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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章 千难万险 九死一生(上)


  屈原自郢都到溆浦,并不似前一章开首所说的那样简单,仿佛今日开会、出差、旅游,换几次车船便到了,而是弯转曲折,历千难万险,经九死一生,方才到达。
  第二十五章中写过,当屈原离开郢都的时候,天愤,地怒,人悲,神哭,鬼泣,季节虽是仲春,但异乎寻常的暴风骤雨却将荆楚大地惩罚了旬日有余。屈原放逐是“济乎江湘”(渡过长江、湘水),到湘西荒僻的山泽,但他却循江而东,到鄂渚做短暂逗留。鄂渚是他初出仕的地方,虽在此为官只有短短的一年,但却深深地爱上了这里的百姓和每一寸土地。人是个无时无刻不在矛盾着的动物,屈原也不例外。一方面,他不相信顷襄王会永远将他赶下朝廷,逐出郢都,幻想着随时都会将他召回,圣君贤相同心一德,共振朝纲,复兴大楚;另一方面,他又似乎有着某种不祥的预感,此一去便是诀别,永不得再见,因此要到那里会见县衙和乡间的诸多好友。
  屈原一行出郢都龙门,坐两乘马车至夏首登船,顺流而下。一路上虽说天阴地晦,江水喧嚣,雨未停,风未歇,雨打船篷似敲鼓,风摇小船荡秋千,但却顺风顺水,船行倒也迅速。江上行船,无昼无夜,不似陆路乘车那样晓行夜宿。不知行了多久,将近夏浦,雨停了,风却骤然增大,只刮得天昏地暗,江水壁立。船上的人连同舟子在内,大多呕吐得狼藉不堪,一个个昏迷不省人事,瘟鸡一般。幸有一老仆,复姓淳于,名乾,原为齐人,年轻时在海上捕鱼为业,练就了一身好水性。长江虽大,但与茫茫沧溟相比,不过是一抹,一带,经过大风浪、见过大世面的淳于乾,此刻竟然若无其事,倘无他帮舟子驾船掌舵,恐怕早就船打人亡了。江面上随波翻滚着无数尸体、船板、帆樯和各种各样的货物,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又过一刻,西北天空飘过来一朵乌云,开始只有碟子大小,转瞬便弥漫了整个天空,又浓又黑,黑中带紫似悬釜,若漆板,像滚滚浓烟,使白昼变成了夜晚,万物俱被吞噬。一阵猛烈的龙卷风旋起了巨大的水柱,黑苍苍的,壁立于天地之间,像山岳,若墙堵,挡住了航船的去路。这顶天立地的水柱在不断地变幻着自己的形态,有时像嫦娥奔月,有时像飞天的女神,有时像砍柴的樵夫,有时像寿星老翁,有时像昂首的骆驼,有时像奔腾的骏马,有时像伏卧的雄狮,有时像下山的猛虎,有时像升腾的蘑菇云,有时像盛开的莲朵……,风浪中的小船,像一只蛋壳在上下颠簸,左右摇摆,不断地打旋,一会被推上了波峰,迅即又跌下了浪谷,连淳于乾也难以支撑了。为了确保三闾大夫的生命安全,这位服侍屈原多年的忠诚仆夫,一边帮舟子操船,一边顺风向着江上自顾不暇的船只大声疾呼:“众位船家,楚三闾大夫在此,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请快来帮忙搭救!……”
  淳于乾说“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而不说“随时都有船翻人亡的危险”,因为无论海上使船,还是江上掌舵,都异常忌讳这个“翻船”、“打船”的字眼,有谁犯了忌,那怕是说出了相类似的谐音,如“帆船”、“大船”之类,船家也会视其如仇敌。
  淳于乾向着茫茫大江之上那影影绰绰的桅樯连喊数遍,不大一会,便有数条大小不等的舟船向这边靠拢了过来,并不断有呼唤声从各船传来:“喂,三闾大夫在哪里?”
  见其状,闻此声,淳于乾不由得一股暖流上涌,热泪汪在眼圈里,他声嘶力竭地高喊:“感谢众位船家冒死相救,三闾大夫在这里!”说着他竖起了红色的信号。
  一因分心,二因兴奋和激动,淳于乾一时不慎,小船竟被激浪打翻。幸在这时,赶来营救的船只都已靠了上来,落水的人才无一人遇难。
  当船即将翻扣的一刹那,淳于乾一个高蹿将过去,将三闾大夫拦于怀中,二人一同落水。在滚滚波涛中,淳于乾用左臂搿着屈原,右臂拼命地搏击着风浪,向着前来营救的一只小船游去。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中,淳于乾的腋下紧紧地挟着一个高大的汉子前进,这需要怎样健壮的体魄、高超的水性和顽强的意志啊!需知,他现已年过花甲,早已无驰骋渤海的当年之勇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埋进深深的浪谷,一次又一次地昏迷过去,但紧紧挟着三闾大夫的左臂却没有松。他每次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三闾大夫是否还在?当神志告诉他三闾大夫没有丢的时候,这才喘了一口舒畅的气。他早已筋疲力尽,倦惫不堪了,随时都有为浪涛吞噬的可能,但他决不肯放弃三闾大夫。因为,楚国不能没有他,人民不能没有他;有了他,楚国就有希望,人民就有盼头,因而必须设法将他救上船。他咬紧牙关坚持着,使尽了平生之力,向着前来营救的小船游呀,游呀……他的意愿终于实现了,但自己却再次昏了过去。
  人们将屈原一行救上江岸,送到夏浦将息调养。大家不过是晕船呕吐与惊吓,并无疾病,三五天便康复可以赶路了。
  屈原刚一苏醒过来,不饮,不食,强打精神支撑下地,命侍女为其梳洗,穿戴起不同凡俗的服饰。他自幼爱整洁,爱装扮,年岁既老,依然没有改变这个习惯。他在腰间挂起那长长的陆离宝剑,头上戴好冲天的切云高冠,身披明月宝珠,佩带美玉,在地上摇摇摆摆地走了几个来回,满意地笑了,似乎那风度和气派不亚当年。在场的夏浦人,不了解屈原的这个一丝不苟的生活习惯,看着他那带有几分傻气的状态,不禁吃吃发笑。屈原听了这笑声,不怨,不怪,竟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诗来:
   世混浊而莫余知兮, (社会污浊无人了解我,
   吾方高驰而不顾。我要奔自远方不再回顾。
   驾青虬兮骖白螭,乘着青白二龙驾的飞车,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和舜一起游览玉的园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登上昆仓山玉花作食粮,
   与天地兮同寿,我要与天地同寿,
   与日月兮齐光。与日月齐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悲叹荆楚无人了解我,
   且余济乎江湘。清晨我将渡过湘水和长江。)
  听了屈原的吟哦,夏浦人不解其义,不仅感到屈原傻气,甚至感到他有些疯癫,由吃吃窃笑而捧腹大笑。岂止夏浦人不解其义,即使那些终年生活在屈原身边的男仆女佣,又能解透几分呢?只有老仆淳于乾,方知屈原之心,方晓三闾大夫之情,方解该诗之义。他知道,三闾大夫这是在向夏浦人表述自己的高贵品格和超俗的理想。他那奇服异饰的本身就是诗的组成部分,陆离剑和切云冠喻品格的庄肃;宝珠和美玉喻修养的纯美;驾虬螭而高驰,与重华而同游,表现了对理想的追求;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则是所追求理想的最高境界……
  屈原一行在夏浦调养了不足旬日,匆忙启碇东行,直奔鄂渚。
  鄂渚城气氛紧张,情绪激越,硝烟味浓烈,象一个大炸弹,引芯正在吱吱冒烟,眼看就要爆炸。街上行人无不匆匆忙忙,青壮年全副武装,人人兵械在手,个个杀气腾腾。校场上阵容整齐,杀声震天。这情形很令屈原震惊,开始他认为鄂渚人民正抽暇操练兵马,随时准备迎战入侵之秦寇;后经打听,方知他们自觉地组织起来,欲杀向郢都,为蒙受冤屈的三闾大夫申冤报仇。闻听此言,屈原大惊失色,通身汗然。为首的是一官一民,官为县令,姓陈名栋;民名郁梓圃。这两个人屈原都十分熟悉,他们是自己从屠刀下救出来的正义之士。
  屈原继续打听道:“他们现在何处?”
  一位戎装在身的壮士答曰:“正在校场指挥操练。”
  答者话音未落,屈原顾不得道谢,大步流星地向校场赶去。虽说是心急火燎,步履匆匆,历历往事还是一齐涌上了心头。
  当屈原在鄂渚为县丞时,陈栋官为啬夫。县啬夫又称“大啬夫”,掌印有秩,其下分设专职之田啬夫、仓啬夫、苑啬夫、库啬夫等,这些啬夫一般通称为“官啬夫”。县啬夫的职权范围包括民政、军事、司法及各种经济管理,是县令的助手,用现在的话说,可称作“县长助理”,其地位在丞、尉之上。
  鄂渚城内有一个泼皮名唤赖三,仗恃着其父赖汰庶朝中为官,又跟靳尚挂着点串门亲,便鱼肉乡里,无恶不作。赖三更是个色鬼淫夫,鄂渚城内的大闺女小媳妇,凡有几分姿色者,几乎全都被他糟蹋,无一幸免。
  有一司马财旺,常年在外经商,两年前在韩国买一小妾,名唤春梅,长得胜西施,赛嫦娥,女人见了无不嫉妒,男人见了个个垂涎。春梅身怀六甲,丈夫将其送回老家来生产坐月子。
  春梅归里不久,追腥逐臭的赖三便获得了消息,于是整日心猿意马、抓耳挠腮地在司马府前徘徊,飞来飞去的红头苍蝇一般。一天早饭后,春梅到城外去走亲戚,当她大腹便便地走出府门,踏上马石登车之际,被躲在暗处的赖三窥见。虽是匆匆一瞥,但春梅的仪容神态却针刺一般嵌进了赖三的眼,钉进了赖三的心,勾去了赖三的魂魄。从此赖三食不甘味,夜不安寝,神不守舍,与其孤群狗党策划,如何将春梅弄到手。十数天后的一个深夜,赖三带家丁闯进了司马府。虽是深夜,春梅的卧室却亮着通明的灯光,原来春梅正于床榻辗转,就要分娩,室内外有三五个人在匆忙不迭。赖三本欲将春梅抢回府去长期淫乐,不料正遇春梅赤身露体在分娩,岂不晦气!然而目睹春梅那温玉凝脂般的肌体,似乎正散发着醉人的肉香,不由得欲火中烧,兽性发作,扒掉衣服,扑向前去。在场的人自然要竭力阻挠,有的规劝,有的乞求,有的与之撕打。此时的赖三,象一头吃腥了嘴的野狼,哪里还顾及什么廉耻和道义,指挥家丁连杀三位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女人们胆小,见了明晃晃的刀剑和血淋淋的尸体,幸存者全都瘫坐于地,浑身颤抖筛糠,大气不敢哈。反对者被镇住了,豺狼成性的赖三在众目睽睽之下蹂躏了正在分娩的春梅,鲜血迸流,染红了整个床榻。阵阵声嘶力竭的惨叫和淫荡的狞笑之后,可怜的春梅母子汪在血泊里,命归黄泉……
  就在春梅最后一声惨叫传出屋外的时候,有一铁塔似的黑大汉提剑闯了进来,见状怒发冲冠,一把将赖三从春梅的尸体上薅了下来,提到空中,象抓着一只小鸡。赖三拼命挣扎,无济于事。黑大汉不审不问,不畏不惧,先以雪亮的剑锋拉开赖三的胸腹,杀猪开膛一般,让其黑了的心肝尽皆暴露在外,然后将其碎尸万段,以剑指着赖三的家丁们说:“快回府禀报主子,让他们来这里收尸。”说完扬长而去。
  这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黑大汉不是别人,正是闻名遐迩的江汉大侠郁梓圃。
  赖府家丁都是些欺软怕硬的恶奴,对郁梓圃,他们早已闻名丧胆,而且郁梓圃三年前就已经发话,要除掉赖三这个恶棍,为数不清的冤魂屈鬼报仇雪恨,他们是早有耳闻的。今夜郁梓圃突然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他们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浑身打战,机灵一点的寻隙逃跑,逃不走的只好目瞪口呆地看大侠凌迟其主子,无一敢反抗者。
  杀人之后,郁梓圃并未逃跑,而是到县衙去投案自首。听了郁梓圃的报告,陈栋立即赶赴现场勘查,果如郁梓圃所言。鄂渚县衙上下,早已对赖三恨得咬牙切齿,只是惹不起,不敢惹。今天郁梓圃杀了这个恶贯满盈的坏蛋,为民除了一大害,实在是大快人心,城里城外的民众,无不兴高采烈地庆贺,陈栋与县衙的官吏们个个心中暗喜,庆幸死有余辜的赖三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郁梓圃被关进了“监牢”,但却享受着优厚的待遇,独居幽雅的小院,一日三餐有人服侍饮食,且有酒有肉,倒也安闲自在,只是行侠天下,游荡惯了,受不了这个拘束。
  宝贝儿子被杀,赖汰庶既悲且怒,奏知怀王,降旨处杀人犯郁梓圃以极刑。接旨多日,景博民与陈栋迟迟不肯执行,惹得赖汰庶象一条疯狗,四处乱咬,再次奏本怀王,说陈栋违抗圣旨,必系罪犯之同谋奸党,于是陈栋跟郁梓圃一同被押解郢都,关进了死牢,待秋审后处决。
  郁梓圃杀死了赖三,屈原与众人一样兴奋不已。如何处置郁梓圃,怎样对待圣旨,景博民基本上是按屈原的意图行事。既至陈栋受株,二人一起被押进京都死牢,屈原便冒死进京谏君。
  见了怀王,屈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全面地介绍了鄂渚的现实,汇报了近一年来自己的工作情况,罗列了赖三依仗权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种种罪恶行径,单就其强奸分娩孕妇春梅,害死一家五口这一件事,就该千刀万剐,否则难平民愤,有违天意。郁梓圃为民伸怨,为国除害,替天行道,不仅无罪,而且有功。他以丰富的知识,娴熟的法律,雄辩的口才,从富国强兵,统一天下的高度,论述了必须赦免郁梓圃与陈栋无罪,严惩赖汰庶纵子为恶之过。屈原纵横捭阖,引经据典,谈天道地,说古论今,只说得那怀王连连点头,啧啧称赞,频频询问,最后自然是重颁新旨,奖善惩恶。
  屈原对郁梓圃和陈栋有救命再造之恩,二人一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结果却遭谗被逐,蒙受不白之冤。当屈原流浪汉北时,鄂渚人便愤愤不平,陈栋欲上疏怀王,谴责昏君之过,但因考虑到这样作恐对屈原不利,只好忍气吞声,暂熄胸中怒火。当屈原被罢官撤职,逐出郢都,流放江南的消息传到鄂渚,鄂渚人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郁梓圃找到了已升为县令的陈栋,欲扯旗造反,杀赴郢都,与顷襄王辩理。陈栋也有此愿,二人一拍即合,号令全县。鄂渚早已民怨沸腾,犹如布满了芦苇干柴,只要投上一颗火种,便会燃起熊熊冲天大火。陈栋一声号令,万民云合响应。
  幸亏屈原绕道来鄂渚,不然楚将大乱,屈原罪莫大焉。
  闻听屈原驾到,陈栋急忙率部出迎,相抱唏嘘,愤愤恨恨。
  屈原的突然降趾,今陈栋、郁梓圃等一班将领无不喜出望外,欢欣雀跃。他们误认为屈原是赶来指导其反昏君攻郢都的,结果被屈原严加训斥了一顿。屈原给他们讲忠君,讲爱国,分析当今天下形势。他说,暴秦正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我国,频频发动侵楚战争,不断蚕食我领土,以达到最后鲸吞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爱国的荆楚子民,都必须顾全大局,崇戴国君,维护团结和统一。倘有谁为了一己和小集团的私利破坏了这种政治局面,暴秦必乘虚而入,荆楚将不复存于世矣。有谁这样做,必万世唾骂。如今尔等此举,岂不毁了我一世清白,陷我于不忠不义,留骂名于千古吗?至于我个人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落得今日这般下场,确也让人怨愤。然而,前世皆然,吾又何必怨恨今之人呢?接着他给大家讲了存心正直,因不变心从俗而遭不幸的四个古人:接舆,春秋时楚人,不满当时社会,佯狂傲世,自己剃光头发,表示不同流合污。桑扈,大约是战国初人,裸体而行,表示愤世嫉俗。伍子胥,忠于吴王,敢直言极谏,被奸臣太宰嚭进谗赐死,吴王把他的尸体剁碎装在皮囊里弃于江中。比干,殷纣王时贤臣,强谏被纣王剖心,剁成肉酱。
  经过屈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一番苦口婆心的说教,陈栋、郁梓圃终于提高了认识,明辨了是非,意识到此举的严重后果。诚心诚意地接受了屈原的规劝与批评,深刻地反省了自己,解散了队伍,各司其职地工作与生活,一场惊世骇俗的灾祸得到了有效的扼制。
  屈原在鄂渚逗留数日,匆匆折身西去,溯流而上,他先洞庭怀古,君山凭吊,然后居长沙,游罗城,这些前边都有专章描述。在从长沙西行奔赴沅水的途中,屈原曾攀援重山峻岭,穿越莽莽林海。在这一过程中,他数次遇险,险些丧生。
  从长沙往西北,走三五天的路程,便到了湘西山地,它包括雪峰山及其以西的广大地区,北部有武陵山,西接贵州高原,山脉呈东北——西南走向,一般海拔在1000米以上。雪峰山是沅江与资水的分水岭,所以横渡资水之后,再行不足两天,便来到了雪峰山。山势雄伟,拔地刺天,峰峦叠嶂,蜿蜒若群龙起舞,起伏似万象奔驰,远眺近观,均令人遐想无穷。
  愈往前行山路愈崎岖,马车无法通行,只好舍车骑马而前。走着走着,山路由崎岖而险峻,人骑在马上左摇右晃,倘马失前蹄,骑者则必滑下马鞍,滚入万丈深渊,或摔得粉身碎骨,或随波逐流而去,因此骑者只好下马,小心翼翼地牵着马挪步。又行一程,悬崖峭壁犹如刀切斧削,只有黑苍苍的石壁上隐隐约约有一线路。石壁高耸,可与天齐,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沟谷山涧,涧内烟雾弥漫,寒气阴森蒸腾,谷底宣泄奔腾的水声时隐时现,凄厉的猿啼声声不断,催人泪下。这高山,这悬崖绝壁,这深涧,这猿啼,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故此路名“断魂崖”。行此路者,魂尚且断,更不要说肉体凡胎了。屈原一行,非年过半百之老者,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其难可想而知。他们或四肢并行,猿猱一般;或磨胸捏石,一丝一丝地往前挪;或双膝跪地,攀石而爬。不知花费了多长时间,下裳磨破,血染石壁,总算是过了这断魂崖,且无一人落涧,岂不神佑天助!……
  过了断魂崖,山势平缓,路也变得宽了起来,且逐渐下坡,行走起来方便了许多,速度大增。但是,这山坡似乎永无尽头,一直下到了阴曹地府。下至山底,是一个小小的盆地,青山环翠,绿水欢唱,禽喜兽乐,而且全被落日的余辉镀上了一层橘红。天黑了,人困马乏,屈原决定在这风光秀丽的山谷里过夜。
  连日来,大家一直是渴了饮山泉,饿了啃干粮,困了依山崖打盹,像征途中的将士。不意来到了这样一个幽静所在,大有远航归港、游子还乡、孩子扑进母亲怀抱的感觉,真想饱餐一顿,美美地睡上一夜,于是七手八脚地忙活开来,有的支炉灶,有的溪边淘米,有的搭帐逢……
  山泉淙淙,清溪流淌,屈原信步来到岸边,伏下身去,欲洗濯其缨。就在伏身的一刹那,他的面影清晰地照在明澈而平静的溪水里。离开鄂渚这才几天,自己又削瘦了许多,竟然憔悴衰老到这般程度,不禁有些伤感,喟然长叹数声,抛洒了几滴热泪。
  由于环境的极端恶劣,屈原已经旬日不曾濯缨了。“日三濯缨”,这个孩提时就养成的习惯,一生不曾打破过,如今生命尚且难保,自然也就无法顾及了。他象往常一样,蹲在溪边,躬下身去,将帽子置于水中,搓了又搓,摆了又摆。他这样搓呀,摆呀,不禁想起了故乡乐平里的响鼓溪和濯缨泉,想起了儿时日三濯缨的情形,在一个秋冬之交的日子里,一天也正患着重病,浑身滚烫,咳嗽厉害,喘息不止,大约正患着现代医学所谓的重感冒或者肺炎。这一天,全家人都不让他去上学,但他执意要去,祖母和母亲拗不过他,只好依从。傍晚放学后,他不顾浑身酸疼,四肢乏力,依然到濯缨泉去洗他的帽子。洗着洗着,天眩地转,竟一头栽到了泉水里。掌灯时分,仍不见小屈平归来,急得一家人象热锅上的蚂蚁,先是团团乱转,然后分头寻找,有的去学堂,有的去读书洞,有的去濯缨泉……是女媭在濯缨泉内发现了昏倒的弟弟,将他背回家去。屈平大病一场,月余方愈。这一个月的时间,小屈平是在祖母和母亲怀里度过的,是那么舒适,那么温馨,那么甜蜜。今天,屈原远离故乡,在这异域他乡的深山野谷里濯缨,回首往事,心中一阵阵酸楚。人,为什么要长大变老?永远是孩童,永远在亲人的身边,在温暖的怀抱里,该有多好啊!……
  屈原正在默默地抚今追昔,忽有一位侍女高喊:“快来看呀,这里有群鱼打架。”
  屈原闻声抬头望去,只见那边正有三五个人在指手画脚,仿佛正有奇特的景致可观。愈想心事愈沉重,孤独感愈强烈,既然帽子早已洗好,不如到那边去凑凑热闹,也能排解胸中之郁闷,于是屈原站起身来,提着湿淋淋的帽子向围观的人们走去。
  这里是一泓清池,池中鱼清晰可辨。此刻正有一群小鱼在围攻一条大鱼,大约是大鱼侵犯了小鱼的利益,引起了公愤,才出现了这有趣的场面。大鱼状甚凶孟,硕头,大嘴,巨身,修尾,不断地向小鱼发起进攻。但小鱼们并不畏惧这庞然大物,彼此团结一致,不仅粉碎了大鱼的猖狂进攻,而且弄得它顾头顾不了尾,渐渐的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击之力。小鱼们很精灵,似乎既有明确分工,又在密切配合,有的衔住了它的脊背,有的偷袭它的腹部,有的专毁它的眼睛。猛虎难斗一群狼,半个时辰之后,大鱼终于败阵,乘隙逆水潜逃。自然,小鱼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牺牲阵亡者不少。大鱼既逃,这一泓碧绿清澈的水域,便成了小鱼们的王国和天下。
  大家看得十分有趣,兴致极浓,这趣味和兴致驱散了跋涉的疲劳,一个个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屈原却心情沉重,闷闷不乐,因为他由这群鱼之战想到了列国分争、六国敌秦的天下形势。他在想,倘山东六国能像这群小鱼一样无畏无惧,团结一致,并心一向,强秦何愁不灭?他真不明白,万灵之长的人,为何竟然不如一群小鱼?……
  观者正庆幸小鱼获胜,大鱼狼狈逃窜,有人高喊:“开晚餐喽——”于是大家一齐拥向饭锅。饭香勾起了食欲,一个个垂涎三尺。
  有人先盛上一碗米饭,浇上用野兔做的肉汤,双手捧着递给三闾大夫,然后大家围锅晚餐。正当这时,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狂风送来了令人作呕的异腥。
  “不好,有虎!”屈原喊着站了起来,同时抽出陆离长剑,准备与虎拼博。
  “虎行生风”,这狂风来得突然,且有异腥,故屈原判断,非虎莫属。
  屈原的喊声未落,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狂啸着从高山上冲将下来,张牙舞爪地扑向执剑的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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