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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停止见客”



  一九三六年四月,白石在宝珠的陪同下,带着良芷、良年两个孩子,离北平南下武汉,再搭乘太古公司万通轮船,西去四川。
  这一次的四川之行,先到了宝珠的娘家丰都县转斗桥胡家冲,住了三天,祭扫了胡宝珠母亲的墓,接着到了成都,会见了方鹤叟旭、金松岑、陈石遗等人。原先毕业于北京艺院和京华美专的学生,听说白石来了,都纷纷前来探望他,热情地款待他,重叙师生之谊,陪同他游历了青城山、峨眉山等名山胜水。
  白石以他杰出的绘画艺术,开拓了中国传统的文人画的新天地,赢得了各阶层人民包括同行们的敬仰。成都的艺术家们都来了,以一睹他的丰彩为平生一大快事,不少人拜在他的门下为弟子,请他题字留念。
  蜀游的时间很有限,但是,留给他美好的回忆是永恒的。
  这一年是一九四○年,按齐白石自己的算法,到年底,他就该八十岁了。
  记得过去在长沙时,有人给白石算八字,说他“在丁丑年,脱丙运,交辰运。展运是了丑年三月十二日交,壬年三月十二日脱。”当时迷信说法“男怕逢辰”,算命人也说白石在了丑年(一九三七年)“丑辰戌相刑,美中不足”。白石在算命人批的命书的里页,写了几行字:

    宜用瞒天过海法,今年七十五,可口称七十七,作为逃过七十五一关
  矣。

  所以,他采用“瞒天过海法”,在一九三七年将他的岁数由七十五岁改为七十七岁。在这一年所作的画中他自署七十七岁。这里,还应交代一句,白石老人的岁数,他自己一直是按中国“虚一岁”的习惯来计算的,本书也遵从老人这一算法,书中年龄皆是“虚岁”。
  对于他的这个举动,外间有这样那样的猜测与传闻,他一笑了之,他自有他的想法。
  生死寻常事,他是达观的。四年前的春天,白石应邀到张园同好友陈散原、杨云史、吴北江等相聚。午饭时,他兴致正浓,喝了几杯酒,忽然想起平生的几位好友都相继辞世,在座的都年过古稀,不觉感叹了起来,对大家说。
  “我本打算在京西香山附近,找一块风景比较好的地方,预备个生坟。几年前,托过我的同乡汪颂年,写了一块‘处士齐白石之墓’七个大字的碑记,墓碑虽然写好了,墓地还未找到,拟趁今日机会,恳求诸位大作家,府赐题辞,留待他日,俾光泉址。”
  话音刚落,他站了起来,向大家深深一躬。
  陈散原马上接着说:“这也是人生一大快审,我们当是义不容辞,你们看呢?”
  大家一致赞同陈散原的意见,答应写好后,将诗词给白石寄去。
  如今,诗词尤存,但杨云史、陈散原先后辞世了。
  他知道,死神或迟或早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刻碑作记,精选身后安息之所,是他为这一天所作的准备。
  在他看来,人世间如果说有什么苦痛,倒不是死亡的威胁,生活的清贫,而是这亡国之恨。
  芦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了,他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亡国奴的痛苦与耻辱。他愤然辞去了北平艺术学院和私立美专的教授职务,闭门杜客。尽管这样,当时北平的敌伪人员,形形色色的人物,走上门来,请他作画,邀他宴饮,与他合影留念,日见其多。
  他痛恨他们,但当面又不敢太多地得罪他们,又无法解脱这些人的无聊的纠缠。想起前几年日本特务佐藤利用他的声望在东京办画展,大肆宣传之事,他愤怒之心,久久难以平静,常常彻夜难眠。以后还会出现什么花招,谁能料到?
  所以。去年一开春,在彻夜难眠之后,他提笔写了十二个大字:“白石老人心病发作,停止见客。”
  是的,他是有心脏病。但这“心病”二字,同过去“瞒天过海”法,增加二岁的情景是一样的,深含着他多少难言的隐痛!
  北平的物价,一日三涨,家里开支增加,他不得不重操旧业,卖画刻印,于是,又在“停止见客”的字旁,补写了两句:“若关作画刻印,请由南纸店接办。”“客”,他是不见了。他想用这一纸把他同那罪恶的世界隔开来。
  一九四○年春节初三。清早,他起床洗漱后,吃了一小碗宝珠特地为他做的年糕,便回到了画室。
  儿孙们都去玩了。难得有这样清静的时间,他想趁早晨精神比较好,把黎明醒来时已经构思好了的虾图画出来。
  宝珠为他理好了纸。白石从笔筒里取出了一支笔,蘸了淡墨,左手拿起小勺,在笔头根部滴了几滴水,看了一下纸,然后横斜着中锋一笔,上尖下粗,顺手一顿,纸面上出现了上尖下圆,上灰下白的光圆柱。他提笔看了一下,又在圆柱下外侧再加了中锋一笔,和上笔构成了虾的胸部,接着,画了虾的头、钳与须,一条条透明的、游动的虾,活灵灵地展现了出来。
  画是线条的组合,是浓淡色泽的运用。白石充分运用纸、笔、墨的性能,掌握了水墨在宣纸上自然渗透的作用,丰富着、展现着虾的阴、阳,白、背,轻、重,厚、薄,软、硬等的质感。
  你看了这虾的墨色浓淡鲜明,稍有晕开,象是永远没有干的样子,表现了它在水中漫游的神态。
  白石静静地画着,连李苦禅什么时候到,也不知道。李苦禅被他老师千锤百炼的神奇功力所深深吸引了,以至于忘了向老师请安。
  白石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笔,才发现李苦禅站在身边,惊喜地问:“你什么时间来的?”李苦禅慌忙答礼说:“进来好一会儿了,怕影响您作画,所以不敢作声。”
  “外面情况怎么样?”白石问。
  “这东洋鬼子,到处抓人、搜家,弄得鸡犬不宁。学生也无心上课了。”李苦禅一脸愁苦的神色,“报上说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了临时政府。都骂他是汉奸政府。”
  白石仰靠在躺椅上,眼睛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国家就坏在这些人的手里。南宋时有靖康之乱,那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现在是真正受异族的统治了。谁想到民国了,国家会一天坏似一天,我们居然当起了亡国奴。”
  他说着,眼泪不住地流着,沿着苍白、多皱的脸。
  李苦禅不想让老人过分伤心,把话题一转问:“我看你门外贴的,现在又开始卖画了?”
  “有什么办法,不死就得生活。物价飞涨,坐吃山空啊。”
  “这也是,不过,那些人听说老师卖画,一定要找上门来的,要小心些才好。”
  “我写得很明白,到南纸店去,我不见客。”白石口气斩钉截铁。
  “那管什么用,前几天,日本兵带着翻译到一家画店里,用刺刀逼着人家给画。”李苦禅说。
  白石沉默不语,好象在思索什么。忽然他坐了起来,从画案上取出一张纸,提笔写下了几个大字:“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放下笔,他好象又想起了什么,从笔筒里取出一管小楷笔,在大字旁写道:

    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夹,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
  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

  他把笔重重一掷,回到了躺椅上,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呈现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
  他叫来了门人,说:“把这条纸贴出去,贴得牢固一点。”
  李苦禅沉思了一下,规劝着:“这样写,方便吗?”他实在为他老师的安危担心。这个告示摆出了一副挑战的姿态,太刺眼了,日本侵略者杀人成性啊!
  白石站起来,把纸条给了还在迟疑之中的门人,坚定地说:“快贴出去吧。有什么不方便的,反正我什么都想过了。画就是不卖与官家。卖买自由嘛,我为什么卖给他呢?至于南纸店卖给谁,我不管,反正,到这里来的,一概不卖。”
  他知道这样做,可能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是,他是顾不了这些了。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时此刻,他想起了林则徐这著名的两句诗。国难当头,他也已经是古稀之年,无法奔赴沙场,效命祖国了。但他决心以自己的特殊方式,进行特殊的抗争。
  在这之后,他又在门外室内贴了声明、告示:“绝止减画价,绝止吃饭馆,绝止照相。”在“绝止减画价”下面,加了小注:“吾年八十矣,尺纸六圆,每圆加二角。”“卖画不论交情,君子自重,请照润格出钱。”表明了自己与黑暗的恶势力决绝的姿态。
  二月初四日,午饭后,宝珠照应好白石午睡后,出去买块布,准备给他做件内衣。因为天渐渐暖和了,白石的那几件内衣已经破旧,早就想添置些,他一直不同意,今天,她下决心不告诉他,自己去办。
  跑了几个商店,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四时了。她轻轻地推开房门,只见白石早已坐在画室的躺椅上,眼泪汪汪,上不住地淌着。她一下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快丢下手中的布,跑了过去,急切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白石无言以对,只是悲痛欲绝地流着泪,默默地把手中的信,递给了宝珠,泣不成声地说:“她走了。”
  “谁?是春君大妈妈了”宝珠睁大了眼睛。她简直不敢相信。但是,信是长子良元写的。陈春君逝于阳历正月十四日,她确确实实地走了。
  宝珠忍不住一阵心酸,悲痛万分,热泪纵横。
  春君在人世间度过了七十八个春秋。她十三岁到齐家,与白石患难与共,备受艰辛,毫无怨言。白石一生的事业,饱和着她的血汗,她的愁苦与欢乐。可以说,没有她,他也不可能成就他的艺术事业。她的贤惠,她对他的一往情深,使他镂骨铭心,永志难忘。如今,她先他走了,这怎不令他心推欲碎呢!
  在沉静中,他点上了灯,移步到画案前。宝珠知道他要干什么,含着泪,为他理好纸,磨着墨。白石提笔疾书,一口气写下了一联挽联:

    怪赤绳老人,系人夫妻,何必使人离别!
    问黑脸阎王,主我生死,胡不管我团圆!

  宝珠把挽联轻轻地夹在铁丝上,她请白石吃点饭,白石什么也吃不下去。他让宝珠早点去休息,自己又坐了下来,沉思了片刻,写下了一篇祭文叙述了春君的一生,接着写道:“吾居京华二十三年,得诗画篆刻名干天下,实吾妻所佐也。吾于贤妻相处六十八年,虽有恒河沙数之言,难尽吾贫贱夫妻之事。今年庚辰二月之初,得家书,知吾妻正月十四日别吾去矣,伤心哉。”
  写着写着,热泪又上不住地滴落在纸上,沾湿了祭文一大片。夫妻风雨几十年,他不能在最后的一刻,守在身边,这多么使他深深感到遗恨啊!
  他写不下去了。往昔几十年间的慕幕往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宝珠没有走,一直在画室的一角饮泣着。她想起,她迈进齐家的第一天,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境,开始了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她不知等待她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春君作为白石的原配,到底会怎样对待她?她们能和睦地相处下去吗?
  在最初的岁月里,这种担心时时环绕在她的脑际。随着时日的推移,她发觉春君有一颗善良、质朴的心。她处处关心她、爱护她,情同姐妹。在她生育第一个孩子时,春君不顾年老体弱,千里迢迢赶到了北京,精心地照料她坐月子,亲自买菜,为她做可口的饭菜。为了使宝珠休息好,也同样为了使孩子健康地成长,春君把未满月的婴儿接到自己室内哺乳。她真挚地爱白石,也爱宝珠,她希望宝珠能代替年迈的她,照料好远离家乡几千里的白石。
  这个家庭里,由于春君的善良、贤惠、豁达、大度,从没有出现过旧社会大家族内部那种尔虞我诈的争斗。他们融为一体,患难与共,都用自己真挚的爱,温暖着对方,而在这中间,春君表现了一个农家女子多么善良、美好的品格呵!
  宝珠和春君相处的时间,远远比不上白石。但是,此时此刻,她对于春君的怀恋、思念,对于春君去世所感到的悲痛心清,是丝毫不亚于白石的。
  天际已经泛上了鱼肚白,时钟指向了五时四十分。从昨天中午开始到现在,白石粒米未进,她劝了几次,无济于事。她觉得他一夜之间消瘦了许多,背似乎也更驼了。看到这,她鼻子一酸,把早已做好的荷包蛋,再次送到白石的面前:“吃一点吧,垫垫肚子。要弄坏身体的。’
  他呆呆地坐着,好象什么也没听见。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说:“你准备些钱,一起去邮局汇回去。”
  “我去就行了,你休息一会儿。”
  “我一定得去。这是我对她最后的一点心意。可惜迟了点。”说着,眼睛里又飘着泪花。
  款和信,是宝珠进邮局去办理的,白石在门外呆呆地站着。不一会儿,宝珠出来了,搀扶着白石说:“叫一辆车回去吧。挺远的。”
  白石摇摇头,默不作声地走着。拐过胡同口,远远看见自己的家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胖胖的穿着浅灰色西服,瘦个子的穿着长衫。两人同门人好象在争论什么。白石很纳闷,赶紧走上前去问:“你们干什么?”
  “我们是找齐先生的,看看他老人家。”胖子仔细打量了一下齐白石,堆下笑来。
  “先生尊姓大名,找齐白石有什么事?”
  胖子一听这口气,忙问:“你莫非就是齐老先生?我姓朱,这位姓李。”胖子高兴地指着瘦子,介绍着:“刚才门人不让进,想不到在这里碰上齐先生,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白石看了一下门首上贴的告示,看着渐渐围拢过来看热闹的路人,说:“到屋里谈谈吧,既然碰上了。”
  到了画室,还没落坐,白石冷冷地问: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姓朱的胖子翻了一下眼,指着姓李的说:“这位李先生是日本大佐的翻译官,刚从日本帝国大学毕业。他很敬仰先生,想请先生画个画。”说着看了姓李的一眼,姓李的翻译官不住地点头。
  白石一听是日本侵略军的翻译官,一股厌恶的情绪涌上心来。脸沉了下来,冷冷地说:“我门口已经写了,买画到南纸店去,不必到这里来。”
  李翻译一听,慌忙解释说:‘去了,去了,那里你的画一出来,就被抢购一空,实在无法,才找上门来。”
  “是啊,是啊:李先生对于艺术是感兴趣的。老先生想必不会让我们白跑一趟。”言语间隐隐有要挟的味道。
  白石一听,怒从中来,待要发作,只见站在一旁的宝珠不断地向他示意。他按捺下怒火,心想,这伙无耻的奴才不达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于是他取出了一幅画,递给了姓李的。
  李瘦个翻译官一见画,欢喜得不得了,连连点头称谢。
  姓朱的见没有他的,便难下笑来,作出一副令人恶心的媚态,恳求说:“先生请给我一张小品,你不要的。”
  无奈何,白石把那幅昨天画的蛤蟆图给了他。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一股难以压抑的愤怒之情涌了上来。他高声喊着:
  “快给我磨墨!”
  宝珠马上过来为他磨墨、理纸。
  白石站在画案前,对着纸,不假思索地写道;

    切莫代人介绍,心病发作,断难报答也。

  宝珠把这写好了的取了下来,又铺上新的宣纸,白石提笔又写着:

    与外人翻译者,恕不酬谢,求诸君莫介绍,吾亦苦难报答也。

  他把笔往桌上重重一掷,眼睛喷射着异常的仇恨的烈火,高声说:
  “把这两张贴在最明显处,看这些家伙还耍无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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