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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次受难


  同往日一样,莫汉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以晨祷开始了一生中的最后一天的活动。他坐如莲花,背靠墙壁,同亲友们一起喃喃地吟诵印度教圣歌——《薄伽梵歌》。一九四八年一月三十日星期五早晨,甘地选择了全书十八篇中的前两篇:

  生而死亡不可移,
  死而复生不可移,
  生死轮回不可移,
  劝君莫要徒伤悲。

  晨祷之后,摩奴搀扶甘地来到作为工作室的小房间。他坐在矮小的桌前,吩咐摩奴为他哼唱他特别喜欢的基督教赞美歌:“不管你是否劳累,兄弟啊!你不要停下脚步!”

         ※        ※         ※

  维斯努·卡卡雷在供词中继续说道:
  “按照事先约定,清晨七点钟,我和阿卜提来到游客饭店内的六号房间内与纳图拉姆碰头。纳图拉姆已经醒来,我们一起聊天、喝茶和饮用咖啡。我们互相逗趣取乐,热烈讨论。蓦然间,我们三人变得严肃起来。大家突然意识到,几小时后,纳图拉姆将要刺杀甘地,但无论是他和我们两人,大家对如何下手尚无任何主意。我们必须制订一项行动计划。
  我们深信,马丹拉尔放置的炸弹爆炸后,比尔拉寓所一定会变成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警察肯定会搜查出席祈祷会的信徒,查看他们是否随身携带武器。因而,我们必须想个办法,以便安全地将手枪带进会场。
  我们三人思索良久,最后纳图拉姆说他有个主意:首先我们去寻找一位流动摄像师,向他购买一架大型照相机、一只三脚架和一个黑色罩布,然后把手枪藏在相机内。纳切拉姆把照相机放置在甘地的麦克风前面,随后钻进黑色罩布。这样,他可以冷静自若地向甘地开枪射击。
  商定好后,我们立即出发去寻找流动摄像师。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一位照相师。但是,经过仔细查看摄影机后,阿卜提认为,我们的主意不太理想。当时,人们已经不再使用这种相机。一般来说,一位名副其实的摄影师,往往使用德国或者美国制造的小型照相机。
  于是我们回到了饭店的房间,打算另想其他办法。阿卜提建议使用穆斯林妇女们上街时佩带的罩纱。当时,不少穆斯林经常出席甘地举行的祈祷会,因为他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此外,女信徒们往往站在前几排,这样,纳图拉姆完全可能用枪口顶着甘地射击。大伙为这个妙计感到兴奋。我们旋即到市场购买了一件特大号罩纱,然后送给了纳图拉姆。
  纳图拉姆佩带上罩纱后,立即意识到此法欠妥。‘我无法拔枪射击。在刺杀甘地之前,我会穿着这件女人长衫被人抓获,我将终生感到悔恨,’纳图拉姆说道。
  时间紧迫,必须当机立断。我们白白地丧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现在距动手时刻仅仅有六个钟头时间,然而我们仍然束手无策。最后,阿卜提对纳图拉姆说道:‘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是最好的办法。’他建议纳图拉姆身穿一件土黄色军装,当时在新德里城,不少退役军人身着这种衣服。在祈祷会场的入口处,一名军人被搜查的可能性较小。土黄色的衬衫又宽又大,足以藏匿一支手枪。由于没有其他良策,我们只好采用这个办法。我们又一次返回市场,在一位旧货商那里购买了一件军装。
  从市场出来后,我们再—次来到了摄影师那里,刚才我们几乎要买下他的相机。在这里,我们在个人感情方面干了一件蠢事:我们三人合影留念;
  随后,我们回到纳图拉姆的房间休息片刻,同时研究行动方案的细节问题。我们决定,纳图拉姆首先单独潜入比尔拉寓所,数分钟后,阿卜提和我与他在那里接头。刺杀甘地时,我们两人分别站在纳图拉姆的身旁。这样,如果有人力图阻挠破坏,我们两人可以把他推向一边,确保纳图拉姆准确射击。
  清算房钱的时间到了。纳图拉姆在弹夹里装上七发子弹,然后把手枪插入腰带上。我们一起离开了饭店。
  我们来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大厅,然后坐下来消磨时间,一直等待到动身时机。纳图拉姆突然说,他很想吃点花生。吃点花生不是反复无常的行为。我们对纳图拉姆怀有深厚的情谊,他本来可以向我们提出任何要求。他准备牺牲自己,我们一定要使他心满意足。
  阿卜提站起身来去寻找花生。他过了好大一会才回来,抱怨说他在偌大的德里城未能找到一颗花生。‘假如弄点槚如树果仁或者巴旦杏仁怎么样?’阿卜提问道。纳图拉姆皱了皱眉头,‘你给我找点花生仁!’
  我们无论如何要使纳图拉姆高兴,于是阿卜提又起身去寻找花生。过了很长时间,阿卜提满面喜色地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圆锥形纸袋,里面装满了花生仁。纳图拉姆津津有味地吃将起来。当他把花生吃得一干二净时,动身的时刻已来到。我们商定首先在比尔拉寺庙停留片刻。阿卜提和我打算到庙内祈求神灵。
  纳图拉姆对这类事情不成兴趣。他走进寺院后面的花园内等候我们,花园距小丛树林不远,我们曾在那里试验过手枪。
  在圣殿的门槛前,我们脱下鞋,然后赤着双脚走进去。穿过大门后,我们轻击大钟,告知诸神,我们前来这里求福。我们首先在印度教徒崇拜的吉祥女神面前默祷,然后来到了毁灭女神时母的祭台前,祈求她为我们显灵降福。我们双手合十,默默跪拜在时母女神的像前。随后,我们在她的脚下敬献上数枚钱币。同时,我们也送给婆罗门祭司几枚钱币,他送给我们一个盛有亚穆纳河圣水的水罐,水面上漂浮着片片花瓣。我们把花瓣放到时母女神的脚上,祈求她保佑我们的行动计划圆满成功。最后,我们用亚穆纳河的圣水浸湿我们的眼睛。
  我们在花园内找到了纳图拉姆。他立在印度民族英雄、伟大的武士西瓦吉的塑像前。纳图拉姆问我们是否看到诸神显灵,我们作了肯定答复,然后他对我们说道,‘我也目睹了诸神显圣。’”

         ※        ※         ※

  纳图拉姆·戈德森所说的显灵,实际上是一幅浮雕在圆形石柱上的伟大武士的人头像,是他曾经把莫卧儿王朝的奥朗则布皇帝的军队驱赶出浦那的山岭地带。正是在西瓦吉及其建立大印度帝国梦想的激励下,纳图拉姆·戈德森即将犯下罪行。
  在花园内,三名密谋分子踱来踱去。过了一会,阿卜提看了看手表,时针正好指向四点三十分。
  “纳切拉姆,时间到啦。”阿卜提说道。
  纳图拉姆看了一眼阿卜提的手表,目光良久地注视着两位伙伴,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微微弯身向他们致意。
  “兄弟们,我们后会有期。”
  卡卡雷目送纳图拉姆·戈德森,他沉着地走下比尔拉庙宇的台阶,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找到了一辆轻便马车,坐在车夫的身边,头也不回地前去会见印度民族之父。

         ※        ※         ※

  “兄弟啊!你不要停下脚步!”甘地忠于摩奴唱的这首赞美歌的迭句,度过了繁忙的一天。现在圣雄的体重有所增加,他可以无需他人搀扶散一会步,他身边的人为此感到异常高兴。这件事说明,甘地的体力正在逐渐恢复,诸神仍然有重任将委托于他。
  这一天,甘地接待了很多客人。现在,最令人头疼的谈话正在进行,交谈者是圣雄的老战友友拉布贝·帕泰尔。二十年来,这位斗士培育了国大党,后来迫使土邦王公们将他们的王国与新生的印度合并。帕泰尔执拗不驯,注重实际,而尼赫鲁是位空想社会主义者,因而两人之间不可避免地会发生争议。帕泰尔刚刚向尼赫鲁政府提出辞呈,辞职书的副本放在甘地的桌子上。绝食前不久,甘地曾和蒙巴顿一起研究过他们两人的纷争问题。当时,总督敦促圣雄,希望他劝阻帕泰尔不要辞职。“您无论如何不能让帕泰尔辞职,同样也不能放走尼赫鲁。印度需要他们两位,他们必须学会如何在一起共事。”蒙巴顿对甘地说道.
  甘地刚刚说服帕泰尔,希望他改变原来的打算。这样,他的两位战友——帕泰尔和尼赫鲁——,不久便可能会坐在他的草褥周围,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们之间的争论和分歧问题。讨论过程中,阿巴为甘地送来了晚餐,一碗山羊奶、一碗蔬菜汁和几个桔子。甘地用完粗茶淡饭后,立即吩咐给他拿来纺车。他一边继续和帕泰尔谈话,一边手不停顿地摇动古老的木制工具——他向世人进行教诲的象征。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甘地仍然遵循一贯指导他的行动准则:“吃饭而不劳动,如同偷窃。”
  屋子外面,刺客们已混入前来参加祈祷会的人群当中。纳图拉姆抵达五分钟后,阿卜提和卡卡雷乘坐一辆轻便马车也来到了比尔拉寓所。

         ※        ※         ※

  维斯努·卡卡雷在供词中继续说:
  “我们顺利地进入比尔拉寓所,顿时如释重负,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警卫人员增加了,但是没有搜查任何进入寓所的人。据此我们推测,纳图拉姆进来时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我们向草坪走去,在人群中发现了纳图拉姆。他神态安详,情绪很好。不言而喻,我们没有相互打招呼。信徒们稀稀拉拉地分散在草坪上,快五点钟时,他们开始逐渐聚集起来。这时,阿卜提和我分别站在纳图拉姆的身边。我们没有和他说话,也没有看他一眼。此时此刻,纳图拉姆全神贯注,完全把我们忘到九霄云外。
  按照原来制定的行动计划,甘地一俟登上平台时,纳图拉姆应立即开枪射击。为了使他万无一失,我们利用人们把视线集中到平台上的时刻,乘机溜进站在右边的人群中间。这样,纳图拉姆的手枪与圣雄甘地之间的距离,大概仅有十多米远。我暗暗估量这段距离,焦虑不安的心情不禁油然而生:‘纳图拉姆能够击中目标吗?’他不是—名神枪手,也不是一名优秀射手。他开枪时是否会因手发抖而击不中目标?我小心翼翼地用眼偷偷打量着他。纳图拉姆目光远视,面无表情,神态自若。我看了看手表。圣雄甘地已经姗姗来迟了。我心中纳闷,神经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        ※         ※

  摩奴和阿巴同样也感到神经紧张。此刻,她们的手表指针指向十七点零十分,然而甘地仍然继续在和帕泰尔谈话。他一向对失约深恶痛绝,尤其不能容忍出席祈祷会的信徒们等待自己。但是,由于他和帕泰尔讨论的语气非常严肃,因而任何人不敢打断他的谈话。摩奴无可奈何,最后示意甘地看看手表。甘地掏出挂在腰带上的英格索尔老表,然后猛然站起身来。“哎呀!请您原谅我。我已经耽误了与神的约会。”甘地对帕泰尔说道。
  甘地来到了院子,平日陪送他的人员早已等候在那里。今天,这支人数不多的行列中少了两名成员。往日,年轻的女医生苏悉拉·纳耶尔通常走在甘地的前面,至今她尚未从巴基斯坦回来。此外,接替伤风感冒的警察局副局长的警官,今天也没有出现在甘地的身边。由于市政部门的职员们计划明天举行罢工,他突然被召回到警察局指挥部。
  像平日晚课一样,摩奴手里拿着圣雄的痰盂、眼镜和反省录。她和阿巴分别站在甘地的两边。甘地亲切地把手臂支撑在“拐杖”上,然后动身来到晚祷会场。
  为了节省时间,甘地没有像平日那样绕过院子,而是径直穿过院子来到会场。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责怪两位少女,抱怨她们没有提醒他注意时间。
  “我为什么需要看表呢?我指望你们提醒我注意时间。你们知道,我决不允许自己迟到一分钟。”
  甘地来到通往草坪的四级石头台阶时,口里仍然不停地低声埋怨两位少女。信徒们已经聚集在草坪上等候甘地。这天下午,天气晴朗宜人。当圣雄出现在信徒们面前时,晚霞在他的面部撒下一层金色光芒。甘地从侄孙女的肩上把双手收回来,然后独自一人走上台阶,双手合十地频频向信徒们致意。顿时,卡卡雷听到人群中发出一片充满崇敬之情的声音:“圣父,圣父”。
  维斯努·卡卡雷后来回忆说:
  “这时,我把身体转向右边,我看到纳图拉姆也转向这边。突然,我们发现,站在我们前面的人向两边散开,以便为甘地一行让出一条通道。圣雄甘地走在行列的前面。在这一刹那间,纳图拉姆的双手放在衣服口袋内。后来他伸出左手,而右手仍然放在口袋内,紧紧握着那支手枪,然后用拇指打开了手枪的保险卡槽。
  纳图拉姆顷刻间下定了决心。现在刺杀甘地的时刻已经到来。他刚刚看到,天公作美,—个比原来想象要好得多的绝好机会来到了。他只需向前迈出两步,站在狭窄通道内前面。两步仅仅需要三秒钟时间。下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几乎可以说是件下意识动作。但是,最严峻的时刻,是拔枪射击,迈出确保刺杀万无一失的第一步。”
  这时,摩奴突然看到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身材肥胖,身穿一件土黄色军装”。
  卡卡雷一直注视着纳图拉姆。他供认说:
  “我看到纳图拉姆从右口袋内掏出手枪,尽量把武器藏在手心里,然后向圣雄致以崇高的敬意,感谢他为国家作出贡献。当纳图拉姆距我们两米远时,他径直胡圣父甘地的对面走去,我看到他手里紧紧握着手枪,身体微微向前弯曲,口中低声说道,‘圣父甘地,您好。’”
  摩奴以为此人想要抚摸甘地的脚,于是伸手礼貌地将他推开。
  “兄弟,巴布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摩奴说道。
  纳图拉姆·戈德森猛然推开摩奴,手里挥舞着贝雷塔手枪。他紧紧扣动手枪扳机,用枪口顶着赤裸的胸膛一连放了三枪。
  当摩奴俯身去拾落在地上的眼镜和反省录时,她听到了第一响枪声,于是急忙站起身来,这时她看到,敬爱的巴布仍然双手合十,好似他想迈出最后一步,向前来参加晚祷会的信徒们致意。殷红的血液渐渐染红了洁白的土布拖地。“主啊!”甘地喃喃而道,随后徐徐倒在草地上,双手始终保持着生命最后一息的合十姿势,好像以此向刺客敬献礼物和表示致意。拖地一角的凹陷处淤积了一大片鲜血,摩奴看到那只破旧英格索尔怀表躺在那里,时针正好指向五点十七分。十个月前,甘地曾为这只怀表被人偷走而难过落泪。

         ※        ※         ※

  路易斯·蒙巴顿骑马散步回来时,获悉甘地遇刺身亡的噩耗。同成千上万名印度人即将提出的问题一样,他的第一句话首先涉及一个必须立即予以答复的问题:
  “凶手是谁?是穆斯林还是印度教徒?”
  在总督的宫殿内,眼下任何人尚不清楚究竟谁是凶手。
  数分钟后,在新闻专员阿伦·坎贝尔·约翰逊的陪同下,路易斯·蒙巴顿来到了比尔拉寓所。
  比尔拉寓所的大门前聚集了很多人。正当海军上将吃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时,突然一个满面怒气的人声嘶力竭地叫嚷道:
  “是一名穆斯林枪杀了圣父甘地!”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蒙巴顿也停下了脚步。
  “您简直发疯了!您要知道,正是一位印度教徒枪杀了圣维甘地!”蒙巴顿大声地叫喊道。
  “何以见得?”阿伦·坎贝尔·约翰逊神情愕然地向蒙巴顿问道。
  “天晓得。”蒙巴顿回答道:“但是,如果凶手是位穆斯林,印度必将经历一场世界迄今尚未经历的大屠杀。”
  和蒙巴顿一样,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怀着同样焦虑不安的心情,印度广播电台台长为此采取一项特别决定:严禁立即播发甘地逝世的不幸消息,继续播送正常节目。
  在此期间,军队和警察负责人指示部队在印度全国处于戒备状态。
  十八时正,即甘地遇刺身亡四十三分钟后,印度人民从一项公报中获悉,为他们带来自由的人已经与世长辞。公报的每一个字经过审慎推敲:
  “圣雄甘地于今天下午十七时十七分在新德里遇刺身亡。刺客是位印度教徒。”
  印度逃脱了一场大屠杀,现在它只有在内心深处痛苦地哭泣。

         ※        ※         ※

  甘地被抬进了房间,数分钟前,他曾在这里手摇纺车。人们把他放在卧榻上,阿巴在血迹斑斑的拖地上覆盖上被子。人们开始收拾甘地的惟一财产:木纺车、他刚才走向刺客时穿的那双拖鞋、三只小猴雕像、一本《薄伽梵歌》、一只怀表、一个痰盂和他从耶拉维达监狱带回来的纪念物——一个金属洗脸盆。
  路易斯·蒙巴顿来到现场时,房间内已经挤满了人。尼赫鲁面色惨白,蹲在地上,背靠墙壁,漂亮的面孔上眼泪纵横。帕泰尔坐在尼赫鲁的身边,对他来说,刚才的意外事件好像是一声晴天霹雳,他默默地凝视着眼前那位刚刚离开他的人。一阵单调的柔和声音笼罩着整个房间。原来,圣雄周围的妇女们勉强忍住眼泪和悲痛.开始吟诵《薄伽梵歌》经文。房间内点燃了数盏油灯,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裹尸布变成了金黄色的光环。香烛静悄悄地燃烧着,散发出阵阵檀香木和麝香的芳香。
  摩奴默默地流着眼泪,不时用手亲切地抚摸亲爱的巴布的前额。
  圣雄的脸色安详自若。据蒙巴顿说,他的面部表情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总督接过盛有玫瑰花瓣的杯子,在死者身上撒下片片花瓣,表示印度最后一任副王向摧毁他的曾祖母创建的帝国的人敬献的礼物。顿时落英缤纷,面对此情此景,蒙巴顿勋爵感触良多。
  “圣雄甘地将在人类历史上与释迦牟尼和耶稣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他在内心暗自思忖。
  随后,蒙巴顿来到尼赫鲁和帕泰尔的面前,把手分别放在他们的肩上,然后神情庄严地说道:
  “你们两人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圣父甘地。现在,请允许我告诉你们,在我与圣雄最后一次会晤时,他向我透露了他看到你们两人不和的痛苦心情,而你们两人正是他的老战友,是他最喜欢并钦佩的人。你们知道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吗?他说:‘现在,他们两人最听从您的意见,而不听我的劝告。请您不遗余力地使他们两人言归于好。’”
  这就是圣父甘地晚年的心愿。蒙巴顿最后说道:“如果你们纪念他的神圣方式正像你们的悲痛所表示的那样,那么你们必须忘记分歧,相互拥抱。”
  尼赫鲁和帕泰尔深受感动,不知所措,两人慢慢地向对方走去,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在这极度悲伤和深切哀悼的时刻,蒙巴顿明白,他必须为将他置于总督职位的国家效劳尽职。他亲自负责安排印度之父的葬礼活动。
  征求尼赫鲁和帕泰尔的赞同后,蒙巴顿建议采用防腐香料保存甘地的遗体,然后放置在专用列车上周游印度全国各地,以便圣雄忠心爱戴和全心全意效劳的人民能够瞻仰他的遗容。
  普雅雷拉尔·纳亚尔就此透露说,圣雄生前曾明确表示,他谢世二十四小时之后,遗体将按照印度教的习俗进行火化。
  “在这种情况下,”蒙巴顿说道:“惟有军队能够控制举行葬礼时的局面,因为明天新德里街头上聚集的群众人数将会是史无前例的。”
  尼赫鲁和帕泰尔神情沮丧地相互注视着对方。非暴力主义的先知由军人们送往火葬场,难道这不是让他再一次受难吗?
  蒙巴顿安慰尼赫鲁和帕泰尔说,甘地生前对军人们的严密纪律表示钦佩。如果他活着的话,他决不会反对军队负责维护社会秩序和人民的生命安全的根本任务。
  尼赫鲁和帕泰尔最后终于接受了蒙巴顿的建议。蒙巴顿立即发布命令,然后返回来和尼赫鲁继续交谈。
  “您需向全国发表讲话,因为人民现在需要您为他们指引道路。”
  “这不可能。”尼赫鲁悲叹道:“我现在极度哀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您的心灵会告诉您如何讲话,上帝将会给您出主意。”

         ※        ※         ※

  印度全国以象征性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悲痛之情。生前,甘地宣布在全国举行哀悼日,带领人民走上争取独立的道路,现在,印度人民沉浸在另一个哀悼日的痛苦沉默之中,隆重悼念他离开人世间。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你难以看到印度夜晚传统的烟霭——家家户户煮饭烧水时的缕缕炊烟——从各城镇的茅屋上空徐徐升腾。这天晚上,在广阔的印度半岛上,没有人家烧水煮饭,以示悼念圣雄甘地。
  孟买变成了一座鬼城。从马拉巴尔谷地豪华住宅区到帕雷尔贫民窟,整座城市沉浸在寂静之中,只有收音机不间断地播送甘地生前喜欢听的赞美歌:“主啊!”和“当我看到你那感人心怀的十字架”。在印度门户的建筑物前,一人高声呼喊道:“我愿随圣父甘地一道去!”随即纵身跳入大海。数十名其他印度人也相继投海。听到甘地去世的消息后,数十名印度人当即颓然昏倒,不省人事。在加尔各答一望无际的马伊丹沙漠不远的地方,一位沙陀用黑灰涂抹全身和面部,然后走街串巷,一边不停顿地悲叹道,“圣雄业已涅槃,何时才能降临一位像他那样的伟人?”
  在全国各地,商店、咖啡馆、餐厅、影院和各种作坊纷纷关门停业。在巴基斯坦,数百万妇女们打碎了戴在手上的玻璃手镯,以传统的方式表达她们的痛不欲生的心情。
  但是,愤怒有时往往代替了哀痛。在浦那城,警察不得不设立警戒线,保护《印度民族报》的社址。在孟买城,一千多名群众拥入沙瓦迦尔的住所。在其他城市,义愤填膺的群众捣毁了极端主义政党——印度教大会的办事机构。
  朗吉特·拉尔是位来自查特普尔的农夫。八月十五日那天,他带领全家来到新德里参加庆祝印度独立的活动。他从农业部赠送给他的村庄的收音机里获悉甘地去世的消息.然后立即和查特普尔的三千名居民以及周围村庄的农民上路,一起赶到他们获得自由的地方,沉痛悼念为他们带来自由的人。正如蒙巴顿所料,从凌晨起,人群潮水般地从四面八方涌向首都。

         ※        ※         ※

  圣雄的遗体安放在比尔拉寓所一层楼的平台上,上面撒满玫瑰和茉莉花瓣。五盏油灯环头而立,象征自然界的四大组成部分——火、水、空气和土地,以及将它们连为一体的阳光。灵床倾斜向下,以便印度人民能够最后一次瞻仰圣雄的遗容。
  数小时来,成千上万群众拥拥挤挤,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要求与他们的救命恩人永别。昔日,他们为了维护圣雄的事业,冒着英国警察的棍棒奋勇前进;今朝,为了一睹他那令人崇敬的面容,他们无视比尔拉寓所警卫人员的警棍。数千名群众混入甘地遇难的院子,争相采撷每一朵鲜花和每一把芳草,以此作为珍贵的永恒纪念。
  在新德里城的另一隅,一位身心交瘁的人来到了印度广播电台的麦克风前。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悲痛至极,肝肠欲断,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振作精神,向全国发表了如下讲话:
  “我们生命中的光辉消逝了,整个国家沉浸在黑暗之中。我们敬爱的首领,我们称之为巴布和国父的人离开了我们。我刚才说光辉消逝了,不,我说错了,因为照射在这一国土上的光辉,并非普通的光芒。
  千年之后,它将永远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世人仍将看到这灿烂的光辉,因为它将为所有人带来慰藉。这光所包含的意义,远远超过目前的范围。它代表生命和永恒的真理,为我们指引正确的道路,保护我们避免误入歧途,带领我们的古老国家走向自由。”

         ※        ※         ※

  尼赫鲁所说的光辉,既是属于印度,也是属于世界各国的。唁电雪片似地纷纷从世界各地飞往新德里城。
  在英国,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任何事件从未激起如此巨大的反响。在伦敦街头,人们争相传阅关于甘地逝世的号外,各家报纸很快被抢购一空。乔治六世国王、克莱门特·艾德礼首相、甘地的宿敌温斯顿·丘吉尔、坎塔伯雷大主教以及数千名其他英国人,纷纷对圣雄遇难一事表示慰问。不言而喻,感人至深的表示莫过于爱尔兰戏剧家乔治·肖伯纳的慰问。甘地曾于一九三一年在伦敦会见过他。肖伯纳在唁电中说:甘地遇刺一事表明,“作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是多么危险”。
  乔治·皮杜尔总理代表法国,对甘地不幸逝世表示哀悼。他在唁电中指出:“所有相信人类博爱的人,将永远为甘地逝世伤心地哭泣。”甘地的第一号政敌筒·斯马茨元帅从南非拍来唁电,他不得不承认说:“全人类的巨擘刚刚离开了人世。”在梵蒂冈,教皇庇护十二世盛赞甘地是“和平事业的捍卫者和基督教徒的朋友”。中国人、印度尼西亚人和其他殖民主义统治下的广大人民对亚洲独立运动的先锋的去世感到震惊。在华盛顿,哈里·杜鲁门总统指出:“全世界同印度一起悲哀地哭泣。”
  在莫斯科,难以计数的群众来到印度使馆,在印度驻苏联首任大使、尼赫鲁的妹妹V·L·潘迪特女士设置的吊唁簿上签名,对甘地去世表示哀悼。
  穆罕默德·阿里·真纳在慰问电中写道,“面对死亡,一切争论已不复存在,因为甘地是印度教派空前的最伟大人物之一。”当真纳的一位同僚鼓足勇气指出,甘地的影响远远超过他所属的教派范围时,穆斯林领导人表示不同意这种看法。半个月前,为了维护印度穆斯林的安全,拯救巴基斯坦岌岌可危的财政局势,甘地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然而真纳对此无动于衷。
  “不,同往日—样,他只不过是一位伟大的印度教徒。”真纳驳斥对方说。
  不言而喻,印度有幸向圣雄致以感人肺腑的敬意。《印度斯坦旗报》用通栏标题表达了这种心情。这家报纸的头版全部套黑,以特大号字发表了一封简短的唁电,表明这一事件引起的巨大反响:
  “圣父甘地被他自己的人民杀害了,为了解放他们,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人类历史上第二次受难发生在星期五,一千九百一十五年前,耶稣也在这一天被判处了极刑。圣父,宽恕我们吧!”

         ※        ※         ※

  午夜之后,圣雄的遗体从比尔拉寓所的平台上移了下来。直至凌晨,它再次属于和甘地一起度过清苦生活的人:侄孙女摩奴和阿巴、秘书普雅雷拉尔·纳西尔、儿子拉姆达斯和迪瓦达斯、以及为数不多的门徒。甘地一生的最后一年,这些信徒们和他朝夕相处,同甘共苦。
  按照印度教的正规传统习俗,摩奴和阿巴在甘地卧室的大理石地面上撒下牛粪,然后在上面放置灵床。两位少女在甘地的儿子的帮助下,为死者洗了身体,然后用圣雄的一位亲友纺织的土布丧尸布缠包了遗体,最后把遗体放置在铺有土布床单的灵床上。一位婆罗门祭司在死者的胸前涂抹一层檀香膏沫和藏红花花粉,摩奴在他的额上点了一个吉祥点。阿巴和摩奴用月桂树叶在甘地的头部周围组成了“唵,罗”字样,然后用花瓣在脚下组成神圣的“摩”字音节。此刻是凌晨三时三十分,甘地生前往往在这个时刻起床晨祷。亲友们坐在遗体周围,低声唱起长别赞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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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指罗摩神。

  “你身入黄土吧,因为你与大地结为一体;你净洗身体,穿上新衣吧。你一去不回还。”赞美歌声声悲切,不时被哽咽声打断。
  巴布的遗体归还给在寓所外面焦急不安地等候着的人群之前,亲友们为他作了最后一番打扮。他们知道,甘地生前极端厌恶为死者佩带花环的风俗。迪瓦达斯于是在父亲的颈项周围放置一只用棉花团制作的简朴项链,棉花球同他那天下午纺线时用的棉花团一样,莫汉达斯·卡拉姆昌德·甘地将佩带着这件惟一装饰物走向冥间。

         ※        ※         ※

  整整一夜,印度人民从四面八方过来,向他们的玛哈德玛表示哀悼。号啕声、呜咽声和哭泣声惊天动地,响彻街区上空。黎明时刻,灵床再次移到平台上。圣雄甘地面色安详,受伤的胸部覆盖着鲜花,向他的亲爱的人民最后告别。
  上午十一时许,灵床放置在军车上。军车将穿过沉浸在悲怆气氛中的首都,然后来到甘地在人世间的最终目的地——拉杰加特火葬场。这里距亚穆纳河不远,是火化历代国王的场所。
  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泪流满面,两眼红肿,他和瓦拉布贝·帕泰尔一起帮助摩奴和阿巴完成葬仪的最后准备工作。他们在遗体上覆盖白红两色的布单,象征死者毫无憾意地走向冥间。随后,他们为国父走向火葬场时盖上极为荣耀的外衣:独立印度的红、白、绿三色国旗。
  印度军队司令罗伊·布克将军,负责指挥葬礼仪式。这位英国爵士视察了葬礼行列。具有尖刻讽刺意味的是,这是他第二次亲自安排莫汉达斯·甘地的葬礼活动。一九四二年,这位不屈不挠的瘦小汉子进行闻名于世的二十一天绝食,以顽强的意志与死神搏斗,当时正是罗伊·布克负责为他准备后事。
  为了尊重甘地厌恶现代机械化的思想,载运遗体的平板柩车不使用发动机作为动力,而由三军的二百五十名士兵用四条长麻绳牵引。
  英国将军一声令下,送葬队伍徐徐移动,穿过聚集在比尔拉寓所前的黑压压人群。送葬行列以四辆装甲车和总督卫队的一个骑兵队为前导,象征路易斯·蒙巴顿向英国长期凌辱的人表示哀悼。有史以来,副王古老卫队的骑兵们第一次向一位印度人致敬军礼。灵车过后,人群海潮似地涌上来,跟随在送葬行列的后面,他们当中有政府各部部长、出卖苦力的人、各土邦王公、清洁工人、各省省督和佩带面纱的穆斯林妇女。他们代表印度的不同种姓、不同教派、不同种族和不同肤色的群众,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的痛苦之中。
  在通往亚德纳河的长达八公里的路上,到处撒满玫瑰花和茉莉花;到处是人山人海,人行道上、河堤上、树枝上、窗户口、房屋顶和电线杆上,数十万印度人等候瞻仰圣雄的遗容。
  农夫朗吉特·拉尔紧紧抓住路灯杆,站在那里等候送葬队伍到来。昨天晚上,他赶了整整一夜的路程。当送葬行列缓缓来到他的脚下时,他看到了那位名振寰宇的人的面孔,顿觉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是他给我带来了自由。”朗吉特·拉尔暗自说道。
  阿伦·坎贝尔·约翰逊站在蒙巴顿宫殿的屋顶,远远望去,发觉帝国经常在那里举行庆祝活动的闻名大道,此刻变成了人的海洋,他不禁陷入沉思:为击败大英帝国作出重大贡献的人,“在去世之际享有的荣誉,远远超过历届副王的梦想”。苍天也向他表示敬意。灵车途经市政府监狱的高大围墙时,印度空军的三架达科他式飞机撒下一片片玫瑰花瓣。印度的大救星曾在这里被关押过。
  整整五个小时,长得望不见首尾的人流不断增加送葬人。送葬队伍来到了亚穆纳河河滨广场,火化遗体需用的木材已在砖石灵台上准备妥当,这时,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数十万名信徒,好像波涛汹涌的海水一样向前拥挤。女摄影记者玛格丽特·布尔凯·怀特凝观看跟前的人群,不禁想道,“勿庸置疑,地球上从未聚集过如此众多的人群。”她估计送葬队伍多达一百万人。
  在万头攒动的海洋里,空军部队的士兵们组成一道围墙,负责保护上百名各界知名人士的安全。路易斯·蒙巴顿的高大身影在柴堆前显得尤为突出。
  当圣雄的儿子和侄孙女将遗体抬过头顶时,一股强大的人流猛然间向前推动。在势不可挡的潮流的涌动下,站在前排的人几乎要被抛进火堆里。蒙巴顿意识到情况危险,于是吩咐各部部长、名人显宦和各国使节后退二十余米。然后他和妻子首先坐在地上,同时示意大家也坐下来。
  甘地的两位儿子把遗体放置在檀香木柴堆上,按照印度教葬仪规定,头部朝向北方。此刻已是下午四点钟,必须行动迅速,以便阳光降福于躯体即将被焚烧的人。
  此时此刻,人们没命地向前拥挤。人人争相抚摸一下裹尸布,敬献一朵鲜花,或者向禁锢甘地的尘世间最后一座高大的樊笼上投放一片木材。由于长子迟迟未能赶来,圣雄的次子拉姆达斯负责主持火化仪式。他走上灵台,在弟弟迪瓦达斯的协助下,在父亲的遗体上撒下牛奶、椰子油、樟脑精和焚尸使用的传统粉末混合物。
  路易斯·蒙巴顿凝视着他敬仰备至的人的遗体,顿觉一股悲痛激情向他袭来。“他好像正在沉睡,数秒钟后,他将在熊熊的火焰里化为灰烬。”蒙巴顿暗自想道。
  拉姆达斯围绕遗体走了五圈,身穿藏红色教袍的婆罗门祭司口中喃喃地吟诵经文。最后,拉姆达斯接过从万灵庙内的长明灯上点燃的圣火。圣雄之子将火把高擎过头,然后伸向焚尸柴堆。当火舌开始吞噬檀香木时,一个声音悲切地唱起吠陀祈祷经文:

  你带领我从梦想到现实,
  从黑暗入光明,
  从死亡到永生……

  缭绕的黑烟从柴堆上徐徐升腾,人群中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叫声,所有人猛烈地向前仆去。帕梅拉·蒙巴顿看到,数十名妇女号啕大哭,哀声震天,一面用手乱抓自己的头发,一面扯破自己的纱丽,不顾一切地冲破警察和士兵们组成的警戒线,以图实践古老的殉葬风俗:遗孀跳进火化丈夫遗体的葬火堆中自尽。在后面人群的强大推动下,蒙巴顿和出席葬礼的各界知名人士,几乎被拥进火堆内陪葬。“我们坐在地上终算得救了,否则,大家可能和甘地一起活活被烈火烧死。”蒙巴顿后来回忆说。
  忽然间,一股火柱疯狂地冲向空中,劈啪作响的火浪吞噬着小山似的檀香木柴堆。一阵凉风掠过亚穆纳河河滨,顿时火势越来越旺,火头越来越高。圣雄的安详面孔渐渐在红色的帷幕后面消失。
  火愈燃愈烈,当红闪闪的火焰与金红色的彩霞交相辉映时,一百万信徒从内心深处迸发出震天动地的永别叫喊声:“圣雄甘地升天去了!”
  整整一夜,焚尸柴堆继续燃烧着。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先知的骨灰前静默志哀。他们当中有一位可怜的陌生人,本来他应该点燃葬火。他就是圣雄的长子哈利拉尔·甘地,一位穷途潦倒的酒徒,一位身染肺病的人。
  赤红色的火堆旁,另一位孤儿也守候在那里。随着烈焰吞噬他的精神之父的躯体,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生涯中的一个时期业已结束。黎明时刻,他在依然发烫的骨灰前敬献一束玫瑰花。
  “巴布,这是我献给你的鲜花。今天我尚可敬献给你的骨灰,明天我到何处敬献给你?”尼赫鲁低声喃喃说道。

         ※        ※         ※

  遗体火化后的第十二天,圣雄甘地的骨灰撒在一条“注入大海的河流里。”抛撒骨灰仪式在距阿拉哈巴德不远的地方举行。这里是印度教最神圣的地方之一,蓝色的亚穆纳河与混浊的圣河——恒河——在这里汇聚,萨腊瓦斯蒂暗河也流经这里。在三条河流汇合处的普拉亚格,创造神梵天曾经举行过盛大祭典仪式,亘古以来,三条河流的名字与印度历史上遭受的不幸紧密连在一起。汹涌澎湃的波涛带走了数百万默默无闻的印度人的骨灰,甘地生前曾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现在,他犹如沧海一粟,即将永远和他的人民的灵魂溶为一体。
  盛装甘地骨灰的铜罐,放置在由三等车厢组成的专用列车上,经过六百一十五公里旅行后,最后由新德里抵达阿拉哈巴德。沿途,数百万群众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在铁路沿线组成一道壮观的人墙,向印度伟大的灵魂静默志哀。在阿拉哈巴德车站,灵车载着骨灰罐,穿过难以计数的人群,来到了圣河之滨。印度军队的一辆水陆两用军车正在那里等候。尼赫鲁、帕泰尔、圣雄的两个儿子、摩奴、阿巴和数名亲友分别站在骨灰罐的两边。三百万信徒聚集在岸边,目送一艘白色小船徐徐离岸向江心漂去。
  庄严的时刻到来了。人们唱起吠陀经文赞歌,数千只铃铛、锣鼓和海螺顿时响声大作,此呼彼应,与赞歌声交织一起。这时,数十万名信徒额涂黑灰和檀香膏沫跳入河中,举行规模壮观的神秘圣餐仪式。他们纷纷在水中投入数不清的椰子壳和用纸制作的小船,上面满载鲜花、水果、牛奶和一缕缕头发,然后喝下人间天堂的三口河水。
  小船抵达圣河的汇合处后,拉姆达斯·甘地用恒河水和神牛奶灌满盛装父亲骨灰的铜罐,然后轻轻地摇了摇。这时,坐在船上的其他人喃喃地吟诵起永别经:
  “呵!神圣的灵魂,愿你乘风乘火,一路平安……愿条条江河伴随你,愿你在天堂造福于尘世生灵。”
  歌声过后,拉姆达斯·甘地已经慢慢地把骨灰撒向川流不息的水中。一条条灰色粉末慢慢漂浮扩散,沿着船体顺流而下,船上的人在上面撤下一把把玫瑰花瓣。
  漂浮着的鲜花、骨灰和牛奶随波逐流,然后在河流汇合处的漩涡内打了几个圈圈,最后向水天相连的远方漂去。莫汉达斯·甘地的骨灰完成了一位印度教徒一生中最后一次神圣无比的朝圣,顺着浩瀚无边的大海浮向远方,经历了不朽的恒河与万古永存的大洋连接在一起的神秘莫测的时刻。甘地的灵魂逃脱尘世间的“黑暗”,将和天国中的神灵结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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