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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话音刚落,“经理”模样的人神情庄重、口气严肃他说道:
  “诸位请注意,现在我代表苏联政府郑重宣告:苏联政府命令,从现在起对溥仪等人实行拘留。”
  一句话,犹如给大家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来,这位“经理”并不是经理,而是赤塔地区的卫戌司令,而在战争气氛较浓的赤塔,这位卫戌司令实际上也就是赤塔地区的最高负责人。
  宣布完命令后,卫戍司令换了一个面孔,笑容满面地对大家说: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名字叫莫洛科夫卡,是一个享有盛誉的疗养院,这里的矿泉水很著名,人们把它叫做‘那尔赞’,各种微量元素的含量很丰富,特别是铁的含量丰富,对于治疗贫血的效果很显著,喝了可以增加身体健康,但大家初喝起来,可能会不习惯,但喝惯了,大家就会离不开。”
  说着,司令打开桌上小瓶盖,将清水注入一个杯中,并一饮而尽,这又使人感觉到这位司令还满平易近人的呢!
  溥仪等人虽然被拘留,但总算安顿下来,有了个暂时的栖身之处,而且住在了无边无际的林海中的疗养院。夜晚松涛阵阵、凉风习习;白天鸟语花香,景色妖媚,一日三餐不仅吃得好,而且还有服务员侍候。虽为俘虏,但人身自由没有受多大限制,特别是很少看到荷枪实弹的士兵在身边游动,在一定范围内可以自由走动。到中午,还可以到山坡上晒个懒阳,舒展舒展筋骨,溥仪等人还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
  悠闲安适的生活过了没有几天,原伪满大臣张景惠等人先后分两批来到了英洛科夫卡,打破了疗养院的宁静,给这里增添了些许的热闹。
  张景惠、臧式毅等人不是在溥仪退位后就被日本人安排回长春了,此刻怎么又到了这里?
  情况是这样的,溥仪迁都大栗子沟,日本随即宣布投降,长春陷于一片混乱。也正是乱世出英雄,于是一批人开始乘机而入,原伪满勤劳奉公部大臣于镜涛利用和张景惠的老关系,自己宣布就任长春市长,负责长春地方治安,几乎取代了伪满洲国的职责;曾任伪满驻南京大使的吕荣寰也不愿偃旗息鼓,善罢甘休,于是召集了荣厚、蔡运升及王荆山等人在自己家里开会,吕自任会长,并任命于镜涛为副会长。吕、于二人争权,吕认为长春的维持会算全东北的,凡以前属满洲国政府管的,全要归进来,统由维持会管;于认为自己是长春市长,满洲国中央政府已不复存在,因此凡在长春的机构权力,统归长春市管。正当台、于二人争吵不体的时候,张景惠因在大栗子沟抢得领先回长春的权力,和国务院总务厅长武部六藏一起飞回长春。
  张景惠回到长春后,看到大家任市长的任市长,任会长的任会长,眼中根本没有他这个总理,气愤不已,他立即召集了邢七廉、黄富俊、阎独绂、卢元善、谷次亨、于静远、阮振铎、吕荣寰、于镜涛及日本人武部六藏、松本益雄等人在他家里开会。大家还没完全坐完,张景惠圆睁双目,露出了几十年前当绿林好汉的那股凶光,大发雷霆。
  “妈拉个巴子,老子才几天不在家,有的人就想造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就这个长,那个长的,你们能负起这个责吗?不要认为有了二两颜料,就可开染坊呢!你们知道东北将是谁的天下,你们和谁联系上啦!你们可知道,几十年来,在中国、特别是在东北,没有外国人的支持,没有最有力的人支持,能做出什么事来吗?地方治安没维持,杀人放火,偷抢扒拿,伤风败俗,鸡犬不宁,老百姓也不得安生,你们眼都瞎了吗?我宣布,从前的什么这个会,那个会,都不算,都统统作废!”
  在座的人哪个不是官场的老手,哪个不知张景惠和日本人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今天的会虽然也是个“家庭会议”,但与吕、于的“家庭会议”相比可是不可同日而语啊!他们的会议可是连个日本人的毛也不见啊!今天可是国务院最有实权的武部六藏亲自到场啊!会议自然而然地重新选举组织了维持会,张景惠是当然的会长。
  以张景惠为首的维持会成立后,立即通过电台发表声明,表示要维持地方治安,欢迎南京“中央”方面前来接收。
  南京方面的人没来,苏联的红军先进驻长春。张景惠以长春维持会会长的身份向苏联表示友好。苏联方面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以便把伪满时期的战犯一网打尽。苏军进入长春后,就开始了对战犯的调查摸底和登记,等准备就绪后,苏联方面以苏联驻长春卫戌司令部的名义向张景惠及其以下大臣发出邀请,请他们于二十五晚七时准时到苏联卫戌司令部赴宴。
  张景惠接到“请帖”后,狂喜不己,立即赶回家,进得门来,就大声呼喊:“老婆,老婆。”
  “什么事?大叫小呼的,也不怕人说老不稳重。”妻子嗔怪道。
  “你猜猜。”
  “我猜,莫不是南京方面有消息啦!”
  “不是。”
  “那么是皇上有消息啦。”
  “不是!谁还管他,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再猜猜。”
  “猜不着。”妻子不愿再费脑筋了。
  “告诉你吧,苏联方面邀请我晚上去赴宴,是好事吧!”
  “好事,那日本方面这些年对你这样好,你就忘了。”
  “头发长,见识短,女人见识,如今日本方面成了战败国,人家想躲还躲不及,你怎么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苏联是战胜国,如今是除美国以外最强的国,想巴结还来不及,他们主动邀请我们,肯定是认为我们这些人可资利用,一定是和我们共商大计,说不定我们还能捞个原职原官当当呢!”
  官迷心窍的人当然不只张景惠一个,几乎所有接到“请帖”的伪满大臣及一些有影响的人物都准时来到苏联驻长春卫戌司令部赴宴。
  没有拘谨,没有寒喧,伪满方面的人个个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气。很快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个面红耳赤,头重脚轻。宴会的主人,苏联的卫戌司令站起来,口气似乎很随意地问道:
  “诸位都是满洲国时的老臣,为了你们的康德皇帝,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你们大家如今可知道你们的皇帝在哪里?我告诉你们吧,他现在正在我们苏联的一家疗养院,生活得很好。他是非常想念你们的,难道你们就不想见见他吗?”
  这一问,可把大家问住了,刚刚洋溢在诸位大臣脸上的喜气一下子被吹到爪哇国去了。他们个个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好像是热昏的脑袋上突然被浇上一大盆冷水,宴会就此结束。各位大臣纷纷回到家中和妻儿告别,官没捞着,却被关进了充当临时俘虏收容所的三浦公馆,分两批被送往苏联。
  苏联虽然从来没有承认过伪满洲国,但也按照惯例给予张景惠以下的人以适当的安排,享受一定的待遇。苏联方面首先给这些伪大臣们召集了一个小型宴会,向他们宣布政策,并问他们有什么要求。这些伪大臣们当场表示,希望苏联当局送他们回去,从此解甲归田,不问政事。苏联方面并没有给予明确的回答,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到了溥仪身上。
  这天清晨,溥仪刚吃过饭,正欲出门,张景惠等人就堵在了皇上的门口。
  “溥大爷好,我们给你请安来了。”
  “溥爷吉祥,我们好想你啊!”
  “老人家,你不能不管我们哪!”
  你一言,他一语他说起来,溥仪再也无法出得门去,特别是从大家的口中再也听不到“皇上”、“陛下”的称呼,而是“大爷”、“老人家”的乱叫一气,这叫什么请安,心中还有我这个皇帝吗?他也不好把大家拒之于门外,于是冷冷他说了声:“请进吧!”
  门口还是请安,进得门来就成了请愿,张景惠首先开了口:
  “听说您愿意留在苏联,可是我们这些人家口在东北,都得自己照料,再说还有些公事没办完。请你跟苏联人说一说,让我们早些回东北,你瞧行不行?”
  “就是嘛!”张景惠刚说完,另一个人又开了口:“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祖祖辈辈世居东北,老百姓可是安士重迁;热土难离,求您了,溥大爷,您就给苏联人说说,让我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溥爷,就劳驾您老人家了。如若能回到东北,逢年过节的,我们也好给列祖列宗的陵寝添把香火啊,免得他们凄凉。”
  这话可说到溥仪的心窝,他这几十年的奋斗,何尝不是要恢复列祖列宗的“祖业”,以免愧对列祖列宗,我何日能回去,谁又能说得清呢!于是溥仪冷冷他说:
  “我怎么办得到呢?连我是留是去,还要看人家苏联的决定。
  这些家伙一听溥仪不愿意管他们的事,就苦苦地哀求起来:
  “您说说吧,您一定做得到,这是大伙的意思,大伙推我们做代表来求溥大爷的。”
  “大伙的事,不求您老人家,还能求谁呢!”
  “念我们平时对您老忠心耿耿的份上,您也不该撇下我们不管啊!”
  溥仪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去找这所疗养院的负责人。现在负主要职责的就是负责管理这些俘虏的苏联中校沃罗阔夫,溥仪向沃罗阔夫转达了大家的请求,同时恭敬地递交了自己的请求留居苏联的信。沃罗阔夫不冷不热他说:“好吧,我代为转达。”
  溥仪留居苏联国的请求虽未获得明确的答复,但溥仪信中提出的由通化大栗子沟再叫几名“内廷学生”和随侍来的要求,却受到了重视,苏联派了一名苏联军官和几名士兵乘坐直升飞机到了大栗子沟,引起了大栗子沟人的一片狂喜,溥仪等随苏联军官到了沈阳,但最后因种种原因未能到达苏联。
  十月中旬的一天,这所疗养院的负责人沃罗阔夫中校把溥仪等人集中在一楼大厅里,郑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纸文件,以非常严肃的口气宣布道:
  “我代表苏联政府正式通知你们,从明天起,你们将被转移到哈巴罗夫斯克,请你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
  “哈巴罗夫斯克,那不离中国不就不远了吗?莫非……”这一通知,又在溥仪及其以下的人中引起极度恐慌,但他们也无法违抗苏联的命令,一个个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收拾那极其简单的行装。
  哈巴罗夫斯克,地处黑龙江、乌苏里江汇合处。本是我国领土,其名伯力,大约在清朝康熙年间,沙皇利用康熙帝忙于镇压三藩之乱、平定台湾等事宜,派兵大肆入侵我国的这一地区,一名姓哈巴罗大的将军,极富侵略性,是沙俄侵略扩张的急先锋,率领一支队伍侵入这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达到长期盘踞占领这一地区的目的,便使用他的姓加上“斯克”——俄语“城”的意思,把伯力改为俄国地名。
  第二天清晨,带着简单行装的溥仪,从疗养院乘车直奔火车站,这次出行,既没有“净街”,也没有警车开道,而是在苏联武装士兵的押送下,开始了由赤塔到哈巴罗夫斯的四天四夜的旅行。火车逢站必停,停的时间又长,这可苦了溥仪一行人,虽然火车上也有食品、饮水供应,正常的生活是完全可以维持的,最让溥仪等人招架不了的是火车上的臭虫,这火车上的臭虫不同于一般的臭虫,一个个是黄色的。这倒不是俄国的臭虫色黄,而是因为战争的关系,这列火车好长时间未有运行,那臭虫已饿成了两层干瘪的皮并成了黄色。这次见了人,那可真是久旱逢甘露,死命地吸,溥仪一行人睡觉不能脱衣服,还要带上手套,包上头,一个个的形象非常狼狈。
  经过将近四天四夜艰苦难熬的征途,火车即将抵达目的地。火车上突然传来了一名女播音员用中文的播报:“大家好,旅途辛苦了,我们即将到达目的地,我们马上就要通过中国的黑龙江大铁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播音员播报“中国”二字时特别加重了语气,这下子溥仪的疑心病又犯了,难道我们这不是去哈巴罗夫斯克?难道苏联要把我们交给中国方面处决我们?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您多次保佑我渡过了劫难,难道这一次我就在劫难逃了吗?
  就在溥仪惊恐不己的时候,火车迅速地通过了黑龙江大桥,片刻未作停留,直奔哈马罗夫斯克而去,溥仪等人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溥仪等人在火车站等了好长时间才被允许下去,随即乘汽车穿过市区,直奔郊外,车开进一所小院子,院角有木桩架起的角楼,里面站着持枪的岗哨,院子周围都架设有铁丝网,网上悬有俄文写的“禁止越过,违者射杀勿论”的方木牌。院内是一幢二层小木楼,据说这幢楼原是某局长的别墅。楼上有一大间、两小问,溥仪带的一行人被安排在楼上,楼下一大间,带四个小间,伪满大臣们被安排在楼下。经打听,溥仪知道这个地方的地名叫红河子,红河子濒临乌苏里江,站在小楼上,北面正好对着乌苏里江,这处能看到黑龙江大铁桥,天气晴朗时,极目两望,还可以看到中国境内的群山。
  溥仪在红河子是怎样渡过他那俘虏生活的呢?他拜佛念经更加虔诚了,每天跪在床上“修行功课”,而他的几个族侄这时自然要退避出去,并给他放小哨。溥仪则每次必然拿出那本出逃时不慎被红药水染红了的诸满神课,噹噹地摇动八只日本的带孔的硬币。溥仪摇卦非常有耐性,什么时候摇出上签、什么时候才罢休。几个放“小哨”的族侄一见苏联士兵上楼来,就给他发暗号,苏联士兵进屋时,溥仪总是微笑着和他们打个招呼,苏联兵只是来看人数缺不缺便走开了。溥仪每天照例睡得很晚,起床很迟。他不招楼下的那些伪满大臣们来玩。那些伪满大臣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则呼卢喝雉,大押其宝,他们无钱可赌,就用苏联方面发给的长管纸烟俗称“大白棒”作赌注,有时为了几根烟卷,还闹得面红耳赤,大臣的斯文完全扫地;那些抽大烟的,由于当了俘虏,断了烟源,不用请医生给戒烟,都平安无事地断了瘾。溥仪和这些伪满大臣们不相往来,溥仪的这一行为使得溥杰大惑不解。
  一天,溥杰照例到溥仪的房中给溥仪请了安,溥杰看溥仪的精神满好,心情也比较舒畅,溥杰坐了下来:
  “哥哥,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问题?尽管说吧,我们亲兄弟还有什么可分的。”溥仪极为热情他说。
  “哥哥,你为什么不和那些大臣们来往呢?”
  “我和他们不一样啊!”溥仪叹了口气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们现在都是俘虏,说不定互相之间还要帮衬着点呢!要说从前在满洲园时,有日本人监视,想来往也不能来往,但现在日本人垮台了,应该和他们交往交往。”溥杰劝说道。
  “这个,你就不懂了,我和他们就是不一样。我们现在虽然是俘虏,但我曾经是皇帝,他们是大臣,现在日本人虽说垮台了,但我们的事可没有完。他们这些人是什么货色,那可大多是有奶便是娘的东西,他们都是希望回国的,而我呢!我可是有国难回,有家不可归的人啊!万一我们要是被遣送回家,你想他们还不都把责任往我身上摊,落井下石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如若再跟他们来往,万一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那不更是罪上加罪吗?”
  溥仪和其家族之外的人保持着不相往来的关系,但这时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他的岳父荣源。荣源在伪满时并没有什么官职,日本人看在他和溥仪关系的份上,给他安了一个满洲棉花株式会社挂名拿薪不上班的理事。有职无权,构不成战犯资格。苏军去抓伪中央银行总裁荣厚,偏巧抓错了人,荣源的邻居报告说,我们这里有个姓荣的,是溥仪的老丈人。苏军也不清楚他是干什么的,反正姓荣,又与溥仪有点关系,就被俘虏来了。荣源过去时,也只是在逢年过节时,照例进宫见上一面,而且由于婉容的问题,见面之后也是彼此隔阂,话不投机,很难说上三言两语。现在倒好,荣源每天晚上都来陪溥仪聊一阵子,特别到后来一段时间,溥仪的几个族侄被调到另外的战俘收容所,溥仪生活不能自理,端茶、倒水、洗衣、送饭便被荣源包了下来,荣源成了溥仪生活中须臾不可离的人了。
  一九四五年的十月节,对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人民来说是一个具有十分重要意义的节日,它既是俄国十月革命胜利二十八周年纪念日,又是苏联人民迎来的卫国战争胜利后的第一个十月革命节。苏联举国上下,载歌载舞,一片欢腾,溥仪所在的伯力市红河子俘虏收容所的苏方人员,也以各种形式庆祝俄国十月革命节,甚至个别的被俘人员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参加了苏方人员组织的联欢。节日刚过两天,人们还沉浸在欢乐之中,红河子俘虏收容所的大门前停了一辆带有“内务”字样的苏式吉普车,从车上走下了两名内务局的警察,令全所上下的气氛骤然改变,所中的被俘人员几乎是人人自危,难道谁又要被调查了呢?或者谁又要被遣送其他的什么地方?
  不一会儿,内务局的警察在所长捷尼索夫的陪同下,直奔楼上溥仪的房间,楼上的人员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溥仪先生,这两位是我们州内务局局长派来的。”捷尼索夫所长介绍道。
  “欢迎,欢迎。”溥仪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们奉局长之命,恭请溥仪先生前去赴便宴。”两名警察中一名高个子说道。
  “局长请我去赴便宴?”溥仪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溥仪先生,是我们局长请您。”另一位同来的警察补充道。
  “谢谢,不敢当,不敢当。”溥仪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不必客气了,请尽快走吧。”高个子警察道。
  “好,好。我这就去。”说着,溥仪匆匆忙忙地换件衣服,和来人一起向门外走去,溥仪的族侄毓嶦随即跟到了门外。
  “先生,请留步,我们局长只请傅仪先生一人。”毓嶦闹了个大红脸,不得不悻悻地退回。
  来邀请溥仪的是本州内务局的局长,姓道尔吉赫,中将军衔,是一位老布尔什维克,苏维埃反对协约国武装干涉和苏维埃内战时,他因作战勇敢,屡建奇功,很快从一名普通的士兵成长为一名师长,在红军中颇有威望。但在苏联的三十年代大清洗中。道尔吉赫遭到迫害,被关进监狱,如果不是意志坚强,相信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有几条命也该追随马克思、列宁了。二战爆发后,道尔吉赫重新被启用,他又为苏联人民反对德国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作出了重要贡献。欧战结束,道尔吉赫被调往远东地区担任伯力市所在州的内务局长。
  溥仪乘坐的吉普车刚在局长家的大门口停下,道尔吉赫局长就笑容满面地迎在门口:
  “欢迎,欢迎。”
  说着,道尔吉赫握着溥仪的手,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走向了局长家的会客厅。
  “溥仪先生,请用茶。我这是主随客便,这是你们中国的西湖龙井,是我让一位朋友从中国带来的,我很长时间没拿出来,今天专门拿出来招待你。”
  “谢谢,谢谢主人的盛情,实不敢当。”溥仪的口中谦让着,但脑海中不断回响的都是局长话中的“中国的,中国”的字眼,中国,这曾经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也曾经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但他也曾经干了无数对不起她的事,现在,却是他想也敢想的地方,是他想离开得愈远愈好的地方。
  “请用茶,请用茶。”局长的让茶打断了溥仪的思忆。
  “谢谢。”
  “溥仪先生,生活还习惯吗?”局长关心地问道。
  “很好,很好,谢谢贵国的安排。”说着,说着,一顿便饭摆在了客厅里。
  “溥仪先生,请。”
  “谢谢。”
  众人落座己毕,道尔吉赫局长开口说道:“略备薄酒,不成敬意,请。”众人举起了酒杯,溥仪本身就不胜酒力,而苏联人个个海量,喝酒的酒杯又大得惊人,溥仪哪敢多喝,只用嘴唇抿了一点,并没有下去多少。这下道尔吉赫可不愿意了:
  “不行,不行,我们初次见面,必须喝干,否则就不诚心。”
  溥仪在主人热情劝说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下了第一杯。
  “好,好,溥仪先生好痛快。”这边夸奖着,那边第二杯又添了上来。
  “来,来,初次见面,喝酒成双,这次不许谦虚了,用你们中国的俗话说叫:感情深,一口闷。”
  “喝。”溥仪在主人的劝说下,又喝下了一大杯。两杯酒下肚,溥仪已感到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主人也许看出了溥仪确实不胜酒力,开始言归正转,步入主题:“溥仪先生,我今天这薄酒淡菜,实在不成敬意。”
  “哪里,哪里,相当好,相当好。”
  “说实在的,就这薄酒淡菜,也只有我这局长才能拿得出,普通老百姓连想也不敢想,有的甚至吃粮也发生了困难。”
  “苏联人民是伟大的,一定会克服困难。”溥仪奉承道。
  “是的,苏联人民是伟大的。”道尔克赫自己竖起了大姆指:“我们苏联人民凭着自己的力量,在革命胜利初期,在革命导师列宁的领导下,冲破帝国主人的封锁,打败了十四国干涉。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中,在伟大的、英明的统帅斯大林领导下,不仅打破了德国法西斯,挽救了人类文明,而且还帮助中国人民赶跑了日本法西斯,拯救亿万中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为此,我们苏联人民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仅有二千多万伟大的苏联人民付出了牺牲,而且不少城市被夷为平地,工业设施遭到破坏,工业生产水平倒退二十年,农业生产也遭到极大破坏,劳动力极度缺乏,大片土地荒芜,今年又遭遇到严重的旱灾、虫灾,甚至连我这个乌克兰人的家乡乌克兰——这个号称苏联粮仓的地方,也发生了粮荒,人民生活极为困难。”道尔吉赫流下了眼泪。
  “困难是暂的,苏联人民一定会克服困难的。”溥仪脑子似乎清醒了点。
  “是的,苏联人一定会克服困难的。我们不仅要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我们还希望得到世界各国友好人士的支持。当然,溥仪先生,这也包括你。”
  “我?”
  “是,我们也希望溥仪先生为帮助我们克服困难,助一臂之力。”
  “好,我一定尽力而为,但……”溥仪欲言又止。
  “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只是我想请求贵方答应我一件事,我希望贵方批准我留居苏联。”
  批准一个废帝留居苏联,事关重大,这可不在一个州内务局局长的权限范围,但他也不便明确拒绝:“好,我一定代为转达,在此我也谨代表苏联政府对溥仪先生的慷慨支援,表示感谢!干!”
  “干!”
  主客一来二去,又各自饮了一些酒,昏昏沉沉的溥仪被送回了居所。
  回到住地的溥仪再也经受不住酒精的“考验”了,五脏六腑几乎重翻了个遍,这可苦了几个族侄,他们先是小心翼翼地侍候溥仪躺下,然后忍着刺鼻的气味一点一点帮助清理脏物,又把地板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直到房内的酒味很淡为止。
  几个小时过去了、溥仪终于醒过来了。
  “毓嵣、毓嶦、毓嵒,哪里去了。”
  “皇上。我们在,我们在。”大家齐声回答,很快来到溥仪的床边。
  “皇上,您好些了吗?”
  “皇上,您可醒过来了!”
  “皇上,苏联人也太不像话了,怎能让您喝得那么多,都吐了。”
  “吐,吐,还要吐那!”溥仪气呼呼他说。
  “还要吐!”几个族侄睁大了眼睛。
  “不是吐酒,是吐宝。”溥仪很有点心疼的味道说道。
  “吐宝?”几个族侄有点迷惑不解了。
  “苏联人请我喝酒是假,让我献宝是真。”溥仪说道。
  “那您答应了吗?”几个族侄齐声问道。
  “你们说,我能不答应吗?我要是不答应,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们先礼了,你还能让他们后兵吗?”
  “是,是,皇上高明。”
  “高明?高明个屁!我们要是献了,那我们今后的生活怎么办?”
  “今后怎么办呢?”几个族侄陷入了沉思。
  “有了!”毓嵣好似发现了新大陆。
  “有了什么?”大家一起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毓嵣。
  “皇上,您把那只宝箱拿出来。”
  “好吧,就在那床头柜的底下。”
  毓嵒在几个族侄中最小,很快爬到溥仪的床底下把宝箱拽了出来。
  原来,这只宝箱不是“一般”的宝箱,而是一只装电影放映机的箱子,他们从大栗子沟匆匆逃走收拾行李时,不知怎么就把宝物都装在这只装电影放映机的箱子里了。这只箱子是立着用的,箱子很深,里面还有黑绒里子,在箱底做一夹层,从上面往里看,是很难发现的。于是几个族侄们连夜动手改装起来,怕钉钉子有响动,便用钳子,甚至用手捏着钉硬挤进去,干活最卖力的毓嵒的手都碰出了血。他也没喊一声疼。这样,他们偷偷地装满了一夹层“宝中之宝”,然后把揭下来的黑绒照样糊好,其是巧夺天工,不是内里人谁也很难发现其中的秘密,为了奖赏几位族侄的忠诚,溥仪又给每位族侄每人分了两件宝。
  两三天以后,苏联当局派来了珠宝内行人,开列清单一一点收,并对溥仪的慷慨解囊大加赞赏。当然,溥仪也忘不了利用这一机会,他又一次写了一份申请书,要求留住在苏联,同时还要求三个“内廷学生”各写一份。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毓嵣拒绝写申请书。
  毓嵣本来是溥仪最信赖的侄子。当一九四○年毓嵣和吉林市女中毕业的梅景竹结婚时,溥仪则是爱屋及乌,对于这位洋学生出身的侄媳,不仅破例一次赏了五百元,而且还亲自陪同侄子、侄媳到帝宫的西花园照像。照好后,溥仪亲自动手洗了几张送给侄儿侄媳,这可是其他族侄望尘莫及的。毓嵣为此对溥仪忠心耿耿,不仅在宫中对溥仪服待得更周到,从长春迁都到大栗子沟时更是形影不离,从大栗子沟准备逃往日本时,毓嵣抛妻别子。当溥仪在沈阳机场被羁押后,毓嵣仍随侍左右。正是不断的滇沛流离,毓嵣对洋学生出身的娇妻更为思念,一双儿女的可爱的身影不断地萦回在脑海,这种情感哪是从生理到心理都对女人感到厌恶的溥仪所能理解的。还在红河子俘虏收容所时,毓嵣因对性感、多情的女服务员托尼娅多看了几眼,遭到了溥仪的“家法”的惩罚,如今,又要写申请书留居苏联,说不定从此将要和妻儿远隔大涯,永世难见。妻儿的砝码与一个废帝的砝码权衡起来,这也许正是毓嵣拒绝写申请书的原因吧!溥仪从此也就嫉恨上毓嵣了。
  一九四六年八月初的一天,伯力第四十五收容所所长陪伴着一位名叫别尔阔夫的苏联中校来到溥仪等人的住所,此人除母语外,精通中日两国语言。他来到溥仪居住的房间,用纯正的中国话向溥仪宣布道:
  “我代表苏联政府郑重通知溥仪先生:溥仪将于八月五日作为证人被送往盟国设在东京的远东国际法庭作证。”
  “东京”、“远东国际法庭”?东京,溥仪是熟悉的,他曾经以满洲国皇帝的身分,两次访问东京,并且受到“礼遇”,退位后,他想去日本而不得,而这次又来说自己到什么“远东国际法庭。远东国际法庭是什么东西?远东国际法庭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盟国远东委员会授权盟国驻日美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于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颁布通告,由美、苏、英、中、澳等十一国代表,组成远东国际法庭,在东京审判日本的首要战犯,最后经过两年零十个月的工作,终于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完成了审判,宣布首要战犯二十五人有罪,其中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广田弘毅、板垣纪四郎、松井石根等七人被判处绞刑。
  前两次溥仪到东京,那可是少者几十人、多者百余人的前呼后拥、随侍在侧,那这次还能就我一个人,万一遇到个什么事情,我找谁去商量?于是溥仪说:
  “我愿意服从苏联政府的安排,但我希望能带一名随从,且我的五妹夫万嘉熙自愿前往,希望贵方批准。”
  “不行。”别尔面阔夫断然拒绝。
  溥仪将被送往东京国际法庭作证的消息,很快在第四十五收容所传开。这立即在收容所的囚犯中引起极大的恐慌,特别是溥仪的族侄、弟弟、妹夫和近侍李国雄最为担心害怕。皇上到底是去作证人,还是去接受审判,也不知这一去是否还能回来?他们天天缠着所长问个没完,所长虽也曾肯定地告诉过他们,溥仪到日本就是去作证人,二十天之后溥仪就会回到这里,他们还是将信将疑。一星期后,所长拿着收容所里的日本俘虏自办的一张报纸,上面载着一条“特大新闻”:废帝溥仪前往日本作证。溥仪的这些亲信们看后才稍微放下一点心。
  溥仪请求带一名随侍,虽然未得到批准,苏联政府为便于溥仪到日本的生活和作证,专门给他配备了一名译员,此人就是前面提到的苏联中校别尔面阔夫。此人曾在我国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生活居住多年,既懂汉语,又精通日文。溥仪还穿上苏联政府为他特制的新装。溥仪穿上了这套得体的黑色西装,又在雪白的衬衫脖领下系上一条黑白相间的格纹领带,左胳膊上还挎着一件灰色的高级呢料大衣,溥仪本身又带着近视镜,给人一种斯文,儒雅的印象。就这样,溥仪在伯力地区内务局的别尔面阔夫中校和另外两名苏联军官的护送下,在伯力机场登上了飞机的航梯。
  飞机很快驶离怕力市区,进入一片浓浓的云海,而溥仪心中的迷茫的疑团则比这个云海更为浓重。他不断地从机舱的玻璃窗口往外看,想寻找一点能够确定他到底将会到哪里去的标志,但见下面山峰接连着山峰,好像是大兴安岭的模样,溥仪虽然在苏联生活了将近一年,但由于他坚持和别人老死不相往来的策略,还是不懂俄语,而飞机中同行的苏联军官又都用俄语交谈,他一句也听不懂,只好默默地呆坐在一帝。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一边在心里打着鼓。不是说飞往东京吗,怎么飞了老半天,还看不到大海?突然,苏联军官的谈话中出现了他仅能听懂的三个字眼:“哈尔滨”。溥仪更为疑惑了,难道这是往哈尔滨飞,而不是去日本?莫非是苏联当局要把我送交蒋介石之手,怕我害怕、拒绝配合,所以才故意说是要让我去日本作证?这不就完了吗?这不就等于前去送死吗?就在遐思万里、疑虑横生的时候,他乘坐的飞机却毫不犹豫地在一个机场上降落下来。溥仪被告知,这里离海参崴八十里地,他将乘汽车前往海参崴。
  略事休息后,溥仪坐上了苏联方面安排的汽车前往海参崴。汽车在这八十里的路上,依山奔驰,傍海疾行,路转通幽,情趣盎然。刚刚摆脱死神恐惧的溥仪似乎又陡然增加了兴致欣赏汽车两旁的优美风光了。那远方巍峨的山岩,与紫禁城御花园中的假山绝不可同日而语;这近处嶙峋的怪石,也绝非伪满皇宫的西花园中所能见到的奇观;这公路两旁的野花异草的野趣,也绝非伪帝宫西花园的娇嫩的花草的做作所能比;那远处峭壁绝岩的苍松也绝非紫禁城中的松柏所能比。沉醉于欣赏美景而带来的喜悦之中的溥仪,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海参崴。
  海参崴在绥劳河口海湾东岸,金时尾恤品路,清代为吉林铎春协领所辖。一八六○年,沙俄强迫清政府订立不平等的“北京条约”,割占我国四十余万平方公里土地,海参崴被割占,沙俄筑城建港于此,命名为符拉迪沃斯托克,意为控制东方。经过沙俄几十年的苦心经营,这座城市成为一座幽静而美丽的山城,无论是山脚下,还是山腰中,都有楼房矗立,山城虽起伏不平,建筑却井然有序。溥仪住在这座城市半山腰的一座六层楼中,从窗户向外远远望去,浩翰的碧海,洁白的浪花,点点鱼帆,林立的桅杆,尽收眼底,真让人平添醉意,他这才确实领略了“海阔天空”的真实内涵。
  山城连续多日为浓雾所迷漫,飞机无法起飞,到了第六天,终于雾过天晴,飞机从海参崴腾空而飞,直插云霄,迅即飞临大海的上空,从机舷的窗口向外望去,大海无垠,万顷碧波,上漾苍穹,下连深海,蓝极绿极,水天相接,此刻的溥仪才真正领略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的“天”是多么的大,“土”是多么的阔。但面对如此美景的溥仪,并无心情去欣赏,他不禁想自己十多年前的第一次访日的情景。
  那是他第一次以满洲国皇帝的身份被邀前往日本,而这一次却是以证人的身份前往日本,是死是活,亦未可知,那一次前往日本,前护后拥,极为威风;这一次前往日本,孤单一人,形影相吊;那一次前往日本,他为万人仰慕;这次访问日本,他将为万夫诉指,溥仪的心情怎能平静得了啊。
  飞机很快到了东京机场上空,先是几架美国军用飞机耀武扬威地迎面飞来,肆无忌惮地左盘右旋,片刻不离地尾随降落;走下舷梯的溥仪又遇到身穿美式制服的警察的例行公事式的盘问,态度十分生硬,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人物似的;善于捕捉新闻的记者的闪光灯不断闪烁,问话声叽叽喳喳,且尖刻直率;这不禁又触动了溥仪记忆的神经,他回忆起了第一次访日的“壮观”场面;他所乘坐的“比睿”号刚接近日本的横滨港,就有数十艘日本当时最先进、威力最大,吨位最大的战舰列队欢迎,齐鸣二十响礼炮;接着又有数十架飞机做特技飞行表演,以示欢迎;横滨港的码头上,不仅有天皇的御弟雍仁殿下莅临欢迎,而且有数万群众高呼口号、夹道欢迎!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溥仪怎能不黯然神伤,有恍若隔世之感!
  溥仪来到东京所受到的待遇,引起了他无限的伤感,但他曾经拥有过的“皇帝”的身份,却在东京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世界各国的报道把八月十六日称为东京审判的“一个划时代的日子”。溥仪出庭的消息事先就传开了,人们争相来看,所以这天的法庭便显得极为拥挤,法庭前专为贵宾保留的座位平常总是稀疏冷落的,今天却早已人满为患,而坐在第一排的几乎是清一色的苏联人,记者席上则早已坐满了各种肤色的手持摄影机和记录簿而急待发回电讯的人;特别是台阶上边的旁听席,简直是拥挤不堪。庭上的各国的精英法官,神情一个更比一个严肃。
  一九四六年八月十六日,确实是历史上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一天。上午十一时二十五分左右,东京法庭审判长威伯的威严而宏亮的声音响了:
  “传证人到庭。”
  法庭执行官维恩米特作前导,两名卫兵护送,一位瘦而高,带近视镜的中年男子步入法庭,缓缓地走向证人台。整个法庭顿时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把目光投向这位证人。只见他身着一套深青色的西装,白衬衫,黑领带,杂有白色斜格花纹,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因为没有戴帽子,可以看到他那满头厚厚的头发,其中有一绺乌黑乌黑地垂在宽阔的前额上,他就是中国前清的未代皇帝,满洲国的“康德皇帝”——爱新觉罗·溥仪。
  法庭照例询问了溥仪的年龄、性别、职业,并且按照西方的传统进行了宣誓。溥仪用他那稍微有点嘎声的北京话回答了季楠检察长的讯问。然后,溥仪按照季楠检察长的要求陈述自己的经历——
  我一九○六年出生于北京,名叫溥仪,祖父奕譞,是清朝第六代玄宗成皇帝旻宁的第七子,受封为第一代“和硕醇贤亲王”,父亲载沣袭爵位为第二代“和硕醇贤亲王”,按照满族的习惯我们的名字前都另外加爱新觉罗四字。一九○八年,随着“老佛爷”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的病危,慈禧太后自知在世之日不多,为善后事,选定我“承继同治,兼祧光绪”。我于一九○九年即大清皇帝位,时隔两年,南方奸党作乱,辛亥变起,百姓为之蛊惑,人心思乱,烽烟遍地,奸党在南京建立所谓的“民国”、袁世凯老贼欺我孤儿寡母,落石下井,乘机要挟,撼我国基,动我社稷。我孤儿寡母,势单力簿,为势所迫我被迫逊位。当然这一切都是别人操纵的,可以说我是“糊里糊涂地做了皇帝,又糊里糊涂地退了位”。但我退位后仍留居紫禁城,保持着“宣统皇帝”的尊号,过着原封未动的帝王生活。自退位后我也开始了我的启蒙教育,在宫中几位皇额娘的主持下,先后请来给我授业的老师有清末状元、大学士陆润庠、翰林内阁大学士兼礼部侍郎陈宝琛、双榜进士满文教师伊克坦、清末颇有声名的文人徐坊、少年时代就入翰林的朱益藩、清末著名的词章学家梁影芬,后来又为实现我出洋留学的宏愿,给我请了英文老师庄士敦。一九一七年七日,在张勋、康有为等人的操纵下,我又被推上大清皇帝的宝座,但仅过了十二天,我又经历了我一生中的第二次退位。但这时我仍是一个懵懂少年,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在几位皇额娘的操办下,我娶郭布罗·婉容为皇后,鄂尔德特·文绣为淑妃,在皇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也成为清朝历代在皇宫中举行的最后一次婚礼,一九二四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直系军阀将领冯玉祥,因和其首领吴佩孚有隙,从激战的前线秘密撤兵回京,发动了北京政变,囚禁了贿选总统曹锟,强迫曹锟免去了吴佩孚本兼各职。我也被逼出宫,逃回我原来居住的醇王府,但不久就在日本人的操纵下,我离开醇王府而避居天津,先后住在“张园”、“静园”,过着悠哉悠哉的寓公生活。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当时在天津发生了种种奇怪而危险的事情。有一天,有人籍中国人的名义,送来一筐水果,打开一看,原来里边装的是炸弹。不久,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官季椎浩平将军来了,他说天津很危险,劝我到旅顺去,实际是强制前往,我不得己才去的。在天津,我和家人住在一起,到旅顺去,同行的人只有郑孝胥父子,家属等直到后来才到达旅顺,到了旅顺后,我又完全受制于板垣征四郎。
  “请停一下,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季楠检察长打断了溥仪的叙述。
  季楠:板垣上校对你说什么来着?
  溥仪:板垣上校大约与我谈了两个半钟头,他说,“东三省的张学良旧政权压迫人民,推行劣政,所以发生了种种让人不能接受的事件,严重影响了日本的既得利益,为了驱逐他们,造福于民,维护日本的利益,希望能在满洲成立新的政权。”
  季楠:这是板垣的独自见解,还是遵照长官的命令?
  溥仪:他是遵照当时日本驻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的命令和我说的。
  季楠:板垣希望你在满洲担任什么工作呢?
  溥仪:他说因为我是满洲人,请我当新国家的元首。还说日本对东三省没有领土野心,成立完全独立的政权。
  季楠:你答应了吗?
  溥仪:没有。我非常严厉地拒绝了!
  李楠:你为什么拒绝呢?恢复权力不是你朝思暮想的吗?
  溥仪:板垣希望在新成立的满洲国政权中要用日本人作官,日本人在满洲国必须和“满洲人”享同等待遇。
  季楠:在板垣和你谈话作出这些要求时,日本的关东军在满洲有什么行动吗?
  溥仪: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凭借优势力量和强大的武力,不久占领了整个东北三省,同时在沈阳由日本人协助组织了地方治安维持会,土肥厚是组织地方维持会的主要人物。此后日本军队便对没有逃出留在沈阳的中国官吏予以压迫。
  季楠:板垣上校是在什么时候向你提出上述请求的。
  溥仪:我被胁迫到旅顺是在一九三一年初冬。此后经历了大约半年的时间,他才请求我当新政权元首的。
  季楠:你拒绝了他的请求时,他的态度如何?
  溥仪:板垣上校表现出非常不满意的样子。
  季楠:你和板垣第一次会面后,又和顾问们商谈过吗?
  溥仪:和郑孝胥、万绳栻商谈过。板垣也与他俩见过面,听说他对我的顾问讲:那个请求决不是他个人的,也不是本庄繁司令个人的,而是关东军的既定方针,如果予以拒绝,就将被看作对关东军不友好,关东军就将采取断然措施!
  季楠:你的顾问和板垣的谈话,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溥仪:我是从顾问那里听到的,顾问告诉我:“板垣威胁我们,如果不听他们的话便有生命危险,东北已完全控制在关东军的手中。”因此我的顾问们劝我答应板垣的请求。
  季楠:板垣对你的顾问们的态度怎样?
  溥仪:顾问们告诉我,板垣的态度是非常严厉与强迫的。
  季楠:你听说主张推出“满洲国”元首的是谁?
  溥仪:我听说是关东军司令本庄繁。
  季楠:当时你的顾问都有哪些人?
  溥仪:郑孝胥、万绳栻,罗振玉和郑垂四个人。
  季楠:这四个人中间有没有在南京国民政府中担任过什么官职?
  溥仪:没有,他们从没有在南京国民政府中担任过任何职务。
  季楠:你和顾问们商议,对于板垣的要求到底是拒绝还是答应呢?
  溥仪:(表情显得十分诧异,双手一摊,随即用手扶了扶他的近视镜,环视了一下高高在上的十一位各国的法官,嘴角露出一点笑意,似乎要嘲笑这些法官们的幼稚)什么?要我拒绝日本人的要求,这可能吗?当时那么多民主国家都不能抵抗日本的侵略,我有什么能力单独抗拒他们?
  季楠:(用手点了点桌子)请你不要激动,你没有能力抵抗应该是属实的,但关键是你是否有抵抗的意志呢?
  溥仪:我是真心想拒绝的。然而,一则有板垣用武力威胁,二则有我的顾问们以生命危险为理由劝我答应,三则因为我已处在旅顺也就完全被日本人握在手中了,还有什么可说!一旦拒绝日本人,日本人的作为你们能不知道吗?他们势必杀我灭口,实在因为不得己,我屈服了。
  季楠:拒绝出任满洲元首便有生命危险,这个话你是直接听到的吗!
  溥仪:是的!板垣和我的顾问都对我说过,而且我已经感到了身边的危险。
  季楠:你有执掌庞大国家的政治经验吗?
  溥仪:没有,我幼时便把政权让出去了,所以毫无政治经验。
  季楠:根据你所言,你到东北完全是被胁迫的了?
  溥仪:是的,完全是日本人胁迫的,特别是被板垣征四郎。
  季楠:板垣征四郎。(他说着用手指了一下被告席)你所说的那个板垣征四郎,就是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个板垣吗?
  溥仪迅速地瞥了一眼,应声说:“是。”
  此时此刻的板垣,再也看不到当年跃马横枪、不可一世的关东军参谋长的形象了。他坐在被告席上,听到提到自己的名字,立即呈现出惊恐不安的情状,不断用其颤抖之指,触弄他的耳机下面的电线。当溥仪说他运用威胁恫吓手段,逼迫他们到东北做傀儡时,板垣的面部因憎恨惧怕而变得铁青,嘴角向下,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仅用眼角瞟了瞟在场的听众,然后假装未看见,像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溥仪第一次出庭作证,虽然对日本帝国主义作了一定的揭露,但由于他为了摆脱自己,也把一些事实回避了。他没有敢如实地承认他是为了自己当皇帝而到东北来的,日本人正是利用了他的这一点才胁迫他的。
  溥仪从法庭回到住处后,思前想后,这次出庭有什么教训呢?他总觉得有些问题还没有说透,憋在自己胸中十几年的怨气还没有完全出来,还应该多说,深说。“唉,自己真是大老实了。”他不断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九日,溥仪第二次出庭作证。溥仪的这次出庭和上次相同的是,无论是贵宾席、记者席还是旁听席,甚至走廊上,整个法庭坐无虚席;和上次不同的是站在证人席上的溥仪神气活现,回答问题伶牙俐齿,口惹悬河,时而蹙紧眉头,时而微动着他的身体,而且有时声调激动,有时挥动手臂,做着手势,有时甚至敲打着证人台,大为法庭观众所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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