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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电影皇后”胡蝶再度出山主演《后门》



    出乎李翰祥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后门》剧本寄出后不久,胡蝶应允
  主演的电话就打来了。

  “不不,你……是谁呀?”胡蝶十分警觉地一把将那人推开,惶恐地后退
  了一步,戒备而疑惑的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陌生男人。

  李翰祥又进入了忘我状态。
  这是他作为艺术家的特色。数十年来一直如此,只要他在摄影棚里喊了一声“开麦拉”,很快便进入了“角色”。
  现在,李翰祥很严格地恪守着与邵氏公司所续签的合同,一面紧锣密鼓地拍摄历史片《乾隆与三姑娘》,一面对已经拍成的两部电影《鬼叫春》和《销魂王》进行后期制作。
  当李翰祥闲暇的时候,有一个读杂志的习惯。在一个细雨靠靠的秋日里,他很意外地从一本新加坡最新出版的《华人》月刊上,发现了这样一条消息:
    胡蝶向祖国的电影观众问好
    正在加拿大首都渥太华侨居的30年代著名影星胡蝶女士,最近见到了
  国内出版的《早期影星小史》一书中,用很大的篇幅介绍了曾经被誉为电
  影皇后的胡蝶。侨居在加拿大多年的胡蝶女士,如今已是七十三岁高龄的
  老人。她很感动地告诉记者说:“啊哟,隔了几十年了,祖国的电影观众
  还记得我啊?!”
    胡蝶很感激祖国关心她近况的广大电影观众,她向关心她的人致以衷
  心的问候。胡蝶女士说:“许多当年的观众,现在也上了年纪了,祝他们
  身体健康,过愉快的晚年!”……
  李翰祥从《华人》的杂志上,还看到了一幅胡蝶晚年在渥太华居室里接受记者访问时的照片。这张照片上的胡蝶女士,无疑与30年代在上海和重庆时的“电影皇后”无法相比。胡蝶显得清瘦,但不苍老。在李翰祥的心目中,胡蝶还像1963年他率领一批著名演员去台北创办“国联”前后那样,娴静而妩媚。

  1961年李翰祥为邵氏公司拍摄一部名叫《后门》的电影,他是从那时起才认识胡蝶的。
  曾经是名噪一时的“电影皇后”胡蝶,是李翰祥少年与青年时代的崇拜者。胡蝶于1946年由上海来香港定居以后,她先是与丈夫潘有声经营了一家蝴蝶牌热水瓶厂及一家建筑公司。后来,胡蝶女士在丈夫的企业日渐不景气的窘境中,再次出山,到香港大中华影业公司去拍摄电影《某夫人》和《苦儿流浪记》。这一时期,李翰祥正在北平读书。1949年胡蝶与王丹凤等人联袂主演《锦绣天堂》的时候,李翰祥虽然已经来到了香港,但是他那时只能在永华公司画画布景,当当临时性演员,根本无缘与大名鼎鼎的胡蝶结识,当然也更不可能合作拍片了
  1951年李翰祥在香港影坛上崭露头角以后,胡蝶女士又再次息影。她主动放弃从影,回家相夫教子,协助丈夫潘有声经营企业。直到1957年潘有声因他所经营的企业倒闭,郁郁而死,李翰祥始终没有机会与这位红遍国内外数十年的电影明星见面。
  “您是李翰祥先生吗?您所寄来的电影剧本《后门》我已经看过了,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我非常地喜欢您的这个剧本!”李翰祥记得那是1960年春天的一个清早,胡蝶那甜甜的标准口音通过话筒,十分清晰地传进他在太子道三楼的公寓里。李翰祥在决计为邵氏公司开拍《后门》一片时,曾经有许多朋友建议他邀请胡蝶来出演片中的女主角。这个时候胡蝶的丈夫潘有声刚刚病死不久,她赋闲在家里,既寂寞又清苦。李翰祥自然希望能有一次与胡蝶合作拍片的机会,所以就听信朋友的建议,贸然地将《后门》的剧本寄给胡蝶。那时,李翰祥认为年纪已大的胡蝶是不会理睬他的拍片邀请的。出乎李翰祥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后门》剧本寄出后不久,胡蝶应允主演的电话就打来了。
  李翰祥很兴奋,冲电话里大声地说:“胡大姐,您是见识过许多优秀电影剧本的,难得您对《后门》这个剧本很喜欢!真是太感谢您的夸奖了,我们邵氏公司很希望与胡大姐合作,不知您是否能来邵氏公司?”
  胡蝶说:“难得你们还想起我。我当然很愿意去邵氏公司,只是,只可惜我的年纪不饶人,很难说是否能胜任您李导演的角色!……”
  李翰祥说:“我们相信胡大姐是会胜任的,请您早日能到我们邵氏公司来试镜头才好!……”

  到了《后门》试镜头那一天,李翰祥以影坛后来人的谦恭姿态,早早地等候在清水湾的邵氏影城中。而年已五旬开外的胡蝶女士,则由一位名叫朱坤芳的老华侨亲自陪同着,乘一辆豪华型轿车来到邵氏公司。
  “朱先生,不瞒你说,我的心里真是胆怯极了!就像1942年我头一回去拍电影《战功》那样,不知为什么,心里慌得很哟!”胡蝶坐在飞驶的汽车里,眼望着车外飞掠而过的巨厦楼宇,心里忍不住地怦然狂跳。她对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位两鬓斑白,下颏上丛生着白白胡髭的朱坤芳这样说:“你也许是知道的,1949年我在大中华公司和白云、王丹凤最后拍了一部《锦绣天堂》,那时候我刚过不惑之年。如今已经与电影分手整整十年了!现在再让我进摄影棚,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朱先生,还是送我回去的好……”
  “胡大姐,不是已经跟李翰祥导演说定了吗?您历来是很讲信用的,又怎么可以更改呢?再说,我早就听说李翰祥这个导演很讲道义,他特别敬重出道较早的电影界人士。从他主动将《后门》的脚本给您邮来这件事情,就不难看出李翰祥对您的格外敬重啊。既然李翰祥认为您胡大姐可以上镜,您就必须去上,可千万不能拂逆了李翰祥先生对您的一片景仰之心啊!”朱坤芳见胡蝶在快到邵氏公司的半路上,仍然迟迟疑疑,他就急忙地劝道。自从胡蝶女士与老华侨朱坤芳在香港的殡仪馆重逢两个月后,始终在劝说胡蝶早日摆脱因为潘有声的病逝而带给她的无限悲怆。现在,当朱坤芳听说在香港邵氏公司挑大梁的导演李翰祥,有意敦请胡蝶出山,前去主演《后门》一片的时候,他从中极力支持并怂恿。今天,朱坤芳早早地借来一辆小轿车,连说带劝地把胡蝶请上车来。一路上,胡蝶无法控制她激动的心绪,几次意欲作罢,但是都被好心的朱坤芳给苦苦劝住了。他说:“胡大姐,五十多岁正是人生最成熟的时期。再说邵氏公司的编剧、导演和过去与您相熟的演员们,听说您胡大姐想东山再起,都感到非常地高兴。今天李翰祥导演要为您试拍《后门》一片的镜头,您说什么也不能失约啊!”
  胡蝶在丈夫死后更加渴望水银灯下的生活。但是她生性怯懦。此时,胡蝶斜睨一眼身边亲自驾车的朱坤芳,心里充满了感激。她偷偷地从小挎包里摸出一面圆圆的镜子来,镜子里映现出胡蝶那略显清瘦的面容。虽然岁月无情,已在她那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上刻下了细密的皱纹,但是她显然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特别是她左腮边那深而美丽的笑靥,一时间勾动了她对昔日影坛生涯的追忆。她从手中的小镜子里看见老华侨朱坤芳正在偷觑着自己,她急忙双手掩面,喃喃地说道:“如果岁月能够倒流又该多好,可是……我毕竟已经老了!……”
  “大姐,您并不老!”朱坤芳定定地凝望着她那微微泛起红晕的面颊,鼓励她说:“李翰祥导演这次准备请您在他执导的《后门》一片中,扮演一位刚到三十岁的少妇,这件事的本身就证明您不老嘛!因为我听人说,李翰祥是一位非常严肃认真的导演,他对自己影片中的人物是从来也不马虎的。如果您当真是个老人,他又怎么会将剧本寄来呢?……”
  胡蝶含笑不语。
  朱坤芳还在劝她说:“大姐,这么多年来,您息影经商,不知有多少观众都期盼着能在银幕上再瞻您的风采。不要忘记您是已经拍了一百多部无声片和有声片的电影皇后呀!您当年主演的那些电影不但在中国,而且还在莫斯科、柏林、罗马、巴黎、日内瓦和伦敦都获得好评!大姐,您看,邵氏公司已经到了,有那么多人在摄影棚的大楼前迎接着您的到来呢!……”
  胡蝶的情绪被朱坤芳几句话说得激动起来。她抬头朝前一望,清水湾的邵氏电影城已出现在面前。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楼;摄影棚、录音棚、办公楼等鳞次栉比,使胡蝶感到陌生。她正欲向朱坤芳说什么,不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胡蝶看见邵氏公司那幢灰色的摄影棚前,早已经集聚着男男女女几十个人。她们大多是闻讯赶来的,除了将在《后门》一片中担任男主角的王引之外,还有一些当时正在邵氏公司拍片的著名演员林黛、凌波、江青、朱虹、乐蒂、李丽华、丁红、丁宁、关山;还有她在往日影坛上的旧友袁美云、严俊、何梦华、王元龙、鲍方等人。大家见胡蝶穿着一袭素花旗袍从汽车里款款地走下来,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起来:
  “瑞华,你还像从前那样年轻啊!”
  “啧啧,看不出你是五十多岁的人,真是风姿不减当年呀!”
  “胡大姐,您如果从此东山再起,我敢保证整个香港都会轰动起来的!”
  “胡老师,我们早就盼望着您再到邵氏公司来。可是您自从拍完了《锦绣天堂》以后,好像与电影绝了缘了。不知现在是哪路的神仙终于劝动了您啊!”
  ……
  在一片祝福、问候和鼓励声中,胡蝶在大家的亲切簇拥之下来到了邵氏公司的摄影棚。

  李翰祥坐在导演工作间里,阅改着已经打印的《后门》分镜头本。
  他也在期盼着胡蝶的到来。
  李翰祥一贯尊重二三十年代在上海或香港成名的老一辈电影明星。他特别对胡蝶闻名已久,心仪已久。早在无声片时期,胡蝶就以《火烧红莲寺》等默片红遍神州。在此期间,胡还主演过诸如《落霞孤骛》、《夜来香》、《红泪影》之类的言情片。后来,又是由胡蝶以一部《歌女红牡丹》开创了中国有声电影的新时代。对于胡蝶的所有艺术成就,李翰祥都是牢记在心的。自从李翰祥到香港谋职以来,他始终希望能与胡蝶这样造诣很深的演员,有一次合作拍片的机会。但是,胡蝶一直过着隐居似的息影生活。现在当她的丈夫潘有声去世以后,胡蝶很有可能再度出山了。因为她为了生活也为了摆脱丧偶后的寂寞,只要诚恳相请,胡蝶也许可以来邵氏公司拍片的。加之李翰祥又正准备执导《后门》,片中的著名男主角王引最先向李翰祥提出应请胡蝶来充当与他配戏的女主人公。这样,李翰祥才决定先向胡蝶邮寄《后门》的电影脚本,来试探一下胡蝶是否有意出山。也就是在他向胡蝶邮寄《后门》的脚本不久,有人向他讲了胡蝶的一段新故事。那就是深居简出的胡蝶,在潘有声殁后不久遇上了一位四十年来偷偷单恋着她的一位老华侨,他的名字叫朱坤芳!
  李翰祥觉得不仅胡蝶本人具有一定的传奇色彩,有关胡蝶的这一新故事也独具传奇的色彩!
  那是1959年早秋的一个清晨。
  一团团浓黑的雨云从远方天际涌来,整个香港岛及与之毗邻的九龙半岛都笼罩在越积越低的层层黑云之下。一场暴雨将要到来!这时,一辆紫红色的出租“的士”从九龙向港岛飞驰而来。它飞快地追过由太古、康乐、联邦等大厦所组成的楼宇的屏障,拐过爱丁堡广场,径直地向一条僻静而人迹图然的街道飞也似地驶去。
  小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位穿着黑色旗袍的清丽女人。她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是她的面容却依然白皙而丰润。特别是她左颊边上那妩媚的梨花笑靥,使所有常看电影的人都会很自然地将她认得出来。她就是一生中拍过百余部电影,早在30年代就已经享有“中国第一电影皇后”盛名的胡蝶女士。令人颇感惊讶的是,她脸颊上昔日那魅人的笑容倏然不见了,一双晶莹俊逸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忧戚与悲伤。今天胡蝶的全部装束都是黑色的,她是去骨灰堂为已故的丈夫潘有声去焚纸凭吊的。自从1957年潘有声因为经商屡屡失败,忧郁成疾突然死去以后,胡蝶几乎无时不在追思着亡夫。她差不多每相隔半月便要来到哥连臣角去为亡夫潘有声焚送纸钱,以排遣失夫后心灵上的孤寂。
  “瑞华,医生不肯说,你总该告诉我一些真话。”不知不觉间胡蝶的眼前又浮现出有声那双闪射着热诚目光的大眼睛。前年一个温馨的春日里,在港岛的玛莉亚医院的单人病房中,缠绵病榻上几个月的丈夫面对着前来探视他的妻子胡蝶,头一次开口询问自己的病情:“我究竟患的是什么病呢?难道当真是医生们所说的肝炎吗?”
  “是的,有声。”胡蝶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笑。她依偎在丈夫的身边,显出她所惯有的温存与体贴。但是潘有声的那句话仿佛在用刀剜她的心,因为一年来她最为忌讳的就是别人打探丈夫的病情。最初的时候,胡蝶从医生的口中获知丈夫所患的是肝癌时,她几乎一下子被震昏了!但是胡蝶无法向潘有声讲出病情,只是再次地说:“有声,你何必多疑,我何时对你讲过假话?你所染患的仅仅是一般所常见的富贵病:肝炎!很快就会好转的,你千万莫急嘛!”
  “唉,瑞华……”潘有声面色憔悴而枯黄,再也不是半年前在香港的赛马场上骁勇无敌、体魄健壮的潘有声了。他见胡蝶佯装平静地为他开了一瓶他所喜欢吃的草莓罐头,忽然紧紧地把妻子那冰凉的小手,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口上,喃喃地说:“我们婚后二十多年过得太快了。可惜我不能再好好地照顾你了,特别是从上海来到香港以后,我更多的时间是在忙生意上的事情。瑞华,我实在感到有些对不起你呀,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两个儿女,就全靠着你一个人啦!……”
  “有声,你胡说些个啥?”胡蝶在当时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是在丈夫的面前她必须极力地克制住哀痛。她急忙以手掩住他的口,故作嗔怪地娇笑,说:“有声,你区区一点小病,莫非就挺不住了吗?我问过医生,你的肝病已经有了好转,再过几个月便可以痊愈出院的,到那时我要亲自陪你到欧洲各地去旅行和疗养,还要陪你到美国的旧金山、洛杉矶和檀香山那些地方去走一走……”潘有声将信将疑:“瑞华,真的吗?”胡蝶坦然一笑,说:“真的!我真陪你去欧洲,欧洲真美,当年我从莫斯科参加电影节回来,曾经走过几个国家……”潘有声笑了。但是一阵昏迷袭来,他又不省人事了……
  小汽车载着胡蝶在哥连臣角火化场附近的香港骨灰堂前嘎然煞住。胡蝶飘然地走下车来,天空雨云翻腾汹涌,大有暴雨欲来之势。但是她根本就不在意天气的好坏,匆匆向空寂无人的骨灰堂走去。满院子的雪杉、冬青和银桧树都在风中飒飒作响,在阴雨将至之时平添了几分恐怖。但是令胡蝶吃惊的却是那两路边的一丛铁杉树后面,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闪!那是一位瘦瘦身材、穿着咖啡色西装,颈下系一条枣红色领带的陌生男人,他的年纪似乎比胡蝶还小四五岁的样子。因为最近几个月来,每当胡蝶来到这里时,那位陌生的男子总是躲在暗中偷偷地注视着她。但是当胡蝶走近他的时候,那个陌生的男人却又有些腼腆地慌忙避开了。他既不与胡蝶搭话,又无其他过分的举止。胡蝶万没有想到在今天这恶劣的天气中,那位神秘莫测的陌生男子居然又准时地来到了!
  这个人是谁?
  凉风。天空中已经飘下了濛濛细雨。胡蝶沿着那条杉树夹道的碎石甫路,直向前方不远的那幢灰褐色的建筑走去。那便是香港最大的殡仪馆,三层楼内的若干木格架子内可以收藏数以千计的骨灰盒。胡蝶边走边在记忆的深井里努力地搜寻着那个男人的印象。数十年的从影生涯中,胡蝶有幸结识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士,她的影迷不仅遍及神州,甚至就连东南亚,乃至欧洲也有她的景慕者与崇拜的“追星族”。可是如今,胡蝶从那些崇拜她的芸芸众生之中去竭力寻觅刚才躲在铁杉树荫影里的陌生男子,竟然连半点模糊的印象也没有。
  胡蝶在迈进骨灰堂门槛的一刹间,居然回转身来。在那铁杉树参差错落的枝桠间,寻找那个男人!凭着直觉,那个陌生的男子决不像个心怀歹意的人。因为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眼睛。那双善良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神情是怜悯与同情,抑或还有那种说不清的崇敬和爱慕……
  “李导演,胡大姐来了!”林黛和乐蒂两人欢天喜地跑了过来。李翰祥急忙抬起头来,他从楼顶上居高临下地远远望见,一大群男男女女前呼后拥地围着一位身材高高的中年女人走进了摄影棚。李翰祥的眼睛豁然间一亮,他立刻认出她来:胡蝶!

  “真没有想到,三十年前我在邵村人先生所办的邵氏公司里拍了最后一部片子《王老五殉情记》,眨眼之间,三十年后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邵逸夫先生的摄影棚里试镜头,时光过得真快啊!……”胡蝶坐在邵氏公司化妆间的椭圆形镜子前面,她呆呆地凝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孔喃喃地自语说。
  “胡大姐,1935年我和袁美云在上海‘艺华’拍电影《逃亡》的时候,”电影演员王引在后面大喊大叫,他忽然双手奋力地分开那几位围在胡蝶身后,争先恐后为胡蝶梳头化妆的女演员们,凑近端坐在镜子前面的胡蝶大声地说道:“我记得那个时候,还是由您亲自出面,为我向导演岳枫鼎力相荐,才让我拍上《逃亡》这部电影的。可是您胡大姐怕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二十多年以后,却是由我王引向导演李翰祥为您的再次出山搭桥的吧?……”
  人们都哄笑起来。
  王引说:“我能够和您胡大姐再拍一部《后门》,可是天大的福气呀!将来《后门》可以作为一种永远的纪念留下来的!胡大姐,但愿您试镜头时获得成功,李翰祥导演这一关可并不好过!他是个极严肃认真的人,不论是多么有名望的演员,在他导的片子里都必须要认认真真才行呀!……”
  胡蝶说:“我看过李导演的几部电影,像《武则天》、《杨贵妃》都非常有艺术特色。特别是李翰祥先生所导的《江山美人》,更为出色!这次我本来也是没有到你们邵氏公司试镜头的胆量的。你王引的推荐自不必说,如果没有朱坤芳先生的百般怂恿,我是说什么也不敢来李翰祥这里试镜头的,因为我太老了!……”
  “您老什么呀!我看您胡大姐最多只有三十岁的,年轻得很。”王引见胡蝶坐在那里微微地叹息,就虚张声势地说:“胡大姐,其实您所说的那位朱坤芳先生,早在上海的时候他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次他从日本来到香港,听说李翰祥导演正在为邵氏公司筹拍《后门》,正为没有找到合他心意的女主角而发愁。朱坤芳先生就向我百般地推荐您。这些年来,我们这些影界同仁倒是时常在想念着您,只是我从朱坤芳先生那里,才得知您胡大姐有重上银幕的消息,所以我就很快告诉了李翰祥导演。胡大姐,李导演也非常地尊敬您,他当然也非常希望您能来担任《后门》的女主角呀!说起来,这件事真应该感谢朱坤芳呀!……”
  “是呀,应该感谢朱坤芳先生。”胡蝶那双俊逸的眼睛里流露出由衷的感激。她的眼前禁不住又晃动着朱坤芳那双睿智却又善良的眼睛。那一天,她在九龙的寓所里设宴款待日本华侨朱坤芳。因为高兴,胡蝶亲自下厨。她为朱坤芳精心地烧了几碟她所擅长的粤菜。席散以后,她做医务工作的女儿、女婿先告辞了,后来儿子和儿媳妇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当典雅的客厅里仅剩下胡蝶和朱坤芳两人时,朱坤芳便问起胡蝶在潘有声病殁后的生活安排。
  “大姐,我真没有想到当年在上海时赫赫有名的大明星,如今在香港居然以操持家务为乐。”朱坤芳凭借着酒力,坦率地向胡蝶直言说:“恕我直言,您不该这样荒废自己,您还应该在您终生所喜欢的电影事业上继续焕发青春啊……”
  “我?还能焕发……青春?”胡蝶呆呆地注视着吐语真诚、并无恶意的老华侨,半晌,她颓然地将头一摇说:“不行啦!我离开银幕已经整整十年了,观众早已忘记了我。这十年间我随着有声到东南亚经商,那段日子虽然很艰辛,倒也觉得在辛酸中含有甜蜜。有声在病重的时候,热水瓶厂和洋行的经营已经濒临破产。他去世之前的产权实际上已经转让了,他的去世给我精神上的打击是很大的……”
  当时,朱坤芳定定地凝望着胡蝶那双盈满泪珠的眼睛,叹息说:“胡大姐,莫非您今后当真就这样生活,以操劳家务来打发自己的余生吗?”
  胡蝶默然。一串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扑籁籁地滚落下来,她叹道:“有声他在世的时候,我是从来不当家的。年轻时有母亲操劳,婚后商务活动、家庭生活、子女上学,他都安顿得妥妥贴贴。现在重担子一下都压在我的身上了,唉……”朱坤芳打开皮包,拿出厚厚一沓钞票说:“大姐,您如今很需要钱,这是老朋友的一点心意。您一定得收下……”胡蝶急忙以手挡住,说:“不不,我不能收。朱坤芳先生的心意我领了,我现在虽然不敢说富裕,但在经济上还是可以维持的。最痛苦的还是精神上的寂寞……”她掩面啜泣起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劝您再去拍电影。”朱坤芳的眼睛也湿润了,动情地对胡蝶说:“大姐,您现在还没有老,特别是您的艺术风采和艺术才华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施展,怎么可以从此颓废下去呢?那样做不仅对社会对观众欠下一笔债,总是郁郁寡欢也会缩短您的寿命的啊!……”胡蝶自惭形秽地说道:“朱先生确是好心,可是毕竟是年纪不饶人啊……”
  朱坤芳说:“不!您的年纪不过五十多岁,在银幕上你当然可以不再演年轻的女人,但是你仍然可以扮演适合您自己年龄的角色。即便演不上主角,也还是可以演配角嘛!老年人也终究需要有人来演呀!……”胡蝶为朱坤芳的真诚所感,泪水婆娑地说:“有声去世以后,许多朋友见我郁郁寡欢的样子,都劝我能够出远门散散心。可是儿孙们都上学,不能影响他们的学习啊!……”朱坤芳打断她的话说:“大姐,其实只要您能重上银幕,既能解决家庭的经济困难,又能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您终身为之奋斗的电影事业上。我想,您的儿孙们也一定能够支持您去拍电影的!……”
  “瑞华,李翰祥导演亲自来看您了!”王引在旁叫道。
  胡蝶的沉思中断了。她急忙撂下手中的描眉笔,看见一位中等身材、魁梧而憨厚的中年人急匆匆地走进了化妆间。他亲热地向化妆镜前的胡蝶伸出手来说:“胡大姐,还认识我李翰祥吗?……”
  胡蝶急忙欠欠身说:一怎么会不认识呢?我记得你是1948年从上海到香港来的,那时候你似乎先在永华公司里当特约演员,后来又在荔园演过话剧的吧?……”
  “正是正是,我刚来的时候确实是在荔园演过一二次话剧的。不过这一段事情现在几乎没有人能知道了,看起来胡大姐真是个好记性呀!”李翰祥没有想到当年在香港那么走红的胡蝶,竟然会记得他一个在永华电影公司“跑龙套”的小角色,他和善地嘿嘿笑着,搓着手说:“胡大姐是我们的老前辈,当年我在北平读初中的时候,就没有少看您主演的电影。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夜来香》、《脂粉市场》,包天笑编剧的《空谷兰》和张恨水先生写的《啼笑姻缘》,从那些影片里可以看出大姐的演技可谓炉火纯青!我想在我青年时期能够感动我的那些优秀影片,即使在今天也都是些出类拔萃的好电影。胡大姐前半生对中国电影所做出的贡献功不可没啊!”
  “李导演,瞧你说的。”胡蝶没有想到李翰祥如此敬重她,急忙谦和地笑笑。见李翰祥坐在她的对面,胡蝶一边化妆一边与李翰祥交谈起来,说:“听人说李导演从前的生活道路也很坎坷,您在北平的时候曾经向徐悲鸿先生学过画的吗?……”
  李翰祥深沉地点了一下头,说:“我在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结识徐悲鸿先生,这对我后来从影也是极有好处的。因为电影导演也要有美学的基础。当时我本来是想很好地向徐校长学学西洋画的,谁知道后来北平警备司令部却因为我参加了反内战反饥饿的游行示威,下令逮捕我。徐悲鸿校长既有正义感又很爱才,他知道以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又为我改了名,让我到杭州美专去继续习画。可是我后来却鬼使神差地去了上海,本来是想学话剧的,谁知又迷上了电影。说起来那时我很受您胡大姐一些电影的影响,非要下银海去不可。那时多亏了老前辈沈浮先生,他给我写了两封信。我就到香港来闯世界,是王豪先生给我介绍到香港影界谋生的。不瞒大姐说,我来香港以后不但当过临时演员,画过布景,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到香港街头摆摊,专给路人画像、剪影糊口呢!……”
  “哦哦,真不容易!”胡蝶虽然对李翰祥略有一些耳闻,但是却不知他来到香港的最初阶段竟会如此艰辛。她不无钦佩地频频点头说:“听说后来是长城公司的朱旭华先生发现你是个人才,才请你到那里去当布景设计的?”
  “一点不差,一点不差!”李翰祥与胡蝶谈得越来越投机,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青年时期初来香港创业时的艰难岁月中去。李翰祥语意深沉地对胡蝶说:“胡大姐,老实说我对您的景仰,当然决不仅仅因为您在默片与有声片中所做出的那些卓越的贡献。我深深敬重您的是香港沦陷日本之手以后,您所保持的民族气节。我听说,那时日本人想拍一部《胡蝶游东京》的片子,可是您却毅然地逃出了虎口,千辛万苦地去了韶关!……”
  胡蝶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变得格外庄重肃然。往事仿佛在她的脑际里一幕幕地闪现,她说:“那时日本特务和久田幸助对我看得很紧,他口头上虽然说《胡蝶游东京》只是风光片,毫无政治内容。但是这关系到我政治生命的大事,我虽然性格很谦让,也绝不能让侵略者拿我作幌子。这是原则问题,我们全家都为此事感到焦急。我们一面敷衍日本人,推说我有了身孕,不便拍片,只能等分娩以后再说。一面在暗中做逃亡的准备。同时,为怕引起日军耳目的注意,平时很少上街的我,开始上街购物、探访朋友。有声他也设法通过秘密渠道和游击队联系,安排逃亡的路线,因为两个孩子毕竟还很小呀!唉,李导演,那种日子太艰难了……”
  李翰祥托着腮默默地听着胡蝶的谈话。他从胡蝶那真诚的谈吐中,似乎看到了一位杰出女影星的昨天。
  胡蝶继续娓娓地说道:“我们逃出了香港。这可说是我自出生以来所走的最多的路程,以致脚底全走起了泡。因为走的是荒野和崎岖的山路。中途曾在路边的小饭馆吃了一餐饭,盘碗都很粗糙,饭菜看来也不怎么样,但我们吃来仍觉非常可口。李导演,我虽非出身富有家庭,但家道也算小康,从影以后又因有点虚名,待遇优厚,一直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对于民间疾苦所知甚少。可是这次逃离香港,因为要避开日军耳目,游击队带我们走偏僻的小道,吃了点苦。但沿途见到一些穷苦的村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才真正体会到从前拍电影时感受不到的真情!所以我有因祸得福之感!……”
  李翰祥真诚地说:“胡大姐说得很感人。我后来也正是从您宁死也不被日本人利用这件事上,看到您作为演员身上有比演技更值钱的东西,那就是您的民族气节。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主动请您出山,来扮演《后门》女主角的原因。因为片中的女主角也是一位历经艰辛的女人,相信胡大姐能够演好这个角色的!……”
  “李导演,谢谢你的吉言,不过我现在是没有什么把握的。”胡蝶谦和地笑笑,随着李翰祥向摄影棚中走去。置景工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碌,灯光、道具、音响和场记、摄影等工作人员均已各就各位。林黛、乐蒂几位女演员都迎上来劝胡蝶说:“胡大姐,您多年不上镜了,千万不要紧张才好!”胡蝶频频地点着头说:“我会尽力的。试试看吧,但愿能使你们大家满意!……”
  水银灯大开。
  胡蝶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雪亮的光束从各个角度向她射来。从前对试镜头与拍戏视若等闲的胡蝶,现在却显出了几分紧张。她终究是十余年没有站到摄影机的镜头前面了,现在,当李翰祥指挥着照明师打好灯光,摄影师将镜头朝向胡蝶推过来时,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
  “胡大姐,请您不必紧张。”李翰祥作为导演,他在场外很快就看出了胡蝶的不适。他为了能让久违银海的胡蝶能够重新登上银幕,急忙走上前来,以诙谐的口气与她调侃闲聊说:“您紧张什么呢?看看您周围的人,包括我李翰祥在内,大都是您的学生和晚辈。1926年您在上海主演《秋扇怨》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都还不清楚电影是个什么嘛!您后来在邵村人先生所办的‘天一公司’,和阮玲玉拍《白云塔》的时候,今天主持邵氏公司的逸夫先生还在新加坡呀!所以,您是我们的前辈,今天在这种场合里,应该紧张的倒是我们这些人。胡大姐,您这半辈子试过镜头的次数,怕是比在场演员拍电影的次数还多。所以,您今天应该很随便才是呀!……”
  胡蝶虽然很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摆脱尴尬与紧张,但是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她的前额上不知为什么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注意!开麦拉——!”李翰祥一声令下,摄影师便开动机器。胡蝶听到胶片在铁盒里发出“沙沙沙”滑动的响声,浑身又是紧张得发抖。她已经不太适合这种众目睽睽的场面了,十余年的寂寞生活让胡蝶变得格外神经质。
  李翰祥见状急忙示意摄影师关机。他对胡蝶在今天这种场合所发生的紧张,从内心里感到理解。李翰祥来到摄影场内,请满头冷汗的胡蝶坐在一张椅子上,他试着启发她进入一个陌生的角色中去。李翰祥循循善诱地为胡蝶说戏:“胡大姐,《后门》的剧本您早已看过了,自然对剧情有了了解。我所要拍的这部《后门》,是一部很感人的伦理故事片。剧情的深意就在于一对不和睦的夫妻的争斗,会给他们的孩子心灵上留下深刻的创伤。坐在后门的孩子,他们有家就像没家一样,十分孤独凄苦。如果他们的父母能够和睦,就会给孩子们以幸福。可是如果父母总是吵骂,老是将家庭的危机感留给孩子,那么会给幼小的心灵带来什么呢?带来的只能是不幸。胡大姐,您说对吗?……”
  “啊,对对……”胡蝶越加紧张起来。
  李翰祥见他用以往在拍摄现场启发演员的手法难以奏效,就不再发急。他在胡蝶的对面蹲了下来,以方才在化妆室里与胡蝶闲聊的方式,继续与她交谈。他说:“胡大姐,方才我们聊起您1941年由香港逃往内地的时候,可是到过曲江的吗?……”
  “曲江?”胡蝶困惑地望着一本正经的李翰祥,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将话题转到了与《后门》毫无关系的问题上去,只说:“我没有去曲江呀!……”
  李翰祥笑道:“大姐,曲江就是韶关呀!您到内地后不是先在那里住了许久吗?到现在还有印象吗?……”
  胡蝶在不知不觉中精神松弛了下来,她笑笑说:“怎么没有印象?曲江本来是个很狭窄的小镇子,随着战争的进展,流亡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一家先住在船上,后来由电讯局长李大超帮我们盖了一所简易房子,取名为‘蝶声小筑’。当时,只有母亲一人跟着我照料家务,我们自己的家虽然只有五个人,但还有多年跟我们的厨子、佣人以及一些亲戚,所以也有十来口人。后来战火渐渐地逼近曲江了,全家人只好又向重庆进发……”
  不知什么时候,摄影机已经开始沙沙地转动。因为胡蝶完全没有戒备,只顾与蹲在她面前的李翰祥闲聊,所以,直到李翰祥示意摄影师开机时,胡蝶也没有察觉。
  “啊?已经开始了?……”胡蝶见李翰祥站了起来,方才意识到她在不知不觉间已被摄影师摄入了镜头。
  “胡大姐,您自管放松些!”李翰祥亲自将胡蝶让到摄影机前,悄声地叮咛她说:“您刚才已经进入了画面,我们这一次再给您拍个近影。反正我的这部《后门》是非请您来为我增光添彩不可了!……”
  胡蝶这次真的不再紧张。她很自然地进入了剧中的角色。李翰祥大手一挥,棚里所有的水银灯一齐亮了……

  天已经黑了。
  朱坤芳已经在邵氏影城对面的大街上足足等了四五个小时。他被瑟瑟的秋风吹得有些发抖,但是两只眼睛还是定定地眺望着三十米外邵氏公司内那幢巨大的摄影棚。棚内灯火闪烁,朱坤芳有些担心胡蝶到底能不能顺利地通过李翰祥导演的试镜头。整整一个下午,唉唉,胡蝶毕竟是做奶奶的老娘了!
  街灯亮起来了。无数高楼巨厦间霓虹灯闪闪烁烁,九龙的夜终究与香港岛有所不同,当然与朱坤芳居住了几十年的东京也无法相比。这里是彻夜的喧嚣,一阵阵爵士鼓与萨克思管的啸鸣,汇成了巨大的声浪,震得朱坤芳的头有些发晕。他倚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想着他四十年来在日本对胡蝶的思念之情……
  “朱先生!”暮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他。朱坤芳吓了一跳,觉得他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常常和胡蝶有说不尽的喁喁细语,直到有人叫他时,方才发现此时夜已深沉。胡蝶静静地伫立在他的身后,夜风掀动着她那花格大衣的下摆,灯光映红了她那兴奋与喜悦的面庞。朱坤芳见胡蝶的眼神里闪动着掩饰不住的惊讶与不安:“怎么?……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吗?哎哟哟,天大的罪过,我几乎忘记了你还在外面等我。本来我想试完镜头就回来的,可是姊妹们好久不见,都缠着我,天南海北地闲聊呀!唉唉,实在是太对不起你啦!”
  朱坤芳站起来,快步来到路边树荫下停放的那辆小轿车前,为胡蝶小心地拉开了门。扶着她坐在驾驶座的旁侧,然后他发动了汽车的引擎,朝着来路上驶去。车窗外迷离闪烁的灯火,投映在胡蝶那张略显得愧疚与不安的脸上。她望了望朱坤芳,感到有些难堪和尴尬,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还是朱坤芳打破了沉默,说:“大姐,从您的精神上我可以判断,下午您的镜头一定试得很成功吧?”
  “完全托你的福!”胡蝶兴奋得活跃起来,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朱坤芳的由衷感激。“刚开始的时候,我紧张得浑身发抖。这种情况出现在一个拍了近百部电影的演员身上真可笑,多亏了李翰祥!这真是一位很难得的导演,从前只听说这位北方导演导起戏来很严厉,脾气很大的。可是今天与他一接触,才知道他是位最好合作的人。是他与我闲聊,才解除了我的紧张,否则,我怕是难以过关呀!试不下镜头,还拍什么电影?……”
  “哦哦……”朱坤芳点点头说:“李翰祥确是个人才!听说李翰祥当年在上海戏剧学校读书时,就看出自己不能在上海发迹,所以他说:‘上海人才济济,到驴年马月也轮不到我拍电影。不如到香港去碰碰运气。’现在看来李翰祥到香港来对了。有道是:人挪活,树挪死呀!……”
  胡蝶想起下午在摄影棚里试镜头的情景,就充满了对李翰祥的感激,她对朱坤芳说:“李翰祥是位心地善良的人。他从前学的是美术,但他对文学、戏剧以至音乐都有很好的修养。他不但有广博的学识和对艺术的美感,他自己本身也是位很优秀的演员。他当导演不但向演员详细讲解剧情,一起分析人物性格,还常常是边说边比画,直到他自己和演员都认为满意为止。李翰祥很热诚地希望我能演好,我刚才试的镜头,他和所有剧组的人都很满意,看来,朱先生你对我的希望没有落空,只是我很担心将李翰祥导演的《后门》给演砸了。这可是他想一炮惊人的杰作呀!……”
  “您已经是拍过百余部片子的大明星了,为何还总是怀疑自己?”朱坤芳的话爽直而真诚。“我记得当年上海拍摄第一部有声片《歌女红牡丹》时,您在报上发表文章,说自己怕表演失当而砸了张石川的好戏!可是后来您又如何?您不是又一次成功了吗?”
  胡蝶莞尔一笑,娓娓地告诉他说:“朱先生,这部《后门》是邵氏公司的重点片,李翰祥甚至还想将它拿到明年在日本东京举办的第七届亚洲电影节上去呢!……”
  朱坤芳说:《后门》拍成后,我要当您的第一位观众,我还要场场不落地到电影院去。大姐,我想您肯定会成功的,因为古人说:哀兵必胜的啊!……”
  李翰祥和电影演员王引走出邵氏影城的大门。他们已经将胡蝶上车前与老华侨朱坤芳的交谈情景,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睛里。李翰祥望着朱坤芳和胡蝶的轿车消失在灯光闪烁的街口,他有些惊疑地望了望身边的王引说:“看来,外界许久流传的一位老华侨痴情多年追求胡大姐的故事,倒是确有其事啊!……”
  王引说:“胡大姐这个人操守很高,自从她与潘有声在上海结婚以后,虽然始终处在灯红酒绿的上层圈子中,可是她从不移情别恋。她对爱情是很专一的。这位叫朱坤芳的老华侨,在多年以前他就暗暗地恋着胡蝶,当然,朱坤芳只是作为一个观众对影星的迷恋而已,胡大姐本人当然并不知道!”
  李翰祥惊愕地叹道:“有这样的事情?王引,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啊,你能把来龙去脉说给我听吗?……”
  王引说:“这个故事是在潘有声先生死去以后发生的,因为那时胡蝶因为思念这位与她多年患难的伴侣,时常一个人从九龙的家到港岛上的殡仪馆会凭吊焚纸,而朱先生便预先在那里等候着胡蝶。久而久之,胡蝶就发现了,终于有一天朱先生开口向胡大姐说出了他积郁心里的话……”
  “哦?很有意思!”李翰祥颇感兴趣地对王引说:“你说下去,说下去……”
  王引于是讲了如下的故事——

  “胡小姐,又是您呀?”在骨灰堂的楼下面,守灵的那位白发苍然的驼背老人,看清这位浑身缟素、带着迷离恍惚的神情独自走进骨灰堂里的窈窕妇人,原来又是经常来此的胡蝶,他不禁惊诧地说:“天就要下雨了,您怎么……还……敢来……?”
  “没什么的。’湖蝶凄然地冲守灵人笑了笑,由那老人领引着上了二楼。两人沿着两排高高的格架中间的水泥路向深处走去。
  “胡小姐,这就是了。”老人指了指木架上的一只精致的紫檀色骨灰匣说。那只标有E87998号的木匣中央,镶嵌着一幅她极为熟悉的照片:长长的面庞,浓眉阔口,高高的鼻梁下,唇角边浮现一抹善良的微笑!他就是已故的丈夫潘有声!每当胡蝶在这里见到他的遗容与骨灰匣时,她的眼睛里都会情不自禁地汪起晶莹的泪花。
  “胡小姐,你还要焚化纸钱吗?”老灵工指了指骨灰架下的焚纸炉说。见胡蝶含泪颔首,他便将炉盖开启,然后他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胡蝶半跪在丈夫的灵前,从挎包里取出几沓冥钱来。放在焚纸炉内点燃了。她小心地将铁盖捂严,默默地凝望着冥纸在炉内徐徐地燃烧。
  “瑞华,听说你为我治病,连家里那辆小汽车也卖了?”潘有声从睡梦中醒来,精神变得格外清醒。胡蝶当时的情绪很紧张,暗忖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胡蝶情知他不久于人世,便不能不说:“有声,你住院以后,当初你经营的兴华洋行越来越不景气,‘胡蝶牌’热水瓶的销路也大不比从前。唉,我因为一直在影界,对商行不通,所以也无心查问……”
  “瑞华,到底怎么样啦?”潘有声忙问。胡蝶凄然泪下说:“你那几个合股人见你病重,都想另投门路,说我们公司快倒闭了。可我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回天之术呢?有声,事到如今我以为不如把产权转让给他人吧,这样我们还能得到一笔款子,不知你……”
  潘有声心事沉重地点点头,说:“行,瑞华,只要谁肯收拾这爿乱摊子,你就去办吧!”胡蝶含泪叹道:“一切我都联系好了,只等你同意就办。”潘有声说:“我签字!”他接过胡蝶递过来的钢笔,便在兴华商行转让产权的合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一把将妻子揽在怀里,痛楚地说:“唉,过去都是我管家管孩子,当初为什么不让你处处经手呢?以致落得我放心不下呀!……”
  “有声,别说了。”胡蝶扑进他的怀里,悲怆地恸哭了起来……
  她在潘有声的灵枢前哭诉了一番,然后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骨灰堂。漫天的大雨快要倾盆而降了。她独自沿着殡仪馆通往歌赋山的那条水泥路,漫无目的地走去。渐渐她来到了山岩边的一块磷峋巨石旁,她在这山岩间可以看到整个维多利亚港。大雨滂沱而下,胡蝶的黑色旗袍立刻被雨水淋湿。但她木然兀立,全无所觉,望着脚下幽深的海水,她的心似乎微微地一动。但是很快她又收回了迈出去的那只脚,耳边老是响着潘有声在临去前的叮嘱:“瑞华,你要放宽心。我死后你还应该自强才是呀,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苦戏。当初我俩从香港经韶关回到重庆的时候,受的苦还少吗?在湘桂大撤退时我俩都苦得几欲自杀,可是后来苦戏还不是演完了吗?瑞华,我的死对于你来说当然是个打击,可你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要咬咬牙活下去……”
  刚才拼命向她身上袭来的乱箭似的疾雨,不知为什么忽然被挡住了。胡蝶惊愕地回身一望,不禁呆然地怔住了。一把折叠伞在她的头上擎开,擎伞的人居然就是几次在殡仪馆院内相遇的陌生男子。
  “不不,你……是谁呀?”胡蝶十分警觉地一把将那人推开。惶惑地后退了一步,戒备而疑惑的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陌生男人,说:“请你快些闪开,我不需要,我不需你为我擎伞,我并不怕淋雨……”
  “不,胡大姐,”那人对胡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似乎毫不介意,憨憨地笑道:“现在,您的精神支柱倒了,我知道您现在非常需要有人帮助,所以,我就从日本的横滨专程赶到香港来找您……”
  “你说什么?你说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你就从横滨来到了香港?”胡蝶万没有想到面前这位面容清癯,两鬓已有斑斑华发的陌生人,竟然是一位旅居在日本的华侨。他举着伞只顾为胡蝶挡雨而他却情愿淋在雨中,胡蝶两眼茫然。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她必须珍重自己,所以她还是向山岩后退去。说:“先生,请你自重才好!我实在不需要你给我什么帮助,因为你我素不相识!……”
  “大姐,怎么能说素不相识?其实我们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相识了呀!”那人依然将雨伞高高地举了起来,为淋得浑身湿透的胡蝶挡雨。他憨厚地笑了笑说:“当年您在上海中华电影学校刚毕业,就拍了徐欣夫导演的《战功》,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呀!我记得您头一回主演的片子叫《秋扇怨》,那时您与林雪怀先生联袂主演,轰动一时。我一连看了几遍的哟,从那时开始我就从心里迷上了您!”
  “哦!原来……你是位影迷!”胡蝶在沙沙沙的雨中,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对,我首先是您的影迷和崇拜者。”那人咧开了已经掉了一颗下齿的干瘪大嘴嘿嘿地笑着。“后来我就不仅仅是您的影迷了。大姐,1926年您拍完了《秋扇怨》以后,就被邵醉翁先生的‘天一’影片公司重金礼聘了过去。我现在还记得您在‘天一’接连拍下了《梁祝痛史》、《珍珠塔》、《义妖白蛇传》、《孟姜女》、《新茶花》、《女律师》和《王老五殉情记》十几部片子,当时我为着每天都能见到您,就辍了学。情愿不做大事,也到‘天一’影片公司去当一名临时演员。大姐,您总还应该记得我吧?”
  “啊?”胡蝶万没有想到刚才被她喝斥与驱赶的人,原来竟是四十多年前在上海邵醉翁、邵村人兄弟所主办的“天一”公司里的一位同事。而且从对方所说的那些事情上看,显然对她的从前也是非常熟稔,决不是故意编造的。但是胡蝶实在无法记得起当年“天一”公司内一位极其普通的临时小演员。她问:“先生,你究竟是谁?我为什么就想不起来呢?……”
  “大姐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人嘿嘿地笑了,胡蝶对他的冷漠他毫无怨意,依然殷勤地为她举伞遮雨,说:“我现在的名字叫朱坤芳,当初在‘天一’厂时还给您配过戏呢!您也许早就忘记了。我是朱小四呀……”
  胡蝶猛然省悟地怔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定定地打量这位又矮又瘦,满面绽笑的男子,好一阵她“哎哟”了一声,拍拍自己的额头,叫道:“原来是我的小兄弟呀!这些年来我始终还记着你,自从上海沦陷以后,我到香港,以后就始终没有见到你了。大概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活泼可爱的朱小四,如今竟然也老啰!朱先生,你现在大概也有……”朱坤芳嘿嘿地笑着说:“我今年刚好四十九岁呀!……”
  “天哪,我们都已经老喽!”胡蝶摸一下自己被雨水淋湿的鬓发,她似乎在追悔刚才对朱坤芳的过分冷漠。上前挽住他的手,指着那条可以通往歌赋山下的青石栈道说:“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吧!……”朱坤芳不无担心地说:“大姐,刚才我见您站在山岩边上,心里真有点害怕。我是担心您万一不慎失足……”
  胡蝶在暗暗地感谢他,如果不是朱坤芳的突然出现,当时她的心情十分悲伤,也很难保证不做出什么精神失控的事情来。胡蝶忽然想起最近几个月来,朱坤芳一直在暗中追随和保护着她,心里不免暗暗地感激。忽然问道:“朱先生,请问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日本谋职吗?……”
  “是的,大姐。”朱坤芳小心地搀扶着胡蝶,沿着那条生满青苔的青石阶走下山来。在山麓间的一条柏油路旁驻足。“不瞒您说,我是在您和潘先生结婚的第二天,就去了日本的。先是在仙台读医科大学,后来又到大阪和横滨会行医。您根本不会想到当年那个不成器的小老弟,三十年后竟然成了一个郎中!哈哈哈……”
  朱坤芳忽然向远方一招手,便驶过来一辆“的士”。朱坤芳急忙将车门拉开,将胡蝶轻轻地搀扶进去。就在这一刹间,朱坤芳似乎有一肚子话要向胡蝶倾吐。但是他却极力地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只吞吞吐吐地说:“大姐,难得见到您一面,我有个请求……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胡蝶困惑地望着朱坤芳说:“你说嘛,我们已经是老朋友啦。……”朱坤芳迟疑了好一阵,很难为情地说道:“我多年来有一个心愿,我想,我想……”胡蝶见司机正按车笛,便鼓励他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嘛,还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呢?……”
  朱坤芳终于说了:“过几天……我想请大姐到一家酒店里去吃顿便饭,如果肯赏脸的话……”
  “原来是这样,朱先生,你也大客气了。”胡蝶立刻明白了朱坤芳的用意,她果断地说:“你刚来香港不久,理应到我的家里做客才是……”未等朱坤芳答话,“的士”已经冲向雨中的一条长街。胡蝶从车窗口向朱坤芳招手说:“朱先生,请等我的电话……”
  朱坤芳手擎着雨伞,孤零零地伫立在靠靠的秋雨中……

  李翰祥在邵氏影城的大门前,听王引简略地讲述了胡蝶与朱坤芳的一段最新趣闻,他沉吟良久说:“王引,这是一段很有感情的姻缘。胡大姐虽然过了五十岁,可是她也有重新再婚的自由。特别是那位真诚的老华侨,他作为一名电影观众,四十年来在日本偷偷地单恋着一代影后,这种精神是很少见的。我们理应促成这种好事才对嘛!……”
  王引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说:“好事当然是好事,可是胡大姐这个人历来对这种敏感的事相当慎重。她是不大可能随便答应这种事的……”
  李翰祥也颇有同感地点了一下头,拍拍王引的肩说:“但愿他们都能有个好归宿!……”
  王引一招手,一辆豪华型“的士”沙沙沙地驶了过来,在李翰祥的面前缓缓煞住了。
  与此同时,在九龙半岛的另一条僻静小街。
  朱坤芳将车子缓缓停在一幢幽雅恬静的公寓前。
  楼上的窗口透出明亮的灯火。胡蝶觉得她与朱坤芳每一次在一起的时间都感到那么匆促,那么短暂。今晚更加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胡蝶多么希望继续坐在汽车里与朱坤芳倾心交谈,但是车门开启后,她已经身不由己地走下车去。站在那月影迷离的小路上,她在黑暗里定定地望着汽车里的朱坤芳,忽然想起他还没有吃晚饭,急忙说:“朱先生,你也还没有吃晚饭嘛。就请你不必客气,到我家里随便用一点吧,啊?……”
  “大姐,不必打扰了。”朱坤芳坐在那辆他从亲戚手里借来的小汽车中,向亮着灯火的楼窗口望了一眼,不待胡蝶再让,他已经发动了引擎。
  “朱先生,你……”胡蝶默默地伫立在一丛月影下参差摇曳的秋菊旁,凝望着那辆汽车拐弯时红色的尾灯一亮。夜风掠过,胡蝶的心海里泛起了一股怅惘之情。这种复杂的情愫是在潘有声殁后她从来也不曾有过的,胡蝶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她尤为感到吃惊的是自己的双眼居然莫明其妙地潮湿了……
  朱坤芳在将汽车开出小街的拐弯处时,忽然又情不自禁地将车煞住了。他将头伸出摇下玻璃的车窗口外望,渐渐地看见了胡蝶向楼上走去的背影。渐渐地,胡蝶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在朱坤芳的脑际,不知不觉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进摄影棚拍戏的情景,又闪现出来——
  1926年深秋,也是这个季节。在上海张石川创办的明星制片公司简陋的摄影棚里,正在拍摄《珍珠塔》。水银灯雪亮,人头攒动。著名电影导演郑正秋正在指挥拍戏。一间小洋楼的内景,陈设典雅,富丽堂皇。在顶棚及四周大大小小水银灯的映照下,胡蝶扮演的凤子,正与阮玲玉扮演的绿姬在配戏。郑正秋在深秋里只穿背心裤头,他吩咐摄影师找好角度,一声令下,就要进行实拍。这时,在片中扮演要饭花子的几个临时演员中,忽起骚动。胡蝶惊诧地发现,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在揪住一个瘦小男孩的蓬松头发,拼命地将他的头往道具箱子上狠撞。疼得那小男孩双手捂住头,拼命地哭叫:“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住手!你们怎么敢欺负一个孩子?”胡蝶怒火填胸地站了起来,护住那小男孩,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们有什么权力这样狠狠地打他?”几个大汉见站在面前的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顿时都气焰收敛,连连鞠躬赔笑地说:“胡小姐,我们该死,我们该死!……”胡蝶俨然大姐姐一般,掏出一方手帕来,爱怜地为那个小演员指拭着从鼻孔里流出来的血水,低声地询问:“小弟弟,你叫什么?”那小男孩深情而敬慕地望着胡蝶那张温存富丽的面孔,腼腆而羞怯地叫道:“我叫……朱小四呀!……”胡蝶为他拢了拢蓬松的头发,温存地一笑说:“小四,你好好演,将来会有出息的。”朱小四向胡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一转身又跑进了围观的人群中。
  三日后的傍晚。朱小四瑟瑟缩缩地守候在明星公司摄影棚通往大门的小道上,蓦然,那扇紧闭的门开了。走出来几位风姿翩然,谈笑风生的女演员。朱小四很快便认出披着花格短大衣,面带笑容的女子便是那日救过他的著名影星胡蝶。朱小四急忙跑上去,拦住胡蝶的去路,恭恭敬敬地鞠躬说:“胡大姐,我在这儿等您许久,我,我是来向您告辞的……”
  “呀!朱小四。你为什么要向我告辞呢?”胡蝶在姊妹们惊诧的目光注视下,蹲下身来,问朱小四:“你在这里拍戏不是很好的吗?”朱小四眼里江着泪,哽咽地说:“可是,那几个瘪三鼓动着制片主任,非要解雇我不可呀!我就只好忍痛离开……”
  “小四,你真愿意走吗?”胡蝶万没有想到那几个合伙对他大打出手的瘪三居然以此来对这可怜的男孩进行报复。
  “我怎能愿意离开‘明星’呢?”朱小四哭泣说:“在这里我不但可以赚到工钱,还,还能每天见到您胡大姐。我是不想离开您才等在这儿求您的呀!……”胡蝶心中泛起了一种对弱者的同情感,忙为朱小四揩去泪痕,劝道:“小四,你别哭了。只要你不想离开,我是有办法说服制片主任改变决定的。”朱小四大喜过望,冲胡蝶再次鞠躬,欢天喜地地跑去了……
  朱坤芳在车里点了一只香烟。他在浓重的夜色里远远地眺望着胡蝶公寓楼窗口的灯光。朱坤芳望望对面街那时髦的舞厅里正是舞客盈门时,这里无疑是香港夜生活的一个缩影。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朦朦胧胧的舞厅内无数对快乐的男女在疯狂地旋来旋去。
  “大姐,四十年前的那段小插曲,您真的记不得了?”朱坤芳想起半月前在深水垤的金鱼市场上,他与胡蝶曾经有意无意地谈起当年在明星公司时的一段往事。香港许久以来就有黎明市场,家庭主妇们及富豪之家所雇佣的女佣和保姆们,每日天刚亮便到元朗的建德街、西环、花墟及深水侄等处赶早市。胡蝶来港后,特别是潘有声死后,也有到深水怪赶早市的习惯,她每天为儿孙们采买新鲜蔬菜与鲜鱼鲜虾。已经了解胡蝶这一习惯的朱坤芳,便每日天不亮就准时在深水垤菜场门前恭候着。两人沿着鳞次栉比的菜床子浏览选购鲜菜,谈着那逝去的往事。可惜的却是胡蝶对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已没有了印象,胡蝶困惑地摇了摇头说:“我真是老了,对从前的许多往事大多没有了印象……”
  街两旁摆满了装着清水的盆和桶,里面欢游着五颜六色的金鱼。朱坤芳无意观看千姿百态的金鱼,依然沉湎在往事的追忆中。他对胡蝶说:“可是这件事我却一直记在心里呀!公司那时要解雇我,您第二天便亲自找到了制片主任,要他一定把我留在明星公司。制片主任万没有想到您这红得耀眼的大明星,能为我这不值一提的临时演员说情!他哪里敢得罪您这个明星公司的台柱子,就同意让我继续留在公司里……”
  胡蝶俯身望一会儿那活泼诱人的金鱼,忽然问朱坤芳说:“朱先生,我们在明星公司大概是1927年前后,可是后来你为何又去了日本?”朱坤芳的脸上现出了一抹阴云,似乎有许多话欲向胡蝶倾吐,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微微一笑说:“大姐,我在日本笃信基督,因此我已经很相信命运!……至于问我当初为什么那么喜欢电影,而后来又为什么忽然心发奇想,到扶桑去改行学医,……这一切,我一直就想对您说,但是又很难启齿的。大姐,我想有一天我是会告诉您的!……”
  胡蝶从他的话里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她难以猜透,追问说:“朱先生,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莫非……”朱坤芳急忙挡住她的话,帮她提起那只装满菜花、韭菜、芋头和猪肉、螃蟹之类的拎袋,急转话题说:“大姐,以后我会全告诉您的……”
  朱坤芳坐在汽车里一支又一支地吸烟。忽然,他抬起头来望见胡蝶住宅的楼窗口,灯光忽然熄灭了。直到这时朱坤芳方才发觉夜已深沉,他急忙发动引擎,依依不舍地驾驶着汽车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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