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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崩”的风波


  公元前520年秋天。李老聃五十二岁(如果细算,再过七个月,到农历二月十五,够整整五十二周岁)。
  农历七月中旬。这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一个寻常得和所有寻常的下午完全没有两样的下午。王宫后院的深处,有一个院中之院,院中之院有一所僻静的卧室,卧室里有一张雕着龙凤和寿桃的嵌有象牙装饰的紫檀木床,檀木床上绣着金龙的大红被子里盖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头花发束散,花须纷乱,青黄的面色里透出忧凄。这就是无人不晓的景王天子。此时的天子,摘冠隐衣的天子,也和庶民老头一模一样了。
  不知因为何故,景王姬贵近日忽然元气大减。他浑身无力,心烦意乱,懒怠上朝。经御医诊断,并无什么疾病。无疾之“疾”使他胡思乱想,饭量减少,体质下降。体质下降更使他浑身无力,心烦意乱,胡思乱想。他突然想到:我是不是会死?……我要是死了,世上的人,怎,怎么办?……我一死,世上的一切,再没有半点是属于我的了。……我不能死,天下是我的。……我要是死了,周家的天下将会什么样子?人们会很快把我忘了吗?还会象我活着一样对我崇敬吗?猛儿已经立为世子,是我身后的当然继位人……这孩子……他能镇得住我周家的江山吗?如若周失江山,我……不堪设想……;如若他镇得住,即使周家江山不失,人们对我也……猛儿能永远永远效忠他死去的父王……我吗?……。
  他忽然翻了个身,折起头来看看,见女侍人阿菊拘束地坐在旁边。
  “阿菊,你给我把宾孟叫来。”景王说罢,又翻身朝里。
  “好咧。”阿菊不敢大声地应承一句,转身出门,往不远处一所书斋式的房舍走去。
  屋子里,案边坐着一家帘里的官员。此人年约四十八九,头戴一品官帽,身穿纹彩锦衣,装束威肃,神色阿谀。他就是周景王近来十分宠爱的官居大夫高位的宠臣宾孟。近来景王身体不适,心绪烦乱,躺在深宫,不愿跟人说话。有时忽然感到孤苦寂寞,又想找个对劲的人说上几句,于是就叫宾孟在不远处的屋里“旁陪”,以便随叫随到。宾孟坐在这里,无事可做,就以看书打发时光。此时他正悉心研究郑国子产的“鼎文”。鼎文就是铸在鼎上的刑律。这是子产以法治国的一种办法,是把法律条文铸在大铜鼎上,让国人都知道,以便心中有数,防止犯法。此时摆在宾孟面前的文字是从铜鼎上抄在帛上的。宾孟一边读,一边想,一边点头,一边摇头。对于子产治国的办法,他宾孟既赞成,又不赞成。他赞成以法治国,但是他不赞成把法律条文公布于众,他认为,法律要想使人生畏,就应该给他穿上神秘的外衣。
  “有请宾爷!”就在宾孟面对刑文自言自语的时候,景王的侍女阿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走了过来。
  “喊我何事?”宾孟急忙抬头,睁大眼睛,看着阿菊。
  “万岁让我唤你前去。”
  “万岁唤我?好咧,我这就去。”宾孟一边答应着,一边急忙起身,迈步出屋。
  大夫宾孟小心翼翼走进周景王的卧室。见景王正在闭目养神,他既不敢近前,也不敢退出,于是就站在门里边,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景王姬贵慢慢地睁开双眼,见宾孟站在那里,就慢慢起身坐起。侍女阿菊赶忙走来将他扶稳。
  “宾爱卿,你来好一会了?”景王并不拿眼去看宾孟。
  “微臣刚到,见万岁安睡,未敢打扰,就站在这里。”宾孟说罢,恭谨地走近景王,弯腰拱手站在景王床前,“听说万岁唤微臣,微臣就应声前来。不知万岁唤微臣前来有何旨意?”
  景王并不答话,眯缝着眼也不看他,他用右手食指往床头一点,意思是让他在那里就座。
  宾孟坐在姬贵的床头,心情松宽下来。他因坐龙床而十分得意,扭身亲近地看着景王,一脸巴结的神色。
  “宾孟啊,朕有句话想跟你说。”景王睁眼向宾孟看了一下。
  宾孟赶紧向景王凑近一下:“万岁有啥话要说,请您只管向微臣说出。”紧接着是一声不响,静心聆听的样子。
  “朕想改立世子,想将长庶子朝立为世子,不知宾爱卿对此有何看法?”景王姬贵睁大眼睛,紧紧地看着宾孟。
  宾孟心里一震,不是害怕,而是高兴,他并不急于发表意见,而只是重述景王的意思说:“万岁,这么说,你是想把王子猛的世子改换一下,改换给长庶子朝,立朝为世子。”
  “是这个意思。”
  “那,原来的王子猛的世子呢……”宾孟细心地观看着姬贵的脸色,想从那里头瞅出他真正的心情。
  “罢黜。”
  见景王的神色很坚定,宾孟一下子公开高兴起来:“好!好!万岁的这个主意好!小臣早有这样的看法,不过不敢表露,今日万岁说出了自己的心意,小臣心里很是高兴。小臣认为,王子猛虽说威严可敬,相貌不凡,然而缺乏热劲、辣劲和谋劲,缺乏攻取夺占之理论,缺乏先声夺人之口才,这种人不能兴我大周万世之基业;长庶子朝则与之完全相反,除了朝同样具有一表人才之外,猛所缺乏的,朝无一不有,我观长庶子朝,一代风流英杰,一代英明的伟人,这样的人若能继位,不怕大周伟业不能万世兴隆!万岁的主意好,小臣宾孟完全赞同!”
  “那好吧,就这样定了。”景王姬贵看着宾孟,满意地点点头,“这吧,这件事先有你、我知道,不要慌着往外说吧。”
  “万岁,事不宜迟,以小臣之见,不如欲行即行。”宾孟抖胆进言说,“即便是眼下不去实行,也应该给朝臣们先通一下风,以便以后实行起来不致使众人感到突然。”
  “那好吧,你就替朕先通一下风去吧。”
  “臣遵旨意。”宾孟说着,后退几步。当他转身往门外走的时候,见一位披金挂银、盛装淡抹的半老妇人在几个侍女簇拥下正急急慌慌地向这里走来。此人已经五十多岁,看起来只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她就是景王天子的第三夫人,王子朝的生身母亲。
  大夫宾孟见第三夫人走来,连忙躬身拱手,笑脸相迎。两个人互相招呼一下之后,宾孟才撒手挺身,往院中之院的门外走去。
  次日傍晚,西天的晚霞刚刚收尽,东周王朝第十三代天子景王姬贵突然无病去世。景王的驾崩使他的改立世子的计划未能得以付诸实施。宾孟在一时的惊慌失措之后,派卫队将院中之院严密禁闭,在外者不许往里进,在里者不许往外出,假托天子有令:“因朕身染疾病,极厌乱扰,为能切实安心静养,特定三日为与世隔绝之期,除特定之侍人于院内小心尽职之外,其余人等皆不得入。”这样,天子驾崩的消息,除宾孟一人之外,满朝公卿尽皆不知。
  夜里,凉风飒飒,秋云遮月。宾孟家宅院周围撒了两道岗哨。深深的宅院之内,一所背静的房舍里,昏黄的灯光照出三个人的脸庞。桌案后面坐着宾孟;旁边是王子朝;在他们二人的对面坐着的是一位高鼻,方嘴,凤眼,剑眉,半戎装穿戴,四十上下的壮年人,这就是上将南宫极。
  “万岁驾崩,我等作为臣子之人尽皆为之不胜悲痛之至,这是人之常情,物之常理。”大夫宾孟接着以上他们的话茬说,“然而话说回来,人总有一死,古来多少君王,天数一尽都难免去世,既然天子大数已到,驾崩离我等而去,此是天命,非人力能抗。可惜的是,天子生前一心想改立世子,让三殿下讳朝继任君位,不幸未行而崩,实在使人深感遗憾。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我们作为臣子的最大天职就是忠于君王,君在,忠于君王;君去仍忠于君王,如今我们的神圣任务就是要继承已故天子遗愿,将更立世子的事情做好。天子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先王有命,立你为世子,指定你继任君位,你不要不好意思,天降大任于你,你就不要推辞。南宫将军在此,殿下有啥话要尽皆说出。”
  “既然先王有命,既然宾叔已向百官吹风,为了大周江山社稷,更立世子之事我就当权不让了。”王子朝雄心勃勃,百倍自信,底气十足,但是他努力抑制自己,竭力给自己涂上一层谦虚的色彩。他说:“话虽如此说,然而,朝在老一代面前,相比之下,毕竟阅历浅薄,年少无知,事情能否成功,全靠宾叔和南宫将军提携作保。”
  “殿下太谦虚了!”南宫极说,“朝臣皆知殿下英明,一代杰人!殿下继位,不忧大周基业不能万年牢靠。我想,更立之事没有问题。宾大夫将此事通风之后,并没听到朝臣们有什么非议。圣命难违,没有哪家臣子敢出来逞强。如若谁敢将此事阻挡,我南宫极立即率兵讨伐,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我看天子驾崩的消息,不必谨小慎微,进行封锁;我看干脆将消息公布,直接让殿下登基即位。”
  “谨慎些好,还是谨慎些好。”宾孟说,“改立、即位之事究竟具体咋办,我看咱们耐下心来,继续往下商议,继续往下商议。”
  ……
  夜深了,刘献公之子刘卷的深宅之中,另一个秘密会议正在紧张地进行。此处周围也撒了岗哨。这是一间清静华美的套房。灯光如水,可以清楚地看见屋里的一切。窗子已用墨色的布单遮起。地上铺着一幅淡绿色的地毯。地毯上,靠西山是一张吊着大红罗帷的顶子床。正中间的地毯上放置一张雕花乌木矮脚书几。书几两边盘腿坐着三个人,书几上的一盏铜灯把三个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地印在墙上。书几后面坐着的那个人,五十多岁,身穿绿色绣锦衣裙,一副沉着干练的风度,他就是刘献公刘挚的儿子,名叫刘卷,字是伯蚡,近来刘献公去世,刘伯蚡立为刘公。在刘卷对面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官员,此人锦衣玉带,一派威肃,他就是单穆公,名叫单旗。单旗身旁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壮年之人,此人黄衣黄裙,头戴黄金发束,长方脸,鼓面门,剑眉俊眼,威严庄重,他就是景王天子嫡系的大儿子,早已立为世子的姬猛。
  “伯蚡,要改立世子的话,究竟是不是万岁亲口所说?依我看,这一点必须真正弄清楚。”穆公单旗拿怀疑的眼光看着刘卷。
  “这是我今日上午见到万岁时亲口所问,确系万岁亲口所说。”刘卷说,“这一点千真万确,不应再有任何怀疑。眼下我们要急需弄清的是万岁是否真的已经驾崩,宾孟封锁天子深宫究竟有何用意?穆公谋深识卓,这一点,我想请您发表一下看法。”
  “天子已经驾崩,我看这一点丝毫没有疑问。”单穆公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判断说,“说天子是因为需要静心养病而口授意旨将深宫禁闭,这是自欺欺人的弥天大谎。我为何要这样说?理由是,一、天子养病,怕人打扰,这只须向人们告知一下即可,根本无须兴师动众,进行封闭;二、如若真的须要小题大做,实行禁闭,那只须天子卫队的首领进行宣布,尽管宾孟是近身的宠臣,也仍然不须他宾孟出面宣布;三、天子在深宫养病根本不存在外人打扰的问题,更何况人在病中绝大多数是想念亲人,希望别人照看,以从中得到安慰,丝毫没有以禁闭断绝和外界联系之理。从以上三条推知,宾孟说天子因养病而让他实行禁闭,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完全是假。天子已经驾崩,这才是真。这宾孟不愧是个十足的蠢家伙,他若不禁闭,对他们更立世子的政治阴谋,或许别人看不恁清楚,这一禁闭,欲盖弥彰,他不光告诉别人,天子已经不在人世,而且告诉别人,他要更立世子,先下手为强,以禁闭为借口,拖延时间,创造时机,作好准备,打算突然之间让姬朝强行登基。基于以上这些,我们必须以枪对枪,以刀对刀,做好充分准备,决不让他们更立的阴谋得逞。”
  “穆公高见,穆公高见,穆公对事情判断得好。”刘伯蚡说,“恶毒的独夫,可恶的宾孟,我们决不让你的更立计划变成现实。……唉,早已确立世子,又来更立世子,万岁也真可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单从这一点来看,万岁也不能不是一个无道昏君。……”
  “有道也好,无道也罢,”单穆公接着说,“情况已经如此,从目下来讲,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急需要拿出应变的办法,急需做好切实的准备。”
  “说得有理。”刘伯蚡说,“今晚把二位请来,我的意思就是让大家好好各抒己见,然后形成统一认识,在此基础上,拿出一致认为切实可行的详细计划,然后按照计划,决然地行动。为了使咱们的行动方案周密无误,我提议,咱们要进一步充分发表自己的见解,现在特请大殿下说说自己的看法。”
  “我没啥话说的。”活泼不足、严肃有余、内心缺乏主张的世子姬猛说,“我只有一个心意,就是按穆公、刘公的意思办。”
  ……
  次日早晨,景王天子驾崩的消息突然公开,满朝文武及宫中男女老少,各各穿孝,人人戴白,满宫琼花玉树,遍地“霜雪”生寒,秋芍吐悲意,白云含哀情,殿台楼阁全部沉浸在悲哀的气氛之中。
  事情的变化往往是出人意料的,甚而至于连那些促成变化的主导者们自己也是难以意料的。起先,宾孟他们打算将景王去世的消息紧紧按着不放,以便让王子朝突然登基;后来一想,不对,如果这样,就会落个夺位。天子在世时说过更立之事,而且此事也已向大臣们通过了风,既然如此,不如名正言顺公开继位。公开继位,大料也没谁敢起来反对。如若他们不起来反对也就罢了,如若他们真的起来反对,对他们来说也只能是无济于事,这只能给王子朝登基制造理由,因为“既然你们反对天子遗愿,我们就有理由起来讨伐,正因为你们不规,王位才更应理所当然归我方王子朝来坐,不管怎样,反正我方有武力作后盾”。基于这种想法,宾孟一方决定将景王去世消息向宫内公开,暂时不让宫外百姓知道,这样好在世人不因暂时天下无王而心惶的情况下去和世子猛进行交涉。如果交涉成功,就顺利即位,如果交涉不成,就立即起兵讨伐。交涉的时间暂时定在正午。地点是正殿之上。世子猛一方的想法和王子朝一方的想法大致相似。他们认为:“既然你们将天子去世的消息封锁而后又公开,证明你们想登基而不敢登基,证明你们心里有鬼。你们心里有鬼,反而促使我们做好准备。既然我方王子猛早已立为世子,继承王位之权,当然该归我方,不该归你方,且别说天子已死,即便是天子活着,出尔反尔,随便更立世子之位也是错误,何况他说更未更,未行而崩。你说交涉咱就交涉,不管咋样交涉,反正我们是当位不让,如若交涉好了,我方名正言顺,顺利即位,如果交涉不好,我们再起兵讨伐不迟。不管怎样,反正我方有武力做后盾。”
  双方都有武力做后盾,双方都等正午到正殿来进行交涉。关于双方交涉之事,这一点是双方皆知;关于双方都已做好了武力准备,这一点是一方只知一方做好了准备,而不知对方也有准备。关于景王去世的消息,按宫内的想法是暂时只让宫内知而不让宫外知。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因为宫内一片素白,此时宫外世人有的也已知晓。宫外已知,这一变化中刚刚出现的情况是促成事情变化的宫内主导者们此时根本未能意料的。
  在此瞬息多变的情况之下,此时的李氏老聃到哪里去了呢?他在守藏室里。老聃因为昨晚在守藏室里紧张工作熬到深夜未回家去而睡在守藏室西边的两间屋子里,因为夜宿守藏室旁,所以今日早晨一大早起来工作,坐在守藏室未走。
  老聃正静静地坐在守藏室内,忽见丧礼司者拿着他们才赶制出来的孝衣孝布向他走来,心里一震,大吃一惊。当他清楚地得知景王天子去世的消息的时候,一下子陷在巨大的悲哀之中。
  老聃遵嘱换上素衣素裙,将一块方形孝布盖在守藏室官冠之上,小心地将四个角折回来掖在帽口之下,立即泪如泉涌,整个身心全部沉浸在深深的哀痛之中。凭心而论,他老聃对于周朝天下,对于这个天下的景王天子是充满感情的,为同类者的悲苦和死亡而悲是人之常情,何况老聃是个善心之人,很有感情的善心之人!老聃先生啊,年岁已经进入老者范围之内的老聃先生啊,对于一位曾经对他有恩的老者的永离人世,对于“能隔千里远,不隔一块板”,此一别双方永远再不能见,他能不悲哀?能不泪如泉涌?!他似乎感觉出来景王天子的己欲和因为己欲而出现的不当之处,尽管这不当之处世人不应原谅,但是他,他是不会予以计较的。这是为什么?这主要是因为他的品格,他的与众不同的品格,你想,对善者他以善心对待,对不善者他也以善心对待;对恶者的阴暗一面他都能加以原谅而不计较,难道对于一个对他有深厚感情的周朝天下的天子,对他有恩的天子,他能不去加以原谅而不去计较?当然这不能说人有私欲也是完人。
  景王天子的去世,使老聃深深为之痛惜,他为一个对他有恩者离他而去而痛惜,更为周之天下失去一块蓝天将要受到损失而痛惜。在这尘世各国你争我夺、干戈不息的多事之秋,有一块蓝天作总揽会比无一块蓝天作总揽好,尽管这蓝天上有几片乌云。正然柔辉当头,忽地蓝天塌陷,宇宙玄黄,人心慌慌,本来乱得不可收拾的人尘各国会乱得更加不可收拾,景王的去世,对李氏老聃确实是个噩耗。老聃先生近来对于周之天下曾经不知不觉地产生一个美丽的寄托:他看见他头顶上出现一块蓝天,一块大周的蓝天,一块春光明媚的蓝天。这个蓝天之下,一切的一切,上合天理,下合人情,中合规律。由于这个天下的主宰——景王天子的功德和调理,这个天下的所有国家安宁幸福,互不侵扰,各乐其乐。此时,他李氏老聃已经完全无须有半点忧虑,他唯一所有的只是为了这个天下发光尽力的本分,此时,他的身心已安然自得地和天下一切有形物体一起溶化在春光之中。此时,也是此时,他的学说,他的已经朦胧下去的而且不一定合乎实用的学说再无须去费心劳神地建立,因为这学说已经完全成了摆在面前的现实。齐了,齐了,一切都齐了!大周之天下,成了老聃美好理想之完好化身。“景王死了!蓝天崩塌了!尘世各国将出现更大的混乱!王宫之内也将涌起不祥的乌云!”一个使人惊骇的声音在老聃耳边震响起来。老聃先生,一颗善良的心,立时沉浸在痛苦和不安之中。
  按照天子七日殡葬,诸侯五日殡葬,大夫庶人三日殡葬的一般规定和习俗,此次景王去世需在家住七天再行殡埋。老聃已自作打算,除其他的机会他要好好将他哀悼之外,到出殡那天,他要痛哭上一场,好好表达一下他对他的感情!至于说景王去世之前,老聃对他已经不能不算尽意。他竭尽全力为大周劳作,在景王身体不适的时候,他曾三次找机会前去瞧看,这都是他已经尽意的表现。如果非要找出他在他面前缺乏的东西,那么这缺乏的东西只能是他在他面前象狗一般的阿谀和奉承。
  此时,老聃先生的心里是忧虑的。他不能不去忧虑。他仿佛看到一块乌云向他压来,而且这块乌云会越展越大,会很快把天下仅有的阳光全部给遮掩掉,使人举目四望,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最后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的跳进深渊。他从景王去世之前曾说出要更立世子,从国不可一日无君而这次景王驾崩之后无人即位,从深宫禁闭之后到解禁,从苌弘那里得知的猛、朝双方打算正午交涉,从外松内紧的气氛,从种种不祥的迹象中看出,朝中将要大乱,猛、朝兄弟之间将要出现大的分裂、大的争斗,周朝天下将要严重受损在这场很大的分裂之中。他不无疑虑,他忧心忡忡。
  他知道他的忧虑是多余的,因为只能是空忧空虑而无能为力。他想去说服王子猛和王子朝,以防患于未然。他想,“既然李聃现在已是大周臣子,既然臣子已经清楚地看出乌云将至,猛、朝兄弟要争权夺位使大周天下蒙受损失,就应当急早劝说他们以社稷利益为重,兄弟团结,和睦相处,以互让之心,携起手来将塌了蓝天的地方换上一块新的蓝天,一块更加明净更加美好的蓝天。”他本已打算对什么事情都不再去过问,只去做好本分之内的事情,只去顺任自然,客观冷静地观察尘世,哪想事情一到面前他又坐不住了,他又想起来干预世事了。但是想去干预只能归想去干预,想法能不能实现,目的能不能达到,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细细一想,“不行,我李聃,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要去说服他们兄弟,要使他们由争夺江山变成让江山,这是很难办到的。王子朝那样的人很有理论,而且行为十分坚决,谁想用谦让将他说服那是徒劳的,这一点我是有了体会的。至于说世子猛,他是什么心情,这一点,我的心中完全没数。我们之间,只接触过一回。接触过一回,还因他说话很少没能见他心性。徒劳,又可能是很大程度上的徒劳。”
  怎么办?唉,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李老聃只能是空有好心。
  李老聃满心忧愁地回到家里。他刚在他的这所客室兼住室的屋里坐好,就见好友苌弘善知人意般地走了过来。
  “聃兄,我来了。”他说。
  “来得好,我正想找你,说说自己心里的话。”
  “我看出你有一肚子话要向人说,一时不知向谁去说。”
  苌弘,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留着漂亮的小胡,精明而儒雅,机巧而含藏,一副真正艺术家的风度。他已从乐工领队升为乐师。他懂得很多乐理知识,是东周王朝有名的音乐大家。
  老聃向苌弘谈及自己的心事,谈及他对景王天子驾崩之后的政局的看法,苌弘深有同感,和老聃的看法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我们怎么办?”李老聃定定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苌弘。
  “看到周之天下将要分裂,立即起来动手缝补,是我们作为周之臣子的义不容辞的责任,”苌弘说,“然而我们无能为力,我考虑,我们的劝说将会完全无济于事。”
  “那……有了。”老聃的目光仍然定定地看着苌弘。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倏地想起了什么。他从苌弘的嘴唇想到了他的喉咙,从他的喉咙想到了以往他们唱的劝说兄弟友爱的雅诗《常棣》。他想,“音乐是可以陶冶人的情感的,乐理书上说得好,‘乐也者,动于内者也’,‘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也’,‘乐者,天地之和也,和故百物皆化’。既是这样,我何不请苌弘他们来唱雅诗《常棣》呢?”想到此,他高兴地向他微笑了:“我想请你和你的乐队歌唱《常棣》,纵情高唱《常棣》,用高歌《常棣》,以情动人来劝说猛、朝二位兄弟。”
  “按你说的,这是个办法。然而,”苌弘说,“然而,乐理上面,这样告诉我们,“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按这道理来说,我们唱《常棣》,应该配上‘宽裕肉好顺成和动’的音乐,可是现在正在天子大丧之时,我们不能奏这种音乐。眼下要奏乐,只能奏哀乐,如果口唱《常棣》,配以哀乐,这岂不是很不谐调!况且,我们在这里高唱《常棣》,只能陶冶我们自己的感情,这对劝说猛、朝兄弟能起什么作用呢?”
  “能起作用,依我看这能起作用。”老聃说,“我们在这里高唱《常棣》,劝说兄弟友好,必然会引起不少人来听,来看。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会很快传至王宫,很快传到猛、朝兄弟耳朵眼儿里。他们得知消息,不会不去很好地想想,不会不去想想下边的臣民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不会不去听听他们的臣民是个什么样的呼声。这是一种归于艺术范围之内的含蓄性的间接劝说。有时候,间接劝说要比直接劝说好,因为它不是那么露骨,不是那么刺激,它比直接劝说有回味余地。至于说《常棣》的内容和所配音乐的悲哀意味不相谐调,这也没啥,这种不相谐调会使人感到奇怪,感到异常,会引起更多人来看,来议论,使猛、朝兄弟更加震动。再者说,这种不相谐调会起到既为天子致哀又劝说二位殿下团结的双重作用,做到不相谐调中的谐调和统一。再至于说猛、朝兄弟知道我们的心意后,会对我们责怪,这个我们不怕,因为我们一片赤诚的心意根本就不怕为任何人所知。”
  “说得好,李兄说得好!”苌弘情不自禁地称赞说,“就这样办,我们就来决定,从现在起,我们就要着手这样来办!”
  苌弘唤弟子,弟子唤弟子,不大会儿四个弟子在老聃家里聚齐。这四个人之中,年龄最小的二十多岁,最大的四十多岁。他们也都是精明,温雅,机巧,含藏。
  四乐工和苌弘、老聃,共六个人,一起围桌案坐了一圈儿。
  四个乐工,一个司笛,一个司笙,一个司琴,一个司瑟。苌弘司木以作指挥。老聃只对耳朵,主要任务是细听诗乐以品其中情味。
  他们先奏一阵哀乐,很明显,这是对周景王之死表示哀悼。接下去,苌弘特意指引他们奏了一个一时报不出是什么名来的曲子,这大概是他们唱诗的前奏曲。曲子充满感情,既象是对景王姬贵的怀念,又象别的什么。这一奏曲和一般乐曲的结构大致相仿,开始是合奏,舒松缓慢,逐渐趋于紧张地放开以后,稳定谐调,繁而不乱,发展到高潮时,节奏明朗,激情动人。但是到结尾处,没想到突然转入无限的悲哀和惋惜。
  前奏终了,当他们将要开始配乐唱诗的时候,苌弘突然说话了:“聃兄,按你的想法是,歌唱《常棣》,配以哀乐,在不谐调中求得谐调统一,使其既起哀悼作用,又起劝亲作用。不和谐中的和谐,不是不能达到,然而,要做到这样,极不容易。再说,一个馍分两个半拉来吃,总没不分开解饥,收双重效果总没收一重效果来得集中。突出。依我看,咱们还是按诗的内容,诗的情调来配音乐。至于说这段唱诗因没配哀乐而离开了对天子哀悼的原则将要受到责难,这个责任完全在我,不让聃兄承担。”
  “不能说要你承担。”老聃说,“没什么,这不会有什么,不大了受点责难,天下分裂,国难将临,君难将临,臣难将临,天下庶民之难将临,谁还顾得了这许多!这样办!就这样办!”
  配乐唱诗开始了。
  四个乐工,一个指挥,他们五个人,既是司乐人,又是唱诗者。他们手做,口唱,手、口并用。他们风度潇洒,精神集聚,乱中有齐,齐中有乱,错乱有致,矛盾和谐。
  这首《常棣》之诗,共分八节,每节四句,四八三十二句。在弹唱之中,小节不说,按大的节奏来讲,共是八个节奏,他们要一个节奏一个节奏地进行。就唱句而言,这每个节奏之中,都有领唱,合唱,单独唱,单、合交替唱,单单合合,合合单单,合单交差唱。他们唱得声情并茂,不但吐字清楚,而且情真意切;乐音配合得恰到好处,不仅与唱声唱情水乳交融,和合一致,而且优美婉转,激心动肺,声音清朗,意味含藏。在唱词和乐韵的共同作用之下,每进行一段,不仅能使人深深感触到扑面而来的诗情,而且能使人清楚地看到从天而降,无声地展开的一眼看不到边际的画意。
  常棣之华,
  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
  莫如兄弟。
  当这第一个节奏的情绪和意境在人们面前铺开的时候,人们同时看见——在一片幽静的蓝天的衬托下,一片清清的树林之上,展开一片云霞一般的花朵,那些花朵,光辉,明丽,真朴,纯洁。在它们之中,有两朵花,从那“云霞”之中凸出起来,扩大起来,霎时长得有婴儿的脑瓜那么大。变了,变了,噢,原来是两个儿童的脸蛋儿。变了,又变了,童脸又变成两个青年的脸蛋了。两个青年对脸笑了,纯真地笑了,他们笑着,亲亲爱爱地抱在一起了。多好啊,兄弟之爱,真朴纯正的兄弟之爱!此时,好象有一个声音在人们耳边回响:“如今一般的人哪,你好我好哇,称兄道弟呀,可是谁有亲兄亲弟那样亲近呢?哪个能象亲兄亲弟那样真情相待呢?”
  死丧之威,
  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
  兄弟求矣。
  第二个节奏响起,又一个情景在人们面前展开。阴云密布,消烟弥弥,一大群战乱中的逃亡求生者,无家可归地呆立在荒凉的寒野上。一具具带血的尸体躺在那里。人们胆战心惧,面色苍青,背着脸子不敢看那些尸体。有几个脸上抹着灰,穿得破破烂烂的青壮年人急切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他们在十分急切地寻找他们兄弟的尸体。原始性的,真朴性的,啊!兄弟之情啊!
  脊令在原,
  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
  况也永叹。
  第三节奏什么时候已经响起来了。天边有一片干旱的陆地,几只受了伤的水鸟困在那里,再也无法回到江河湖海之中,它们悲哀地叫着:“我快要渴死饿死了呀,谁来救我?谁来救我呀?!”几只水鸟嘴里噙着水,叼着吃的,急切地飞着,它们从有水的地方飞来,它们拼命地飞,拼命地飞。它们在陆地上找到了那几只快要死去的水鸟,落下来,趴在它们面前,将嘴里的水和食物往它们嘴里喂去。变了,衔水的水鸟和受伤的水鸟都变了,变成青壮年人的模样了。他们之间互相流着泪拥抱在一起。那个正在经受苦难的年轻人哭着说:“弟弟,不是你,我就死了,你真比我的好朋友好,我的好朋友见我可怜,只是赠我一声长长的叹息。弟弟,你为啥这样冒着危险前来救我?”“哥呀,可怜的哥哥,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兄弟阋于墙,
  外御其务。
  每有良朋,
  烝也无戎。
  第四节奏响了。
  丧乱既平,
  既安且宁。
  虽有兄弟,
  不如友生。
  第五节奏响了。
  傧尔笾豆,
  饮酒之饫。
  兄弟既具,
  和乐且孺。
  第六节奏也响了。一个个带情的画面扑扑闪闪,转转换换,相继而来。人们目观眼看,心领神会,虽有点应接不暇,但是深感既解饥渴,又益身心,甜人肺腑,润人心怀。
  妻子好合,
  如鼓瑟琴。
  兄弟既翕,
  和乐且湛。
  第七节奏响了。
  “宜尔室家,
  乐尔妻帑,”
  是究是图,
  亶其然乎!
  第八节奏也响了。随着七、八节奏的响起,人们十分清楚地想见,一对兄弟,因为平时认为兄弟不如妻子亲,兄弟不如朋友亲而忘了亲爱的兄弟,猛然之间想起了兄弟的亲爱,于是他们兄弟亲亲爱爱地欢聚一堂,进酒举筷,非常亲密,十分高兴,他们的亲爱象父子和夫妻之间那样亲密和谐。他们春风满面,意切情真,十分满意地点头称赞,拍手夸好。一个激动人心的声音高声响起:“你们兄弟亲爱,一切顺利。你们要牢记这些话,好好用心体会这些话,好好用你们的身体和行动去实行这些话吧!”
  听到这里,老聃哭了,无声地哭了,他的情怀被他们的艺术力量打动了,主要是被那艺术之中的真情深深地激动了。
  “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心里想。他撩起衣巾,蘸去眼泪,抬头往门外一看,见那里啥时已经站满了人,其中有不少的人已经流泪了。……
  上午,老聃先生心绪茫然地坐在守藏室里,忽见苌弘向他走来。“聃兄,听人说,咱们歌唱《常棣》,两个王子都知道了。”苌弘紧走几步,来到老聃身边,勾着头,小声的,激励地对他说道,“他们无动于衷。不行,光靠唱一支歌不行,必须带刺激性的,带直接性的。我看咱们行动起来,找他们说,面对面地直说!”
  “弘弟说得有理。”老聃说,我可以再找机会劝说一次,往往有一些事一次不成,二次可成呢。”
  “聃兄有此想法,我以为很好。”苌弘说,“然而必须把话清楚地说明,聃兄如果真的打算劝说,必须知道,这种义举,对于社稷会有很大的益处,对于个人可能有很大的危险,非大愚之人是不能做到的。如果你这样去做,在智者面前你可真要承受愚人的‘恶’名了。”
  “承受愚人之名就承受愚人之名吧,当今尘世之上太缺乏愚人了,社稷之上太需要愚人了。这一点,姑且让我论述一下。”老聃说:“我认为世多愚(真诚,老实,‘傻’)人,是世之福气;世多智(机巧,滑诈,虚伪)人是世之祸患。当今很有一些人是一味地去崇尚智而贬低愚,不知道在一定条件下,愚者即智者,智者即愚者,智的顶点是真正糟糕的愚。因为如果尘世上所有的人都到了智能透顶的时候,也正是这个尘世和世人彻底完蛋的时候。一些人总愿意智,不愿意愚,因为愚对尘世总体有利,这个利匀到他身上的时候很不明显;智对他个人有利,而且这个利又能一时明显的集中于他个人一身。然而,他们殊不知极智能的玩火者也必自焚,极愚的不玩火者也必不自焚。因为有极个别的智能玩火者一生没焚,所以一些人总追求智,而贬低愚。究竟有没有‘不自焚’的,这个我尚在探讨之中,姑且暂定他为‘没自焚’吧。不管怎样,一生玩火,总也不叫有福,总也不叫聪明。人们应该知道,当你和世人的智巧都透顶的时候,是你和世人都没有人味的时候,当你和世人都没人味的时候,是你再也无法得到人用人味对待你的时候。不管怎样,我总以为智不如愚。别人不理解我,我也不希望别人理解我。因为你理解我,所以我以愚人之心向你献心。说得太多了,请你原谅我关于愚和智我说得太多了。一句话,我还打算再去劝说一次,不管我有多危险——愚人不是没有危险——我都决心去以愚人之心再对他们劝说一次。”
  “好,好!聃兄说得好!”苌弘说,“让我们同以愚人之心把心俸献给周之天下,让我们同为周之天下做个愚人。”
  正午金殿交涉之事,突然改到明天进行。他们为啥要这样做?对于这一点,老聃先生因没有其位,没谋其事,只能说是不得而知。
  此时,景王的尸体已经脱去原来的衣裳,规规矩矩的换上了寿衣。至于移尸入棺,则因按要求的条件准备的棺椁没有运来而没能进行,再者说按规定还不到入棺的时候。
  午饭之前,王子朝突然使人叫老聃和丧礼司者到他那去。老聃一听,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不知他为啥要叫他,他估计可能是真的有什么灾难临头;喜的是,他能在这个时候见到王子朝,真是天叫他遇上一个劝说他的好机会。
  王子朝这时召见老聃,看去有点突然,实际上半点也不突然。他召见他,是有自己的想法,不仅是有想法,而且想法相当的多。老聃先生是东周官员中人人知道的懂礼之人,有些礼节,连那个眼下作为丧礼司者的人也需问他。王子朝召见他,第一是在丧礼方面真有弄不清的问题要向他发问。第二,这是最主要的,那就是故意摆出他王子朝要动手主办这次丧事的架子,谁主办丧事就意味着他将当是已故天子的继位人,起码说可在人的心理上造一造这种影响。他为什么不单单召见丧礼司者而要召见他们两个人呢?因为这样影响大。因为他是故意让人心为之震动的。第三个想法,是有意试探一下,他要拿石子往池水里撂一撂,看看这池水会有什么反响,看看池水一动是否会有鱼虾跳跃。主办丧礼的架子一摆出来,对方如果还象往常一样,麻麻木木,没有什么反响,就证明他们没有什么准备,证明他们没有争位的想法,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主办丧事,干脆以合法继位人的身份出现;如果他们对他的举动反响很大,或者感到不能容忍,这样,他们就等于以他们的态度向他告诉了一切,就等于告诉他要他快快作出应该如何应付的准备。第四,听说老聃他们歌唱《常棣》,大劝兄弟和好,他认为没风不起浪,他估计老聃他们可能得到了什么消息,这次召见,他要看看老聃的反响,以便从这反响中得到一点什么动向,什么带有内情性质的消息。
  李老聃心情紧张地走进王子朝居住的房舍(西跨院中院的一所主房),见那个丧礼司者已经先他一会地坐在那里。王子朝正和那丧礼司者说着什么。他此时,身穿重孝,但是脸上并无悲哀,那里透出来的是一种掩饰不住的,人们在战斗之前才有的,对胜利充满信心和希望的喜悦心情。
  王子朝和老聃打过招呼之后,让他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老聃坐下之后,和丧礼司者互相对视地微微点一下头。
  “我父王驾崩,我们不胜悲痛之至。”王子朝说,“我父王的丧事,我决心给他办得象个样子,要使丧礼真正合乎周礼。古礼上说,父母尸骨在堂,‘交手哭,恻怛之心,痛疾之意,伤肾干肝焦肺,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故邻里为之糜粥以饮食之’,‘痛疾在心,故口不甘味,身不安美也’。按古礼要求,这三天内,只顾痛哭,所以自己家里不动锅灶,有邻居送饭吃吃就算了;然而,现今的做法是自己家里仍然举火动灶。我父王驾崩,我们家里是动锅灶合乎周礼呢,还是不动锅灶合乎周礼呢?这一点,我问丧礼司者,他也说不清楚,这次把李先生叫来,是想请你回答一下。”
  老聃听他说到这里,心里一喜:“噢,原来他叫我来,是这么回事。”他抬起头,面色谦恭地说:“殿下问起丧礼之事,这方面我也知之甚少。关于父丧期间是否举火问题,我认识的也不一定正确。是举火为孝还是不举火为孝,这要看周礼的精神实质。怎么办为好呢,我认为,既要遵照周礼条文,又要看眼下的习俗和实际情况。古礼上说,父母去世,子女痛哭,‘袒而踊之’,就是说袒露着胸怀哭,好象是往上蹦着哭,这表示真心,表示哭得痛;然而,古礼上又说,‘妇人不宜袒’,‘伛者不袒,跛者不踊,非不悲也,身有痼疾,不可以备礼也,故曰,丧礼唯哀为主矣’,意思是说,妇人和罗锅不适合袒露胸怀,瘸子不适合蹦着哭,这不是他们不悲哀,是他们不能那样做。父母去世,子女到底怎样做才算孝,最根本的是看他内心深处悲哀与不悲哀。天子驾崩,我们心中非常悲痛,这就很合乎周礼,依我看殿下就不要再去三日不动锅灶了。”
  老聃先生说到这里,王子朝表示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先回去吧。”王子朝看了看老聃,忽然转脸对那坐在旁边的丧礼司者说。
  丧礼司者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姬朝和老聃他们二人了。王子朝静静地向老聃看了一眼,默然一笑,然后慢慢询问老聃说:“听说先生和苌弘在给我家父王奏哀乐之时,利用歌唱《常棣》大劝兄弟友好,而且唱得很好,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老聃忠诚地回答说。
  “兄弟友好,那好啊。”姬朝说。
  “兄弟友好,甚为重要。”老聃想不到的大好时机一下子来到眼前,就赶忙借着话题开始劝说姬朝说:“一家之中,兄弟友好,团结和睦,是家之福气;在社稷之中,兄弟友好,团结和睦,是社稷福气。在家庭之中,兄弟不和,以致分裂,会导致家败;在社稷之中,兄弟不和,以致分裂,……”
  “好了,别说了。”没想到老聃刚刚说到这里,王子姬朝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十分冷酷,十分可怕,他说,“以你的意思,我们兄弟之间是出现了不和,出现了分裂;我说,我们兄弟之间十分和睦,十分团结,根本没有什么裂痕。话说回来,如若真的象你所说,如若我们兄弟之间真的出现了分裂,如若是我们兄弟之间争权夺位打斗起来,那我是很不需要听从你的劝说的,我曾说过,‘兴者王侯败者贼’,如若我要听从你的劝说,使我斗志衰退,心劲败落,那我不光剩下败了吗?那我不光剩下当贼了吗?去吧,好啦,请你回去吧。”
  老聃先生不说话了,既然如此,他对这种人还有啥话可说呢?
  老聃先生回到家里,一直闷闷不乐。他感到心里象刀尖挑着一样,难受得连午饭都没吃。
  下午,老聃先生心绪不宁地走进守藏室。他刚在案头坐稳,就见苌弘掩饰不着内心喜悦地向他走来,“聃兄,我得一则好消息,是我从我的一个在深宫之内做侍人的弟子那里得到的。他说,世子猛有心让出世子之位,他不想再去继位,然而又拿不定主意。在这种情况之下,你如果前去劝说,一定会收到很大的效果,这真是天给了你一个好机会。”
  “好,好,这太好了,太好了!”老聃先生心里异常高兴,“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在高兴之余,他又感到几分担心,因为他对此事到底是感到半信半疑。
  日头平西的时候,世子姬猛突然派人叫老聃到他那里去。老聃见此情况,心里又是一惊一喜。他惊的是王子朝刚召见他一次,这接着,他的对立面姬猛又召见他,这是不是会因为他接受召见而引起了什么祸患,在官场上,在政治风波之中,事情实属难测;他喜的是他听苌弘那样讲,他认为很有可能是真的,如果确实是真的,那真是天赐良机了。
  王子姬猛这次召见老聃,到底是什么目的,一时叫人难以猜透。他的想法很可能是和王子姬朝的想法一样。但是,从姬朝召见丧礼司者和老聃、姬猛只召见老聃一个人这一点来看,可见姬猛还有别的想法,很可能是姬朝召见老聃使姬猛产生了什么怀疑,很可能是他这次召见老聃,决心从老聃这里弄清姬朝召见老聃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点,老聃先生似有感觉,但是他说不清是为什么,他这次心里总觉得高兴,总觉得喜大于惊。
  老聃先生心情紧张,然而禁不住喜悦地走进世子姬猛的房舍(西跨院的一所主房)。世子姬猛穿一身重孝,严肃地(这是他一贯的表情)但是不喜也不怒地坐在那里。他的身边坐着他的侍从。见老聃进来,姬猛的侍从忙站起来和他打招呼,让他坐下。姬猛也站起身,一声不响地向他点头示意要他坐下。
  老聃刚刚坐好,姬猛的侍从就说:“我家大殿下这次派人请李征藏史到这里来,是有点事情想问一下。众所周知,我们大殿下是天子在世之时早已立起的世子,是已故天子的当然继位人,这次,万岁驾崩,大殿下和满朝文武大臣以及宫中男女老少不胜悲痛。对于天子的丧事,大殿下决心给他办得象个样子,要叫丧礼完全合乎周礼。关于灵前设烛和哀杖,我们有两点小小的疑问,问丧礼司者,也说不出到底怎样才算完全正确,听说李征藏史学识渊博,对周礼吃得很透,特请李先生来说一下到底应该怎样办。这两个问题是,一,关于天子灵堂设烛(那时没有蜡烛,称火炬为烛),有人说应该是灵堂上设一烛,灵堂下设一烛;有人说应该是灵堂上设二烛,灵堂下设二烛;有的说应该是灵堂上设一烛,灵堂下设二烛。二,关于哀杖,有的说用竹杖,有的说用桐杖,有的说用柳杖。以上问题,众说不一,到底怎样才算合乎周礼,请李先生按真正的周礼回答一下。”
  “微臣学识浅薄,对于周礼确实知道得很少,说微臣能够吃透周礼,实在是诸位对我的过夸。”老聃说,“关于天子灵堂设烛,有的说上一下一,有的说上二下二,有的说上一下二。究竟谁说的对,我的回答也不一定正确,我只知古礼上说,‘君堂,上二烛,下二烛;大夫堂,上一烛,下二烛;士堂,上一烛,下一烛’。关于哀杖,有说应是竹杖,有说应是桐杖,有说应是柳杖。谁说的正确,我回答得也不一定对,我只知古礼上说,‘为父苴杖,苴杖竹也;为母削杖,削杖桐也’。如若说用竹才合周礼,如今用的都是柳;如若说用柳才合周礼,古礼上又说用竹。到底怎样才算合乎周礼,这既要看古礼规定,又要看当今实际情况,在这种情况不一的情况下,只能根据大殿下的心意进行选择,大殿下选择竹,竹就合乎周礼,大殿下选择柳,柳就合乎周礼。”
  “好,好,李先生回答得好。”世子的侍人高兴地说。随着侍人的夸赞,世子猛点了点头,严肃的脸色里透出满意的神情。
  “还有,”世子侍人说,“听说大殿下的弟弟——长庶子朝召见了李征藏史,不知他召见李先生有何用意,这一点,我们有点疑惑不解,大殿下要我代他向你询问一下。”
  老聃先生见他这样一问,心里完全明白了。“噢,他们召见我的用意原来在这呀。”他忠诚地按实际情况一五一十地把王子朝召见他的事向世子侍人说了一遍。世子猛和侍人解疑地点了点头。
  “听说李征藏史和乐师苌弘在为我父王奏哀乐时,顺便歌唱了《常棣》一诗,以此大劝兄弟友好,听说唱得十分动人,听说你和众人为此而流眼泪了,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世子姬猛终于开始发问了,问话之中并没有带着气愤,神色并不逼人,严肃的面容里透出的是一团和气,看不出里头有任何恶意。
  “是的,这话都是真的。”老聃十分坦诚的说。
  “你们是否意在劝我和我的弟弟姬朝在继位问题上互相谦让?”姬猛又问。神情里透出谦让的神色。
  老聃先生见姬猛毫不掩饰地直接将问题摊摆在他的面前,心中猛然一喜。见直接劝说姬猛的大好时机已到,他也将问题直接摊摆在他的面前,直言不讳地说:“是的,有这个意思。大殿下,我们作臣子的非常希望您们兄弟团结和睦,互相谦让,同为周朝社稷,……”
  “好啦,够啦。”世子姬猛一下子截断老聃的劝让话语。此时,他的态度变得异常冷峻,十分的严肃,冷峻得可怕,严肃得吓人,他以逼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老聃说:“你的劝说我不需要,你怎么能知道我们兄弟之间出现了分裂?告诉你,我们兄弟之间现在十分团结,可以说团结得象一个人一样。现在放下团结暂且不论,请允许让我做个假设,现在假设我们兄弟之间已经分裂,已经打了起来。正因为我们已经打了起来,我很不想听到你的劝说,如果我要听从你的劝说,我即使不是拱手把一切俸送给姬朝,也是节节后退,在对方面前一败涂地。我要胜利,我不要一败涂地,一句话,我很不需要你的劝说,你走吧,好啦,你走吧。”
  老聃先生心中十分痛苦地离开了姬猛的住处。当他走到家中,刚刚坐定的时候,刘卷、单旗突然活捉宾孟而且将他杀掉,立世子猛为悼王的消息就传开了。这一回,老聃先生劝说猛、朝团结的希望算是彻底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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