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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铁云进京求官,梦断京华


  晚清光绪年间,由于洋务派领袖李鸿章的倡导,国内创办了好多电报局,遇上紧要公务,只须一个电报,无论数千里之遥,朝发朝至,夕发夕至,和过去跑断了马腿,累死了差官的六百里加快驿递,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大清皇朝赖洋人之赐,总算在这方面赶上了时代的潮流。张曜死讯当天即由山东藩司福润用电报奏闻朝廷,才隔两天,回电就来了,“奉上谕,山东巡抚出缺,着布政使福润署理。”半年之后实授,成了山东一省之主。
  福润是蒙古正红旗人,姓乌齐格里氏,今年五十多岁了,为已故大学士、理学大师倭仁之子。倭仁是道光九年进士出身,一生仇视洋务,死死维护封建礼教,反对恭亲王选用科甲官员进入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是当时有名的顽固派。他和曾国藩是同时代人,曾国藩比他开通得多。福润只中过乡试,会试屡次落第,很使倭仁伤心,究竟年轻,脑袋瓜子比老爷子灵活得多,不似一般满蒙大臣的愚昧颟顸。他读过魏源的《海国图志》和各种介绍西洋各国的游记和考察报告,大开了眼界,很知道西洋科学技术的重要。他叨了老子的光,又因朝廷笼络蒙古族王公大臣,早在光绪初年就做了侍郎、尚书和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大臣,可惜光绪十二年因事得罪,降为山东盐运使,后来升了按察使和布政使,如今巡抚出缺,当然由他坐升。
  铁云初时不知道新任抚台的底细,心想张宫保世交数十载,尚且不曾沾上什么光,同知依旧是个同知,福中丞陌陌生生,一点交情也谈不上,更没有什么指望了。心灰意懒,满腔郁闷,无处可以诉说。瑞韵年轻,不懂官场这一套,只得写信给大哥,诉说心中苦闷,打算辞去差使,再往上海去做生意。大哥回信说是抚台刚上任,好歹未知,且先观察一个时期再说。上海生意虽多,不是读书人所能做的,劝他不要三心两意,官场上的事,要有水磨功夫,方才能混出个名堂来,千万急躁不得。
  福中丞上任之后,厉精图治,分批召见府县官员,甄别考核。到了第二年,光绪十八年的五月,泗水知县黄葆年也奉召到省城来了,还带了次子寿彭同来,谒见了抚台之后,换了便装,不带跟班,和儿子到小布政使街来访铁云,铁云刚从河防局回家,见黄三先生如此光景,笑着叫道:“三哥,丢官了?”
  葆年诧异道:“没有啊。”
  “你怎么不备轿马,又没有戴高帽子的跟班差人,我还当是抚台上任三把火,把你黄三先生烧糊了哩。”
  葆年笑了,说道:“故人相见,还摆什么官架?这是我的二小儿,寿彭过来给刘叔父请安。”
  铁云扶起了寿彭,笑呵呵地打量了一下,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清秀,是个聪明少年,便道:“多年不见,长到这么大了,好一表人才!”
  葆年听了高兴极了。嘻嘻地只是笑。铁云邀人西厢客厅坐了,问道:“如此说来,宝眷大概都接来了吧?”
  “都接来了。好在县里公务清简,孩子们在身边,公余下来,也好教他们读书。你的家眷来了吗?”
  “只有小妾茅氏带了大绅来了,其余都在淮安。”
  “我还记得你的长女公子叫儒珍吧,今年该有多大了?”
  铁云屈指算了一下,大惊道:“不好!”
  “什么事?”
  “我这个做爸爸的太糊涂,常年在外,总以为孩子还小,虽有人为儒珍作媒,并不着急,不料已经十四足岁了,糟糕!”
  葆年眯细了眼,笑嘻嘻地说道:“不急,不急,虚年十五不算大,现在找婆家正合适。”
  铁云望着葆年一反平常不苟言笑的模样,又瞧了寿彭一眼,恍然大悟道:“对,对!是不急,哈哈,是不急!”葆年这才一躬到地道:“铁云老弟,彼此至交,不烦媒妁,我今天是特地登门求亲来的,你看孺子尚可教否?”
  铁云大笑道:“我竟被三哥瞒过了,原来如此,很好,很好。我看寿彭这孩子很有出息,你写一副庚帖给我,明天就写信回家去,我想家中都会赞成的。”
  葆年开心地笑道:“虽然我们知己,熟不拘礼,但是儿女婚姻大事,媒妁还是少不了的。明天我托历城知县作为男方大媒,送小儿庚帖来,但等令媛庚帖到了,便下聘礼。”
  铁云呵呵笑道:“这么说来,我也得去找一个媒人。小女庚帖到了,便托媒翁送到泗水来。”
  于是两位老友成了亲家,更加亲热了。铁云问道:“三哥,见到中丞了吧,和张宫保相比,印象如何?”
  葆年想了一下,说道:“张宫保豪迈雄健,严厉果断,如夏日之可畏;福中丞则谦和细密,殷殷垂询,如冬日之可亲。直接了当说,张宫保粗,福中丞细。他对地方行政比较熟悉,即使泗水情况也很有所闻,要蒙蔽他恐怕是不容易的。”
  “不管新抚台如何,总是个陌生人,我这个河防局提调连见面的机会也不会有,和局子里上司的关系又不好,想来想去,再在山东做下去实在没有意思。”
  “那又怎么办呢?你生性好动,大概又想跳衙门了吧?”
  “一时还没有地方可去,所以烦恼得很。”
  葆年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倒有个主意,若要新抚台赏识,除非让他知道你的才学,既然没有人推荐,何不上书自荐?你不是写了很多书吗?把它献上去,我看福中丞开通得很,说不定他是个识才的伯乐。你就留下来,总有出头的一日,若不然,再打别的主意。”
  铁云笑道:“这个主意不错,究竟黄三先生老谋深算。”
  葆年抗声道:“我给你略施小计,怎么把我说成是老谋深算了。”
  “哈哈,三哥别动气,我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足智多谋,可算是我们太谷学派的智多星,一准就照你说的办。”
  葆年道:“说实在的,我但愿你在山东留下来,多一个朋友可以谈心,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总比天各一方几年不见面强多了。”
  葆年公事在身,在省城耽搁了两天就回泗水去了。铁云写了家信,附去男方庚帖,征求儒珍母亲嘉丽的意见,也告诉了大哥和若英,命李贵送回淮安。过了半个月,李贵带回儒珍的年庚帖子和一叠家信,家中人都知道黄三先生热情厚道,门当户对,都欣然答应了。铁云挽了抚台衙门文案上的高尚尊作了大媒,请他去泗水走了一趟,完成了庚帖交换,葆年接了女方庚帖,随即差县里钱谷师爷带了差人押送聘礼来省城,铁云着实款待了一番,也向河防局借了两名巡丁,命李贵带领,雇了骡车,将聘礼送回淮安,与葆年约定,过一年再择期成亲。
  这中间黄河伏汛将近来临,河工上渐渐吃紧,抚台以下都在堤坝上的时候多,铁云无暇顾到自荐的事。直至秋汛末了,回到省城安定下来,才按照葆年的意思,理了四本著作出来,一本是新刻印的《历代黄河变迁图考》,还有三本是旧作《勾股天元草》、《弧三角术》和《治河七说》,精心写了一篇《上福中丞书》,略叙自荐的意思,托高尚尊递进了抚台的签押房。过了四五天,尚尊提了灯笼夜访铁云,一见面就喊道:“铁云兄,大喜,大喜!福中丞要见你,快跟我走!”
  “怎么这样急?”铁云喜道:“中丞夜里也召见吗?”
  “中丞求贤心切,立等见面,帽子戴上,快走!”
  铁云抓起瓜皮帽扣上了,拔腿就走。李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好了灯笼,说道:“老爷,夜里路不好走,咱跟你去!”又向内堂喊道:“阿桂来闩门,咱跟老爷出去了!”那神气犹如一家之主。
  到了抚院,签押房中灯光明亮,福润犹在伏案批阅文牍,尚尊先进去禀道:“中丞,刘鹗来了!”
  “快请!”福润站起来道。
  尚尊掀帘招手,引铁云进屋,随即退了出去。铁云见福中丞大脸盘,身材伟岸,温和地打量着他,慌忙上前请安道:
  “卑职刘鹗给中丞请安。”
  福润呵呵腰还了半礼,命铁云坐在桌旁椅中,说道:“你的信和书都看过了,很有学识,很有见解,可见是下过苦功的。我在咸丰九年中的顺天府乡试,那年监试官便是令尊大人,那时他是监察御史,说来我与府上还有一段因缘。”说着微微一笑。
  铁云顿时感到心中暖洋洋的,亲切得很,进见时的拘束无形中消失了,大着胆子说道:“那时卑职还小得很,全然记不得了。”
  福润大概觉得铁云说了傻话,又笑了,说道:“那时我也只二十多岁,你当然不懂事啊。”中丞回忆起了年轻时的往事,兴致很好,说道:“现在国步艰难,朝廷求贤若渴,光绪六年即有上谕着令各省督抚保荐人才,无论熟悉中外交涉,通晓各国语言文字,会制造船械,精通算学,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举荐,以便使用。我看了你的著作,符合上谕的条件,想备文将你咨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考验,若是取了,今后就在京师供职了,也好用你所长,为国效力,你的意思怎样?”
  铁云惊喜过望,慌忙离座打千道:“谢中丞栽培,卑职没齿不忘,只恐才学疏浅,不足供朝廷驱使。”
  “这个你也不必过虑了,只要有真才实学,不怕没有识才的人。你回去好好准备,咨文缮就了便可上道,但听你的佳音了。”说罢端茶送客。
  铁云辞了出来,又到廊下文案房高尚尊处谈了一会,说道:“中丞美意,令我且喜且愧,只怕中不得朝廷的意,扫兴而归,那就有负中丞的厚爱了。”
  尚尊道:“铁云兄,你的学问我还不知道。尽管放心去就是了。咨文办妥我就即时送来,赶紧打点行装吧。”
  铁云拿到咨文已是十月中了,向河防局告了假,第二天就带了李贵去泺口渡过黄河,雇车直奔北京,借寓在宣武门外虎坊桥南珠巢街的扬州会馆,四库全书总纂纪晓岚也在这条街上住过。铁云心心挂念保荐能否成功,不遑拜会友人,次日上午便雇了一辆马车,由李贵随从,来到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但见飞檐流丹,气势恢宏,门前安了两对铜狮,还有一队戈什哈荷了洋枪拱卫,远远望了,不由得肃然起敬。这时总理衙门以庆亲王奕劻为首,大臣中有军机大臣孙敏汶、吏部侍郎徐用仪等,铁云知道保荐与寻常谒见不同,不知该求见哪一位官员,于是将手本交与李贵,说道:“你去问问,山东抚台保荐,该找哪一位司官?”
  李贵也不听仔细,又忘了先送红包,举起手本,大踏步上前喊道:“门上大爷,咱家老爷求见。”
  门公闻声出来,瞅了李贵一眼,怒道:“好小子,竟敢到总理衙门来咋咋呼呼,你知道朝廷规矩吗?”
  李贵这才想起了红包,慌忙掏出来和手本一块儿送了过去,说道:“大爷帮个忙,咱老爷等着啦!”
  门公掂了一下门包,大概有二十两光景,方才缓和了脸色,说道:“我给你去回,要见谁?庆三爷,还是哪位大臣?”
  李贵憨笑道:“原来这座衙门还有几个官?——这么吧,谁大就见谁。”
  门公又发怒了,翻了一下手本,扔还给李贵,厉声道:“傻小子,胆敢戏弄大爷,也不过是小小同知罢了,王爷忙着啦,回去学着些乖再来吧。”
  铁云见李贵把事情搅砸了,赶忙上前拱手道:“请勿见怪,刚才家人没有说清楚。在下蒙山东抚台保举进京应试,无须求见王爷大臣,只须会一会管这件事的司官就可以了,相烦指点通报。”
  门公消了气,说道:“这才像话,我进去问问谁管这事,你等着吧。”
  过了一会,门公走了出来,抬了抬手,铁云跟着进了二门,进了一重又一重,在一处南庑大厅中放了几张书桌,有几个官员捧着水烟袋在聊天,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水晶顶官员招呼他坐了,问道:“你就是刘鹗吧?为了保荐的事进京来的吗?”
  铁云取出山东抚台咨文递了过去,说道:“是山东福中丞保荐来的。”
  那位司官略略看了一遍,摇摇头道:“可惜你白辛苦了一趟,这份咨文与成例不合,不能接受你来应试。”
  铁云吃了一惊,忙问道:“咨文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还有哪里不够?”
  司官道:“保荐人才哪有这么容易?山东抚院应该办个奏折,由皇上批给总理衙门,我们就好办了。你想国家用人是件大事,若是不经皇上谕旨,二十三行省督抚你也保荐,我也保荐,岂不乱了套了,总理衙门还能应付得了吗?”
  铁云恳求道:“不是说国家急需人才吗?我再回去补办奏折,来回折腾,白糟蹋了许多时间,能不能通融办理?”
  司官含着讥讽的笑意,牵了一牵嘴角,转向聊天的同事们道:“国家急需人才?我怎么没有听上面讲过。肯定庆王爷没有这样讲,你们听到过这个说法吗?”
  同事们都一股劲地摇头道:“没听到过,不知道。”
  司官然后笑向铁云道:“这些年是不曾听到过这么个提法,你今天来,很使我们诧异。实话告诉你,自从光绪六年那道上谕以后十二年中,只办过一件,哈哈,你想想看,十二年中只办了一件,你是第二件,是急啊,还是不急?你明白了吧?”
  铁云叹了口气,只得将带来的几本著作放到桌上,说道:“我把书也带来了,就留给你们吧,我回去再请抚台补办奏折。”
  司官客气地把书还给了他,说道:“我们很忙,实在没有空闲时间拜读,白糟蹋了,你还是带回去吧。”
  铁云觉得脸上发烫,感到莫大的羞辱,可又不能把司官痛骂一顿出气。上头没有指示,朝廷暮气沉沉,胡胡弄弄,混一天是一天,凭你多大本领,掉进这座大染缸,十九也就恢恢无生气地跟着混日子了,能怪他们吗?他站起来收回了书,忍住气拱了拱手,说道:“打扰了!”回身出屋,还听见身后一阵讥笑声,他暗暗咬了咬牙:“再不会来求你们这些混蛋了!”
  谁知刚近仪门,忽见一位头戴三眼花翎,身穿五爪金龙补褂,有两撇细细鼠须般胡子的王爷走了进来,后来跟了好多官员。“庆王爷!”铁云意识到了,立刻闪让在旁边,不料官员中有人走了过来,一把抓住铁云,轻轻叫道:“铁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铁云猛睁了眼,见是一个圆圆脸有一双机灵眸子的水晶顶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好友毛庆蕃。铁云喜出望外,嚷道:
  “实君,你换了衙门了?顶子也换了?”
  庆蕃笑道:“新近升了员外郎,庆王爷把我调过来了,你到这儿来有事吗?怎不先上我家去?”
  铁云叹口气道:“只怪我太性急了,山东抚台保荐我有一技之长,打算办好手续再来找你,却不料碰了一个钉子,叫人扫兴。”
  庆蕃问明了缘故,说道:“刚才接见你的,大概是工部郎中孙君,此人古板得很,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住在哪里?”
  “扬州会馆。”
  “好,你先回去等着,待会儿和庆王爷说一说,看看能否有个变通办法,然后我就来看你。”
  铁云回到会馆,等到将近中午时分,庆蕃乘了自备的马车来了,踏进屋来便道:“铁云,走吧,搬到我家去住,好谈心!”说罢不容分说,随来的车夫便动手搬取行李,铁云主仆只得跟了出来。好在会馆门口停了兜揽生意的骡车,铁云叫了一辆,让李贵押了行李随后,他和庆蕃并坐在马车中,庆蕃道:“刚才和庆王爷谈了你保荐的事,他把孙郎中找来问了,无奈山东抚台不曾上过奏折,手续欠缺,他也无可如何。我们这位王爷一向小心谨慎,决不敢自作主张多迈半步。这只能等你回到山东补办了奏折,明年再进京来,那时先找我,回过庆王爷,然后交办下去,再不会有人挑剔了。”
  铁云苦笑道:“凡事一鼓作气,再来京师应试,就意兴索然了。”
  庆蕃劝道:“别灰心,抚台保荐,别人还求之不得。再说你回去了,福中丞好事做到底,一定为你补办手续,一番盛情,你也不能拒绝啊。”
  马车在西城灵境胡同路北毛宅门前停下,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庆蕃引铁云入内进了书房,说道:“你稍坐一会,我进去换了衣服再出来陪你。”庆蕃进了内院,兴致勃勃地向夫人道:“太太,刘铁云从山东来了,我留他住下来,都还没吃午饭哩,叫佣人去饭馆买几碗现成的菜吧,备些酒,好久没见到南边的朋友了。”
  夫人道:“就他一个人吗?没带太太?”
  “没有,他是来办公事的,只带了一个男听差。”
  夫人立刻吩咐厨娘备饭,又叫老妈子取出被褥,把客房收拾干净。庆蕃换了一身蓝绸丝棉袍子,玄缎马褂,回到书房内,家中听差正侍候铁云洗罢脸,送上了茶。庆蕃笑道:“久客异乡,才体会到孔老夫子说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实在是切身经验之谈。”
  “是啊。”铁云也笑道:“我在济南遇见了黄三先生,也是高兴得很,还到他泗水县衙门中作了客,方知他乡遇故知确是人生一乐。”
  庆蕃快活地笑道:“想不到黄三先生成了县太爷了,想象他穿着官服坐堂审案,一定是很滑稽可笑的。”
  铁云叹道:“在他是求官得官,这一生是没有遗憾了,我却事事不如意。自从上次你在扬州谈起不妨去上海做洋行买办,一晃七年了,你看我吊儿郎当,至今一事无成。做生意关门,行医歇业,到官场当差又处处碰壁,我实在不是当官的料。”
  “还想当买办?”
  “当买办也要有路啊,虽然识了几句英文,却还没有机会,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丢下差使去干买办了。”
  庆蕃想了一下,说道:“除了当买办外,目前洋务时兴,走办洋务的道路,也不失为上策。盛杏荪(盛宣怀)不就是吃洋务饭起家的吗?他如今成了李中堂手下办洋务的第一红人,总揽招商、电报两局,有人说他发了几百万两洋财,这比洋行买办又不知胜过多少,可以说是个特大买办了。现在西风东渐,李中堂辛辛苦苦办了二十多年洋务,总算打开了局面,朝野风气也渐渐开了,湖广总督张南皮(张之洞)已经办了汉阳铁厂,最近又上奏折建议兴建从芦沟桥到汉口的芦汉铁路。”
  “朝廷答应了吗?”
  “还有些顽固愚蠢的大臣和都老爷在作梗反对,一时还定不下来,不过大势所趋,迟早是会批准的,不知又会让多少人发财哩。”
  铁云不禁心动,沉思了一下,忽然笑道:“不做官,不经商,去办洋务,也是一条上佳的出路,若是朝廷批了下来,总会招商承包吧,那时我倒想试试身手哩。”
  庆蕃被铁云的魄力惊倒了,说道:“啧啧啧,你是在开玩笑吧,一条芦汉铁路非上千万两银子休想办成,你哪儿来那些钱?”
  铁云大笑道:“实君休小看了我,到时候自会点石成金,变着法儿弄钱出来。”
  庆蕃绝不相信铁云有如此能耐,不过一笑置之。又谈了些京师新闻,酒菜已经端整好了,就在书房中摆开了一张小方桌,两人边饮边谈,不觉夜之已深。
  庆蕃留铁云小住了半个月,饱览北京名胜古迹,畅游了各处繁华场所,到了十一月初,气候日益严寒,恐防冰雪封路,便告辞南归。一路晓行夜宿,已到黄河渡口,天色阴沉,乌云满天,那西北寒风呼呼地直在河上怒啸,靠岸的河面已经结成了厚冰,可以行车,河心还在嘶嘶地淌着河水。两条渡船小心翼翼地载着车马行人渡河,惟恐破碎的冰凌顺河而下,撞坏了船只,打翻了行人,因此慢悠悠地惹得好多北来的车轿行旅在渡口排成了一里多的长龙。天既冷,风又大,放下车帘犹不够抵御黄河边上苍凉的奇寒,也许就要下雪了,若是河中心结成薄冰,船不能渡,车又不能行,渡口小旅舍容纳不下如许旅客,那才要了命了。旅客车夫一个个缩着脖子呵着热气,搓手顿足干着急,有骂老天爷的,有骂船上艄公的,却一概都不管用,车辆依然胶住了似地,半晌才向前挪动几步。铁云掀帘见这光景,心中焦躁,耐心等了一会,看看天将降雪,委实忍不住了,于是喝道:“李贵,叫车夫向前去,别在这儿死等。”
  车夫回头道:“老爷,都得挨着号儿向前,不然,大伙儿可不答应。”
  “不怕,有我哩!”
  车夫只得硬硬头皮,把马车岔向旁边道上,一甩鞭子,那马也冻得想暖和暖和,霎时迈开蹄子越过前边的车轿,下了河滩,驶过河上冰面,直临渡口,一艘空船正巧驶了近来,铁云下车昂然一挥手,喊道:“管他哪府哪县的,咱们先过!”
  后边车轿中坐着好几位知府知县,乃至出京的四品京官,听了喊声,掀起车帘看了,不认得铁云是谁,却被他那压倒一切的气势镇住了,吃不准他是哪路大官,说不定是京里的都老爷,谁也不敢作声,竟让铁云的马车先上了船,转眼过河上岸,李贵屏息静气了好一会,这时才大大地吐了口气,嘻嘻哈哈笑道:“二老爷,咱真服你了。咱的胆子够大的了,刚才听你那一喊,生怕有人跟咱吵架,咱也惊住了,谁知那些府县大老爷竟乖乖地给咱老爷让道,哈哈,今天老爷可够威风的了。”
  铁云笑道:“傻瓜,这叫‘攻心为上,攻城次之。’老爷是用的孙子兵法哩。”
  回到省城禀见了抚台,福中丞听说因为手续不合,未能办成,安慰道:“这个好办,且在家过了年,待明年春天再补办个奏折保荐,一定能成功了。”
  光绪十九年春,铁云带了山东抚台的奏折和给军机处与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的咨呈,再次进京,依然住在毛庆蕃家中,托他代递。不久就奉朱批:“交总署考验使用。”这次手续齐备,又有庆蕃在里面照应,奉到批札,铁云以候选知府任用,即在总署当差。
  总理衙门主办对外交涉和通商事务,创办于咸丰十年底(公元一八六一年初),简称“总署”,又称“译署”,因为它负责朝廷机要电报的译转。铁云被派在文案上撰拟普通稿件,原来荐举的治河、算学等专长全用不上,不过多了个知府官衔罢了,又不是实缺,依然是个幕僚,每日里闲着无事,喝茶聊天,混日子,感到无聊之极。京官五品正恩双俸每年一百六十两银子更比地方清苦,若不是从家中带钱来用,他这个喜好挥霍,渴爱收藏书画碑帖古董的人简直寸步难行,而向家中要钱,若英出手也寥寥无多,还要听她的埋怨。他不能满足于现状,他有勃勃向上的事业心,又有赤裸裸的金钱欲,钱能使鬼推磨,两者融合在一起,又能推动铁云不顾国情舆论去干别人所不敢做的事。他对官场终于厌倦了,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了个知府衔,又有什么用?他好像有使不尽的精力在壮实的身躯中奔突欲出,几乎想对天大喊:“我不能湮没在浑浑沌沌的官场中,我要干事业,我要另闯一番天地,给我机会,老天爷,给我机会吧!我会惊世骇俗石破天惊干出一番前人所不敢为的大事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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