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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媛介鬻字卖画乐清贫


  崇侦未年,李自成率起义军攻下北京,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崇侦皇帝吊死在煤山,明朝廷残部在南京拥立福王为帝,整个国家陷入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此时,国内相对安宁的是南方、尤其是风景如画的杭州西湖畔,原本就富丽繁华,如今又有大批的人由北方逃难至此,王孙贵族)商人大贾、文人雅士、贫民百姓,无所不有,使这里愈加显得热闹昌盛。
  不知从哪天起,在西湖断桥桥头的一处树荫下,摆出了一个出卖字画的摊点。流落西子湖畔的落魄文人很多,靠鬻字卖画为生的人不计其数,这种摊点多出一两个本不稀奇;可断桥边的这家字摊却有引人注目的独到之处,因为它的摊主是一位清秀素雅的妇人。古时女性学字习画并有一定造诣的人并不多,有的也多是名门闺秀或青楼卖艺女,极少有人摆摊街头,纯纯地靠着这门特长吃饭,所以这一个字画摊一摆出,马上引起一片好奇的注目,有意,无意围上来观看的人络绎不绝。
  那主摊的妇人并不因人多而惊慌,她不多抬头看众人,只是安详的接待前来买字求画的客人。轻言细语地问过客人的要求,便低头醮墨运笔,或书中堂、条幅,或写函笺、拜帖;但她似乎更喜欢作画,除了身后悬着的绳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画幅外,只要客人提个内容要求,她便立即根据要求,当场构图作画,颇能切中客人的心意,她自己嘴角也浮出隐隐的笑意,看她的作品,书法苍劲中带有几分妩媚的韵致,隶、行、楷、篆,尽能挥洒自如;所绘的山水、花乌、人物画则更为叫绝,往往笔触不繁,设色也极淡雅,却透出一股清灵脱俗的气韵,确非一般鬻字买画的街头艺人可比。
  是谁家的女子有如此俊才而又沦落街头?说起来还真有些伤感。这妇入名叫黄媛介,字皆令,是江甫水乡嘉兴一户书香人家的宝贝小闺女。黄家世代诗书相传,虽非大户,也算得上中等殷实人家。小媛介天赋极高,读书写字,吟诗作画,都显得极有灵性,所以倍受父亲黄云生器重,悉心调教,十三、四岁时才名便盛传一方,这嘉兴一带的人都说:“黄家有女,冰雪聪明。”对爱女的婚姻,黄父也早有打算,在媛介十岁时,便与同窗好友的儿子杨世功订下了娃娃亲。黄、杨两家相距不远,大人经常来往,也不因“男女授受不亲”而约束小儿女的交往,所以少年的黄媛介与同岁的小未婚夫杨世功常在一起读书玩耍,彼此十分要好。
  岁月若按照正常的情况变迁,渐渐长大的黄媛介与杨世功很快就将组成一个美满幸福的小家庭。可就在黄媛介接近待嫁年龄时,战火在大江南北蔓延开来。由于朝廷昏喷,各地纷纷举起义旗,兴兵造反,北有高迎祥、李自成,南有张献忠,势力迅速发展,顿时天下大乱。大乱之下,区区读书人便显得无所用处,科举取仕之途断绝,疲于生计的人们不再有心思送子读书,以开馆授课为生的黄家,日子日渐紧迫。为了谋条活路,黄媛介的姐姐媛贞嫁给了贵阳太守朱茂时作偏房,哥哥鼎平则放弃了学业,转而做起了小买卖,黄家的生活勉强支撑下来。
  而黄媛介的未婚夫婿杨家情况则很糟糕,连一日三餐都维持不了,哪有钱为儿子办婚事。黄媛介已到了婚嫁之龄,黄家开始催促杨家娶亲,杨家实在无力办一次勉勉强强的婚礼,杨世功惭愧难当,索性离开家乡,一是想外出找点挣钱的门路,二是权且躲开眼前的烦恼。
  在这空档里,太仓才子张溥慕名前来黄家求亲,张溥的家境、人品都属上乘,黄父动了心,想将小女儿改配给他。黄媛介得信后却执意不肯,她无法忘记与杨世功共同度过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她的心己系在杨郎身上,于是心意坚决地对父亲说:“良驹不配双鞍,好女不事二姓!”黄父毕竟是读书人,觉得女儿的话确合礼数,也就不勉强她了。
  杨世功在外地听到了家乡传来的消息,心中万分愧疚,媛介身为一弱女子都如此坚贞,自己堂堂男儿却躲避在外,实在对不起伊人,于是收拾行装返回了家乡。黄家得知杨世功已回家,便上门商议嫁娶之事:“即然世事如此,也就不必讲那么多排场,只要儿女两情相悦,其他便不重要了。”两家父母都想通了,婚事便办得极为简单,黄媛介高高兴兴地嫁到了杨家,虽然生活清苦,小夫妻相敬相爱,日子也过得怡然自乐,杨世功放下了读书人的面子,以贩卖畚箕聊以为生。
  谁知战乱绵延不绝,百姓的生活越来越艰难,杨世功的畚箕生意也日渐冷落,最后终于做不下去了,全家人又失去了生活的来源。勤俭持家的黄媛介想到了自己擅长写字作画的特长,难道不可以凭此为生吗?她悄悄与丈夫商量,丈夫起先不愿意妻子在市上抛头露面鬻字卖画,可又实在找不到其他的生路,最后只好同意了黄媛介的想法。可嘉兴地方此时地贫人穷,有多少人能把闲钱丢在字画上,黄媛介只好与丈夫背起行囊,来到犹且繁华的西子湖畔谋生。
  夫妻俩在西湖畔租了一个小阁楼安身,杨世功在家操持家务,准备纸墨,黄媛介背上家什,毅然走上街头摆开字画摊。
  别看黄媛介的摊前总是热热闹闹,但真正掏钱卖字画的人并不多,况且这种街头买卖,报酬十分微薄,黄媛介一天天写写画画下来,收入仅够勉强维持夫妻俩的生活,和节省下来一些捎给嘉兴的公婆。日子虽苦,却日日守着风光明媚的西子湖,做着自己喜爱的舞文弄墨之事,黄媛介觉得也不算太环,虽是替别人写字作画,她却也能尽心尽意于其中,把它当作是一种练习和创作,书法画技竞不知不觉地在进一步走向纯熟。
  端坐摊中的黄媛介,虽然布衣荆钗,不施脂粉,但那天生的丽质,清雅高洁的气质,仍然散发出诱人的魅力,也就不免惹得一些浪荡公子心里痒痒。一个春日的午后,摊前没有了看客,黄媛介欣赏着花团绵簇、水明波静的西湖,心中画意甚浓,便提了笔,自顾自地在宣纸上铺彩作画。这时,三个锦衣绣冠的花花公子,从附近酒楼里走了出来,略带醉意,摇摇晃晃地走近了黄媛介的摊子。黄媛介察觉了动静抬头看时,那三个人已嘻皮笑脸地围在了她面前。黄媛介不亏是见过世面的人,料想这三人心怀不轨,但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量他们也不敢乱来,于是从从容容地问道:“三位客官,是否要些字画?”
  那三个花花公子见黄媛介这般客气,心里顿了一下,也就不好意思太张狂了,其中一个上前道:“小娘子如此才貌双全,落得街头卖画,真是可惜呀!”这里话刚落,另一个又凑了上来,涎着脸说:“是呀,不如跟我们回府去写字画画,少爷们重重有赏。”说完,就上来要帮黄媛介收拾东西。
  黄媛介淡淡一笑,挡住他们的手,正色道:“我凭本事吃饭,有何可惜?寄情于湖光山色之间,其乐无穷,何必重宅深院!”话说完后,见他们面露温色,黄媛介又放缓了口气,客气他说道:“不如我在此送三位客官一副字吧!接着,铺纸提笔,飞快地写下了一首诗。

  著书不费居山事,沽酒恒消卖画钱;
  贫况不堪门外见,依依槐柳绿遮天。


  此诗明明白白地表示了她甘贫乐道的心愿,三位花花公子见了不由得暗暗叹服,只好接受了诗幅,灰溜溜的走了。
  黄媛介篱字卖画的日子久了,名声渐渐在西湖边传开了,许多闺秀举行文会,都特意下帖邀她前往,她倒也欣然从命,着一身淡雅布衣,坐在花红柳绿中,反而别有一种风采。
  当时女性举行文会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由多才多艺的名妓发起并参予的,一种是名门淑女、大家闺秀举办的。这两种文会各有自己的一班人员,因门第不同,往往是不互相掺合的。而黄媛介的身分与她们都不一样,所以两种文会都对她敞开大门,她也不分彼此,只图谈诗论文,酣畅尽兴。
  西湖上的名妓之首,此时要算是柳如是,她已是钱谦益爱姬,在西湖畔筑“绛云楼”而居。“绛云楼”已成了柳如是会客宴宾的场所,文人雅士穿梭如流,黄媛介也是座上常客。柳如是见她生活贫困,便劝她不妨到一些名士文会上唱诗作陪,也好得些赏金贴补家用。黄媛介明白那种身份实际上相当干诗妓,虽然酬金较高,却以卖笑为生,实为她不耻,因而断然拒绝。她虽然常与名门贵族之士相交,但竭力坚持不出卖自己,宁肯卖字街头,过一种清贫自得的生活。对此,钱谦益曾私下里对柳如是说:“媛介虽穷,清诗丽画,点染秀山媚水之间,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呀!”此话确实道出了黄媛介生活的真谛。柳如是将此话转告黄媛介后,媛介深为感慨,答道:“知我也,知我也!”当即赋诗一首,赠钱谦益以酬相知之意。诗云:

  懒登高阁望青山,愧我年来学闭关;
  淡墨遥传缥缈意,孤峰只在有无间。


  黄媛介的人生岁月就在这种平淡悠远的氛围中流逝,既无大喜,也少大悲,陪伴着山水诗画,终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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