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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不共戴天同宿兰若 惺惺相惜意蕴柔远


  毗卢院地处莫愁湖西,形似龟背曲如长蛇,一带山岗突兀而起,南北衔长江,西临石头城。登岗顶东眺,镜面一样的莫愁湖亭柳栉错相倚,十里秦淮蜿蜿蜒蜒尽收眼底。扬子江从西半环禅院滔滔东南一泻而去,极目处还能瞪见半突在江中的燕子矾。北望鸡鸣寺遥遥相对,仿佛矗立在烟波浩渺的玄武湖中。虎踞关、清凉山也都可在此绰约观望。最是出名的金陵胜地。只因康熙皇帝当年初巡江南,在毗卢院下莫愁湖畔造行宫,逆臣葛礼与伪朱三太子谋弑,在山上架红衣大炮准备轰击行宫。事发之后,年羹尧一把火烧得这千年禅林几乎成了白地,香火自然也就败落了。

  乾隆一行人赶到禅院山门前,天刚黑定,莫愁湖东岸胜棋楼一带已是灯火阑珊,莫愁湖上渔船已经收网归舟,只有几只画肪还在白茫茫一片湖水中游弋,时断时续传来歌伎的弹奏唱声:

  好去秋风湖上亭……楚腰一捻掌中情……半醒半醉游三日,双宿双飞过一生……怀里不知金钿落,枕边时有……坠钗横。觉来……泪滴湘江水,着色屏风画不成……

  乾隆在幽暗的柳林道里时走时停,听音辨词,对紧捱在身侧的纪昀说道:“本来还觉得有点热,一曲清歌送秋风,直到心脾里沁凉呀……晓岚,如此良宵美景,你这才子该有诗才对的,怎么默声不语?”

  “主子怎么忘了,奴才这会子叫年风清——‘晓岚’在民间薄有名声,用不得的!”纪昀压低了声音道:“奴才这差使不好当的,求主子体恤——这会子风起满塘荷皆是敌影,月昧石头城咸隐魅形;萤穿空山,水涌秋波。离乡关之愁绪方始,畏夜途之路遥未竟——真的是不敢有诗思!”

  乾隆笑道:“亏你片时仓猝说话,还能连缀出骄语联句来!倒是这‘不敢有诗思’令人绝倒……好,我知道你们的心思,真的要体恤体恤,不再听歌了。听——寺里的晚钟吧!……”

  说着,毗卢院果然传来和尚撞钟声,只是离得太近,少了些悠扬沉浑的韵味,却是十分洪亮。接着便听沙弥们齐声诵经,钟声木鱼间似歌似吟,颇能发人深省: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邻众等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

  听声音也有百十来众。

  “要进山门了,”纪昀略略透了一口气,见巴特尔索伦两个侍卫紧贴着乾隆,英英和嫣红也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似主非主似奴非奴的有点不伦不类,只有端木良庸显得潇洒,离着乾隆六七步远漫步随踱。纪昀因道:“大家洒漫一点——都是香客嘛!”因见山门米黄灯下站着个黑大个汉子,便问:“吴家的,永春居士来了,客房安置好了么?”

  乾隆也认得吴瞎子,见他身后还站着个鬼头鬼脑的黑矮个子,却是昔年在槐树屯收伏的那个“铁头蚊”,知道是刘统勋调来,防着乘船时水下有人作手脚的——预备如此周密,乾隆不禁满意地点点头,因问道:“你也来了?——这么说,禅院里住的都是你们的朋友了?”

  “主子吉祥!”铁头蚊伶伶俐俐向乾隆一揖说道:“您来图个清静,下人们怎么敢搅呢?东禅院咱们包了,南院禅房是扬州一家瓷行运转老板包的。中间隔着大悲殿,北边是方丈和尚他们的精舍居处,十分妥帖的——主子请!”说着将手一让,灯影儿下只向嫣红英英二人挤眉弄眼一笑,英英哂道:“死样儿么!还想吃围棋子儿?”便随乾隆趋步而上。却是吴瞎子陪着,一路闲活介绍庙里各殿堂情形,又道:“——一切诸事都方便,连生意书信都很好来往的——只这老和尚法空大样,无论谁,捐多少香火钱,一律不接不送,很缺礼数的。他说是代佛结缘平等世法,小的们也拿他没法。”

  乾隆一笑,说道:“和尚不讲礼,他们讲的是缘分。遇到大善知识,他们还是很知道恭敬的。”说着已进了天王殿东通往禅房精舍的过道上。这里地势瞭高,除了几十株老桧银杏是焚后残余,其余都是新栽的小松柏,夹道风带着水气拂面扑身而来,凉意竟微微浸骨。因见一个小沙弥剃得骏青溜光的头,合十恭肃站在门侧,便问道:“小师傅,别人都在诵经,你怎么站在这里?”

  “阿弥陀佛!”小和尚年纪只在十二三间,声音里还带着童稚,深深一躬说道:“师父吩咐的,请檀越进院后,我就回去。”

  乾隆便目视吴瞎子,见吴瞎子微微摇头,心下顿觉诧异,因问“你师父是谁?法空方丈么?”

  “法空是师祖。师父法号觉色,小和尚性明。”

  “你师父怎么知道我来?”

  “阿弥陀佛!性明不晓得。”性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经之后,师父们陪师祖在后边云房坐禅,师父禅起,对师祖说‘来了’,师祖说,‘晚经时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师父就命我过来了。”

  “你师父今年多少岁数?”

  “师父俗缘寿一百零四岁。”

  乾隆吃了一惊,又问:“师祖呢?”

  “阿弥陀佛!小和尚不知。”性明说道,“——请檀越施主用斋安歇,小和尚复命去了。”说罢却身而退。

  寺院里预备的晚斋并不丰盛,却是十分精洁,一碟子碧绿漆青的腌黄瓜,一碟香菇烧豆筋,还摆着青红丝糖醋白菜,蟹壳一样殷红透黄一盘清酱烧豆腐,还有凉拌木耳面筋,芹菜爆红椒,中间攒着砂锅炖粉丝素九子,满屋散发着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馋涎欲滴。乾隆料知巴特尔这些人不中意这类饮食,因只招呼嫣红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实我今天竟带了一群肉食者!你两个将就着点斋戒几天吧。年风清他们轮拨儿在庙外头吃饭。”巴特尔因装哑巴,打着手势请他们稍停,每盘子菜都先尝了,又略停一时才请乾隆举著。乾隆肚里已饥,又惦着想见这庙里百岁方丈,不再说话,尽量矜持着吃了两碗老米饭,拌着菜吃了。见他停著,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别信秃驴们吹牛。”纪昀见惯了乾隆用膳,从没有这样匆忙的,知他急着要见方丈,因笑道:“我们捐了两千多银子,包了这座居留禅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势利冷暖,禅林也是一样的。听尹元长说,连他们师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弃道从释的,不信能有多深的修行?”

  纪昀没说完,乾隆已经站起身来,脱悼身上坎肩丢给巴特尔,指着纪昀:“你——嫣红、英英、端木跟我来,其余的人不要进佛堂。”说着便走,嫣红二人忙跟上,纪昀也就不敢再多话,也悠着步子随着向二世佛殿而来。此时,和尚们的《金刚经》已诵到尾声:

  ……一切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南无金刚藏菩萨……南无喝罗怛邮,哆罗夜耶,怯罗怯罗,俱住俱住,摩罗摩罗、虎罗哞贺,贺苏怛擎哞,泼沫擎,娑娑诃!

  乾隆四人踅过二世佛院东角门,进了天井,但见满院铺的都是临清砖,砖上一色都写着“信民XX敬捐”字样,正殿前几棵银杏树都粗可怀抱,似乎是劫后幸存,黑碧得模糊不清的树冠遮得不见星月云空,正中鼎炉足有两人高,袅袅升腾着蔼蔼泛紫的香烟,佛堂里百会僧众跌坐合十诵经,殿内释迹牟尼佛前供柜上燃着足有上千支蜡烛,院外阶下十几口大海缸满注清油,鹅蛋一样粗细的灯蕊和殿内烛光相辉映,照得里里外外通明雪亮。那个叫性明的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着海缸灯蕊的焦头,见他四人进来,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礼,说道:“请施主随喜观瞻!”

  乾隆看了看殿内坐得齐齐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问道:“哪位是你师父?师祖在里边么?”

  “师父师祖都不在,掌木鱼的是大师兄性寂。”小和尚说完,一声“阿弥陀佛”便又去作自己营生。

  乾隆便随步散漫进殿,但见中间释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装的金,垂目悲悯宝相庄严,观音、普贤、文殊、地藏四大菩萨侍立在侧,也都体态庄重慈祥微笑。正面壁画绘着五百阿罗,天花缤纷间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开怀敞笑,有的沉思不语,有的面目狞恶张发怒目,都约可盘子大小各带光晕,工笔彩绘各个栩栩如生。下面护法金刚倚在菩萨侧畔,都是五色装颜,水金沥粉涂彩却是胎骨法身。游目两厢,是木莲救母故事,但见满壁流云间,宝旌、缨络、云车,天神们手执华盖、琵琶、降魔杵、九环锡杖、流云托多宝瓶,神将、仙人、进贡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谛、罗汉菩萨衣带天风叱咤降魔,下面绘黯黑地狱,种种无常、鬼判、难人、炮烙、油鼎、骷髅数珠、江洋血水间鬼魅挣扎——或金碧辉煌,或阴森可怖,错落纷繁克塞满墙。灯下看去,异样的诡异神秘。纪购不禁叹道:“前年阿桂来,还告说这里太荒凉。两年间竟成如此规模——不容易!”

  此时和尚们晚课已毕,各自肃然振衣礼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红垫子前默立拈香,望着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祷了几句什么,抱起签筒摇了几下,落下一枝签来。英英忙捡起来,嫣红凑过来看,却是一技中中签,便不敢递给乾隆,乾隆便知签不好,只一笑,说道:“取过签标,让老年解说解说。”英英一声不言语,走到正在签标柜旁敲木鱼的性寂身边缴签换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见西壁下有个青年香客也过来求签,料知是西禅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话,便折向东壁。一时纪昀便过来给他看签标,上面却是一首诗:

  繁华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远人莫忆故乡好,且观夕阳晚舟昏。

  ——居亭安,狱讼和,争事息,财帛散,网张三面莫迟疑。

  乾隆笑道:“这么好的诗,这么平和的判语,怎么只是个中中签?那上上签又该说甚么?”

  “上签那是讲大富大贵大红大紫的。”纪昀笑道,“下签都是讲没酒没色穷困生气的——咱们两头都不求,中中签真是好极!”乾隆一笑正要说话,却听那厢求签的年轻人细声细气地说“我的是个上中签呢!——这位老先生,请帮忙给我也解解!”说着已经过来。端木子玉见他过来,装作看壁画儿也凑了近来。纪昀看时,也是一首诗。

             浓桃艳李映紫霞,群芳难妒谢园花。
             犹羡三春景不尽,黄金台畔绕暮鸦。

  ——佳木独秀于谢家园内,其葱茏可知。离人安,财运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着诗道:“这一句——黄金台畔绕暮鸦——我总觉得不甚吉利似的。”

  “这是说你的归宿。”纪昀笑道:“乌鸦是孝鸟,你一生出人头地,终于魂归黄金台,难道还不知足?”

  乾隆在旁打量这位青年,总觉面熟,再想不起在甚么地方见过,待他听完纪昀解说,垂睫沉思,一刹那间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闹山东平阴县的那位施药布教的道长,在平阴县城城西关帝庙广场相见时,二人还默默相对移时——坐实了这一条,此人便是“一技花”无疑,至少也是白莲邪教里的要紧人物!他心里先是蓦地一紧,随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几,万一认错了,岂不遗笑臣下?再说,已经事过七年,冲虚道长的模样已经滤漫不清,只改了女妆的冲虚在城下与自己脉脉相对的情景宛然,绰约间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里觉得神似而已,哪有人过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结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固凑上去,秉扇一揖,陪上笑来说道:“敢问居士贵姓、台甫?”

  “不敢,贱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礼,只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进问乾隆:“敬问老先生怎么称呼?”

  乾隆还是头一次听人唤自己“老先生”,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回头朝纪昀一笑,对那青年说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这个名字有意思。”大约觉得这话带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献璞玉,地老天荒终难识——到底还是为祖龙所用,成了中华第一国玺”。

  “这个名字并不吉利。”卞和玉也是一笑,说道:“不但卞和伤残废损泣血终天,就是和氏壁,本来好好一块璞玉,琢造成一块只能在诏书上戳红朱砂的印玺,也就失了它本来的天性。”

  纪昀虽在平阴也见过易瑛,但只远远瞪见她在人众中厮杀。他是个近视眼,到底也没真切记住她的形容模样。眼前这个年轻人举止娴雅,谈吐声语清越,并不惹他生厌,但身负乾隆安全责任,他却一点也不想让乾隆和生人搭讪。因不动声色凑到二人中间,笑道:“和玉先生是应考南闱来的秀才罢?《三字经》里说‘玉不琢,不成器’。既琢,就必失天然,一块玉做了传国之玺,正是‘琢得其所’。不然,和河里满河床的鹅卵石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是秀才,没有读过《三字经》。”卞和玉一哂说道:“但见今日官场,铜臭气熏天和氏之壁失传,大约也还因它本性未泯,不愿混迹于粪土般的官场商场里边吧?所以孟子谓‘与其残民以逞,不若曳尾于泥涂’。河里的鹅卵石中未必就没有荆山之玉,未必不藏夜明之珠,得其自然天趣,身处清波之中,似乎比在粪窖里要好些,是么——还没动问高姓大名?”

  乾隆疑得不错。这位变名“卞和玉”的正是“一枝花”易瑛。包永强依她在扬州户籍假名,向尹继善“报效”十万两白银“以备迎驾”,立即接到了总督衙门鉴印的全红请帖,约邀八月初三前赶赴南京,随众接驾,听候召见;恰盖英豪飞鸽传书,八月初五在莫愁湖胜棋楼与黄天霸比武,请“卞先生光临观护”。于是不再听众人劝阻,带韩梅唐荷和乔松匆匆赶往南京。她也是昨日才抵达南京,住毗卢院是盖英豪盘子上的安排,谁知正应了“无巧不成书”,鬼使神差的竟和乾隆同住了一庙东西院!易瑛尽自精于先天神数,善演仙法道术,只想东禅院住的是富豪官绅香客,再也没有疑到居然便是垂治九州天下的“当今”!见乾隆言语从容,举止倜傥,行动间雍容洒脱,心中竟油然生出一份亲敬之情来。因就随着乾隆同观壁画。纪昀听她挪揄自己,想想她的话竟无可辩驳,因笑道:“敝姓年,字风清。痴长你几岁,叫老年好了。倚我老年人说话,无论官场商场,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不可一而论之的。听你话音,似乎是河里的石头了。真令人羡煞,老年人却是身遭不幸,一不留心掉进你说的粪窖里头的人呢!”

  “举世浑浊,谁能独清?”易瑛不知怎的,被他触动心事,微蹙眉头叹道,“山洪发了,河里石头也不得清净。官场龌龊,商市也是一样,就是江湖黑道……相互间机械变轧,仇杀稔秧争一点蝇头小利的,又何尝没有?”

  乾隆徐步而行,似乎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满壁的云龙、金银轮、接引童子,各种奇形怪状的虎豹熊犬宝象神马神牛狮吼,听着易瑛的话,说道:“世界大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藏污纳垢的事自然有的;林子密了,什么样钩爪锯牙的怪兽生不出来呢?黄河不去说它,千年来泥沙俱下。就这条扬子江,秋水寒波清冽异常,水底激流中什么情形就难说;这湾莫愁湖,平明如镜,温婉得处女似的,下面的污泥不知有多厚呢!”易瑛听了点头不语,仔细品味乾隆的话,却又一时揣摩不出什么意蕴。乾隆一笑,闭口不说话。纪昀转口替乾隆说道:“说出来猥亵了这世尊佛堂。前些日袁——袁子才听鼓升堂,是个男人提着人头来投案。一问是杀奸。袁大令就问‘你懂律条不懂,杀奸只杀一个,要抵命的!’那人据实说了,竟是一女两男,大天白日一处犯奸。杀了一个,另两个人趁机逃掉。袁大令又惊又笑,派人捉了人犯,那女的竟说:‘我好比一枝花,头上飞来两个蜜蜂儿采蜜,我有什么法呢?’——这当然不是官场商场,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平头百姓,里头的龌龊事还少了?”

  易瑛听得满脸一红,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只默默无语。易瑛毕竟是江湖老手,旋即镇定下来,格格一笑,说道:“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我要说官场,商场。”因将高恒在扬州众乐园和薛白、云碧、阿红淫戏情形说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说她,是个行院婊子,那两位可是扬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结上宪,那可真是什么都舍得。众乐园掌园老板和我相熟,跟我说,前台唱丽娘入春梦,后台三英战温侯,真热闹煞!”

  “真的?”乾隆几乎脱口问出来。高恒行止不检随处沾花惹草,早就有御史上章弹劾过,棠儿也隐隐约约说过他不规矩。一来是大臣,二来是国戚,乾隆自己也是个招蜂引蝶的风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头如此胡作非为,脸面性命都不要了!思量着,裴兴仁和靳文魁更不要脸,官官相沿成习,岂不是混帐世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了。纪昀生怕他发皇上脾气,忙笑道:“我刚才已经失口。佛堂上讲这些,本来就太脏了,不是亵渎也是亵渎。善恶因果总有报应,今日三英战温侯,保不定日后五马分商鞅呢!”乾隆听着,咽了口唾液,道:“风清先生说的是!”因见已转过佛堂后廊,方丈精舍里灯烛闪烁,里边似乎有人说话,停步谛听片刻,笑谓易瑛,“老和尚沐浴刚过,咱们见识见识,看这位百岁老僧机锋如何!”话音甫落,便听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道:“要去的尚未走,要来的已经到。阿弥陀佛——施主们请进!”

  声音如此沉浑!房外几个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嫣红和英英抢前一步进了精舍,果然见两个小沙弥抬着一木盆热水出来,方才领着众僧诵经的性寂盘膝端坐在炕下蒲团上闭目不语,面上微带戚容,北山一卧木榻上跌坐着一个胡须稀疏的老和尚,却是又黑又瘦,好像己被百年岁月风干了,蜷缩成一团合掌瞑目——想来这就是尹继善说的法空和尚,二人合十念一声佛便退到门旁。端木似乎也存了戒心,见乾隆和纪昀进去,“卞和玉”还用手让自己,也伸手相让。只略一触,易瑛微微运功,但觉这年轻人手上力道隔着棉花似的,若有若无似吐似吞得不着边际,不禁暗自骇然。端木良庸却似浑然不觉,含笑让着,待易瑛进内也就随后而入,神定气闲地站在离乾隆两步远的门旁。却听乾隆笑道:“久闻大和尚道德高深,有缘幸会,愿闻和尚三乘妙谛!”

  “阿弥陀佛!”黑瘦和尚在炕上合十躬身,睁开眼缓缓移动目光扫视众人一眼,说道:“确是与大居士有缘。老衲自康熙四十年弃道从释,而今垂五十年,得遇少壮游时旧人后裔,而后钟漏并歇,岂非天意?”因见众人都是一脸茫然,满面皱纹略一绽,对端木说道:“令祖封老先生还健在吧?他十岁上跟令太祖公清老先生一道去峨嵋山见过我。”又转向乾隆,用古洞一样深逢的目光凝视移时,瞳仁一闪即逝,喟然说道:“莫愁湖畔笙歌酣,回首百年尽尘烟……君清华毓德,与令祖何其相似乃尔!”说罢便瞑目。

  纪昀学究天人,遵的却是正宗儒道,于神佛仙道持了个“存而不论”的宗旨。听老和尚捣鬼,肚里只是暗笑,直到他说出“清华毓德”四字,心头簌地一震,略一定,进前稽首问道:“敢问大和尚俗家姓氏?”

  “古木昏月空山寂,惟余澹泊水渐渐……”老僧呐呐说道:“姓谁名何尽归空,居士无须多问。”

  纪昀是绝顶聪明之人,略一沉吟,笑道:“大和尚不用说嘴,我已经领教了。”便即退下。易瑛却如坠五里雾中,见众人一脸肃穆,知道已被这和尚说中,也想问一问自己休咎,因端肃庄容一个礼拜,说道:“大师,俗家居士卞和玉,久已有志皈依佛图,恳请收纳法座之前。”法空和尚不言语,只是默坐。坐在炕下蒲团上的性寂忽然口念佛号,说道:“居士性情热衷,六根不净,八垢难除,九根未存,有求于佛,焉得成佛?”

  易瑛微叹一声,说道:“听说二位大师师徒也是半道为僧。我虽不才,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六性,闲下时也略有修习,但在红尘,但有钱财必难入佛门,这也是佛门俗见。清净六根,无非一个守空而已。我解得不对?”

  “我为汝下一转语,”性寂说道,“试问何谓念烦恼?”

  乾隆原在东宫,就被雍正指号长春居士,佛学造诣已登堂入室,原想和这两位百龄禅师对一对机锋禅语消歇心神的。倒不料邂逅的易瑛也有此情趣,便不肯抢先,笑吟吟站了一旁观看,只见易瑛一稽首回道:“念烦恼——误将浊水溅莲叶。”

             “作何除法?”
             “夺取钢刀破藕丝。”
             “何谓不念烦恼?”
             “一任清风送柳絮。”
             “作何除法?”
             “再从系处解金铃。”
             “何谓念不念烦恼?”
             “春蚕作茧全身缚。”
             “作何除法?”
             “蜡烛成灰彻底销。”
             “何谓找烦恼?”
             “底事急流争鼓棹?”
             “作何除法?”
             “好凭顺水再推船!”
             “何谓自性烦恼?”
             “钻榆取火还烧树。”
             “作何除法?”
             “冻水成冰不起波。”

  性寂面无表情,目光在眼睑下晶莹闪动,凝视着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的易瑛,微微一叹,说道:“逆水争流中,几人能返舟顺水?”易瑛道:“大师,难道我参悟得有误?”

  “你说的不错。”性寂说道,“再问下去,信及你仍旧是口吐莲花,然而扫除绮业,一归佛教,不凭口头禅,莫愁湖就在寺外,扬子江环绕如带,居士能看得空了?”

  “我能!”易瑛笑道:“我家扬州有字号的,世代笃佛比立卞家,自幼修习了然空法。”

  性寂莞尔一笑,他的声音有点像隔坛子向外说话,略带暗哑,却又十分清晰:“‘了然空法’四字谈何容易……我师在峨嵋二十年苦禅,来此驻锡三年,坐穿蒲团。昨日示寂,今夜归西,尚且告我辈徒众,仅明生死之道而已。居士自扬州逆水来宁,谈何顺水推船?有为而来,谈何知道了空?镜妆粉奁水月明照,空言菩提正果,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以诗对禅,乾隆还是头一次看见,准备了一肚子《楞严》《华严》经典想搬弄,相比之下已觉黯然失色。想现成即席对禅,深知难与“卞和玉”比拟,因目视纪昀。无奈纪昀却于佛典知之有限,乾隆之命又违拗不得,思量扬长避短,便在旁吟道:“一溪花瓣水声长,春归何荡漾。堪嗟六生无常,喧嚣红尘混迹酒市茶墙。作甚的神与佛,又何必无益自感伤?做不得官,做不得商,请君归去。且放浪,也倜傥,何妨是快活柳七郎?”

  “善哉!”榻上老僧法空突然合掌含笑,说道:“老僧将西去,临行得此妙音送行,法空心感神受矣!”目光一闪,对乾隆道:“和尚时辰已到,要与诸居士别过了!”

  乾隆曾几次见过道德高僧示期圆寂,京师檀朽寺了然和尚,法华寺明色和尚,还有五台山清凉寺在大觉寺游方的挂单和尚空世,圆寂时他都去看过,除了空世,都看上去委顿不堪——其实是沉疴寿终,临命勉驾罢了。这位法空,没有出示让善男信女来瞻仰膜拜,已经令人诧异,连寺中诸僧也都安之若素一如无事。也和那些“示寂”和尚传法旨,请同门,法螺鼓号大吹大擂的景象迥异——而且就在此刻,从容禅对之际,居然骤尔便说“要去”!乾隆的心猛地一沉,悚然间又敬又畏,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竟合掌微一躬身,说道:“愿聆大和尚撒手倡教!”

  法空和尚含笑点头,挪身下炕,亲自将一双芒鞋穿上,小心系好了。性寂要给他披袈裟,他一笑摆手说:“不必——用它包我的舍利子就是了。我给你的袈裟,后年依样画葫芦。”在地下随意散了几步,略一振衣,倚着佛龛站定,口中吟道:

  饥来吃饭困来眠,不须去悟传灯禅,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留连!——问死问生,问兴问衰,好大世间,有甚挂碍?咄!去便去休,来便是来,莫愁欲愁凭自在,灵槎不渡汝徘徊!

  吟罢,向性寂蒲团上盘膝端坐,右臂曲肱支颐,左手垂抚丹田,脸上兀自微带笑容,却是再不言语。

  “师父,师父!”

  性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冲着法空轻声呼唤。见法空了无动静,轻轻扶了扶左手脉搏,又试试鼻息,性寂仿佛怕惊动他似的,小心向后跪了跪,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又定神移时,深深叩下三个头去,方起身来。他自己也是百龄老人了,颤巍巍的,脸上似悲似喜,向一众人等合掌躬身,用干涩的声音说道:“各位檀越施主。我师法空已为佛祖接引西去,入不生不灭之境。寺中和尚要作法事送行。请各位回驾……阿弥陀佛……”便有两个沙弥抬上香案。

  法空和尚竟然真的立地圆寂,蒲团坐化!直到外间塔头和尚撞钟,召集全寺僧众集合,方丈中几个俗家客人才从梦寐一样的忡怔中醒悟过来,除了纪昀端木和乾隆,竟都把持不住,不由自主向法空的法身顶礼膜拜下去。乾隆敬谨栗惕,向烛前拈了三炷香燃着了,只一举奉,插进香炉里。侍在香案旁的性寂便忙合掌回礼。

  “如此荣行,见所未见,真是有道高僧!”乾隆不胜嗟讶,对性寂说道:“料理完法事,请大师到东禅院小坐片刻,有事请教,还有点香火资助为你光大山门。”

  说罢,众人一同辞出方丈禅房,只见满院已点起海灯,亮晃晃如同白昼的灯影下,一队队和尚绕着早已为法空预备好了的柴山诵经,小沙弥们有的往方丈精舍里抬火化神龛,有的抱红毡,铺设方丈到柴山间的甬道,有的布置幔帐,人来人去窜忙。待到三世佛正殿后墙,因要分手,易瑛只向乾隆一揖,乾隆也秉扇回礼,说道:“无事闲暇,请到我那边聊天。”

  “恐怕不得闲,我有些俗务要办。”易瑛目光晶莹,凝贮着背着灯影的乾隆,不知怎的,打心里叹息一声,说道:“您是贵人,不好多扰搅的……明天要去总督衙门,听尹制台金制台安排接驾礼仪,还要演习几次。哦,后天胜棋楼有场盛会,是南京机房总行盖英豪作东请客,先生要有兴致,我可以代为邀请。”

  纪昀最担心的就是乾隆洒漫成性不听约束。盖英豪约请江南豪客和黄天霸“讲筋斗”,早已暗地苦谏乾隆“绝不可轻蹈不测之地”,乾隆原也答应了的。此刻虽没有疑到这位弱不胜衣的“卞和玉”就是“一技花”,惟其如此,更怕乾隆不防头一口答应下来,当下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失仪,在旁笑道:“盖英豪撒英雄帖大会胜棋楼,我们东翁也接到邀请的。不瞒你说,东翁是官面上的人,不宜介入江湖,已经婉辞了,我是个爱看热闹的,说不定代我们东翁去凑个趣儿。”乾隆听了,只好打消念头,含笑点头算是两头应酬,易瑛也不勉强,只含笑一揖,说道:“我早已看出来,你们定必是北京赶来接驾的朝廷大员。我无意功名,也就不敢硬攀了。待八月初八迎驾,或可再见。”

  “那是一定的。”

  乾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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