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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霸业之始


1.北杏会盟

  公元前六八一年,宋国内乱,大将南宫长万杀死了宋闵公,另立公子游为国君。公子游是闵公的叔伯兄弟,宋人不服,又杀了公子游,立闵公的亲弟弟公子御说为国君。公子御说继位,但地位很不牢固,一直没有得到诸侯的承认。此时周庄王驾崩,周厘王登位。管仲审时度势,向齐桓公建议道:“当今诸侯,各自逞英雄,不知尊奉周王。周室虽然衰微,总是天下之共主,诸侯不朝,不向周天子进贡,这种秩序混乱局面应该肃整。现在有一个好机会,宋国遭南宫长万之乱,贼臣虽然死了,但宋君的地位还很不牢固,有可能还要出乱子。君上可派遣隰朋到周朝去,一是祝贺周朝新王登位,二是请周天子下旨,以齐为主,大会诸侯,将宋桓公君位安定,以此作为称霸的契机。这次大会诸侯之后,主公就树起了威信,然后奉天子之命以令诸侯,对内尊重周王室,对外扶持中原各国中衰弱的国家,抑制强暴的国家,讨伐昏淫无道的诸侯,带头抵制外敌对中原各国的入侵,使海内诸侯,都知道齐国坚持正义,大公无私。这个形象一旦确立,各国诸侯必然都来依靠大齐。这样,不需动用兵车,主公的霸主地位就可以成功。”
  桓公采纳了管仲的意见,立即派隰朋出使洛阳去朝贺周厘王。果然不出管仲所料,周厘王见齐桓公如此尊重周王室,十分高兴,立即下旨,由齐侯出面大会诸侯,安定宋君。
  隰朋回到齐国向桓公汇报,桓公大喜,立即与管仲商量。桓公问管仲道:“相国,这次北杏之会,需要带多少兵车?”
  管仲摇头道:“君上奉周天子之命,与各国诸侯相会,带兵车无用,这次大会是衣裳之会。”
  桓公想了想,点头同意:“相国之言有理。依相国之见,何时盟会为好?”
  管仲答道:“现在是正月初三,可以定在三月初一,三个月的准备时间足够了。”
  于是齐桓公立即以周天子的名义发出布告,通知宋、鲁、陈、蔡、卫、郑、曹、邾各国,三月初一在北杏盟会。
  管仲安排王子成父率军士在北杏筑三丈高坛,分为三层,坛上左边悬编钟,右边摆上乐鼓,中间摆上周天子虚位。旁边设一反坫(放置东西的土台),摆上玉、帛、酒具等。在高台旁边,盖起高大敞亮的馆舍,以备各国诸侯下塌之用。
  二月二十六日,宋桓公御说带一百乘兵车第一个到达北杏。齐桓公与管仲把他安排到馆舍住下。
  宋桓公道:“齐侯遵周天子之命召集诸侯集会,帮寡人安定君位,寡人感激不尽。”
  桓公笑道:“要感激就感激周天子吧,咱们都是周天子的臣国。”
  宋桓公想起到北杏没见到齐国兵车,不禁问道:“齐侯没带兵车吗?”
  桓公笑道:“咱们是兄弟相会,带兵车何用,北杏之会是衣裳之会。”
  宋桓公听后,连忙下令手下将兵车退到二十里之外。
  刚安置好宋桓公,陈宣公杵臼,邾子克,蔡哀侯献舞也带兵车来到北杏,见到会坛如此壮观、排场,馆舍那么宽敞舒适,特别是没见齐国一辆兵车,都十分感动,也学宋桓公样子,将各自的兵车退回二十里驻扎。
  四国到达后,其余各国没有音讯,齐桓公又等了三天,眼看会期已到,有些不耐烦了,对管仲道:“诸侯不齐,是不是更改会期?”
  管仲不同意,说:“俗语道,三人为众,现在是五国聚会,完全可以按时举行。如果改变会期,是大齐无信用,言而不信,是称霸的大忌。凡是不按期来会的都是不遵王命的,而君上这是第一次会合诸侯,决不能不守信用。”
  桓公点头称是:“好吧。”
  三月一日上午,风和日丽。
  五国诸侯,会集于坛下。相见礼毕,齐桓公首先说道:“诸公,这些年周王室衰弱,天下混乱。寡人奉周天子之命,会群公以匡周室,今日之事,应当首先推举一人为主,然后才可以实施周天子的旨意。大家商量商量,谁最合适?”
  陈、邾、蔡三位国君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宋桓公御说独自沉吟不语。
  按照当时的惯例,诸侯的爵位分为公、侯、伯、子、男,尊卑有序。宋是公国,齐是侯国,为主当推宋国。可宋公新立,还要依靠齐桓公帮助安定君位,当然只能推选齐桓公了。
  管仲为了使推举齐桓公得以顺利实现,这两天与陈宣公做了大量工作。陈宣公也很想与齐国搞好关系,便带头发言道:“齐侯是代周天子召集大家聚会,只有齐侯为主才能实施周天子的旨意,谁也不能代替。寡人的意见,应当推举齐侯为盟会之主。”
  蔡哀侯也想依靠齐国抑制楚国。楚国老找蔡国的麻烦,不时挑起事端,而蔡实力不及楚。这次来北杏会盟的目的就是要与齐国搞好关系,一听陈宣公发言,忙应声附合道;“陈侯之言有理,这盟会之主非齐侯不堪此任。”
  邾是子国,爵位最低,也想讨好齐国,又见齐桓公不带兵车,以诚待人,于是也说道:“寡人同意蔡侯、陈侯的意见,推举齐侯为盟主。”
  齐桓公面带喜色,他看看管仲,管仲面色平静,稳重如山,忙抑制住自己的形色,对宋桓公道:“宋公之意如何?”
  宋桓公御说很难表态。按爵位他是老大,这盟主应当是他,可他也有自知之明,国内政局混乱,弄不好他这国君都可能当不成,他还要依靠齐桓公助一臂之力。而且,齐桓公是奉周天子之命行事,也只好勉强同意:“既然陈侯、蔡侯、邾子都同意齐侯为盟主,寡人也没什么意见。”
  齐桓公向大家深施一礼,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大家如此信赖寡人,寡人从命。好,大家请登坛定盟。”
  齐桓公带头,宋桓公次之,第三是陈宣公,第四是蔡哀侯,第五是邾子,鱼贯登上坛顶,两边钟鼓齐鸣,奏起雄壮、优美的齐乐。
  音乐声中,五国君先在周天子位前行面君大礼,然后互相交拜,共叙兄弟友情。
  隰朋双手捧着约简,在天子位前跪读道;“周厘王元年三月一日,齐小白、宋御说、陈杵臼、蔡献舞、邾克,以天子命,会于北杏,共同议定,扶助王室,抵御外侮,平定内乱,济弱扶倾。有违反盟约者,列国共伐之!”
  齐桓公向天子位拱手道:“唯约是从!”
  陈宣公、蔡哀侯、邾子各向周天子位拱手施礼道:“唯约是从!”
  宋桓公仅向周天子位施礼,没有说话。
  管仲看在眼里,向各位诸侯施礼道:“鲁、卫、郑、曹,敢违王命,不来赴会,不可不讨伐,以正王命。”
  桓公也道:“四公,敝国兵车不足,愿四公同心协力,予以讨伐。”
  陈宣公,蔡哀侯、邾子同声道:“愿听齐侯调遣。”
  宋桓公眼望别处,没有作声。
  会盟结束,宋桓公回到馆舍,心中闷闷不乐,长吁短叹。
  相国戴叔皮已知会盟之事,心中愤愤不平。你齐桓公算老几,竟然在宋桓公面前称大。他认为这是对宋桓公的污辱,也是对宋国的污辱,见宋桓公一个人生闷气。便关切地问:
  “主公,有什么心事吗?”
  宋桓公长叹一声道:“齐侯妄自尊大,打着周天子旗号,越位主盟,置寡人于何地?”
  戴叔皮气愤地说:“齐侯太不自量力,全然不顾尊卑位序,这次会盟理所当然地是该由主公主盟。”
  宋桓公心烦地说:“齐侯不但主盟,而且号令各国,欲调遣各国兵车,讨伐不参加会盟的诸侯。陈侯、蔡侯、邾子都看齐侯的眼色行事,寡人也无可奈何。”
  戴叔皮冷笑一声,道:“这次北杏会盟,应该有九国参加,可只到了五国,可见齐侯威望不高。”
  宋桓公道:“寡人看齐侯,志不在小,摆出一副霸主姿态,此人不可小看。”
  戴叔皮道:“主公英明。现在齐侯还没成气侯。他是想借各国诸侯的力量达到他称霸的目的,如果他真能统帅五国之兵,征服了鲁国和郑国,那他就真成了霸主了,齐侯称霸,对宋国不是好事。依臣之见,与会四国,唯宋为大,宋国不听齐侯招呼,陈、蔡、邾三国也不会死心塌地跟随齐侯。这样,北杏会盟就告失败。”
  宋桓公点头赞成:“是啊,寡人到北杏来,是为了得到周天子的肯定,以巩固地位,现在目的已达到了。”
  戴叔皮忙道:“对,主公的目的已达到,就没有必要再在此地停留。”
  宋桓公想了想,忽地从席上站起来:“对,寡人堂堂公国,为何要受制于齐侯!传寡人令,今晚立即启程返回。”
  戴叔皮忙附会道:“主公果然英明,给齐侯来个下马威!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臣以为五更启程为好,那时刻,神不知,鬼不觉。”
  宋桓公表示赞同:“好,爱卿快去安排,做好准备,五更启程!”
  第二天一早,齐桓公发现宋桓公不辞而别,十分恼火。这无疑是给他身上泼了一盆脏水,立即要下令,让大司马王子成父和大将军公孙湫赶回临淄调兵把宋桓公追回来,却被管仲阻止。管仲不慌不忙地道:“主公,宋背盟逃归,罪当该伐,但他可以不信,咱们不能不义。主公是替周天子召集诸侯,宋公的逃归背盟是背叛了周天子。因此,可向周天子汇报,由周天子下令讨伐,这样,师出有名。不过,眼前还有比伐宋更急切的事等待主公去办。”
  齐桓公看了管仲一眼,问道:“还有什么事比伐宋更急?”
  管仲道:“宋尽管背盟,他总还是到北杏来了。可鲁国连会盟都不参加,鲁侯无视主公事小,无视周天子罪莫大焉,应当先伐鲁国,不制服鲁国,怎么能制服宋国。再说,鲁国离齐国最近,讨伐最便当。”
  齐桓公一听讨伐鲁国,顿时一股无名火袭上心头,长勺兵败的耻辱他时时刻刻铭记心中。他立即同意管仲的建议:“相国之言甚合寡人之意,那就同陈、蔡、邾三国一起,伐鲁!”
  管仲又道:“伐鲁先伐遂国,这遂国国小力弱,是鲁国的附庸,大军一到,倾刻即可攻下,不费吹灰之力。遂国一破,鲁国必定害怕,因为他心虚。主公派一名特使到鲁国,责备鲁侯不来北杏会盟。主公再派人送信给鲁侯之母文姜夫人,文姜夫人是主公的姐姐,肯定不愿齐鲁大动干戈。鲁侯内迫母命,外怵兵威,必将求盟。如果鲁侯主动要求加盟,主公应当欢迎,鲁国可不战而盟。平鲁之后,再同周天子派来的军队一同伐宋,那一定是势如破竹。”
  齐桓公笑道:“相国计谋,果然高人一筹,就按相国说的办!”
  齐桓公亲自率领齐、陈、蔡、邾四路大军,进攻遂国,那遂国是弹丸之地,哪里经得住如此大军压境,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灭遂之后,大军向鲁进发。

2.鲁庄公慌了手脚

  消息传进鲁宫,鲁庄公果然慌了。一个齐国就很难招架得住,再加上陈、蔡、邾三国大军,如何抵敌?连忙召集群臣计议。
  公子庆父挺身而出道:“齐侯既然不汲取长勺兵败的教训,又敢侵犯鲁国,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臣愿带兵击退齐军!”
  施伯忙出班秦道:“不可,不可!兵戎相见,决非上策!”
  鲁庄公看了这位智囊一眼,问道:“施爱卿有何高见?”
  施伯道:“臣以前曾说过,管仲是天下奇才,齐国在他治理下日渐强盛,已不是过去的齐国了。管仲精通治兵之道,现在的齐军也不是以前的齐军了。再加上陈、蔡、、邾三国军队,不可与他硬碰硬,这是其一。其二,北杏之会,齐侯以周天子名义召集,鲁国未去出席,是违背了周天子的命令,鲁国不占理。现在,齐侯打着周天子的旗号来讨伐,师出有名,不可抗拒。”
  庄公急得直搓手:“那,寡人要如何办才好?”
  施伯道:“齐鲁两国虽然一向不和,但还是有和睦的基础的。眼下,臣以为主公可主动向齐侯请和加盟,齐军一定会不战而退的。”
  庄公听了,一时拿不定主意,忙向长勺之战令齐军丧胆的曹刿问道:“曹大夫有何高见?”
  曹刿道:“施大夫之言,与臣所想完全一致,这一仗不能打,应当求和加盟。”
  正这时,殿卫官通报:“回禀君上,齐侯派人送信来了。”
  鲁庄公忙取过信,展开看起来,只见信上写道:“寡人与君并事周室,情同兄弟,而且齐鲁世有婚姻之好。北杏之会,乃周天子之命,君不与会,不知是何原因?周天子令寡人兴师问罪,君如有话说,可修书遣来使带回。”
  庄公掩信沉思,又想起昨晚母亲把他召去,对他说的话,“齐鲁世为甥舅关系,怎么老那么不和睦?要和好为上,不要动干戈。”想到这里,鲁庄公下了决心,对施伯道:“施爱卿,马上修书一封,回复齐侯,就说寡人因身体有病,未能赴北杏之会。齐侯以不遵王命兴师讨伐,寡人知罪。然而兵临城下,签订盟约,寡人不能接受,如果退兵至柯地,寡人立即携带玉帛前来请罪加盟。”
  施伯道:“臣遵旨。”
  大司马曹沫出班秦道:“君上如与齐在柯地会盟,臣愿随主公前往!”
  鲁庄公犹豫不决地说道:“乾时之战,卿是齐国手下败将,再随寡人前去,恐怕齐人会笑话的。”
  曹沫奋然道:“知耻然后勇。臣愿往!”
  庄公点头道:“好,曹司马壮志可嘉,寡人带你前往。”

3.曹沫手剑劫齐侯

  齐桓公采纳了管仲的尊周天子而令诸侯的战略,尝到了甜头。北杏之会虽然效果不十分理想,却也出了一次风头,尝到了当盟主的滋味儿。继而统率四国之兵,灭遂国、伐鲁国,所向披靡,心想事成。他对管仲的信任程度进一步加强,管仲确实是位了不起的人才,几年时间齐国就从混乱走向稳定,国库充盈,军力大增,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他真正体会到管仲的治国思想,要先得民,必先富民。“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对外,则高举周天子的旗号,亲近稳定的国家,依靠稳定、有实力的国家,离间内部涣散的国家,灭亡昏暗动乱的国家。这次四国联军讨伐鲁国,他感到理直气壮。果然不出管仲所料,鲁国派人请求加盟,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立即下令退兵到柯地。为了显示实力和威风,他决定把与鲁国的这次柯地之盟搞得隆重热烈。
  鲁庄公带着曹沫等一行人马,按期到达柯地请罪加盟。
  一到齐国,鲁庄公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沿途所见所闻,使他处处感觉到齐国的繁荣昌盛。那一片片青翠欲滴的农田,那一群群面带喜色、辛勤劳动的百姓,不由他不叹服管仲的治国本领。几年时间,齐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后悔当初没采纳施伯的意见,千方百计把管仲留在鲁国,如果鲁国也有管仲这么一位相国就好了。一到柯地,更令他吃惊,只见馆舍全是新建造的;服侍人员一个个彬彬有礼;军士们在街上行走,一律排队前进,步伐齐整;市场上货物充盈,人群中不少鲁国人,一看就能分得出来。齐国人衣冠齐整,落落大方,处处表现出富足的派头;鲁国人一个个衣着不整,面含饥色。这一夜鲁庄公想了很多,大半宿没睡好觉。
  第二天,齐桓公派大司行隰朋来请鲁庄公到盟坛会盟,庄公急忙登车,曹沫率领兵车,来到盟坛。只见坛下,一队队英武的军兵按东西南北四方各自分列,手举青红黑白四种旗帜,由将官统领,整齐威壮。盟坛高七层,每层都有将士执着黄旗把守,坛上树起大黄旗一面,绣着“方伯”两个大字,大旗旁摆放着一面大鼓,大司马王子成父立在鼓侧。坛中央摆设香案,案上摆放着朱盘玉盂,盛着歃盟用的器皿。两边设两处反坫(土台),一坫上放金尊,一坫上放玉斝。坛两边树着两根石柱,拴着黑牛、白马,是歃盟用的牺牲。
  鲁庄公一到坛下,东郭牙迎了上来,说道:“主公有令,只许一君一臣登坛,余人留在坛下。”
  鲁庄公看看曹沫,曹沫面无惧色。他已做好了充分准备,内穿铠甲,怀揣短剑,身佩长剑,如果齐桓公居心不良,他就拚命。曹沫大声问东郭牙:“齐侯也是一君一臣吗?”
  东郭牙笑道:“只有主公与相国,还有服侍会盟的大司行隰朋大夫。”
  曹沫对鲁庄公道:“主公勿忧,请登坛!”
  东郭牙指指曹沫手中的长剑道:“今日两君会盟,相互赞礼,怎么带凶器?请曹司马把剑留下。”
  曹沫圆睁双目,两眦尽裂,大吼一声:“我是主公护卫,护卫哪有不带剑之理!”他推开东郭牙,扯着庄公,历阶而上。
  来到坛上,齐桓公深施一礼道:“鲁侯,一路辛苦。”
  鲁庄公急忙还礼道:“寡人因身患小恙,未能出席北杏之会,有辱王命,寡人知罪。齐侯如此大度,寡人甚感惭愧!”
  桓公笑道:“身体有病不能赴会,寡人怎能怪罪?鲁侯今日来柯地会盟,也不晚呀!”
  管仲任会盟司仪,高声道:“会盟仪式开始!”
  王子成父击鼓“咚咚咚咚……”
  三通鼓罢,管仲喊道:“请齐、鲁二君拈香行礼。”
  桓公与庄公行至香案前,拈香三炷,对天一拜,又相互一拜,然后将香插入香炉。
  管仲喊道:“礼成!请二位国君歃血。”
  隰朋将玉盂盛着牛、马鲜血,登上坛来,跪在二君面前,双手捧着玉盂,高陈过头。
  桓公对庄公笑道:“齐鲁今结两国之好,寡人愿与鲁侯歃血为盟。”
  庄公忙道:“得齐侯垂顾,寡人之幸,鲁国之幸!”
  桓公与庄公同时伸出右手食指,去玉盂中沾血。
  这时,曹沫突然将身一纵,跳到桓公面前,左手扯住桓公衣袖,右手紧握短剑,怒目瞪着桓公。
  桓公将右手往回一缩,那曹沫力大无穷,哪能抽得回来,面呈惊愕之色。
  管仲纵身横在桓公身前,以自己的身体护住桓公,厉声喝道:“曹沫将军,意欲何为?”
  曹沫大声道:“齐国恃强凌弱,我曹沫要为鲁国讨还公道!”
  坛上坛下,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齐国将士们戈矛齐举,目视坛顶,准备厮杀。
  随同鲁庄公而来的鲁国官兵纷纷拔剑出鞘,被齐国军士团团围住。
  管仲问道:“曹沫将军所指何事?”
  曹沫道:“乾时之战时,齐夺我鲁国汶阳之田,至今不退。
  今天若答应归还,才能与齐侯歃血为盟!”
  鲁庄公紧张得心几乎不跳了。这个曹沫,事前也不打个招呼,突然发难,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坛上坛下都是齐兵,连个躲藏地方都没有,这不是置我于死地吗?他恨恨地看了曹沫一眼。
  桓公见管仲挺身保护他,心里稍稍踏实了些。管仲力气不小于曹沫,坛上还有王子成父和隰朋。
  管仲回头对桓公道:“君上,臣以为应当把汶阳之田归还鲁国。”
  桓公一惊,不解地看着管仲。汶阳之地,那是一大片肥沃的好地呀,好不容易夺到手,怎么能轻而易举地退给鲁国呢?可他看看管仲那坚定的目光,只好点点头说:“好吧,寡人答应。”
  曹沫大声道:“国君口里无戏言。”说完松开桓公,退后一步,从隰朋手中一把夺过玉盂,道:“曹沫不才,愿为隰朋大夫代劳,侍候两位国君歃血!”说完,咕咚一声跪到地上,双手将玉盂高陈过头。
  齐桓公看了管仲一眼。
  管仲点头示意,喊道:“请两位国君歃血——”
  齐桓公与鲁庄公各自伸出食指,沾取鲜血,涂于口角旁。
  管仲道:“歃血毕,请盟誓——”
  隰朋展开盟书,念道:“齐鲁修好,共扶王室。违约背盟,苍天不祐。”
  齐桓公与鲁庄公齐声道:“齐鲁修好,共扶王室。违约背盟,苍天不祐。”
  管仲道:“盟成——”
  曹沫起身,将玉盂还给隰朋。
  坛下,齐国卫士收回指向鲁国将士的戈矛,鲁国将士也还剑于鞘,气氛顿时和解下来。
  曹沫对齐桓公道:“二君已盟。管仲身为相国,掌管齐国政事,臣愿与管仲歃血定盟。”
  桓公道:“寡人言而有信,决不反悔,勿须再盟。”
  庄公说:“齐侯金口玉言,曹司马就不要再盟了。”
  曹沫高声道:“是,谨遵君命!”
  桓公对庄公道:“盟约已成,请鲁侯到馆舍歇息。”
  桓公携庄公之手,共同下坛。
  桓公回到馆舍,心中不快,被曹沫拉扯的手臂,还隐隐作痛。
  蔡姬已摆好了酒宴,她已知道了曹沫持剑劫盟之事,见桓公满脸不高兴,忙端起金爵,笑脸相迎:“君上受惊了,喝这爵酒压压惊。”
  桓公接过金爵,看着蔡姬道:“夫人已知道了?”
  蔡姬道:“妾已听说,曹沫劫盟,管相国以身护君。君上平安归来,妾不胜欣喜。”
  桓公喝了这酒,长叹一声。
  蔡姬问道:“君上还有什么不快之事?”
  桓公道:“曹沫太狂,竟敢持剑劫盟,管相国太软,竟答应归还鲁国的汶阳之田。”
  蔡姬道:“管相国从权达变,处事得体。退还汶阳之田,自有他的道理,君上又何须不快?”
  桓公道:“退还汶阳之田事小,只是在大庭广众中,光天化日之下,被逼退田,寡人颜面上太难堪了。也难怪王子成父、竖貂等人愤愤不平。”
  蔡姬耽心地问道:“君上后悔吗?”
  桓公又叹一口气:“唉!王子成父和竖貂将军要把鲁侯和曹沫捉起来,从严惩戒。”
  “啊!那样做岂不是陷君上于不义吗?这可使不得呀!”蔡姬着急了。
  桓公看着蔡姬,道:“咦?夫人与相国的话如出一辙。”
  蔡姬忙问道:“相国如何说的?”
  桓公道:“相国说,欲成霸业,必先取信于天下。若言而无信,令出不行,则信义难收,诸侯难服,霸业难成。归还汶阳之田,对齐国无伤,可对于诸侯各国,却树立起了齐国的威望。今日之退,乃为了明日之进。”
  蔡姬道:“相国言之有理。为人君者,失信于民尚且不可,何况失信于天下诸侯呢!君上,言必信,行必果,相国之谋,利民利国,功在霸业。君上不要再后悔烦恼了。来,贱妾陪君上喝酒。”

4.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石激起千层浪。
  齐鲁柯地会盟之事,引发起齐国朝野议论纷纷,有的赞同退还汶阳之田,有的反时。赞同者有赞同的根据,反对者有反对的理由。齐桓公为此事搅得心烦意乱,在寝宫独处了三天。这一来,更是火上浇油,反对派借此大肆聒噪,闹得不亦乐乎。管仲简直成了齐国的千古罪人。齐桓公也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再不出来说话,恐怕管仲很难行政。第四天早上,他决定上朝。
  众臣聚集在齐宫大殿内,彼此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人们在议论齐桓公的登朝的同时,也在谈论着那个晦气的柯地之盟话题。
  东郭牙问身边的宾须无:“主公连日不朝,可是身体有恙?”
  宾须无摇摇头:“不像,自柯地归来,主公就深居简出,依我看,主公是惊魂不定,心绪不佳。”
  东郭牙痛惜地叹了口气:“是呵,汶阳之田,是主公命微臣亲率三百兵车长驱直入,尔后又命微臣戍守此地一年有余,如今拱手相让,别说主公,就连我也觉得心有戚戚,寝食不宁。”
  宾须无说:“人们七嘴八古都问我,管相国与鲁侯可有私谋?你说,这等危言耸听,我怎敢有个决断?”
  竖貂见东郭牙、宾须无交谈甚密,就从一侧走过来,阴声怪气地说:“怎么样,二位大夫?对相国的大度之风可算领教了吧?人都说,咱齐国的相国是借了曹沫的剑,了却一笔债务。相当初,这汶阳之田可是在乾时之战得的,而乾时之战管相国还是鲁国的座上宾呢!”
  东郭牙和宾须无看看竖貂,再互相对视一下,赶紧分开视线,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竖貂不禁一阵尴尬。
  正此时,宁越迈着苍老的步子登上大殿。竖貂见状,赶紧迎上去,巴结地说:“大司农一向可好?”
  宁越凛然地,口中吐出一个字:“好!”
  竖貂弦外有音地说:“大司农虽然一直居守临淄,定也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柯地会盟的事该了如指掌吧?”
  宁越不屑理睬竖貂,只是鼻孔里哼了一声。
  竖貂更凑前一步:“所以,我要告诉你老,不是我竖貂执意要抵毁管相国,是他要一步步葬送掉齐国,拿着齐国土地白白地送人……”
  宁越忿然扭转身,背向竖貂,拂袖而去。
  竖貂还不甘心,正要再挑话题,管仲走进大殿,脸色冷峻,步子沉重。众大臣的交头接耳声也霎时安静下来。
  管仲站定,面向群臣。管仲视线所到之处,群臣都不由地低垂眼睑,不敢与管仲对视,只有隰朋的眼睛内闪动着同情、忧郁的光芒。两人眼神交汇,心照不宣地微微颔首。
  突然,大殿响起内侍的声音:“主公上朝!”
  喊声未落,群臣赶紧分立两侧,文武列班。神情凝重的齐桓公款款登至大殿御案前。
  群臣一起跪倒:“参见主公。”
  齐桓公道:“平身。”
  “谢主公。”群臣立起身来,站好位置,只听齐桓公开口道:“寡人连日劳累,未能登朝,不知众爱卿有何禀报?”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都是欲言又止。宁越一步跨出,道:“启禀主公,老臣连日狐疑满腹,愁云激荡,今日可否在主公面前一吐为快?”
  齐桓公叹口气:“说罢。”
  宁越道:“老臣身为大司农,本应只管五谷桑麻,不涉邦交。近日忽闻柯地之事,市井小民尚且私语,身为朝廷重臣,焉能不闻不问?臣问主公有三:曹沫持剑劫持主公,此乃空前之耻,理应千刀万剐,为何优柔退让,而不反戈相击?此其一;汶阳之田已归我版图,沃野平畴,乃将士热血换就,又为何拱手相让?此其二;管仲身为齐国之相,理应上护主公,下保国土,但却一让再让,一退再退,可是身在临淄,心在曲阜?不知居心何在!老臣斗胆,望主公明鉴。”说完后,宁越看一眼齐桓公,再看一眼管仲,拂然退回。
  齐桓公沉吟不语,只是看一眼一侧的管仲。管仲镇静若定,毫无动静。
  隰朋出列奏道:“臣隰朋认为,柯地之事,已成盟约,此次立盟功大于过,得大于失。”
  宁越插上一句:“隰大夫所讲功大于过,可否让老夫明白明白?”
  隰朋道:“凡事不可急功近利,亦不可一步求成。曹沫虽有非礼之举,齐国也曾举不义之师。齐鲁两国,本是毗邻,如此你仇我怨,他打我还,必定纠缠是非,终起祸端。一旦战火蔓延,无论临淄还是曲阜,都将永无宁日。君上退还汶阳之田,乃高风亮节,此举一可使主公化险为夷,二可使齐鲁和平相处,三可使诸侯各国领略齐国大国之风。臣以为,主公之举,在于得天下,失汶阳方寸之地,换天下之辽阔,乃高瞻远瞩之为,岂有诽谤诋毁之理?”
  宁越冷冷地说道:“隰朋大夫所言,老臣实在费解,小小汶阳尚且难以保全,又何谈天下之大?如此拱手相让,岂不把齐国瓜分殆尽,最终连你我之辈也无立足之地。”
  隰朋争辩道:“得天下之大,不在于得失一城一地,而在于威望。正如勇士之猛,不在于高大,而在于威武。”
  宁越亦反唇相讥道:“如此畏缩胆怯,威武之风何在?”
  隰朋道:“臣所言威武不在于纠纠之气,而在于泱泱之风。何况相国舍身保护主公,面对利剑,凛然不惧,其威武之气,又岂是他人可比?”
  宁越冷笑道:“岂有此理!”
  齐桓公越听心里越乱,“啪!”一掌拍在案几上,他俩都一齐住了口。齐桓公站了起来,说道:“此事寡人已决定了,不要再说长道短了!退朝!”一甩袖子,转身而去。
  众臣面面相觑,也悄声离去。宁越看看管仲,再看看隰朋,哼了一声忿然而去。竖貂将此情此状俱看在眼里,趁机走到宁越身边,竖起拇指,奉承道:“宁越大夫刚正不阿,有胆有识,令人佩服,佩服!”
  宁越斜眼看看竖貂,未加理睬,径直向前走去。竖貂回过头来,冲隰朋狡黠地一笑。
  大殿内只留下孤独的管仲。他站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刚才他一句话也没说,是想听听朝中大臣们对他到底是怎么个看法。现在清楚了。他感到委屈,感到不平,感到气愤。特别是宁越那激烈的言辞,深重地伤害了他。对退还汶阳之田一事,他已做好了人们七嘴八舌的思想准备。但他万万没想到会说他吃里扒外,身在临淄,心在曲阜,好象他成了鲁国的内奸似的。自当相国以来,为了齐国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别说退汶阳之田是对的,即便是错的,也不应该得到如此的诽谤。他感谢隰朋仗义直言,看来,隰朋是理解他的。可惜鲍叔牙不在,如果鲍叔兄在,可能会减轻他的压力。最让他寒心的是桓公,本来,他企盼桓公能说句公道话,谁料想桓公竟然表了那么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看来,这场风波还要继续下去。
  管仲走出宫门,只见荣辱柱前围着一大批人,正在高声议论。管仲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站定,他想听听。
  士人甲说:“这次柯地之盟,听说国君差点吃了大亏。”
  士人乙说:“咱们国君还能吃亏?”
  士人甲说:“坛上都是咱们的人,鲁国只有两个人。咱们国君刚要歃血,那鲁国曹大夫突然拔出剑来,一下子指向咱们国君的胸膛。”
  士人乙急忙追问:“那还了得!后来呢?”
  士人甲道:“管相国见事情不好,一个箭步跳过去,用身子挡住国君。”
  士人丙插了一句:“咱们的人怎么不带剑呢?”
  士人甲道:“听说是双方说好了,都不带剑。”
  士人丙气愤地道:“管相国不让咱们的人带剑,却让鲁国人带着剑!”
  士人甲不解地问:“你怎么能这么讲呢?”
  士人乙说:“怎么这么讲?他不是跟公子纠在鲁国呆了好几年么!”
  士人丙摇摇头,伤心地道:“汶阳那地方我去过,水美土肥,还给鲁国,太可惜,太可惜啊!”
  士人乙道:“不只是可惜。让人拿剑逼着答应下来,真太丢人士人丙道:“丢人的不是国君,是相国。是他丢了齐国的脸。”
  士人甲问:“怎么会是管相国丢了齐国的脸?”
  士人乙道:“会盟之后,竖貂大夫他们都主张把曹沫那厮捉来,好好教训一番。可管相国坚决不肯,非要退田不可……”
  管仲听不下去了,忧心忡忡地离开。人心不一,众口烁金。看来,只有让时间来说话,让事实来证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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