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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漂泊东川幕




  十月,柳仲郢从蜀派人送来哀悼问候书信,又送钱三十五万,催李商隐起程赴蜀。
  柳府主也是一番好意,尽快离开使他睹物怀人的哀痛之地,换个环境,对他精神和身体都有好处。
  李商隐接受劝导,决定起身入川。
  老夫人希望商隐把儿女们留在自己身边。她说她会像对待亲孙子孙女那样照顾他们的。但是,八郎却暗中表示反对。李商隐是个要强之人,勉强留下,让孩子们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他不放心。他婉转地谢绝了老夫人的好意。
  最理想的安排,自然是把孩子寄养在他们的六姨家。他们的六姨心眼好,喜欢这些孩子,况且替妹妹照料遗孤,她认为是自己的义务。
  临行前的一天,他跟老夫人辞行后,到晋昌坊宰相府,跟令狐綯告别。这是一种必须的礼节,他想到今后仕途出路,还得依靠八郎帮助,尽管受些屈辱,也得这样做。
  日映未时,李商隐来到相府客厅,仆役端来一杯香茶,说宰相老爷正在午睡,不好叫醒,请他稍后。
  一杯香茶,慢慢品茗,每到剩下半杯时,仆役便来斟满,然后默默地退下,毕恭毕敬。
  李商隐摇摇头,相府的规矩与恩师家大不一样。恩师是位仁厚长者,对仆役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仆役与主人像一家人,和和睦睦。可在相府,总给人一种森严冰冷之感,让人周身不舒服。
  他想站起来,在客厅里走动走动。刚一起身,那仆役迅速跑过来,问道:
  “大人,您走吗?令狐老爷已经起来了。”
  “是吗?现在是甚么时辰?”
  “已经日入酉时了。”
  “请你进去再通禀一下。”
  “大人,小人刚刚通禀,才出来。令狐老爷正在喝茶,喝完茶,就能出来会客了。”
  李商隐只好重新坐下等候。
  那仆役绝不怠慢客人,马上又斟满热水,然后又默默地退下,依然毕恭毕敬。
  黄昏戌时,那仆役在门外突然呼道:
  “宰相老爷驾到!”
  李商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令狐綯一脸霜气,方步走进,没有理会李商隐抱拳施礼,坐下后,呷一口仆役送上来的香茗。
  “听说你要走啦?”
  “是的。今天上午跟师母辞行。下午来相府,与八兄告别。”
  “好啊!柳仲郢政绩不错。早年牛公僧孺大人很器重他。可惜会昌年间跟李德裕跑。宣宗即位,李德裕罢相,他就没得好,贬放地方,调动频繁,始终是个四品官,那还多亏白相公敏中和我说了不少好话,否则早就跟李德裕郑亚等人贬放边远荒蛮之地了。看见没有?你跟谁结交,跟谁在一起做官,太重要了,会影响你一生一世的前程,懂吗?”
  李商隐没有言语,任凭他教训,好像很同意八兄的观点,又像不同意。
  “柳仲郢临行前,来府上告别时,曾讲到过你。我从中美言过,他会对你好的。我们亲如兄弟,他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嘛。去吧,有事派人回来说一声。”
  令狐綯端茶送客。
  李商隐只得站起来,像个受委屈的小学生,退了出来,心里很难受。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气?为什么要跟他告别?又为什么要离开京都、离开亲人?边走边顺口吟咏道:
  ……
  人岂无端别,猿应有意哀。
  征南予更远,吟断望乡台。
  第二天,寒风凛冽,征程尘土飞扬。韩瞻带着夫人六姐和孩子们,把李商隐送到咸阳。
  冬日,柳叶落尽,枯枝在寒风中颤抖着,渭水结了一层薄冰。
  李商隐看着连襟、同年韩畏之与夫人美满幸福的生活,往事忽然浮现脑海,丧偶之痛强烈地袭上心头,他悲痛地吟咏道:
  佳兆联翩遇凤凰,雕文羽帐紫金床。
  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
  乌鹊失栖常不定,鸳鸯何事自相将!
  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
  吟罢,李商隐痛苦地垂下头。
  韩畏之重吟一遍,觉得调子太低沉,感情过于悲伤。首联说他和自己先后遇到“凤凰”,同获佳偶。颔联先写同登科第,后说他却独丧家室而悼亡。颈联先说他屡屡失官,栖住不定,后写我自己鸳鸯成双,欢聚一地。尾联越发悲凄,写到眼前,他要远行三千里,自己与夫人送他到咸阳,日已向晚,前路漫漫,充满了苍茫迟暮之情,令人怅恨不已。
  畏之摇摇头,拍拍商隐瘦削的肩头,道:
  “义山弟,振作起来!走上黄泉路,是不能回头,也永远回不了头的。多想想孩子们,他们都希望你早日归来,希望得到你的爱、你的关怀和照顾。你是个慈父!”
  李商隐握住畏之的手,点点头道:“我明白。”
  “节哀顺便吧,商隐!七妹知道你这样哀痛,她也会……
  不高兴的。”
  畏之夫人六姐劝着,自己先哽咽难言了。
  孩子们出声地哭起来。
  六姨妈擦干自己的眼泪,哄着孩子。
  李商隐再也忍不住泪水,转过身一狠心,催马上了大路,没敢再回头看一眼亲人!


  李商隐由大散关南下,经阳平关入蜀。面对雄伟险峻的重峦叠嶂、悬崖峭壁以及亘古遗迹,他写了《悼伤后赴东蜀辟至大散关遇雪》、《筹笔驿》、《利州江潭作》、《井络》、《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张恶子庙》、《漳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等诗。
  在这些诗中,李商隐把写景与咏史融而为一,倾吐了郁积心头的愤懑,表达了对未来前途一种莫名的不安和落寞情绪。
  他虽然与柳璧是好友,但对他父亲的为人,不完全了解,不比郑亚是自己的荥阳同乡,也不比卢弘正是自己的远亲。况且柳仲郢聘他为记室,他并不满意,因为官职低于桂幕和徐幕。在这组诗中,也有程度不同的流露。
  十月末,李商隐终于到了梓州,受到府主的热情欢迎,举行了盛大的洗尘宴。
  柳仲郢矮个,敦实,开朗,举杯在手,向众幕僚们介绍道:
  “今天是东川幕府大喜日子,我把九州著名诗人,朝野著名章奏高手李公商隐,聘请到荒蛮蜀地,是我的一大荣幸,也是东川幕府的一大幸事!原拟屈尊记室,今有吴郡张黯代替,所以改任判官,不知商隐意下如何?”
  李商隐原来对聘为记室不高兴,现今改聘节度判官,自然喜欢,站起来抱拳称谢。
  坐在旁边的柳璧伸手拉他一把,让他坐下,悄悄地道:
  “义山兄,别急。家父后面还有话没说完呢。”
  果然,柳仲郢把杯酒喝下,又道:“本幕还推荐他为检校工部郎中,朝廷已经下诏了。”
  节度判官是幕府中重要的高级幕僚,“分判仓、兵、骑、胄四曹事”。当年李光弼在徐州,只有军事上的事情自己决断,其余的一切府务尽委判官,各位将领有事,都要找判官商量办理。朝廷对判官一职也极为重视,有严格的规定,如必须做过记室,还要有相当的任职资历,马虎不得。
  这是他始料不及的,李商隐十分高兴。
  “义山兄,家父既与牛僧孺友善,李德裕掌政时,也受到他的重用,没有受过党争的祸害。家父为人正直、公正,从不参与党争中某一方对另一方所进行的排挤、攻讦。家父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人,很赏识你。对你受到党争迫害很同情。”
  “原来是这样!入蜀前,愚兄还担心忧虑过,现在好啦,请转告愚兄对府主的谢忱。”
  “不必言谢。”
  可以说,柳仲郢对他的器重、信任和关怀程度,比起郑亚、卢弘正,殆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使李商隐郁积心头的丧妻哀伤、别离儿女的愁绪和仕途失意的悲愤,有所平复。
  这时与东川毗连的西川节度使(治所在成都)辖境发生一桩刑事案件。一个名叫姚熊的人,跟另一名叫阿安的人发生殴斗。阿安性急,朝中又有靠山支持,不等节镇审问判决,就直接向御史台控告姚熊。
  朝廷对这案件十分重视,特下诏让东川节度使派人赴成都,帮助会审。
  柳仲郢考虑到李商隐和西川节度使杜悰是表兄弟,有些关系便于协调处理,就派他前往成都会审。
  李商隐大中五年十一月出发,岁暮抵达成都。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所以把事情弄得复杂化,责任在杜悰的昏聩无能和懒惰。他来到西川后,就没断过狱、审问过案件。有许多人,无论是犯罪还是无辜,一律囚系牢中,任其饿死腐烂。
  他是个典型的尸位素餐的封建官僚。
  姚熊和阿安一起被抓进大牢,一关就是半年,阿安家中老母八十八岁,而小儿却一岁,上有老下有小都需要照料,他怎么能在大牢里混日子呢?托人多次向杜悰求情行贿,都因杜悰不稀罕那么一点银两而不加理睬。
  杜悰这个秃角犀庸俗愚蠢,却自视极高,并没有看得起这个瘦骨嶙峋的表弟,但因有朝命,并有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推荐信,不敢怠慢,为李商隐举行规模颇大的欢迎宴会,还把他的妻子歧阳公主叫出来作陪。
  大概多喝了几杯酒,李商隐非常激动、兴奋,当场吟咏《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因为杜悰于会昌初年,曾诏拜检校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杜悰听得如此宏丽、如此激昂地歌颂杜氏祖德,称扬杜氏文才武略并茂,而对自己也极尽赞美,说自己才气超异,立身惟在“济世”安人,不愿崇尚武功,身为将帅,却风流儒雅。他非常高兴,站起来连连催李商隐饮酒,不管他身体是否承受得了酒力。
  李商隐本意在诗的后部分“有客趋高义,于今滞下卿”抒发自己屈沉下僚的不满;“悼亡潘岳重,树立马迁轻。陇鸟悲丹嘴,湘兰怨紫茎”,诉说自己悼念亡妻之苦,平生宏志又不为人所推重,自伤怀才不遇;“弱植叨华族,衰门倚外兄。欲陈劳者曲,未唱泪先横”,希望表兄杜悰能够提携推引。
  然而,这个秃角犀并没有注意诗的这部分,或者是知之不理,这使李商隐感到迷茫,大概自己赞扬杜门祖德和夸颂他的政绩,说得太多,使自己的愿望被淹没?
  李商隐喝了两杯酒,愈加兴奋,站起来又献诗一首,道:
  “‘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辄以诗一首四十韵干渎尊严,伏蒙仁恩,府赐披览,奖踰其实,情溢于辞,顾惟疏芜,昌用酬戴,辄复五言四十韵诗献上,亦诗人咏叹不足之义也,’
  以上所言,权作诗题吧!”
  杜悰神采飞扬地拍掌道:“贤弟,诗写得真好!对我杜门的称扬,写得极妙极妙。我杜氏一门个个文才武略,为李唐江山社稷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贡献,理当得到皇上的圣宠!贤弟在诗中多写一些,让读你诗的人,都知道我杜门的功绩。”
  李商隐听他这么一说,把自己原来的思路顿时打乱,心中不太情愿,但是,表兄当众这么一讲,自己不这样做,不多称扬他杜门文才武略,岂不卷了他的面子?李商隐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重新调整思路,无可奈何地按照前首诗的路子,又吟咏一首。
  这两首四十韵五言诗的思路结构基本相同。用了大量篇幅,大量笔墨歌颂杜氏,赞扬秃角犀,几近阿谀奉承,低三下四。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表兄引荐,“感激淮山馆,优游碣石宫。待公三入相,不祚始无穷。”
  杜悰完全明白表弟谦卑恳求的目的,但他是个不愿意帮助别人之人,尤其对这样才华横溢的表弟,是万万不可荐引的。假如引荐他入朝做了宰相,那么自己怎么办?还能“三入相”吗?他皱起眉头,转而言他,不再理睬这个傻乎乎的表弟了。


  李商隐很快把阿安和姚熊殴斗案处理妥当,两个仇人高高兴兴地都出了大牢,都很感激东川节度判官的明察。
  公事办完,他游览凭吊了武侯庙,作了一首五言排律《武侯庙古柏》,表达了对诸葛武侯的崇敬。他还去了浣花溪,瞻仰了大诗人杜甫故居,写了一首题为《杜工部蜀中离席》七律,对杜甫落魄潦倒生涯,寄寓了无尽感慨。
  大中六年(公元852年)春,李商隐由成都回到梓州。四月,杜悰迁淮南节度使,白敏中离开朝廷,出任西川节度使。
  当杜悰离蜀路过东川时,柳仲郢又派李商隐前往送行。
  杜悰离开成都,由水路沿沱江而下长江。李商隐由梓州沿涪江而下长江。两个人在巴县界首地方相遇,李商隐代表柳仲郢节度使为杜悰饯行。
  巴县因巴江而得名。巴江曲折迂回如“巴”字,故名巴江。江岸绿柳垂江,一片滴翠。江风徐徐,清舒宜人。
  杜悰对表弟的请托荐引,不置可否,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使李商隐再度萌生恳求之意。宴饮中,又作一首题为《巴江柳》即景抒情五言绝句,诗云:
  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
  好向金鸾殿,移阴入绮窗。
  杜悰以为表弟又要赞颂杜门祖德和夸奖自己政绩,心里非常自得,侧耳倾听着。去年表弟的两首四十韵五言长诗,杜悰悄悄派人送到京师,在京城广泛散播,希望传到宫中,希望圣上能够御览,则第三次赴京入相就大大有希望。
  但是,这四句诗,前两句是写景,后两句却要把柳荫移入金鸾殿上,异想天开!杜悰颇为不悦,道:
  “表弟,就这么四句呀?写得太少啦!没意思。比去年的四十韵五言诗,差远啦!柳荫还能随便移动吗?不合情理,错啦,错啦!”
  “表兄,这两句,小弟是用了典故。”
  “还有典故?真看不出来。”
  李商隐苦笑了,解释道:“小弟是用南朝张绪的故实。他曾把巴江柳带回江南栽种,后来刘悛也从蜀中带回数株垂柳,献给齐武帝萧赜,栽植在太昌灵和殿前。武帝看着柳枝甚长,状如丝缕,赏玩忘返,赞道,‘这杨柳风流可爱,像张绪当年栽植的巴江柳。’”
  “哟!看看你也不嫌麻烦,这么两句诗,用什么典故呀!
  绕来绕去,不就是这么棵破柳树吗?真没意思。”
  李商隐见表兄依然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叹了口气,欲说犹罢,最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
  “实话对表兄明白地说吧,小弟就是想请表兄……”
  “嗨!不要解释了。你们这些人呐,唉!书读多了,越发糊涂。以后你要少读书,多向表兄我学着点。你看我吧,从来不读书,小时候读的那点书,早忘光了,可是官运亨通,财源滚滚而来。你能做得到吗?连一首小诗,你都没写明白,还能做官吗?好啦,你别讲了。我也不愿意听!”
  李商隐憋了一肚子气。他看不懂诗,就指责别人没写明白。他不读书,愚蠢至极,还有脸指责读书人越读越糊涂,真是颠倒黑白。
  表兄不愿意听解释,表弟也不愿意再解释什么了。李商隐彻底失望,扫兴而归。回到梓州,虽然经常参加府主和幕僚们的游山玩水,饮酒赋诗,吟花赏月,但是思念亡妻和儿女之愁苦,又油然而生,常常被病魔纠缠着,不得宁静。
  柳仲郢是位善解人意的人,对他的这种悲惨遭遇,亡妻之痛,深表同情。在一次宴游,他突然指着一位歌妓,笑道:
  “义山贤侄,她叫张懿仙,色艺双绝,是个好姑娘,让她来侍候你好啦。”
  李商隐仔细端量那姑娘,果然美艳鲜丽,浑身充满青春朝气,极富性感。可是想到亡妻那倩秀身影,不由得把目光移开。
  “义山贤侄,你这样痛苦,这样折磨自己,怎么成呢?当初催你来东川梓州,就是想让你换个环境,使你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如果身边有个姑娘,你是否……”
  “不。府主大人,请您原谅商隐。商隐实难接受大人的盛情美意。商隐虽然写了不少浓情艳意诗,那不过是‘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而已,却很少涉足风流韵事。尤其与王氏婚后,商隐绝对没有染指过其他任何女子,今后也不可能有任何女子走进商隐的生活。”
  柳仲郢肃然而生敬意,身处腐糜环境,妓女、歌妓随处皆有,他却一尘不染,实为难得,刚要称赞几句,只见李商隐吟道:
  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
  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
  吟罢,李商隐见众人不解其意,忙注释道:
  “诗的题目为《李夫人》。李夫人是汉武帝刘彻的侍姬,‘妙丽善舞’,少而早卒。武帝怜悯她,画她的像悬挂在甘泉宫。这首诗,是借古喻今,表面咏史,实际上是表达商隐的心迹。首二句,是说武帝和李夫人双方有情有意,才结合成至死不忘的一对情侣,而自己与张懿仙姑娘彼此毫无情愫可言。所以下面两句,用‘白茅人’喻府主,‘月’喻亡妻王氏,‘星’喻张姑娘。就是说,自己对府主的好意,没能接受很惭愧,因为娇妻虽殁,其他人是代替不了的。”
  “商隐贤侄,休要过意不去,此事是勉强不得的。”
  李商隐在东川被思乡和悼亡所笼罩,心情抑郁,常常卧病。
  为了排遣愁郁哀伤,他开始笃信佛家禅理,跟僧人交往甚密。在整理编辑自己文集《樊南乙集》后,写了一篇序,云:
  三年已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尅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
  他还捐资修建佛寺,自愿整理佛经。
  李商隐早年“学仙玉阳东”,晚年崇佛。他把道佛融而为一,兼收并蓄,希望自己沉浸虚无,遁入释道,摆脱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苦闷、身体上的病魔纠缠,把悼亡、思乡和慨叹愤激写进许多诗中。
  大中九年(公元855年)岁末,柳仲郢镇东川五年后,被朝廷内调为吏部侍郎,梓州幕府行将解散。幕僚们不仅留恋府主的宽容大度,而且还恋恋当地乐籍中的歌妓,分别之际,别有一番滋味。
  李商隐心中只有亡妻和寄养在京的儿女们,想到回京与儿女亲人团聚,一阵喜悦,一阵激动,因而张口吟咏《梓州罢吟寄同舍》七律一言,诗云:
  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
  君缘接坐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
  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
  诗的前四句,是写梓州幕府罢后,同僚眷恋官妓情形,商隐以此为戏。后四句,是诗人自抒情怀。“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可以说,是商隐五年东川幕府生活的概括。
  在东川,他确实写了不少“楚雨含情”的艳情诗。李商隐深怕别人误会自己也与那些幕僚们一样,迷恋歌妓和官妓,于是郑重声明,“皆有托”!即假艳寓慨,借芳草美人以曲传身世之感和怀才不遇之慨。
  当然,诗人并不知道这一“声明”,导致后人对自己的所有艳情诗与《无题》诗的理解,更加复杂化,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李商隐随同柳仲郢离开梓州,走陆路,经兴元西南的金牛驿,直入京都长安。这时已是大中十年春天了。
  柳仲郢在赴京途中,因未及时上书谢恩,朝命改任兵部侍郎。
  李商隐到了京都,便迫不及待地赶到连襟兼同年韩畏之家,和儿女们幸福地团聚。
  韩畏之在朝已出任虞部郎中。李商隐看到同年温暖安定,融融欢乐的家庭,又勾起对亡妻的怀念。
  温庭筠不知从何处得知李商隐已回到长安,住在韩家,匆匆闯了进来。
  这位温钟馗,亦然未改旧习,穿着随便,不拘小节,进屋抱拳施礼,抓住李商隐的手,哽咽道:
  “义山啊!你去东川,一走就是五年,为什么不给她写一封信?让她望眼欲穿,含恨而去呀!”
  李商隐大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说谁含恨而死?”
  温庭筠不语,大声痛哭着,像个孩子。
  难道是女道姑宋华阳?这多年,已经没有往来,她怎么会盼望自己的信呢?难道是柳枝姑娘?也不可能,她流落关东多年,也没有音讯往来,不可能等自己的信。
  那么,此人是谁呢?
  温庭筠哭一阵,渐渐平静,气哼哼地对李商隐道:
  “是谁?真的不记得了?”
  李商隐愈加迷惑惊诧。
  “是锦瑟姑娘!”
  “啊!她……”
  “你夫人王氏病逝,她原想跟你一起赴蜀,可是见你对亡妻感情如此深重,她不敢插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只好把这份感情藏在心中。她盼望你有朝一日会想起她,会派人来接她!她——这个傻女人!太天真幼稚……好可怜的女人啊!临去的那天,她握住我的手,问我……”
  温庭筠又泣不成声。
  李商隐想起锦瑟姑娘不幸的一生,又联想起自己坎坷的命运,不自禁也哭泣起来,痛恨自己竟然害死两个好女人:一个是爱妻王氏,一个是可爱的多才多艺的锦瑟姑娘!突然,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伸开五指,在眼前晃动,嚷道:
  “眼睛!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都害怕起来,连忙劝说。过了一阵,李商隐渐渐平静,不再流泪。可是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喃喃地自责道:
  “是报应!是佛法中的轮回报应!你们不要为我着急上火,这是万劫中的一劫。”
  第二天,温庭筠找来一个江湖郎中,为李商隐医治眼疾。
  温庭筠后悔自己昨天不该指责义山,不该让他过份悲痛,以至双目不见天日。他寻遍长安所有医生,最后在兴善寺找到一个老和尚。他自称是走遍天涯海角的老郎中。
  老郎中看见李商隐,大呼道:“嗳哟!竟是李施主商隐老弟呀?怎么把眼睛弄成这等样子?”
  “你是……”
  李商隐听声音很熟,但不敢肯定是谁。
  “是我!眉州洪雅知玄。”
  “啊!是悟达国师知玄长老。我们蜀中一别,长老在何方云游?”
  “我来到京都,受到朝廷礼遇。现住在靖善坊的兴善寺。有时间请到小寺一叙。老衲给你一瓶圣水,每日三次滴入眼中。再给你仙丹二丸,每日一丸。李施主,服用此药前,需要沐浴熏香,遥望兴善寺禅宫冥祷乞愿。切勿忘怀!明日,老衲再来。”
  老僧告辞。
  李商隐却想着一首悼亡锦瑟的七律,对温庭筠道:
  “温兄,小弟想好一诗,请你记录下来。”
  “义山贤弟,还是好好静养为是!眼疾最怕着急上火。”
  “不,是一首悼亡诗,也是一首抒发我个人身世感慨之诗。”
  “悼亡?悼亡谁呀?”
  “悼亡两个人:一个是锦瑟姑娘,一个是亡妻王氏。她俩都是好女人,都是可怜人!”
  温庭筠明白义山这首诗,是把悼亡和感伤身世融汇一起,一定是首好诗,沉痛、悲愤,寄托着绵绵哀思,是不该阻止的。
  李商隐闭着眼睛,仰起头,吟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吟罢,静静地躺下,一动不动,但是心潮却起伏难平,往事如同图画,一张张地翻过去。妻子离去了,娇艳的锦瑟姑娘也弃他而去了。近五十年的岁月,怎堪回首?他仿佛听见凄凉哀怨的瑟声,像做了一个长长的虚幻迷离的梦。一事做差,卷入党争,美好的理想便归于破灭,像蜀王望帝化为杜鹃,悲鸣寄恨……
  “义山贤弟,你这诗写得扑朔迷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首联和尾联好解,中间两联用四个典故,包含的意思就多了,不好猜测。”
  显然,温兄没有理解自己的诗,李商隐嘴角现出一丝笑纹。
  “就字面上来说,你先别笑,我是由浅入深来解诗。首联是抒情,意思是:锦瑟啊,为什么无缘无故竟有五十根弦?手摸一根根的弦和弦柱,想起那美好的青春年华。颔联颈联用了四个典故。往昔岁月,像庄周在梦中,不知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又像蜀国君王望帝,国亡身死,化为杜鹃,把伤春之心寄托在啼血悲鸣中;还像被遗弃在大海里的明珠,在明月下,晶莹发亮,有如鲛人的眼泪;蓝田山下的美玉,在温暖的阳光中,升腾着缕缕轻烟。尾联直抒胸臆,这些欢乐和悲伤的情景,在当时就已经让人不胜惆怅,哪能等到今天再来回忆呢!”
  李商隐点点头,道:“说得很对,从字面上看,就是这么个意思。但是,停在字面上读诗,那就……”
  “当然,读诗岂能只解字面上那点内容。比如说,‘五十弦’,什么意思?古琴五十弦,后世的瑟只有二十五弦。如果把二十五弦割断,则为五十弦。‘断弦’是俗语中丧妻的意思,那么,诗的一开篇,就悼念亡妻了,或者也可这么说,见瑟而思人,想到‘锦瑟姑娘’弹奏出那么悲恻之音,怀念之情,溢于言表。还可以这样解释,从锦瑟五十根弦,想起自己已年近五十,过去的身世不堪回首。这是感伤身世。这些解释哪种对呢?”
  李商隐笑了,道:“庸人解我的诗,只抠字眼,认为凡是爱情诗,就不能有寄托,或者说一首诗只能表达抒发一种感情、一个意思、一个内容。唉!就不准我把几种情感融合一起来抒发吗?温兄,看你问的!哪种解释对?哪种解释也不全面。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比如说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先想到的是锦瑟姑娘,因为我是为她写的悼亡诗。她已经离我而去,永远离去了,我非常哀伤。于是又勾起我对亡妻的思念。我的命为什么这等苦啊?妻子离去了,可爱的姑娘也离去了!为什么会这样?于是想到身世,想到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仕途不得意,更加强自己悲痛的感情。在这种情况下,才写出这首诗。”
  “义山贤弟的诗,内涵丰富、深刻。一般人难以理解,往往按字面,只往一个方面去理解,把诗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给缩小给忽略,是很遗憾的事。”
  李商隐又吟诗又解诗,疲惫不堪,渐渐打不起精神,昏昏沉沉,向温兄摆摆手,又摇摇头,不再讲话了。丫头小纹给他往眼睛上点了圣水,便悠悠忽忽睡了。
  温庭筠还想跟他切磋诗的创作与解释,关于《锦瑟》这首诗,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讨论,但见他身体这么坏,只得作罢,退了出来。


  吃了知玄长老的仙丹,又点了圣水,李商隐的眼睛渐渐有所好转,但是,看东西仍然模糊一片,只能看见点光亮。
  他担心自己会失明,那样不仅不能照顾孩子们,恐怕照料自己也十分困难。因为信佛,对知玄长老的话特别相信。按照长老说的,每晚都遥望兴善寺禅宫,冥祷乞愿,非常虔诚。
  那日清晨,玄知匆匆叫门进来,对李商隐合掌施礼,口中念叨着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福大造化大,佛祖开恩,命老衲写下《寄天眼偈三章》。老衲诵读,请施主跪下倾听。”
  李商隐虔诚地跪倒地上,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叨“阿弥陀佛!”同时侧耳倾听着。
  知玄长老盘腿坐在商隐的对面,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声音宏朗地诵读起来。
  那声音犹如响泉,从耳鼓流入,淌进心田。开始凉丝丝的,好滋润好滋润!接着慢慢由温润变得灼热,最后好似一团烈火,燃烧起来,从心田往外蔓延开去。熊熊烈火向四处奔窜,寻找突破。
  水从高处往低处流,火从低处往高处烧。大火向上冲撞,先从嘴往外喷射,接着是鼻子,随后是两只眼睛。
  火势随着知玄长老的声音高低变化而变化。声音低时,喷出的是蓝汪汪的文火;声音高时,喷出的是熊熊烈火,其势猖狂而无法阻挡,欲把一切烧掉毁灭。
  终于知玄长老停住诵读,烈火骤然熄灭。李商隐“咚”的一声,歪倒地上,人事不省。
  知玄长老不慌不忙,伸出左手按住他的“人中”穴,用右手揉他的心口,然后掏出一瓶圣水,往他眼睛上滴了几滴。那圣水在眼角凝聚一会儿,慢慢地渗进眼里。待圣水全部渗入,长老又滴了几滴,如是者数次。
  李商隐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黑色鲜血,睁开眼睛,看见玄知长老竟坐在身边,惊诧地问道:
  “长老,您怎么来的?”
  “不要多话,施主需要静养。”
  “长老,我这眼睛能看见东西了!”
  “阿弥陀佛!佛祖恩典,施主不该双目失明。”
  “佛祖救了小人,为报佛祖大恩大德,小人愿意削发为僧,做长老弟子。”
  “削发之事切勿轻谈,凡尘孽根未断,何言此事!老衲改日再来看望施主。”
  玄知长老飘然而去。
  李商隐怅惘良久。佛祖救了自己,使自己重见光明,自己的命是佛祖所赐,自己应追随佛祖而去才是!为什么长老拒我于门外?为什么不让我如愿以偿?
  眼睛得以重见光明,身体却依然衰弱不堪。李商隐不愿卧床养息,喜欢拄着拐杖,慢慢重游旧地,追忆往昔。
  深秋,李商隐独自漫游曲江池,池上荷花一片凋零残败,仿佛自己的心,也被撕成碎片。春日,当荷叶发芽生长时,悼亡伤时之恨就已生长;秋天,当荷叶枯萎时,那恨也变得深沉凝重了!他惆怅地站在江岸上,望着哗哗流水,深知这辈子只要活着,那情那恨便绵绵长在,张口吟咏道: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个金秋傍晚,李商隐心绪不佳,驾车独自到长安东南郊外的乐游原一游。
  古原地势高,四周开阔,可以俯视沐浴在夕阳金色余辉中壮伟的长安城阕,和秀丽的山川田野,景象异常迷人。
  但是,李商隐却想到这美丽景色即将消逝,而被无情无尽的暗夜所笼罩,何其悲惨啊!王朝没落之感,国家沦亡之痛,身世迟暮之悲,油然从这幅夕照美景中升腾起来,弥漫整个世界!他哀痛地吟道: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原本怀着“意不适”,登上古原想排遣愁绪,可是看见夕阳“近黄昏”,使“意不适”更加沉重。愁绪是无法排解的,因为江山衰败、沦丧,身世迟暮是无法挽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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