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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香玉碎香凝只怨天


  明宪宗时期,虽然京都早已迁至北京,但金陵故都依旧繁华似锦。自古秦淮河畔多名妓,此时最有名的要算比邻而居的姊妹花——邵三与杨玉香。邵三与杨玉香都是自立艳帜的诗妓,邵三主持瑶华馆,杨玉香深居琼华馆,两馆紧邻,两位姑娘也关系密切,情同姊妹。
  虽然她们同操一业,又是好友,而性情风格却迥然不同;邵三年十八,性情温婉娴静,善解人意,待客十分殷勤;杨玉香虽仅十六岁,性格却清雅孤高,喜好诗书,不苟言笑,平日待客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情,只对个别品端才子才略显热情。两人也有共同之点,就是卖艺不卖身,主要以诗文弹唱酬客。邵三因为性情宜人,颇受人青睐;杨玉香则由于色艺绝伦,也吸引了不少有才有胆的客人,两人都是金陵城中出类拔萃的风尘女子。
  宪宗成化十四年冬天,闽县世家子林景清奉命送贡品入朝,返回经过金陵,少年性起,颇想领略一番秦淮风月的旖旎风光。经人介绍,他来到了瑶华馆,邵三见是一位年轻貌俊的文雅之士,招待得十分用心,设华筵为客人洗尘。主客相欢,酒到微酣之际,林景清诗兴大发,要了纸笔题下一首赞美诗:
  /珠翠行行间碧簪技,罗裙浅淡映春衫;
  空传大令歌桃叶,争似花前倚邵三。

  他已被邵三温柔娇艳的风采迷住,甚至以为超过了当年书圣王献之的爱妾桃叶,他笑王献之的多情,自己却醉倒在邵三的石榴裙下。
  第二天,邻馆的杨玉香到瑶华馆来看望邵三,无意中发现了林景清随手搁在茶几上的诗笺,她拿过来品赏,不由得击掌赞叹,认为写得颇有意趣。看着看着,她觉得技痒,忍不住拿了笔,在诗笺背面题了一首七言绝句:
  一曲霓裳奏不成,强来别院听瑶笙;
  开帘顿觉春风暖,满纸淋漓白云声。

  诗中明明透露出她的倾慕之情,邵三把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十分理解她内心中的寂寥和期盼,因而在一旁凑趣道:“妹若对诗主有意,姐姐可为你们牵上姻缘。”杨玉香被人窥破了心思,羞怯难当,顿时红晕飞上两颊,一时不知何言以对。
  就在这时,林景清突然来访,他昨日一番交往,对邵三念念不舍,故今日再度登门。见来了客人,尴尬之中的杨玉香连忙抽身告辞,匆匆从偏门离去,连邵三追上来唤她也不及理睬。已踏进门来的林景清己隐隐看见了杨玉香云鬓花颜,婀娜身段,惊鸿一瞥,真疑为蟾宫仙子。不由得怦然心动,望着佳人消逝的背影发呆。邵三见他有意,便解释说:“那是我的妹妹,隔壁琼华宫的杨玉香。”林景清恳切地请她介绍相识,邵三顺水推舟地应下来,却告诫说:“我妹妹孤洁成性,眼高于顶,就怕得罪了公子。”
  林景清只说无妨,央求邵三带路往琼华宫拜访佳人。邵三觉得这两人倒是颇为般配,当即引起林景清,从侧门进入琼华馆,刚一进院,就听得铮铮琵琶声从楼阁上传来,一会儿又起唱腔,音韵哀怨幽婉,似乎满怀悲切。此时也许佳人正心情不畅,邵三轻轻对林景清说:“今日气氛不对,可改日再来。”林景清深以为然,觉得不宜在这时打扰人家,两人在院中花丛边静立了片刻,就悄悄返回了瑶华馆。心有所感,林景清当即又写下一诗:
  倚案何事敛双蛾,一曲琵琶带恨歌;
  我是江州旧司马,青衫染得泪痕多。

  诗笺托邵三传给了杨玉香,杨玉香细读之下,心海漾起了波浪。风月场合,一般的客人都是为花钱买笑而来,谁还会关心卖笑女子的心情;林景清从她的一曲琵琶中,察觉了她的愁情。并发出当初江州司马白居易一般的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深深触动了杨玉香的内心世界。杨玉香特别珍惜这份难得的情谊,当然不愿失之交臂,于是答诗一首:
  销尽炉香独掩门,琵琶声断月黄昏;
  愁心正恐花相笑,不敢花前拭泪痕。

  虽然她的诗只言自己愁情,并未对对方许诺什么,但熟知她的邵三明白她已动了心,就想索性成全了她,因而对林景清道贺说:“林公子算是有艳福,杨玉香可是很少对别人相赠的诗词作答,看来己对你另眼相待了。”林景清当然是喜不自胜,忙请邵三为之引介,邵三欣然应命,约定第二天同往琼华馆。
  第二天一大早,林景清就从客栈赶到瑶华馆,心急火燎地等邵三梳完妆,引着他来到琼华馆。听到侍女的传报,杨玉香从屋内迎了出来,只见她一身粉红罗裙,蛾眉淡扫,朱唇轻染,含笑站在门口,宛如一朵出水的芙蓉。请客人入客厅坐下,杨玉香命侍女摆上清茶果品,这天她一改往日的矜持冷漠,十分热情地招呼客人,三人交谈得很是投机,恍如故友重逢。
  中午时分,侍女又殷勤地奉上酒菜,三人碰杯畅饮,言谈更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直喝到夜幕降临,三人都酒意阑珊,面带酡红。林景清不但酒醉,更被秀色醉倒,醉意朦胧中,挥笔写下一首诗赠给眼前的一对姊妹花:
  高髻盘云厌翠翘,春风婷立海棠娇;
  银筝象板花前醉,疑似东吴大小乔。

  他不但把二位美人比作醉人的海棠,更拟为绝代美女大乔和小乔。杨玉香十分受用,也盈盈地口占一诗作为回赠:
  前身侬是许飞琼,女伴相携下玉京;
  解佩江干赠交甫,画屏良夜且吹笙。

  杨玉香自比为西三母的娇侍许飞琼,传说许飞琼曾与女伴偷游人间,在汉泉台下遇到书生郑交甫,相见倾心,摘下了胸前佩戴的明珠相赠,以表爱意。杨玉香诗中借用这个传说,暗表自己以心相许之意,林景清和邵三听后心中都十分明白。
  转眼已是夜阑人静,邵三知趣地悄然离席归去,屋里只剩下林景清与杨玉香,轻言蜜语,谈得更加倾心。当晚林景清留宿在琼华宫,与杨玉香同入鸳鸯帐,共享人生极乐。杨玉香娇不胜情,竟落红点点润湿被褥,一代名妓还是个黄花处女。林景清颇为惊喜,有诗赞道:
  十六盈盈窃窕娘,背人灯下卸红妆;
  春风吹入芙蓉帐,一朵花枝压群芳。

  一夜缠绵欢爱,无数海誓山盟,晨起理妆,玉香在妆台前口占一诗:
  行云行雨待楚王,从前错怪野鸳鸯;
  守宫落尽鲜红色,明日低头出洞房。

  从此两人恩恩爱爱,俨然就是一对伉俪,风晨雨夕,度过了一段美好甜蜜的时光。数月之后,林景清所带盘缠用尽,又加上他父亲捎信来催他返家,不得不离开金陵回一趟闽县。杨玉香虽然情同妻子,但毕竟尚未经父母同意,没有明媒正娶,因而不便随同返回故里;林景清打算回家后禀明父母,再马上回头来迎娶她。
  临行前,杨玉香流泪誓言道:“妾虽沦落风尘,但能守身如玉,君今远别,妾立誓洁身相待,令此馆无他人之迹,一心等君归来!”林景清大为感动,也指天为誓,决不相负,并将玉香的琼华馆改名为“一清馆”,以明其高洁,且专为他景清一人而设。临行前夜,两人相拥不眠,林景清起身秉烛,写下一阕“鹧鸪天”:
  几字娇蛾恨不开,阳台今作望夫台,月方好处人相别,潮未平时仆已催!
  听嘱咐,莫疑猜,蓬壶有路去还来,穆穆一样垂丝柳,休傍他人门户栽!

  虽对玉香有无限爱怜,却也不免有一丝担忧。杨玉香为了表明心迹,也披衣和唱了“鹧鸪天”一阙:
  郎系闽南第一流,胸蟠星斗气横秋,新词婉转歌才毕,又遂征鸿了碧楼。
  拉锦缆,由兰舟,见郎欢喜别郎忧,妾心正似长江水,昼夜随郎到福州。

  林景清怀揣着杨玉香写下的词离开了金陵,从此后,杨玉香洗尽铅华,闭门谢客,天天吟着林郎留下的一些诗词,总以为他不久之后就会翩然归来,每一次的叩门声都引起她心中的一阵悸动。
  时光一日日、一月月地过去了,始终音信杳然。种种狂测缠绕着她的心头,在这种内心煎熬中竟也过去了两年。杨玉香几乎绝望到了极点,于是她开始念经拜佛,借虚无飘渺的佛力,来麻醉自己滴血的心。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林景清久久不归呢?原来阻挡他的是一个谁也把握不了的原因。此时明朝廷皇帝无能,宦官乱政,国家一派混乱;东海倭寇乘虚而入,在闽浙沿海一带烧杀劫掠,肆无忌惮。林景清家乡一带,正是倭寇出没频繁的地方,路途行人罕见,充满危险。林景清本想冒险北行,无奈父母坚持反对,自己想若是命丢在路上,就更无法再见情人,因此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这一等就整整等了六年,才等到倭寇平息。林景清迫不及待地兼程北上,一路思念情人,归心似箭。
  一天晚上在白沙渡泊船,适值初冬月圆之夜,林景清心事重重,难以入眠索性坐在船头看夜景。清月洒下一片银色的光辉,柔柔地笼盖沙滩,远近景物朦胧如梦,林景清陶醉在思念情人的遐想之中。忽然,他看见对岸沙滩上一白衣少女正缓缓独行,定眼细察,觉得形貌酷似玉香。林景清不由自己地跳下船,站在这边沙滩上大声呼喊着玉香的名字,那少女似乎也看清了他,竟然舞动衣袂,飘飘摇摇,转眼间越过了宽阔的河面,飘到林景清的身边。林景清也来不及细想,伸手一把抱住玉香,相拥引亲,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稍稍平静后,林景清说:“爱卿为何到此?”玉香缓缓回答:“自君别后,天各一方,鱼水相系,相思日切,所以买舟南来,期续旧好。不想在这里相遇啊!”刚说完,两人又紧紧相拥,热泪溢满面颊。在沙滩于相偎着坐下,两人互诉离别一情,景清思绪万端,口占诗一首:
  无意寻春恰遇春,一日见面一回新;
  枕边细说分离后,夜夜相思入梦频。

  杨玉香粉面挂泪,犹如梨花带雨,期期艾艾,六年的愁忧全部倾泻在情郎的怀里,同时也吟了一首诗:
  雁杏鱼沉各一天,为君终日泪潸然;
  孤蓬今夜烟波外,重诉琵琶了宿缘。

  在清冷的沙滩上,一对情人说说哭哭笑笑,不觉就已东方发白,荒村鸡唱。林景清眨了眨眼,再一看,怀里的情人倏忽竟不见了,他猛地惊醒,原来自己仍坐在船头,刚才的情人欢聚,不过是南柯一梦。
  如此一来,林景清更是心急如焚,催促船夫日夜兼程,不几日就赶到了金陵。
  走近一清馆,门正紧闭,院内寂然无声,急急地叩门,迎出来的竟是邵三,她一身缟素,脸带泪痕,林景清一见,头“嗡”地一声昏旋起来。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听得邵三郁郁地说:“公子迟来一步!自公子别后,妹妹日日苦守空房,一心等你归来,诵经吃素,不与他人往来,心情苦郁,渐至沉病,数日之前己魂归九泉,棺木还停在屋里。”
  林景清顿时如遭五雷轰顶,跌跌撞撞地奔入屋中,抚棺恸哭,声嘶力竭,竟至昏死过去。
  经邵三的料理,这夜林景清独宿一清馆中,想起往昔与佳人在此共度春宵,如今只有与芳魂为伴,不由得黯然心伤,赋诗寄情:
  往事凄凉似梦中,香奁人去五台空;
  伤心最是秦淮月,还对深闺烛影红。

  推算日子,杨玉香归天之日,正是林景清在白沙渡梦会佳人之时,她人死魂在,不忘前缘,一定还有再来相会的时候。林景清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佳人芳魂早日入梦。深夜不寐,他索性起身蹁步来到廊下,无意中回头,隐然看见卧室内烛影闪动,一身盛妆的玉香含笑坐在芙蓉帐中,神貌一如往昔。林景清不知是梦是幻是真,急忙转身,大声唤着:“玉香,玉香,我来了!”进入内室,扑入帐中,内面除了枕被,已空无一物,哪里有玉香的影子!
  林景清象是一下子泄了气的皮球,腿软神疲地扑倒在杨玉香的棺木上失声痛哭,神态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第二天邵三进来照应,竟见林景清躺在馆中玉香的身边,气息已尽!一对有情人被战乱活活拆散,也只好到天上去做比翼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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