指不定啥时候就揪出去当差。小灵杰的听力倒够灵敏的,睡得再死只要有谁在他耳朵边上轻轻一声,管保他一个鲤鱼打挺就会蹦起来,可是蹦起来后还想躺下呀!小孩子瞌睡劲大,咋睡也不会睡烦,你不让他睡他就烦了,小家伙扒明摸黑地干,还不准睡一次安生觉,怕刚睡过去就有人叫他起来当差。误一次事动辄非打即骂,刚入宫的小太监人人平等,老太监对他们有绝对的生杀予夺的权利,该打该骂时就是天王老子都逃不了。别说你是崔总管的老乡,就是懿贵妃的娘家侄子万一入宫当了太监挨完打后你也没理。小灵杰没挨过打,像他那么机灵的小家伙处处都能替人着想,讨人欢喜是必然的。但是累得很呀!每天洒扫庭院,擦试摆设,浇花喂鸟,坐更值夜,不得一点闲空。懿贵妃住在长春宫,小灵杰的工作地点也是长春宫,可能从这点意义上讲他是服侍懿责妃的人。
  活不单单是累,还有无卿,烦琐,让一个小孩子一天到晚把全部精力消耗在重复烦杂的机械劳动中,让谁也不好忍受。小灵杰也没法忍受,但只有忍受别无他途。他每天看着太阳慢慢爬上长春宫的东宫墙,然后再看着太阳爬到西宫墙,最后再看着太阳从西宫墙上缓缓地坠下去。没了太阳之后他还要再把从早上就开始重复着作的工作再耐住性子做一遍,然后才能回去躺在床上。日子久了,他渐渐练出了一种技能,诸如看到第一线阳光照到西墙根时,他立刻会跑过去给金鱼换水,那时是卯时正中。看到太阳把花树的影子拖长到甬路上沿时,他就得立刻跑去给鸟送食物,那时刚好是申时。
  在这种环境下,小灵杰之所以能撑这么久的理由就是他一直想见懿贵妃,他降低了原先的要求,那怕就只是见见,远远地看一眼,那怕懿贵妃再让人给他老大的耳刮子他都不怕。
  可是他一次也没见着,他所在的那块地方正是懿贵妃的寝宫。
  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活,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寝宫门口出出入入的宫女。可是就是没再见过懿贵妃,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过,希望在流逝的岁月中渐渐被淡薄,但内心深处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明白。小灵杰依旧毫不倦怠地守候在长春宫里辛勤劳作,依旧不时在心中泛起懿贵妃容颜的涟漪。这一天他歇班,歇班对小太监而言是大喜的日子,要不是特别被看得起的,根本就没有这种机会,小灵杰苦熬了好几个月才熬到这么一天,可以睡个好觉。于是一直睡下去,太阳晒着屁股了也不起身,快中午时,同住的一个小太监告诉他,说崔总管找他来了。
  他到这儿后崔总管还没有过来过,据说他忙得手忙脚乱。
  内廷总管手下有好几百号大小太监,他虽然不是懿贵妃的第一个大红人,但琐碎繁杂,事无巨细都得要他出来露面去交涉解决。因为大总管权势熏天,忙着献媚渔利,实事当然得由他这个二总管来照应。崔玉贵在内廷中很有威信,他为人老成持重,大事小事、难事易事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百无遗漏;人前人后又从不对任何人说长道短。谁要是犯个啥错误,如果轮到他管,该放的他肯定会放,就是不该放的他也会视具体情况处置,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做得太让人看不过去,崔总管一律会从轻发落,就是不该他职权之内的,他也会尽量去替你说情。因而内廷上下对崔玉贵那声总管叫得无不是心服口服,谁提起他谁竖大拇指。不像大总管安德海,按理说安德海也算是小灵杰的老乡,京南青县人,他是懿贵妃入宫之始即随侍其左右的贴身侍监,随着懿贵妃步步得宠,安德海也渐渐地灸手可热起来,据说他为懿贵妃的得宠立下过汗马功劳。所以他在内廷外朝呼风唤雨,很是飞扬跋扈,然而,小太监们私下里对安总管的评价简直是差劲透顶,说他狗肚里装不下二两油。别看现在气焰嚣张,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小灵杰只见过安德海一面,是一次随其他小太监一块到园子里玩耍,大家伙儿当时都很开心,正欢呼雀跃,忽然有一个小太监面色如土地冲过来,告诉他们安总管过来了,一群人立刻作鸟兽散。他不害怕,躲到树后边偷看了两眼,安德海本人没啥可看的地方,平平常常,只是眼睛里有一股阴森之气。他认定安总管对下人绝对特别毒辣,果不其然,他们附近的一个老太监九天以后忽然失了踪,尸首后来在一眼枯井里找到,大家闹得沸沸扬扬,说是他不小心冲撞了安总管,被安总管逼着吃了一瓢大粪,受辱不过,才寻了死。自此以后,小灵杰对安总长也产生了深深的忌惮,生怕那一天忽然被他逮住,也灌他吃大粪。
  崔总管过来的目的是想找他聊聊,贷真价实的老乡再加上沾亲带故,按崔玉贵的为人处世,要不过来看看才是怪事。
  崔玉贵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忠厚长者,和其他装腔作势的太监不一样。他眉宇间有股勃发的英气。崔玉贵先问了小灵杰的家庭情况,当然大多数他都晓得了,问一问只是为了客套。
  这一次崔玉贵对李莲英说了不少知心话,教会了他不少东西。他说:
  “眼下你就得当奴才,要想当主子首先得学会当奴才,首先得学会怎样去讨主子欢心。这门学问很深,很有灵气才行,否则深宫禁地,奴才的命去一个还不如你在外边踩死的一只蚂蚁值钱。今儿还好好的明儿说不定就得受气毙。大清圣明皇上体恤咱们已挨过一刀,对太监没有制定挨刀的刑罚,只有气毙,就是用湿草纸蒙脸,没法出气憋死。
  当小太监要往上爬,必须得眼明、手快、心灵,这就足够了。譬如说进宫后,得先认一个老太监为师傅,能当师傅的都是地位高、年纪大的太监,在深宫锤炼了几十年,里里外外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像总管太监、首领太监之类。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跟师傅学习礼法,师傅就可以明正言顺用徒弟做自己的仆役。这是礼法,这时候你就得聪明一些,尽量把师傅侍候好,天亮了给师傅准备漱口水,洗脸水,到钟点时要轻轻走到师傅炕边,轻轻地把他叫醒,侍候师傅穿好衣裳;夜里,师傅睡下去后,你自己才能休息。但是休息也要休息得机灵些,听见师傅那边一传唤,要立刻应声,一点也不能耽搁,然后就赶快过去问师傅到底有啥事!别以为这是小事情,关系着你的终身是否发达。因为太监的品级不一,大小有别,一层压一层,一层制一层,徒弟是最末一层,你要想一步一步一层一层往上升,这时就显出师傅的作用了。因为你是徒弟,你干好干坏他晓得,到以后要升迁时他说你两句好话,你就能升上去。他要黑你两闷棍,得,你就老老实实呆着受人气吧,一辈子也别想翻身。因而侍候好师傅最是至关重要,但侍候好师傅也是最难的,能混到当上师傅的太监都不是易处之辈。再说了,太监由于有自身缺隐,自然而然心理上也有些不大对头,在外廷有些事可能马马虎虎就可以过去,到内廷,尔虞我诈,你防我,我防你,你整我,我整你,从外头可能看不出啥端倪,风平浪静的,大家伙儿谁干谁的事。其实不然,对任何人都是时时处处存在陷阱,你只能小心翼翼、忧心忡忡地往前试探着走,一步也不许出错,一步错之后你以后就再没错的机会了,死路一条。要想不错就得认清形势,趋利避害,可这只是说说,刚进宫时谁都是混沌少年,如果能侥幸不死,如果再能折腾两下子,那这个人就非同小可了。能活到告老的太监不多,自大清开国以来有名有姓的太监活着出宫的屈指可数,因为宫廷之间到处都隐藏着刀光剑影,妃嫔争宠,数宫争端,不管因何而闹,不管闹成啥样儿,有一个结果都是一样的,谁败下来谁的太监就得做替罪羊丢掉小命。因而,这些存在着一个择主而事的问题。择主而事并不是找温柔善良、端庄美貌的妃子去托付终身,这样是蠢才!你得看那个妃子或者主子比较厉害,能弄权,有眼光,日后不难控制局势,助你飞黄腾达的。你别管她现在咋样,不名一文,只要有机会,她终会上去。如今这大清的皇宫里面,恐怕在这方面就数懿贵妃了。安总管当初投靠懿贵妃时,懿贵妃还是一个小小的秀女,他们俩也算是同舟共济,同甘共苦了。安总管为人不管咋样,他能混到这一步绝对与他的深远眼光有关,你能被懿贵妃选上,说明你有了从天而降的大好时机,一定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再说师傅,褒扬一点说,当上师傅的都是刀尖上滚过来的,每个人都有无数次身临陷阱边上,有些时候甚至是因为一念之差逃得性命,因而,在这种环境下熏陶出来的人你可以想想,疑心是很大的,你稍有不对他就会怀疑你别有用心,他就有可能整得你生不能死不得。这就体现出察颜观色之重要性,看师傅啥时不高兴了,有心事,你别废话,先老老实实呆着,师傅要你干啥你就像往常一样干。同时还得看师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人再善于隐瞒自己,情愿之下也会露出一些的,如果你看准了师傅确实是因为某件事烦忧,你才能小心翼翼地帮师傅出个点子,宽宽心,消消气,要是有一点吃不准,千万一句话别吭,干你的实事就成。记住一句,在师傅手下,乃至天伦在任何时候,宁肯被人认做笨蛋傻瓜庸人也不要强做出头鸟,要多看,多想,少说话,多做实事。
  更不要不明就里地上去瞎胡推测,你的用心可能是好的,想替师傅分忧解难,可是方式不对。师傅有啥事解决不了需要安静环境自己推测,不需要你多嘴多舌,这也是招师傅讨厌徒弟的一个原因。再有,要尽量把自己表现得别那么出头露面还有一个原因,内宫的职官都是一定数量的,上去一个必然要下来一个。任何人,不管谁对谁再推心置腹也总有一时疏忽照顾不到的地方,太监在内宫熏陶日久,更是善于从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分析出一个天大的窟窿来,一方面聪明人容易遭忌妒,另一方面,你如果要是表现得太聪明,师傅是你师傅时都几乎玩不住你,送你上去岂不是无异于养虎贻患,他等着你爬上去后整治他呀!因而师傅选择衣钵传人都是找老实可靠的,玲珑乖巧的往往会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要认为我是危言耸听,事实如此。你可以推己及人想一下,你要是当上大官,你愿意提拔上去一个比你强的官员吗?这个官员你还记得很清楚曾经得罪过他,你那会儿肯定会宁肯要个大笨蛋也不会要他。大笨蛋可能会办不成事,但是绝对不会对你倒咬一口,因为他笨,因为他是你一手提拔,他晓得他玩不过你,这样的笨蛋你可以牢牢将他控制住,作为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
  侍候好师傅难也就难在这儿,人心隔肚皮,你要想卖乖取宠要冒大风险,因为人总不能把啥事都考虑的周周全全,总会或多或少出现纰漏,这就成了。你干一百件好事可能就因为干错一件坏事触怒师傅,以后他只会记着你干的坏事而不会记住你干的好事,坏印象就留下了,你以后咋想洗脱都洗不了,只要做一次贼,一辈子的贼名你就背定了,掉到黄河里都洗不清。因此,想讨师傅欢心只有少说废话,多干实事,别让他看出你比他强,别让他察觉你了解他,师傅说的话你应该一句不漏全铭记心里,要是迫不得已需要取宠卖乖最好以其原话应答,他就是再恼火也会从心眼里对你刮目相看,师傅随便说句话你都记着,师傅不高兴才是怪事呢!
  仅仅只讨好师傅还不行,讨好师傅只能说你算是走出了一小步,宫内人很多,每个人随时都可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置你于死地。每年宫中要进来几百号太监填补空缺,缺出的太监大多都是死于非命的,死得不明不白,临死之前甚至都搞不懂自己怎么可能会死。因而,我不是要刻意把你变成坏人,想在宫内安身立命,不容易呀!你必须得把自己培养成一只笑面虎,笑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得罪人,让人对你放松警惕,让人觉得你不值一提或者说不会威胁他的利益。虎咬死别人,说到底,主动进攻去咬死别人的目的最终还是为了保存自己。在皇宫中,防人之心不可缺,害人之心也不可缺,仅仅学会防人远远不够,被动挨打是最蠢笨的人才干的事。防御的最佳手段就是主动进攻,要想往上爬就得一步一步清理掉拌脚石,凡是阻住你去路的,或者凡有可能危及你利益的,一律要瞅准时机干掉他。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成功和失败之间的差别有时往往就决定在谁先动手的那短短瞬间,要想治人,不能心慈手软,更不能拖泥带水,要一击成功,不留后患,斩草务须除根。
  在皇宫里我混的年数也不少了,总认为自己缺些什么,要是只有在棍子敲到头上时才忽然明白是被人治了,到那时就八月十五过灯节——晚三春了。唉!不说这些了,以后有了机会,你会慢慢体会出来的。
  细微的事还有很多,认过师傅后,大多数的事就得靠你们跟着师傅慢慢体会,比如称皇上要称‘万岁爷’,称皇妃称‘主子’,太监之间同辈的互称爷,张爷、李爷。低一级的称呼高一级的一律泛泛地称呼为‘师傅’。
  犯圣讳是宫里一件顶要紧的事,不单是与皇上的名字同音的字不能出口,就是太后、太妃、妃子的名字也一样。稍有差也便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再说请安,规矩也多得很。在宫里,太监的膝盖和性命一样不值钱,动不动就得下跪,规矩就多在这个“跪上”,比如向主子回答、请安,跪的是双腿安,两条跪先左后右地跪下去,身子要挺直,摘下帽子,放在身子右边,袍子边角不能褶在腿底下。谢恩、谢赏或者万寿节,对主子还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为表示感谢‘天恩浩荡’,有时候还必须把头往地上使劲撞,得撞出声音才算完,这就是‘磕响头’。还有单腿安,这是用来对上司或品级低一些的人的,日常侍奉主子的太监,虽然不是一见主子就鸡啄米似地拼命磕响头,可也是需要‘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这个样儿一定要下功夫学,半点也马虎不得。
  还有说话的规矩,日常问安要用‘吉祥’,饭后问安要用‘进得好’,起床后要用‘歇得好’。回主子和顶头上司的话,要做到两点,其一入耳就要听明白,不能要求再重复一次或者解释,其二不能用‘嗯’‘啊’之类字眼表示领会吩咐。另外,斟茶、倒水、摆膳、递东西也都各有各的规矩,轻则挨顿臭骂,重则立刻便得掌嘴,挨着打还得说好听话求饶,不能挨死打。”……
  崔总管在李莲英屋里一直坐到天快黑时才出去。他一直在那儿不停地说,屋里屋外都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表叔表侄儿两个,不必担心会被谁听去。崔总管显然是动了感情,说得眼圈发红,声音呜咽,李莲英先是吓了一头冷汗,来之后他仅仅觉得宫廷里许多礼节太烦琐了,还没看出有其他啥矛盾,经崔玉贵一说,大内皇宫整个成了阴风惨惨的白日鬼城。
  他没有理由不信崔玉贵的话,从第一眼见到崔玉贵时他就认定了崔总管决不会骗他,所以他只有害怕,只有后悔自己的许多言行举止。说不定以前的这段时间里已不知有多少次他都踏上了死亡陷阱的边缘,幸亏没有掉进去,他有几分傻福气。
  崔总管是和白天一块走出李莲英的屋子的,他走之后天便黑了,李莲英再躺在床上,想起许多天来自己对太监的日思夜梦,联系对照崔玉贵的话,禁不住又水汗淋漓。如果不是崔总管适时过来,他李莲英总有一天会因此会沦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他在心里暗骂自己,进宫这么多天了,你都想过啥呀!净身之前你是咋个想的,梦里把海口夸得比天都大,现在仅仅就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就把你弄得忘掉一切,啥事都干不成,你丢人不丢,你还是大男人不是?你还想光宗耀祖振兴门庭,你做春秋大梦去吧!,照此下去,自己掉了头无妨,别让皇上抄了家就好。你的雄心壮志呢?小灵杰,李莲英,你这么不争气,真把李家的人给丢尽了。……
  李莲英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好觉,雄鸡高唱时他披衣下床,照崔总管说的话把师傅的漱口水、洗脸水都准备好,又到屋外走了一遭,东宫墙外朝霞如火如荼,那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净身前的那些岁月,他重新拾回了曾经失落的雄心壮志。他要发达,笑面虎、“两面三刀”、“护宫符”、“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先下手为强”、“少说废话,多干实事”、“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些话闪电般又映回他的脑海,李莲英看到如血的云端上正熊熊燃烧着生生不息的希望,他觉得他肯定会在那片朝霞的洗礼下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他要奋起,乘长风,破巨浪!勇往直前。
  他坚信,胜利就藏在他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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