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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新政风云



  ●王莽就是想选择刘歆这个具有特殊身份的刘氏后代来执笔新朝开国第一号文告,才有把握得到方方面面的拥护。
  ●“我是汉家一老寡妇,还指着拿这块传国玉玺当陪葬呢!”
  ●刘婴趴在了地上,西汉皇位的最后一位继承人,就以这样的姿式向新朝天子实施了排位。
  ●王莽以皇帝特有的尊严颁布了实行新政的法令,大有挽救天下苍生会我其谁乎的坚定劲头。


  八大干将分头去准备,倒是都使出了全身的解数,但三天的时间毕竟太短了,忙倒不怕,主要是有几个关键性的难题在那儿卡着,让他们很是费了一番周折。
  比较起来,最轻松的应该是负责起草受禅诏书的刘歆。以他天下第一才子的手段,舞文弄墨原是本行,何愁写不出一篇惊天动地的文章来?
  可是当他沏好配茶坐在案前的时候,他才发现,这篇文章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易于动笔。这是新朝开国第一号文告,等于是新王朝的政治宣言,既要说明政权更迭的必要性,又不能太过刺激大汉的忠诚拥护者,难度是相当大的。何况刘歆本人就是刘氏宗亲,虽说血统稍远了点儿,但毕竟身上流的是“得猛士守四方”的刘邦的血,由刘氏子孙来草拟废刘兴王的诏书,本来就显得有些滑稽。不过他倒能理解王莽的用意,王莽就是选择他这个具有特殊身份的刘氏后代来执笔,才有把握使开国文告得到方方面面的认同,也使新王朝得到方方面面的拥护。
  理解了王莽的良苦用心之后,刘歌手中的笔顿觉轻松流畅,思路也明晰了:
  “予德行并不太好,幸赖是伟大的大初祖考黄帝的后代,是伟大的发派祖考虞帝的子孙,又是太皇太后的亲属。正由于予有着如此崇高的血统,皇天上帝才对予大加显扬、大加佑护,选择了予去执行既定的天命,去宣告皇统的开端。这不是于在信口胡云,符命里面说得可是明白无疑的。图文中所表明的天意,完全和现实政治相吻合,铜匣子里的金策书,连人事安排都定妥了。这是神明在晓谕天下,要把千百万人民的命运托付给予!而赤帝汉高皇帝的神灵又亲自出面,表达了秉承天命转让政权的意愿,对此于是诚惶诚恐,哪敢不恭敬从命!予将于戊辰日这一天,选择最吉祥的时刻,头戴王冠,登上真龙天子的宝座,开创新朝。既称新朝,就应当改定正月朔日,改变车马、服饰的式样和颜色,改变供祭祀用的牺牲的毛色,改变徽章的标志,改变祭器、礼器的式样。予特宣布:把今年十二月朔日癸酉定为始建国元年正月的朔日,把鸡鸣时作为一天的开始——汉朝是以夜半为一天开始的,太黑暗了,鸡鸣时正是黎明时分,新朝的开始应当是充满光明的。汉是火德,根据五德终始论的观点,土能克火,新朝必然是以土德代替汉的火德,因此,车马、服饰的颜色都采用代表土德的黄色。既然以十二月为正月,月建是丑,牺牲也就选用代表‘丑’的白色。使者符节的旄头用纯黄色,称为‘新使五威节’,表明我们新朝是秉承了皇天上帝的威严命令。”
  诏书拟罢,才用了不到一天,刘歆长出一口气,奔了太傅左辅王舜府第,想碰碰那几位的进展情况。
  王舜的困难大点儿,正在跟孙建几应诉委屈:
  “都说太皇太后喜欢我王舜,推我去索要传国玉玺,咳!你们哪儿知道我受的那份儿罪!刚进长乐宫,就差点儿没让太皇太后把我给骂出来!”
  大伙儿都想听听王舜这个倒霉蛋是怎么挨的骂:
  “不能吧?太皇太后那么有涵养,哪儿能张嘴就骂,怹不讲语言美啊?”
  “语言倒是挺美的,用的还是文言文,大皇太后曰:‘而属父子宗族,蒙汉家力,富贵累世,既无以报,受人孤寄,乘便利时,夺取其国,不复顾恩义,人如此者……’什么什么的,接下来就该夸我了……”
  “夸您什么?使白话说,文言文不好懂。”
  “悠夸我说,人要到了你们哥儿俩这份儿上,简直连猪狗都不稀罕吃你们的!”
  “真是夸您啊!猪狗不食,那不是‘狗不理’嘛,天津包子,好东西!太皇太后还说什么?”
  “您还说,‘天底下哪有你们这路兄弟的!你们既然靠着小钢匣子的符命成了新朝的皇帝,连正朔服色都改了,就应当自己另刻一块玉玺,好千秋万代往下传,干嘛非要我们这块亡国的不祥之物?这么死乞白赖的!我是汉家一老寡妇,没几天活头了,还指着拿这块传国王玺当陪葬呢!’说完了,怹就哭,哭得那个伤心,我也只好陪着悠掉眼泪儿,吧嗒儿吧,吧嗒儿吧,吧嗒儿吧嗒儿吧嗒儿吧……”
  “您就别吧嗒儿了,到底玉玺要来没要来?”
  王舜由打怀里捧出五玺:
  “要倒是要来了,可是让太皇太后一生气,扔地上了,这不,还迸了一块角儿!”
  “哟,瞻仰瞻仰!这就是传国玉玺呀!果然气度不凡,太傅左辅,您可真有本事!建立了奇功一件哪!”
  “奇功?哼,你们没听见太皇太后是怎么说的!怹说,拿去吧拿去吧!你们哥儿俩就等着满门抄斩吧!”
  “哼,别信那个!大新王朝马上就要开国大典了,到时候,咱们都是元勋!满门抄斩?谁敢!”
  王舜还是不痛快:
  “要是要来了,可缺了一块角儿,摄皇帝,不,大新天子还不得生气?”
  “不至于不至于!不就缺了块角儿嘛,使黄金包一包,这叫金镶玉!更值钱!不管缺角儿不缺角儿,您的任务总算完成了,红休侯文思如泉,诏书也拟得了,可我们几个的差事还没了呢!您说这符命也神了,愣把咱们八个给列上了,可多出来那仨,哀章、王兴、王盛,怎么去找?上哪儿去找?”
  刘歆哼了一声:
  “这就是读书读得不细的好处!符命上写得那么明白,瞪着俩眼愣瞅不见,你们不嘬瘪子谁嘬?”
  甄邯、孙建几位一听,有门儿!赶紧放下架子:
  “红休侯,就您喝的墨水多,您给指点指点,算我们几个求您了不成?”
  “符命开列的辅臣名单,不光有大字写的姓名跟要封的官爵,还有小字写的现任官衔或者籍贯,您几位愣没看见?”
  “不好意思,尽顾了看自个儿封什么官儿了,没留神……”
  “刘秀我留神了,这位人都是布衣,没官衔,所以符命上写的是籍贯,哀章是广汉郡梓潼县人,王兴、王盛都是京兆尹人。”
  “您真是高人!哥儿几个,别慎着啦,赶紧分头行动,订火车票奔四川吧!”
  刘歆又是一声哼:
  “订火车票?坐飞机也来不及呀!哀章这人我知道,这会儿就在太学里念书,至于王兴、王盛,反正是京师人士,有半天的工夫就能找来!”
  哀章好找,到太学一找就来了,可王兴王盛就费劲了,为什么?同名同姓的太多了。甄邯、孙建几位,忙活了半天,找出十三个王兴、十六个王盛来!到底谁是符命里说的?
  哀章瞅着几位大臣发愁的样子憋不住要乐:
  “你们都是辅国的重臣来,发那么大的愁干啥子嘛!王兴、王盛,就是讲王家一定会兴盛!这个就是天命的真正含义!愁啥子愁嘛,几十个伯啥子,让算卦的、相面的看一看,哪个卜相好,就是哪个,最简单唠!”
  哀章出的主意还真不赖,问题很快就解决了,经过筛选,留下了一个王兴、一个王盛,王兴是看守城门的小吏,那个王盛惨点儿,是武大郎的同行,卖炊饼的。
  王莽倒不计较出身,既然符命里有,照天意办,还能有错儿?
  日子过得飞快,眼看着三天就过去了,戊辰日这天,王莽亲临未央宫前殿,向王政君宣布了开国第一号文告,王政君纵然不乐意,可大势所趋,一个孤老太婆也没有回天之力,只得听之任之。又过了几天,就是始建国元年正月朔日,在未央宫前殿正式举行开国大典。
  大新天子王莽,五鼓时分,穿龙袍戴王冠,乘着御辇驾临前殿。
  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王莽感慨万分。
  这地方他太熟悉,为汉成帝刘骜当伴读时来过,那时候只觉得漂亮、壮观;作黄门郎时来过,那时候只顾上执勤、值班;成为大司马时常来,那时候已经可以在殿下慷慨陈词、帮皇帝出谋献策了;居摄三年来更是在这里发号施令,大殿的柱子下站着五位“柱下史”,记录着摄皇帝的每一句指示。
  可那些时候,王莽都是做为大汉的臣子出现在这里的,从今以后可就完全不同了,这盘龙雕凤的大殿,已经不再属于汉家,不,整座江山,也都跟汉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一切,都是大新王朝的了,而他王莽,则是这个新王朝的最高统治者!
  今后,坐在这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大殿里,王莽将给全国人民带来什么?是幸福,还是灾难?这时候谁也说不清楚,连王莽自己也弄不清,代汉自立,到底能不能够使千疮百孔、病入膏盲的地主阶级政权起死回生、枯木逢春?
  但这时的王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历史选择了他,国家选择了他,是福是祸,都将和他迈进大殿的脚步一起载入那谜一般的沉重史册。
  文武百官早已恭候在殿下,大殿中央,那闪着诱人光辉的盘龙金价上,坐着的正是五岁的孺子刘婴。刘婴早早被唤醒,昨夜的梦境还萦回在他充满稚气的小脸蛋上。王莽在猜想,昨夜刘婴梦见什么了?是加元服的成人仪式?还是登皇位的亲政大典?他为什么那么高兴,小脸蛋上笑容依稀可见?难道他不知道.这是他也是刘家子孙最后一次坐在盘龙金椅上了么?
  看见王莽进殿,孺子笑了,冲他挥着小手:
  “摄祖公,来!抱,抱抱!坐,坐!”
  王莽心里那股酸劲儿一下子就冲了上来,正要迎上去,礼官高声宣布:
  “禅位!中傅扶大汉孺子退位!”
  负责教育孺子的中博赶紧依命,上去把刘婴从龙椅上抱了下来。
  刘婴两脚刚一沾地,就扑向了他的摄祖公王莽,小手张着,还等着让抱呢!
  不知是刚睡醒没劲儿,还是礼服下摆太长,总之刘婴是趴在地上了,西汉皇位的最后一位继承人,就以这样的姿式向新朝天子实施了禅位。
  赞礼官继续宣布:
  “恭请新朝天子就位!”
  王莽看了他一眼,没按程序去就位,而是上前扶起了孺子。
  孺子许是摔疼了,咧咧小嘴,要哭。
  王莽蹲下身去,抱住孺子:
  “别哭,别哭!让摄祖公看看,摔着我们没有?”
  孺子斜棱着身子,拉着王莽要往龙椅那儿去:
  “摄祖公,抱抱孺子,一起坐,坐龙椅!”
  这一瞬间,王莽几乎要屈从自己的感情了,他抱起孺子,一步一步地往龙椅走去。
  满朝文武一齐低声沉喝:
  “皇上!请放下孺子!”
  赞礼官也再次高声:
  “新皇就龙位!”
  王莽陡然惊醒。
  金椅上的九条盘龙,正露出狰狞的面目,似乎在向它们的新主人提示:权力之争你死我活,容不得半点柔情!
  王莽缓缓放下孺子,拉着他的小手:
  “孩儿啊!摄祖公对不住你了,对不住大汉了!这是天命啊!孩儿啊!从前上天保佑你的始祖,推倒暴秦,创建炎汉,到今天已经传了十二代,享有国家政权二百一十年,气数已尽,气数已尽哪孩儿!如今上天把挽救黎民的重任交给了你摄祖公我,我这也是迫不得已呀!孩儿!《诗经》里说过,殷王的后代成了诸侯,臣服于从前的臣邦周朝,可见天命轮回,是没有一定的呀!唉!孩儿啊,孩儿!你摄祖公我一直要学周公,周公当年代理王位,七年,七年之后,他总算如愿地把权力还给了成王,可是摄祖公我不行啊,我不能兑现自己当初的诺言!孩儿啊,天命!大命不可抗啊!唉!当初秦灭,秦孺子也叫婴,跟孩儿你同名,已经降了霸王项羽,项羽还是不能饶过他,杀了他!孩儿啊,你摄祖公我不会,也不忍那么绝情!你是我的孩儿,咱们爷儿俩有缘哪!去吧,孩儿!我封你为定安公,永远是新朝的国宾!你要感激上天的美意,不要让摄祖公我失望!平原、安德、漯阴、鬲、重丘五县,共有居民一万户,土地纵横一百里,我给你,当做你的定安公国。在那儿,你可以建立汉朝列祖列宗的词庙,逢年过节,孩儿你替我烧上几炷香,就说摄祖公我不忠了,我不义了,我,我,我这是没辙呀孩儿!你可以在公国里保持汉朝的历法、舆服制度,世世代代服事你的祖宗,让他们永远享受后代子孙无穷无尽的祭祀,这,这也算对我良心上的一种安慰吧!孩儿你还小,先在宫里养几年吧,我让你婶儿妈,就是前汉的孝平皇后,当定安太后,好好抚养你,聊慰我心,聊慰我心!”
  这一篇话,王莽几乎是哽哽咽咽、断断续续才勉强说完的,他的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流,把新穿上的龙袍,弄得是一塌糊涂。
  孺子哪里听得懂?他只觉得,摄祖公哭得那么伤心,一定是自己又惹他生气了,幼稚纯朴的孩子,伸出小手,去替王莽擦眼泪:
  “摄祖公,不哭,不生气,孺子,听话,听话!……”
  王莽的悲声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抱起孺子,疯了似地往龙椅跑去:
  “我不坐了,我不坐了!孩儿啊,摄祖公保着你,坐……”
  那怎么可以!武士们横戟阻拦:
  “皇上请就龙位,废汉孺子,退!”
  中傅抢过孺子,跌跌撞撞下了殿堂,把孺子放在地上,教着他:
  “说,臣定安公婴谢主龙恩!”
  未央宫里文武百官,顿时哭声一片,这哪儿是开国大典,简直的是吊丧嘛!
  把孺子弄妥当,王莽坐上了龙椅,新朝这算正式开了国。
  开国头一件事,是向太皇太后进御玺。
  戊辰日王莽谒见王政君时,顺便提了提新朝建立后太皇太后的名号问题。王莽有个远房亲戚,叫王谏,一看连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要当大官,自己是王家宗族,怎么也得混个一官半职的呀,朝中有人好做官嘛!可又不能空手套白狼,想来想去,就打起了王政君的主意,反正也是墙倒众人推,不在乎他那一膀子。他提出,皇天废汉,命立新室,太皇太后不宜再称尊号,应当跟大汉一样,废掉,王政君点点头:
  “对,对!反正我们孤儿寡母的,是废是立还不全凭新朝天子您一句话?废的好,废的好!”
  王莽本来也觉得这么干不合适,太后一生气,他连忙传旨:
  “王谏是悻德之臣!罪不容赦!您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您看这么着好不好,昨天哪,冠军张永献上来一道符命,是一块铜壁,侄儿我看了,铜壁上有字儿,书法待棒,不是刻的,也不是画的,许是天生来的,八个字,‘新室文母太皇太后’,这八成就是上天对您的安排了,您要是没什么意见,咱就照办?”
  王政君是已就已就了,江山都保不住了,还在乎自己的什么名号?于是她点点头,闭上眼不再说话。
  这会儿,王莽在未央宫前殿高声传旨:
  “予将率公、侯、卿、士,奉‘新室文母太皇太后’御玺,进献太皇太后,愿太皇太后体察天心,协助新室,永为国母!”
  然后就是立王夫人为皇后,立老四王临为皇太子——王莽的老大、老二全死了,老三王安脑筋不大好,有点儿二百五,皇太子的位置就归了老四。当然老三也不能闲着,封为“新嘉辟”,辟相当于“王”或者“君”。
  再下来就是按照铜匣子符命,授任辅政大臣。王舜、平晏、刘歆,还有那个哀章,分别为太师安新公、太傅就新公、国师嘉新公、国将美新公,这是四辅,位列上公;甄邯、王寻、王邑,分别为大司马承新公、大司徒章新公、大司空隆新公,这是三公;甄丰、王兴、孙建、王盛,分别为更始将军广新公、卫将军奉新公、立国将军成新公、前将军崇新公,这是四将。总共是十一公,还差一个就凑够一打。不是当初还找来了跟王兴、王盛同名同姓的二十多人嘛,也都授任郎官。这一天,还授任了卿大夫、侍中、尚书官职总共几百人,刘姓皇族担任郡太守的,也都调任为谏大夫——王莽还是有点儿含糊,不敢让刘家的人在州郡掌握实权,调到眼皮子底下,给个闲散官职,踏实,不爱出乱子。
  全都忙乎完,该封的封了,该赏的赏了,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王莽这位新朝天子由打坐了多半天的龙椅上站起身来,咦,那位孺子还在殿角下站着呢!
  王莽走过去:
  “定安公,回吧!你该搬家了,安定公府就是原先大鸿肿的官署,不远,在未央宫西北角,挨着石渠阁……”
  孺子眼泪汪汪:
  “摄祖公,不,天子,我,不,臣,能不能,能不能再让你抱抱……”
  “能,能!不能坐龙椅,抱抱行,行!”
  王莽抱起孺子,绕着前殿走了三圈,这才交给中傅,带他回府。
  王莽自己心情沉重,踱到后宫。
  在宫里闷坐了半个多时辰,情绪老是好不起来,这时候,十一公全都进来请安。
  “皇上!臣等恭贺吾皇登极!”
  “嗯,大家同喜,赐坐,看茶!”
  说完这几句,王莽又哑巴了,痴呆呆坐那儿发愣。
  前将军崇新公王盛心眼儿灵,买卖人出身,研究过顾客心理学,一看就知道天子这是心情不好,连忙献上一计:
  “皇上近日忙于立国大业,操劳过度,且喜大功已成,您也该好好将息将息龙体,大新立国伊始,一切大政都仰赖您哪!这么着,您是不是传道圣旨,满朝文武大小衙门,全都放一个月假,省得他们老拿国家大事来麻烦您!象臣原来开了个小门脸卖炊饼,遇上头疼脑热的还得关门歇业呢!”
  王莽哭笑不得:
  “你当予这大新朝是小吃店哪?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告诉你们,开弓没有回头箭,新朝南立,百废待兴,就是累死,予也不能松半口气!”
  振作起精神,王莽向十一公宣布了自己的计划:
  “予在前朝,从黄门郎做到摄皇帝,三十年了,予一直在琢磨,前朝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一天不如一天?予现在想明白了,土地兼并、奴婢日众,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两件大事,也是新朝首先要革除的前朝两大弊端!予打算效法周朝,实现井田制,堵住土地兼并这股子恶流!还打算禁止买卖奴婢,让老百姓免遭骨肉分离之苦!另外,官吏队伍的建设也很重要,予准备颁布策书,详细规定百官的职责,重新设计官制,包括改动职官的名称。对了,说到改名,予还想起了一件要紧事,前朝留下了许多东西,包括未央宫的宫宇楼阁,让人总觉得前朝的影子还在眼前晃悠,这可不行,得想个法子让天下尽快忘了汉室,拆是不可能了,至少也要改变名称,新朝嘛,一切都应当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有,刘氏宗族,有的还在当着诸侯王,这也不大合适,也得想个法子改正过来。还有货币制度、贸易制度,等等等等,事情多了,予哪有工夫休息!别说予了,就是你们,这几年怕也要牺牲正常休假,咱们上下一心,先把朝政的架子给搭起来,万事开头难,只要咱们开个好头,往后休息的日子多着呢!”
  应当说,王莽当上新朝天子的最初几年,的确是动了不少脑筋,采取了不少措施,想着,是要把前朝的弊病统统予以革除,干的,也倒是挺卖力气的。当然,对于王莽的所谓新政,后人历来是见仁见智,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咱们别忘了,王莽说到底,只是地主阶级的代表,又是在那么个时代里生活着的,根本不可能运用先进的思想理论去认识和改造社会,想通这一点,也许就不会那么苛求这位古人了。
  下面,让我们稍稍花费点时间,看看新朝开始几年里王莽是怎样实行他的新政的。
  他首先颁发了规定百官职责的策书:
  “木星要求庄敬,是东方的长官,这就是太师,太师负责实现雨水适时适度,使青色的光辉生育均平,考究日影和日轮。
  “火星要求明智,是南方的长官,这就是太傅,太傅负责实现炎热适时适度,使红色的光辉发展均平,考究声音和曲调。”
  “金星要求安定,是西方的长官,这就是国师,国师负责实现干燥适时适度,使白色的光辉成长均平,考究度量和权衡。”
  “水星要求精明,是北方的长官,这就是国将,国将负责实现寒冷适时适度,使黑色的光辉休养均平,考究星辰和漏刻。”
  “月亮象证威刑,好像皇帝的左腿,这就是大司马,大司马负责实现武功,要注意方正,效法矩尺,主管天文,恭敬地顺从伟大的上天,谨慎地传授人民生产的季节,鼓励发展农业生产,使粮食获得丰收。”
  “太阳象证德政,好像皇帝的右臂,这就是大司徒,大司徒负责实现文治,要考虑融合,合乎国规,主管人类社会的道德规范,辅导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率领人民服从君主,倡导改良社会风尚,使仁、义、礼、智、信这五德深入人心。”
  “斗北象证最高标准,好像皇帝的内心,这就是大司空,大司空负责实现祥瑞纷呈,一派升平,要注意事物的规范比、标准化,以准绳作楷模,主管地理,开垦土地,兴修水利,管理大山大河,使鸟兽繁衍,使草木茂盛。”
  王莽这套东西,是根据《书经》的一些主要篇章如《尧典》、《大禹谟》、《汤诰》、《伊训》等经典著作的精神搞出来的,托古改制是王莽遵循的一个基本原则。
  王莽定规好了四辅、三公的岗位职责之后,又着手对中下层班子进行规范比的整顿。他设置了大司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等属官,职位都是孤卿。把大司农改名为羲和,后来又改为纳言,把大理改名为作士,大常改名为秩宗,大鸿胪改名为典乐,少府改名为共工,水衡都尉改名为予虞,加上前面那三位孤卿,成为九卿,分属三公管辖。每一个卿下设大夫三人,每个大夫下设元士三人,共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分别主管首都各官署的所有职务。把光禄勋改名为司中,太仆改名为太御,卫尉改名为太卫,执金吾改名为奋武,中尉改名为军正,又新设了大赘官,主管皇帝的车辆、衣服和用具,后来还掌管军需供应,这是六监,职务都是上卿。
  把郡太守改名为大尹,都尉改名为太尉,县令、县长改名为宰,御史改名为执法。后来一看,还有不少中下级官职,名称都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个一个改起来,工作量太大,王莽想了个妙招儿,按工资级别切上几刀,搞几个统称多省事?于是把俸禄百石一级的官吏,改名为庶士,三百石级改名为下士,四百石级改名为中士,五百石级改名为命士,六百石级改名为元士,千石级改名为下大夫,比二干石级改名为中大夫,二千石级改名为上大夫,中二千石级改名为卿。所使用的车马、礼服、礼帽也各有不同的等级,那些日子裁缝的生意特火,全是来定作统一制服的,让他们狠赚了一笔。
  王莽又专门设置了司恭大夫、司徒大夫、司明大夫、司聪大夫、司中大夫的新官职,负责对官员进行考核、监督,考核监督的主要内容有五个方面:貌要恭、言要从、视要明、听要聪、思要睿。这也是从古书里翻出来的,王莽认为,一个官儿,特别是大官儿,要想彰明自己的德行,就必须谨慎地陶冶情操、修身养性,从各个方面去以身作则,鉴于前朝官吏队伍的腐败、涣散,王莽对五司大夫寄予厚望,要求他们秉公执法,不要掩盖错误,不要助长虚荣,不以个人的好恶影响公正的评判,大公无私,站在事理的正中。王莽是真心希望能通过他们的工作使新朝的吏治有一个飞跃,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为了防止进入深宫后难于听到不同意见,王莽还命令在皇宫周围设置了建议的旗帜(进善旌)、批评的木牌(诽谤木)、申诉的大鼓(敢谏鼓),派了四位谏大夫坐在王路四门接待反映情况的上访人员。
  王路四门就是原来的公车司马门,新改的名儿,也是为了消除前朝的影响。同时改名的还有长乐宫,改名为常乐室,未央宫,改名为寿成宫,前殿,改名为王路堂,连长安都改名为常安。
  新朝建立,应当有自己的一套皇统。王莽首先把刘氏子孙中的诸侯王改为“公”,捎带着把四方外族称王的也改为了“侯”。然后赐封王家远近亲属,凡是丧服为齐衰一级的,为侯爵,为大功一级的,为伯爵,小功一级的,为子爵,缌麻一级的,为男爵,以上亲属的女眷,全都为任爵。封号中,男的用“睦”字,女的用“隆”字,全都授予印信,跟真的一样。
  活着的封完了,又想起死去的祖先。王莽认为,新朝帝王的道统,应当继承、发展和贯通,而其他具有崇高德行的世系,也不能绝了后,应当长久享受祭扫。于是他划定了一个范围,把黄帝、少吴、帝喾、唐尧、虞舜、夏禹、皋陶、伊尹、周公、孔子这些令人崇拜的古人全都包括进去,指定了一大批人去继承他们的香烟。这些人分别是:
  姚恂,为初睦侯,继承黄帝的后代;
  梁护,为修远伯,继承少吴的后代;
  皇孙王千,为功隆公,继承新朝发派祖先帝喾的后代;
  刘歆(秀),为祁烈伯,继承刘氏的发派祖先的后代;
  刘歆的儿子刘叠,为伊休侯,继承刘氏的另一发派祖先唐尧的后代;
  妫昌,为始睦侯,继承新朝另一发派祖先虞舜的后代;
  山遵,为褒谋子,继承皋陶的后代;
  伊玄,为褒衡子,继承伊尹的后代;
  刘婴,为定安公,继承汉室的后代,地位是国宾;
  姬党,由卫公改封为章平公,继承周朝的后代,地位是国宾;
  孔弘,由宋公改封为章昭侯,继承殷朝的后代,地位是贵客;
  辽西郡人姒丰,为章功侯,继承夏朝的后代,地位是贵客;
  姬就,为褒鲁子,继承周公的后代;
  孔钧,为褒成子,继承孔子的后代。
  除此之外,王莽还决定兴建九庙,用来祭把王家门儿的远近祖先。不要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举动,这其实也应该算在王莽巩固政权的战略举措里面的。因为王莽接管政权的手段是潜移默化、逐步蚕食的方式,没有大规模的武装斗争,如果不为自己登极坐殿制造一系列充分理由,江山是不会长久的。而这些理由之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新皇帝那高贵的出身、纯正的血统。所以,王莽挖空心思,追根寻源,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脉崇高无尚的世系,他,是黄帝的子孙。黄帝是轩辕氏,和王家有什么瓜葛呢?且听王莽如何解释:
  “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分别赐予了十二个姓氏,其中,虞舜,也就是我们王家的老祖宗,他的先代接受了姚姓。姚姓,在陶唐时姓妫,在周代姓陈,在齐国姓田,在济南姓王,所以,姚、妫、陈、田、王这五个姓氏的人,是予的同族,也都是黄帝、虞舜的后代子孙。”
  根系搞清楚了,就可以把列祖列宗请进词庙接受祭祀了,王莽决定,建立五座祖庙、四座亲庙。五座祖庙是:黄帝庙、虞舜庙、陈胡王庙、齐敬王庙、齐愍王庙。增补陈崇为统睦侯,继承陈胡玉的后代;田丰为世睦侯,继承齐敬王的后代。四座亲庙是:高祖庙、祭祀王遂,又称怕王;曾祖庙,祭祀王贺,又称孺王;祖庙,祭祀王禁;弥庙,祭把王曼。在九庙尚未竣工期间,先委屈几位远近祖宗,在明堂合祭,反正供品有的是,不怕打起来。建庙期间,还派遣得力人手,分别到上郡桥时修理黄帝的坟墓,到零陵郡九疑山修理虞舜的坟墓,到淮阳郡陈县修理胡王的坟墓,到齐郡临淄县修理敬王的坟墓,到城阳国莒县修理憨王的坟墓,到济南郡东平陵修理伯王的坟墓,到魏郡元城县修理孺王的坟墓,王莽能开国建业,全仗着祖坟风水好,冒过青烟,可得维护好喽。
  想起同姓不婚的规矩,为了优生优育、防止近亲结婚,又规定元城王姓不准跟姚、妫、陈、田四姓互结亲家,怕生出白头发、白眉毛的天老儿来,影响宗族的繁衍。
  考虑到大新是从大汉手里受禅得的天下,规定把汉高祖刘邦的词庙作为文祖庙,还连颂扬带挖苦地宣布:
  “大汉祖祖辈辈有转让政权的优良传统,我们两家祖上那辈儿,虞舜就从唐尧手里接受过禅让,如今予又亲自在汉高帝的灵前接受了金策书,虽说是天命,可也有几分人情在里头,人情债还不清啊!除了在定安国按照礼仪为汉朝的七位宗祖建立祠庙之外,原先建在首都的陵、庙,不要废除,刨祖坟是要挨骂的。刘姓各皇族的户口改归京兆大尹管理,保留他们不交赋税、不服劳役的特权,但只限于皇族本身,不再传递。各地的地方官要照常去慰问他们,别让他们受委屈、遭迫害。”
  其实王莽最得意的,还不止上面说的这些。
  新政是全方位的,包括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多方面。其中值得一提的大致有这么几项:推行王田制和限制奴婢的政策,实行五均、六管,改革币制。王莽不是一个只知道搞上层建筑的跛足天子,建国之初,他也很是抓了一下经济基础的建设呢!
  先说王田制和奴婢政策。
  西汉中期以后,由于土地集中和蓄奴、买卖奴婢问题一直是阶级矛盾尖锐化的根源,因此,一些头脑比较清醒的地主阶级政治家,不断警告由此引起的危险,提出了一些“限田”。“限奴”的改革方案,指望以此挽救社会的危机。武帝时的董仲舒、元帝时的贡禹,都向皇帝提出过限田限奴的建议,但并没能实行。汉哀帝在位时,当时的大司马大将军师丹,再次提议限田限奴,哀帝为此下过诏书,不得不承认“诸侯王、列侯、公主、吏二千石及豪富民多畜奴婢,田宅无限,与民争利,百姓失职,重困不足”的严重局面。丞相孔光和大司空何武一起,奉命拟定了如下具体规定:
  “诸王、列侯可以在封国、驻长安的列侯及公主可以在县道,购买田地,但是不得超过三十顷,关内侯、吏民也受这个限制。诸侯王可以蓄奴二百人,列侯、公主为一百人,关内侯、吏民为三十人。但奴婢六十岁以上、十岁以下的不计入数量。商人不得买田,也不许做官,违犯者追究刑事责任。所有超过限量的田产、奴婢,一律没收充公。”方案一公布,田宅、奴婢市场立马疲软,哀琼斯指数、汉证综合指数一路狂跌。汉朝宗室贵族和哀帝外家傅、丁等新暴发户首先发难,官僚地主和富商大贾也群起而攻。不得已,只好宣布暂缓实行,没几天,哀帝就赐给小白脸董贤土地两千顷,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耳括子。限田限奴,指望汉朝是不行了。
  王莽代汉而立的第一年,就以皇帝特有的尊严颂布了实行王田奴婢政策的法令,大有挽救天下苍生舍我其谁乎的坚定劲头:
  “古代八家同作一井田,耕作时同住一个棚子,一夫一妇分田一百亩,按十分之一缴纳租税,就能够使国家丰裕、人民富足,赞歌不绝于耳。这是唐、虞时代的政策,也被夏、商、周三代所遵循。秦朝实行不道德的政策,增加赋税以满足自己的穷奢极欲,竭尽了民力,毁坏了圣人的制度,废除了井田。从那开始,富贵人家并吞贫苦人民财产的现象出现了,贪婪卑鄙的行为发生了,强者占田以千万计数,而弱者竟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还设置买卖奴婢的市场,跟牛马同栏,专横地控制着平民和奴隶的命运。奸诈残暴之徒,借此牟取暴利,甚至强抢强卖好人家的妻子儿女,违抗了上天的心意,违反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准则。《书经》里是说过:‘我就是要奴役你,侮辱你!’可那是对谁说的?只有不遵守天命的人,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呀!汉朝减轻了土地税,按三十分之一征税,但是经常有代替劳役的税赋,病残而丧失服劳役能力的人,也要按规定缴纳这些额外的税赋。而且还有恶霸豪强侵犯欺压,利用租佃关系掠夺财物。说是按三十分之一征税,实际上已经征到了十分之五!父子夫妇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所得的收入都不足以维持自己的生存!富人家里的牲口,都有吃不完的粮食,而穷人呢,连酒渣糠皮都吃不饱!这么一来,阔佬们因骄奢而作邪恶的事,穷人们因贫困而作邪恶的事,全都会触犯刑律,罪人层出不穷。予从前担任要职的时候,曾经命令把全国的公田按人口规划为井田,那时就出现过嘉禾的祥瑞。后来因为遭到了反贼和叛乱头目的干扰,而被迫中止。现在于要重新施行这个利国利民的政策,把全国的田地改名叫王田,奴婢改名叫私属,全都严禁买卖!凡是家庭人口中男丁不满八人,而占有田亩超过一井即九百亩的,要把多余的田亩分给亲属和乡邻。原来没有田、现在应当分得田的,按有关规定办理。敢有反对井田这种圣人首创的制度的,以及无视法律惑乱民众的,一定要严惩不贷,仿照伟大发派祖考虞舜惩罚四凶的成例,把他们流放到四方极远的穷荒僻壤去!”
  平心而论,王莽对当时社会土地、奴隶制度的认识在相当程度上是符合实际的,提出的政策也挺能感动许多人,特别是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中的中小地主阶层。但是王莽让井田制曾经拥有过的辉煌历史把眼给晃花了,忘了一条儿:井田制是奴隶制社会的土地国有制,兴于商周,灭于战国,早就让位于地主阶级的土地私有制了。西汉是封建社会,它所实行的土地私有制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土地买卖、土地兼并,土地所有权主要是通过买卖而不停地运动,这种运动,是任何人为的力量都无法阻止的。所谓“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孟子老先生鼓吹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百亩之田,勿夺其时”的恢复井田制的理想,其实永远只能停留在纸面上。
  王莽的王田制,其核心是变地主阶级的土地私有制为封建的土地国有制,基本要点为三:一、土地所有权归国家,禁止自由买卖;二、男了不满八口而田过九百亩的,退出超额部分;三、无田的农民按一夫一妇百亩授田。设想是不错,但时代不同了,这个脱窠于商周井田制的王田制,在实践中是那么举步维艰,最终还是趋于失败。
  它有三个不可克服的矛盾。
  第一,王田制是与豪族地主等大土地所有者妥协的产物。因为它规定“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把多余的土地献出来,这本来就有空子可钻。“口不盈八”,八个人也是它,一个人也是它。家中男丁不满八个的地主可以通过分家析产的办法,使每个男丁保住九百亩土地;而男丁超过八口的地主就更不用愁了。他过了八了,不受限制。
  第二,一夫一妇授田百亩的规定是无法实现的。根据史书中的有关记载进行推算,西汉末年、新朝初年时的全国土地,按户平均分配的话,则每户只能摊到六十八亩,这还不算地主们用种种办法比如分家析产留下的“政策允许”部分,也没考虑到地区差别。一夫一妇一百亩,想得倒是挺好,可地呢?地有那么多吗?还有,政策中没说佃户和奴婢参加不参加分田,如果奴婢也参加分田,拥有奴婢的地主官僚贵族无形中又增加了份额,如果不参加,地主就得以自己份内的土地去养活奴婢,肯定不乐意。还有佃户,如果参加分田,他们雇主的地就会无人耕种,只能抛荒,如果不参加,一夫一妇一百亩的规定不又成了一纸空文?更何况,重新授田实施起来的难度很大,地主土地私有制已经延续了将近五百年,土地占有的实际情况异常复杂,不同所有者的土地犬牙交错,根本没有办法划分成方方正正的井字块儿。
  第三,土地不准买卖的规定是根本行不通的。土地买卖是地主土地私有制与生俱来的土地兼并主要手段,单凭一纸行政命令很难改变和违背经济规律。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分析一下,一方面是贵族官僚、豪族地主和富商大贾,他们占有土地的欲壑几乎是永远也填不平的,他们必然要利用政治特权大量购进有时甚至是强行购进肥田美地,在王因政策公布后,他们又会尽可能迅速和大量地把手中本应交出去的田地卖出,使其转化为金钱。不让买卖怎么行?另一方面是广大的小自耕农,荒年恶岁时他们要出卖土地以交纳租赋和抵偿债务,经济情况上升时他们又要买进土地作为扩大再生产的基本条件。不让买卖又怎么行?实际上,不准买卖上地的法令几乎遇到了当时社会所有阶级的不满和反抗,因之而被“流放到四方极远的穷荒僻壤”的,差不多每天都有。
  当然,王莽当时是从缓和日益激化的阶级矛盾出发,推行王田制的,原以为这会使土地兼并的现象有所好转,人民,特别是广大农民会安家乐业,出现其乐融融的理想局面。但王田制实行的结果,却带来了巨大的社会动乱,“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民人至涕泣于市道。及坐卖买回宅,自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胜数。”这项新政,最终也就只能跟王莽的大新王朝一起,被湮没在历史车轮所卷起的黄尘黑土之中了。
  至于王莽的奴婢政策,同王田制一样,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王莽实现限奴政策的目的,是阻止劳动者主要是农民的进一步奴婢化,以解决农村劳动力的不足,从而保证封建国家的赋役剥削。王莽井不是彻底地解放奴隶,而只是冻结现状,承认剥削奴婢的合法性,实际上并没有消灭奴隶制的残余。这个问题应当和王田制联系起来看。既然土地兼并的问题不能解决,就无法阻止农民与土地的脱离,无法阻止农村劳动力的流失,无法阻止失去土地的破产农民沦为奴婢。由于贵族官僚、豪族地主、富商大贾象兼并土地一样热衷于对奴婢的占有,而王田奴婢的法令公布之后,又必然使奴婢所有者要求调整自己所拥有的奴婢数量,多了的得卖,不够的还得买。奴婢买卖反而比平时更加兴旺。明着不敢买卖,黑市交易却必然补充上去。奴婢所有者因这个政策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固然要归怨王莽,而奴婢本来也会因境遇并未得到丝毫改善而不怀好感。还有一条更要命的,王莽的限奴,只局限于私奴婢,对于官奴婢是不加限制的。王莽制定了许多严律峻法,每天都有众多的人因触犯王田奴婢之法以及五均、六管、铸钱等法令而被罚作官奴,他们被押解着,成群结队蹒跚于道。实际上,王莽不仅没有取消奴隶制残余,反而在不断地扩大着奴隶的队伍。这恐怕是王莽在颁布限奴政策时始料所不及的吧!
  再说五均、六管。
  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国师刘歆向王莽奏言:
  “周朝设置了‘泉府’的官职,收购滞销商品,销售百姓必需商品,就是《易经》里说的‘管理财政,纠正偏差,禁止商人获得不正当利益’呀!”
  王莽根据国师刘敬的建议,下达了“五均”、“赊贷”的诏令:
  “周礼有赊贷的记载,乐语有五均的解释,传记各有主管。现在新朝也实行赊贷制度,推行五均制度,以便调剂多寡、控制囤积居奇。”
  王莽把五均、赊贷作为新朝的城市经济政策。五均是由政府对工商业经营进行管理,对物价进行控制。五均主要在几个主要城市执行,称作“五均市”,设置了五均官。原长安“市令”及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的“市长”改称五均司市师,市师下面设立交易丞五人、钱府丞一人。在这些城市中,洛阳为中市、邯郸为北市、临淄为东市、宛为南市、成都为西市,长安原有的东、西两市,东市改称京市,西市改称畿市。五均市推行的主要经济措施有三条:
  一、评定物价。各市以四季的中间一月的商品价格为基础,根据每种商品的质量定出上、中、下三种标准价格。如果市场流通的商品超过标准价格,国家就按标准价格抛售所掌握的货物,如果低于标准价格,则允许自由买卖。这样做的目的是平抑物价。
  二、以成本价收购那些滞销的主要民用商品,使生产者不致受损失。这样做的目的是保护生产者的积极性,也防止一窝蜂似地转产那些畅销商品,从而实现宏观调控的目标。
  三、经营赊、贷两种经济活动。赊是借钱给城市居民作非生产性的消费之用,如祭祀祖先或办理丧事等。赊是不收利息的,但必须按期归还,祭把不超过十天,丧事不超过三个月。贷是借钱给小工商业者用于生产,收利息,年息十分之一,或月息百分之三。
  六管,是指对六个方面的工商业经济活动进行政府管制,它包括了五均、赊贷,或者说,是在五均、赊贷的基础上,或继承旧制,或损益创新,最后总汇而成的经济政策。
  具体说,是盐、铁、酒由政府专卖,铜冶钱布由国家铸造,名山大泽由国家管理,五均、赊贷由政府办理。
  王莽实行六管的理由是:
  “夫盐,食肴之将;酒,百药之长,嘉会之好;铁,田农之本;名山大泽,饶衍之藏;五均赊贷,百姓所取平,仰以给赡;铁布铜冶,通行有无,备民用也。此六者,非编户齐民所能家作,必仰于市,虽贵数倍,不得不买。豪民富贾,即要贫弱,先圣知其然也,故斡之。”
  按说王莽是有些眼力的,的确,所有这些需要管制的物品或经济活动,都是人民日常生活不可须臾或缺的。豪民富商因此常以此作为剥削贫民的手段,由国家加以管制是完全必要的。从王莽的本意看,五均六管政策的目的,是抑制富商大贾过分的盘剥。但实行中却出了毛病。
  被王莽任用来主持五均六管的官员,大部分是原来的大工商主。如临淄的姓伟(他是以姓为姓,以伟为名,也算是个怪姓),拥有家资五千万,还有洛阳张长叔、薛子仲等人,家资都在千万以上,这些人都大摇大摆地脐身朝堂,成了掌管六管的“羲和命士”。汉初不许工商业者做官的禁令被打破。这些人的发家,本来就离不开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贱买贵卖和放高利贷,如今成了朝廷命官,就更是肆无忌惮地贪赃枉法、巧取豪夺,中饱私囊。据《汉书·食货志》记载,他们“乘传求利,交错天下,因与郡县通奸,多张空簿,府藏不实,百姓愈病。”把好好一本经,愣是给念歪了。在他们手里,五均成了官僚、富豪互相勾结贱买贵卖从中渔利的手段,六管成了他们千方百计剥削劳动人民的尚方宝剑。
  当然,六管制度本身的不完善,或者说“太完善”,太烦琐,也使这项制度弊病越来越多。仅以税收为例,名目之繁多,就快打破吉尼斯世界记录了:
  “工商能采金银铜连锡登龟取贝者,皆自占司市钱府,顺时气而取之。”就是说要自动去申报收入,定期纳税。
  “又可周官税民:凡田不耕为不殖,出三夫之税;城廓中宅不树艺者为不毛,出三夫之布;民浮游无事,出夫布一匹。其不能出布者,冗作,县官衣食之。”就是说,有田不耕种、有宅院不种树种菜的,称为不殖或不毛,都要出三个人的份于钱,而逛荡不干活儿的胡同串子也不行,要出一匹布的“夫钱”,交不出来的,要用劳役来抵,当然由官府管吃管穿。
  “诸取众物鸟兽鱼鳖百虫于山林水泽及畜牧者,嫔妇桑蚕织纫纺绩补缝,工匠医巫卜视及它方技商贩贾人坐肆列里区谒舍,皆各自占所为于其所在之县官,降其本,计其利,十一分之,而以其一为贡。敢不自占,自占不以实者,尽没入所采取,而作县官一岁。”这个范围就更广了,几乎所有的生产活动都覆盖在内了。而已要求自行申报,不报或报而不实企图偷税漏税的,没收劳动所得,本人还得为官府服一年的劳役。——这一条应当让今天有些大腕们看看,让他们当心点儿。
  到了后来,五均六管的毛病越来越多,惩罚也越来越严,几乎招来了全社会的反对,“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起为盗贼”,“每一斡为设科条防禁,犯者罪至死。”弄得老百姓一举手一投足就要触犯禁条,田也没法种了,布也没法织了,干旱蝗灾也一起跟着裹乱。直到这时,王莽才不能不承认五均六管的失败,下诏废止六管之法。而这时候,离王莽为大新王朝殉葬也只剩下一年了。在王莽所有的新政中,五均六管的实行时间最长,一来,是这个政策遇到的阻力并不象王田奴婢政策遇到的那么大,二来,五均六管也的确是新朝政府重要的财政来源,舍不得那么轻易放弃。
  在王莽众多的新政中,币制改革是最混乱最荒唐也是最糟糕的一种了。从居摄二年(公元7年)王莽宣布第一次币制改革开始,直到地皇四年(公元23年)的十多年间,他四次下诏改革币制,五次下诏重申改革币制和禁止民间私铸货币的严酷刑法,比三令五申还多呢。
  居摄二年五月,五莽下令在当时流通的五铢钱之外,另增发三种货币:大泉,重十二铢,每枚值五十钱;契刀,每枚值五百;错刀,每枚值五千,同时还宣布黄金国有,列侯以下不得私藏黄金,有黄金的,全都上交御府兑换,取得相应的代价——不过这个代价一直没能兑现。
  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王莽第二次宣布改革币制,不过这一次的政治色彩明显地掩盖了经济色彩:
  “予担任宰衡和居摄的时候,深切忧虑过民间传说的‘大汉有三七之厄’的说法,想法设法去辅佐刘家延长汉朝政权的寿命,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因此推出了金刀货币,希望有益于大汉。然而,当年孔子《春秋》写到鲁哀公十四年就搁笔了,与之巧合,前朝哀帝也是十四年。汉朝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怎么救也是没救。上天显赫威灵,新朝的命运应当兴起,予才接受了国家统治权。如今百姓都说,是上天革除汉朝,建立新朝,抛弃刘家,振兴王家。既然抛弃刘家,正月佩戴的饰物‘刚卯’,和上次推出的货币‘金刀’,就不应当再用了,卯、金、刀,不正好组成一个刘宇吗?”
  这还带拆字儿的!
  繁体刘字是左上一个卯、左下一个金,右边儿一个立刀儿。幸亏那阵儿用的是繁体字,要是简化字啊,削铅笔的刀都不让用了,文刀刘嘛!
  那一次,除了废止了金刀,还决定改铸直径六分、重一铢的小钱,上面铸有“小钱值一”字样,跟以前的“大钱五十”同时流通。
  有人琢磨歪招儿:
  “小钱重一铢,一枚一钱,大钱重十二铢,一枚五十,我要是弄它十二枚小钱,不就能铸成一枚大钱吗?五十减十二得三十八,刨去炭跟人工一切成本,改铸一枚大钱我就干赚三十多钱,这不他妈发了嘛!”
  王莽早防着呢!宣布民间不得私藏铜、炭,以防伪造。
  为了彻底排除五铢钱的流通,强制推行新货币,不久王莽下令,所有私藏前朝五铢钱,说大钱要废止的,参照反对王田制的惩罚,处以流放的刑法。
  第三次币制改革是在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初:
  “人民把粮食看作性命,把货币看作生活的需要,因此,《书经·洪范》在叙述八政的时候,是按食(粮食)、货(货币)、祭祀(孝道)、司空(制造和建设)、司徒(教化)、司寇(刑狱)、宾(朝觐会见)、师(军事)的顺序排列的。货币如果都是贵重的,那么零用起来就不方便;如果都是轻贱的,那么运输携带就太麻烦。应当有轻、有重,有大、有小,那用起来就方便多了,老百姓也一定欢迎。”
  道理倒是站得住脚,可实际上,这次的改革却是最荒唐的一次。王莽规定,这次实行的叫“宝货制”,宝货分为五物、六名、二十八品。五物指五种不同的币材:金、银、铜、龟、贝。六名指六大类货币:黄金、银货、龟宝、贝货、布货、泉货。五种币材、六大类货币交织组合,形成了二十八品即二十八种宝货,每种的具体名称和价值如下;

  一、泉货六品:

  1.小泉,重一铢,每枚值一;
  2.幺泉,重三铢,每枚值十;
  3.幼泉,重五铢,每枚值二十;
  4.中泉,重七铢,每枚值三十;
  5.壮泉,重九铢,每枚值四十;
  6.大泉,重十二铢,每枚值五十。

  二、黄金一品:

  7.黄金,每斤值一万。

  三、银货二品;

  8.普通银,八两为一流,每流值一千;
  9.朱提银.每流值一千五百八十。

  四、龟宝四品:

  10.子龟,五寸以上,每个值一百;
  11.侯龟,七寸以上,每个值三百;
  12.公龟,九寸,每个值五百;
  13.元龟,一尺二寸,每个值二千一百六十。

  五、贝货五品:

  14.贝,一寸二分以下,每个值三;
  15.小贝,一寸二分以上,二枚为一朋,每朋值十;
  16.幺贝,二寸四分以上,每朋值三十;
  17.壮贝,三寸六分以上,每朋值五十;
  18.大贝,四寸八分以上,每朋值二百一十六。

  六、布货十品:

  19.小布,重十五铢,每枚值一百;
  20.幺布,重十六铢,每枚值二百;
  21.幼布,重十七铢,每枚值三百:
  22.厚布,重十八铢,每枚值四百;
  23.差布,重十九铢,每枚值五百;
  24.中布,重二十铢,每枚值六百;
  25.壮布,重二十一铢,每枚值七百;
  26.弟布,重二十二铢,每枚值八百;
  27.次布,重二十三铢,每枚值九百;
  28.大布,重一两(二十四铢),每枚值一千。
  哎哟,累死我了!列位,您都记得住吗?整个儿一个古代钱币大展览!这么乱的币制,您说怎么行得通?
  行不通也得行,王莽规定,有私自铸钱者严惩不贷,实行连坐法,一家铸钱,五家连坐,全都没入为官奴婢。吏民人等出门几,要携带布钱作为通行证的副证,对于不携带的人,饭店和旅馆不得让他住宿,关卡和渡口要盘问、留难。就连公卿大臣,也要携带它才能进入宫殿。没“钱”寸步难行这句老话,就是由那阵儿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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