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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议北伐,三王对立


  正当秦日纲军接防南京城南防务的时候,向荣率领的清军一万五千人也从武昌水陆兼程赶抵南京江面,在大胜关西南的板桥镇登岸。翼王得报后,立即命令秦日纲派兵堵击,清军且战且退,绕道城南四十里外的秣陵关,转往城东二十里的沙子岗,进入孝陵卫以东的紫金山区。那殿后的张国梁却返身过来,挥刀喝住清兵,死守住一座山麓,开枪还击,再不肯退了。太平军架炮猛轰,山上也开炮还击,鏖战一个时辰,太平军前哨部队人少,只得撤回沙子岗,请兵再战。
  这天正是天王进城的日子,御驾已经进了仪凤门,将近鼓楼了,一骑快马由紫金山前线如飞而来,快马上坐着一名十六岁的年轻军帅,踟蹰着下马伫立道旁,不敢惊动车驾,见主将秦日纲骑马来到面前,立刻喊道:“丞相,有要事禀报!”秦日纲料想有了敌情,策马来到道旁询问究竟。达开回首见那年轻军官,一双大眼极其机伶,虎头虎脑不脱稚气,想起了是两年前从藤县去永安途中投军的大孩子,姓名大概是叫陈玉成吧。后来吵着不肯在圣库办粮食,让他隶属秦日纲部下,作战勇敢异常,升了军帅了。秦日纲三言两语将陈玉成打发走了。回到翼王身边,悄悄道:“向荣这个老狗,来意不善,在紫金山和我们炮战了一个时辰,不肯后退,大概是打算在那里扎营和我们长期对着干了,这可是个后患。殿下,再给我一万人马,把他们包围起来消灭了吧。”
  翼王点了点头,纵马上前,和东王并肩道:“刚才前线来报,妖兵在紫金山和我炮战一个时辰不肯后退,看来是准备在那里扎营了,发动一场大战,把他们干干净净消灭了吧。”
  东王沉吟道:“且慢,今天进了城先安顿下来,明天辰时你与六弟齐集天王府议事,有好几件大事须作决定,到时候再说吧。”
  昌辉询问前线发生了什么事,达开说了大概,昌辉道:
  “打,非把他们打跑不可!”
  当天诸王恭送天王洪秀全进了由两江总督衙门改成的天王府。时间仓促,只在门额上糊了一张黄纸,上书“天王府”,又在门廊下悬挂了四幅黄绸,每幅上朱笔大书五字,乃是: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准进,否则雪云中。”(雪云中即是云中雪,太平天国隐语指“刀”)。大门外有御林侍卫数十人带刀警卫,一切都是草创气象。
  天王与后妃进府之后,东王向宣娇道:“西王府人口少,目前没有合适的衙署可作府址,且先到我府中暂住几时,以后再觅新址吧。”
  宣娇知道秀清不怀好意,撇撇嘴道:“承情了。我与翼王妃是结拜姐妹,性情相投,过去住在一起惯了,还是住到翼王府去吧。望你东王九千岁顾念朝贵旧情,赏我几间草屋存身就感激不尽了。”
  秀清知道宣娇话中有刺,心中不悦,板了脸,掉头便走,带了眷属,前往夫子庙附近瞻园路上原藩台衙门的临时东王府去了。昌辉安慰道:“王姑放心,四哥才进城,忙不过来,过一阵有了合适的房屋,一定会拨给西王府的。”
  “哼!”宣娇冷笑道:“我才不担心呢!”
  南王遗属由赖汉英差人引导前往旧臬台衙门改作的南王府,剩下了北王与翼王。南京城中三个大衙门都有了主了,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翼王暂且住到通济门内大中桥西斛斗巷、清初靖逆侯张勇的故居,北王也住在附近另一处公侯旧居,中间仅仅隔了一条文思巷,三家眷属在斛斗巷分手,翼王与北王相约,明天在御前会议上,一定要力争出兵,把向妖的主力歼灭。
  次日一早,翼王约了北王,各带了侍卫仪从二百人,改乘黄绸大轿,来到天王府。同时,东王的仪驾也浩浩荡荡来到了,十副大锣鼓开路,一面黄绸大旗前导,乃是:“真天命太平天国劝慰师、禾乃师赎病主、左辅正军师东王杨。”士卒七八百人前后拥护。东王杨秀清威仪非凡地坐在十六抬大轿中,犹觉不甚满足,因为他这副仪仗,比了昨日天王进城时的銮驾逊色多了。九千岁比万岁不过一步之差。他要在军民心目中,竖起自己高大尊严的形象,仪仗中也要有龙,也要有旗,还要有更多更大的锣鼓,更大的轿舆。这以后他都做到了,而且更胜过了天王出巡的仪卫。
  这时诸事草创,天王府一切因陋就简,不过将总督衙门议事厅的匾额蒙上一层黄绸,上书“金龙殿”三字,就算是天王临时的正殿了。屋内陈设本就简单之至,梁上悬了一块“皇恩浩荡”的金字匾额,梁下几把太师椅和茶几,现在也把匾额蒙上,改写成“天恩浩荡”四字,感谢天父天兄,引领他们走上反清胜利的辉煌之路。诸王朝见的礼仪,在永安拟定朝规时,分成两等,东、西、南王是站着见驾,而北王与翼王是跪着见驾的。所以到了南京以后,诸事上了正规,各王奏章上就按这个规定写着:“小弟杨秀清立在陛下暨小弟韦昌辉、石达开跪在陛下,奏为某某事。“西王、南王牺牲后,只剩下东王一人享受着这份站着见驾的优礼了,可见东王的地位非同小可。东汉末代皇帝——汉献帝优礼权臣曹操,也只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拜还是要拜的,但不需要报出自己的姓名罢了。封建王朝所赐给大臣的尊礼不过如此,再进一步就是篡位了。
  天王洪秀全初登大位,很不好意思坐受诸王的参拜,好在议事厅东暖阁的红木大炕和摆设依旧,天冷,又烧了两盆红红旺旺的炭火,阁中暖融融的。三王进了议事厅,秀全迎出东暖阁来,东王站着,拱手道:“小弟秀清向二哥请安。”
  北王和翼王刚欲屈膝跪下见礼,被天王拦住了,说道:
  “自家兄弟,免礼了,厅中空空荡荡,冷得很,到暖阁里来坐吧。”
  秀全进暖阁上炕盘腿坐了,东王等散坐在太师椅中,秀全高兴地说道:“金田起义两年多,行程几千里,一直在和妖兵打仗,没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做根据地,今天总算在南京安顿下来了。唐朝末年有个农民起义的英雄叫做黄巢,南到广州,北至长安,几乎打遍了全中国,可惜没有一个固定的后方,虽然把唐朝拖得精疲力尽,走上了灭亡的道路,他自己也失败了,还被后人称为‘流寇’。我们现在不能走黄巢的老路,应该建立首都,作为后方基地。我的意思就将南京定为太平天国的首都,名称我也想好了,就称为‘天京’,贤弟们意下如何?”
  北王不住点头,却不开口,他要先听听东王的意见,然后左右逢源,翼王正在沉思,东王已经说道:“定都的事,小弟早已放在心中,本来是想打下北京城,方才建为首都的。二哥既然想在南京定都,也未尝不可。不过就怕定都南京之后,将士们以为已经到了小天堂,就不想再北伐了。我们辛辛苦苦,终不过是半壁江山。所以小弟的意思,不妨先将南京定为临时的京城,仍然称为南京,‘天京’这个称呼很好,将来留给北京城吧。”
  天王听了很不乐意,他知道东王喜欢自作主张,他讲的话,十九是要反驳的,他转过脸道:“那末正胞、达胞的意思怎样?”
  昌辉还在犹豫,达开道:“二哥归纳了黄巢失败的原因,是由于没有一个巩固的后方根据地,确是这样。他们几十万乌合之众到处流窜,没有信仰,没有目标,最后由于内部分裂失败了。黄巢的失败足为后人引为教训。我赞成立刻建立一个牢固的周围有一大片富饶土地的根据地,南京可符合这个条件。当然北京更好,可是要拿下北京还需相当时日,不如先把南京定下来。有了首都,将士们就有了向心力,依小弟愚见就叫它‘天京’也可以,将来拿下了北京,我们不可以搬家吗?”
  昌辉也道:“小弟也是这个意思。从金田出来,拖了无数老小眷属,打了两年多仗,如果仍然没有歇脚的地方,恐怕人心要散了,不如就以南京为天京吧。光复了北京之后,把‘天京’的名义赏给北京就是了,省事得很。”
  秀全见秀清不再言语,就道:“那末就定下来以南京为天京吧。还有一件事要办,这个总督衙门虽则房屋不少,究不是王宫格局,给军民看了也不像样,须得重新收拾一番,愚兄并不主张奢华,总须像个王宫的体制。”
  秀清道:“这个好办,索性拆去重建,再把附近民房扩并些进来,造得气派大一些,将来少不得会有洋人来天朝朝拜,王宫事关对外观瞻,花些钱也应该。”
  昌辉笑道:“这一路上我们从各地藩库缴获了不少金银,钱是花不完的。不过要限时在年内完成,明年正旦就可以在新宫举行大朝会了。”
  秀全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清胞军政事务繁重,禀事的人多,也须有个像样的王府,一块儿动工修建吧。”
  秀清道:“藩司衙门虽有三百多间房屋,可惜格局沉闷;气派不大,我想换个地方之后再动工。有人告诉我,清妖江宁将军府是原来的明故宫,气魄大,殿阁楼台都是现成的,园子也大,准备去看看,如果合适就搬过去。”
  秀全道:“正胞、达胞都住下来了吧?还有南王,西王两家呢?”
  达开乘机道:“南王遗属住在原来的皇台衙门,西王妃宣娇一家暂时还没有住处。”
  “那可不行。”秀全道:“如果清胞迁往将军府,留下的藩司衙门就改作西王府吧。”
  “这样最好。”北王、翼王都道。
  秀清没法,只得掩饰道:“是啊,我正想给西王府选择一处上等的地方,以慰五弟在天之灵,待我搬走了,就请西王妃一家住进去吧。”
  秀全还想问问军事方面的事,但那是东王的权力范围,便小心翼翼地说道:
  “清胞,南京拿下来了,下一步的仗怎么打法,你定下来了没有?”
  “定下了。”秀清独断地说道:“但等李开芳和林凤祥攻下了镇江和扬州,就派他们领兵北伐!”
  达开诧异地望一眼东王,不明白他为什么毫不考虑近在城外清军向荣的威胁,忍不住抗声道:“四哥,妖军一万多人兵临城下,离城不过一二十里,随时都可以对天京发动攻击,再攻近些,炮弹就可以打到城里来了,这个心腹之患没有消除之前,恐怕不宜出兵北伐吧。”
  昌辉也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把向妖赶走,无论北伐西征都有后顾之忧。我们住在天京城中也不能安下心来。到时候,天天忙着和城外的妖军打仗,还顾得上别处战场?”
  秀清不悦了,脸一板,厉声道:“什么远虑近忧!你们想到的,我早就想到了,北伐是我们的既定方针,这一路来妖官妖兵闻风丧胆,一个月就从武昌打到南京城下,可见妖军已无抵抗能力,不乘他们吓破了胆的时候,乘战胜的高昂士气,北伐灭妖,更待何时?南京到北京和武昌到南京的路程差不多,因为是陆路,准备花上两倍三倍的时间,三个月也可以打到北京城下了。等到北京拿下来,蛇无头不行,什么向妖、张妖,一夜之间就会逃得精光,还用我们费力去打吗?这叫擒贼先擒王。放心吧,向荣这个妖头,是我们手中败将,只会远远地盯着我们,却不敢近城来交战,我正要牵制住这支兵马,省得跟在北伐军后边捣乱,让他们死搁在南京城外不是很好吗?何必大惊小怪!”
  达开大声道:“四哥太轻敌了。我们从武昌东下,以全军十万之众搏击一城一地的区区守军,当然吓也把他们吓跑了。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们的兵力,要分散守城,要西征去重新夺回安庆、九江、武昌等大城市,至多只能拿出两万多人北上,去对付几倍于我们的妖兵,北方有清妖满蒙和黑龙江的马军,行军比步军快速得多,交起火来我们占不了便宜,不一定有必胜的把握。万一途中吃了亏,岂不把积蓄几年的精锐之师,白白断送了,所以北伐之事,目前还不到时候。”秀清沉不住气了,恼道:“是我四哥轻敌,还是你们怯敌?
  依你七弟之见,什么时候才能北伐?”
  达开毫不畏惧地侃侃谈道:“小弟愚见,若欲兴师北伐,首先须无内顾之忧。现在向妖之军虎视耽耽在我卧榻之旁,而沿江上游各座城市,我们一路东来都不曾派兵驻守,一旦妖军恢复了元气,也可以对我天京形成大包围形势,仅仅断我粮食来源这一点,就使我们非与妖军争夺盛产粮食的江西、安徽和湖广不可。所以北伐之前,一须歼灭妖军主力向荣的兵马,过去我们攻城夺地,攻不下就走,没有力量歼灭妖军的主力,以致他们跟踪来到南京威胁我们。用兵之道,与敌作战,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只有歼灭了敌军主力,才是决定性的胜利,这是一。其次,北伐之前先须恢复和巩固我军对长江中下游湖广、江西、安徽等省的控制,有了这一大片连成一气的土地,我们方才能够做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地步。明太祖朱元璋从安徽濠州起兵,过江夺得南京后,起初也很孤立,后来花了十一年时间,西平湖广、江西,东定江苏、浙江,方才出师北定中原,一鼓而下北京,灭了元朝。明太祖的战略稳扎稳打,足可为我们所借鉴,还望四哥三思。”
  达开说完了,昌辉止不住抚掌道:“七弟说得好,俗话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妖兵原来被我们打昏过去,现在回过气来,又重新占领了沿江城市,他们从长江一路下来直至南京城下,无所不在,我们怎能安心分兵去北上冒险呢?小弟之见还是先肃清南京近郊和长江一带妖兵,最最妥当。等到我们的兵力发展到二十万的时候,以十万守备南方,十万北伐,那才万无一失。”
  秀清的脸色非常难看了,他想反驳,却实在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其实他是私心在作怪,永安封了九千岁之后,篡位的事就时时在他的脑中萦绕,只等时机,便把天王赶下位来。到了南京,地决心出师北伐,只待拿下北京,立下不世功勋,人心向了东王,他就顺水推舟地逼迫天王让位。这番话怎可以向翼王他们透露?因此狼狈尴尬,越发怒气咻咻地向天王道:“二哥,北伐的事,本来也是你和很多老兄弟们主张的,你说说吧。”
  天王确实主张过北伐,但不如翼、北二王所考虑得那么周到,现在他很倾向暂缓北伐,可是东王的脸色那么难看,明明是威胁自己赞同他的主张。倘使自己附和了翼王的意见,恐怕东王翻起脸来,闹得他下不了台。为了息事宁人,他依违两可地说道:“北伐事关重大,斟酌得仔细些有好处,今天这件事就谈到这里,还是由清胞权衡利害得失,统筹决定吧。”
  秀清凌厉地睃了达开一眼,徐徐站起来道:“那末还是维持原来决定,一旦拿下扬州便即北伐!”
  说罢,向天王躬身一揖,辞出暖阁,翼、北二王也只得跟了出来。不然,东王会怀疑他们在天王面前说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那就惹祸了。
  三王出了议事厅,走了几步,秀清忽然回顾达开道:“七弟一路东下,辛苦了,南京城防的事以后交由六弟接办吧,你就在天京好好休养一阵。!
  达开明白,秀清夺了他的兵权,将他闲置在南京城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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