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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章 暗施毒计 阴夺秘稿


  却说南后郑袖,一心欲占有峨冠博带的美男子屈原,却不料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极大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想借助屈原达到废嫡立庶,把持朝政的目的,屈原断然拒绝,犹似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她的心窝,鲜血喷突,痛不欲生。回首以往,无论在官场还是在情场,郑袖均堪称为常胜将军,从未像眼前这样惨败过,故而才有今日之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一旦受挫,真是难忍难受,难咽这口恶气绿汤。一时间,她像娇艳的鲜花忽受寒霜袭击,丰硕的果实顿遭冰雹蹂躏,这是致命的惩罚,毁灭的创伤,使她希望成灰,幻景破灭,美好的憧憬不复存在。经霜的枯草似的,她蔫了,整日耳断头低,精神萎靡不振。她不再歌舞,不再弹唱,甚至懒得梳洗装扮。她寝食违节,昼夜颠倒,常于白昼闭门谢客,蒙头酣睡,到了晚间则夜游神似的四处游逛,足迹遍及御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她拒绝一切应酬,不应邀,不赴宴,但却常常孑然一身,自酌独饮,喝得酩酊大醉,呕吐得狼藉不堪,或者无可名状的哀嚎或悲泣。郑袖原本是个风流坯,多情种,如今却变得木雕铁铸的一般,对怀王的一腔情爱冷若冰霜,她冷漠,麻木,痴呆,原先那如胶似漆的情,如火如荼的爱,花一般的妖冶,柳一般的缠绵,羊羔一般的温顺,火一般的淫荡,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一段枯木朽株,一块行尸走肉。她的脾气变得很坏,再度喜怒无常,喜则仰天大笑,悲则涕泪交流,怒则暴戾轻杀。“喜”与“悲”无碍于他人,任其困兽般地毫无理智地发作就是了,许多人倒可借机观赏以开心,只是这“怒”令人悚惧。“怒”则必发泄,发泄于物,或砸器皿,或毁珠宝,或撕绸缎,价值连城的一颗夜明珠,抛之于江,毫不痛惜。这倒也罢了,堂堂大国之君及其嫔妃,江山社稷尚可作为儿戏,珍宝玩物,何足惜哉!只是这发泄于人,殃及众生,令人深恶而痛绝之。有哪一个宫娥的青丝秀发美于她,嫉妒之心会使她变得比鸷禽猛兽更凶狠,命人以开水浇其头,令其头秃发落。有哪一个嫔妃的眼睛俊于她,常博怀王赞赏,她会玩弄权术,挖去其两颗晶莹的眸子。有哪一位文臣武将相貌超群,远出怀王之右,她会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他的妻子。有人斜视她一眼,她会挖去其双眼。有人漫不经心地吐一口唾沫,她说这是有意地在吐她,下令割去了这个人的舌头。一天,她突然高兴起来,命宫女们为其演出《长袖细腰舞》,正当她观赏得洋洋得意之际,乐队中有一女子“嘣”的一声弹断了一根琴弦。她说,这不仅扫兴,而且晦气,于是下令剁去了这位可怜的弹琴女子的右手。中国古代,历有连坐法,一人犯法,株连他人,但被株连的多是家属、亲族、邻居、师长等,少有株连同事伙伴者,而今,南后一怒之下,竟下令剁去了十八个演奏者的右手,其声耳不忍闻,其状惨不忍睹,她却将殷红的血迹看成花朵彩虹,心花怒发……
  郑袖正视自己的失败,而且败得很惨,但她却并不因此而沉沦,她要总结经验教训,重整旗鼓,奋起抗争。她像山林中一只硕大的绿蜘蛛,新做的悬于树间的网被一只突然飞来的蜻蜓撞破,她不灰心,不丧气,重结新网,它要将新网结得又粗又密,不仅网蜻蜓,还要网燕子——她的胃口真大,堪称是一位女强人。然而,她并不乐观,她恨满朝文武之中,像子椒这样权重而昏庸无能之辈太多了,像屈原这样有头脑、有见地而又精明能干的有用之材实在太少了。子椒系一贪婪庸碌之徒,她曾设想重金收买子椒,让他以令尹的身份在怀王面前力主废嫡立庶,但子椒朽木一块,昏聩无能,他的言论和主张在怀王心目中毫无半点分量,而且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而非但不能依赖和重用,还要事事瞒过他,因为他常碍手绊脚。昭睢将军、陈轸大夫等一班文臣武将,倒是国之栋梁,只是他们一向跟自己极不友好,这些人死抱着周礼、祖制和陈规陋习不放,将怀王对自己的宠爱看成是误国之举,把自己参与朝政看成是大逆不道,他们定然与我的废嫡立庶相对抗,说不定还会大兴问罪之师,致我们母子于死地,因此,这伙人不仅不能依靠,还要严加防范。她像过筛子似的将朝中的文武百官过了一遍,筛来过去的结果,最中意的人选莫过于上官大夫靳尚。靳尚虽说相貌丑陋,仪表鄙俗,不堪入目——身高不过五尺,八字脚,罗圈腿,驼背,躬腰,瓦刀脸,鹰嘴鼻,瓢把嘴,八字眉,老鼠眼,兔子唇,海豹须,但却有许多他人无可比拟的长处。第一,他家十代世袭上官大夫之职,有根基,有门第,有财气,有派系,是一般臣僚难与抗衡的一股巨大的贵族势力的代表。第二,怀王为太子时,他曾以舌舔其肛漏之恶疾,舔愈了其不治之症,太子不忘救命之恩,登国君宝座之后,对靳尚恩宠得无以复加,有谁胆敢与之作对,怀王定斩不赦。第三,他聪慧过人,智谋超群,正所谓“心较比干多一窍,才胜伊尹过三分”。正因为怀王对他过于宠幸,使他有恃无恐,久而久之,养成了居功不凡,傲慢群僚的恶习,朝廷上下,声名狼藉。其实,靳尚的许多恶劣行径,是从娘胎中带来的,他生性刁钻狡黠,豺狼一样凶狠,狐狸一般诡诈。靳尚的为人顿令郑袖心胸豁达,眼界大开,使她的目光从楚廷文武移向了诸侯列国。靳尚有一隐私,在洋洋大楚,这隐私只有郑袖一人详知端倪,这便是靳尚跟秦相张仪不仅早就暗中来往,而且关系过从甚密,秦常重金贿赂靳尚,从中获取楚之重要情报;每当秦楚有外交上的瓜葛,靳尚全都充当内奸,为虎作伥。这一切,怀王自然一无所知,总认为勒尚还像当年舔腚吸毒时那样忠心耿耿。首次惊闻这一消息,郑袖义愤填膺,迫不及待地欲转告怀王,铲除这个叛国逆贼。恰在这时,怀王统率六国之师伐秦去了,事情便搁了下来。在这一过程中,楚国发生了郑袖与太子横及诸大臣的矛盾,激烈的斗争迫使郑袖不得不考虑退步与后路,因而她改变了主意,不仅不再揭发靳尚,还要庇护他,令其成为自己的心腹与膀臂,必要时二人可一起逃到秦国去,苟全性命,以图东山再起。郑袖并非善良之辈,自此她抓住靳尚这一“通敌叛国”的污点,使其心甘情愿地作了自己卵翼下的一只哈巴狗,摇头摆尾,服服帖帖,专看主人的眼目行事。勿需下令,只要主人使个眼色,它便会龇牙咧嘴地扑上前去。尽管他并无多少凶狠的本事,谁也并不十分惧怕它,因为充其量它不过是一只哈巴狗,一脚能踢老远。当然,中国素有“打狗看主人”之说,因为它的主人是怀王及其宠姬南后郑袖,因而至今尚无人敢踹它一脚,它也就愈加得意,更显凶狂。反之,如果是主人需要,它可伸着长舌舔其任何部位,舔得美,舔得滋,舔得舒服,舔得兴奋,舔得痒痒酥酥,妙不可言。靳尚当初靠舔腚起家,如今依然靠舔的本事获宠。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舔之外郑袖并未将靳尚挪作他用,他也就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现在派上了用场,郑袖正可命其与张仪取得联系,靠强秦的力量迫使怀王废嫡立庶。这样做,自然难免要招叛国之嫌,然而,世上之事,目的是第一位的,达到目的手段是灵活多样的,常常无法冠冕堂皇,顾忌太多。郑袖这样想着的时候,很有些洋洋自得,她在庆幸自己的远见卓识和深谋远虑。但是,她并未被得意之举冲昏了头脑,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步棋要走得很顺利,如愿以偿,有两件事必须首先做好:第一,进一步获宠怀王,使其言听计从,不生任何疑心,她自问自己有这个条件和本领。第二,除掉屈原,至少要削其官职,夺其权柄,因为他一向主张联齐抗秦,坚决反对废嫡立庶;为达此目的,必须设法离间怀王与屈原的关系,使屈原由得宠而见疑,而被疏。一切想好之后,郑袖决定召靳尚做一次畅谈,商讨如何具体实施。
  深夜,庞大的楚宫建筑群在酣睡中,只有朝云馆东南角那间卧室亮着朦胧的灯光,像困倦的母狼半睁着的一只睡眼,不用说,今宵南后郑袖来此过夜。虽是南后深宫,室内却传出了男女间的戏谑调笑之声,这是郑袖在逗着靳尚玩耍。休看靳尚长得其丑无比,但却色目如钩,色心痴迷,色胆包天,见了女人便拖不动腿,垂涎欲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靳尚打郑袖的主意久矣,每次相见,必欲火腾起,夜间南后入梦,则秽物淋漓。郑袖视靳尚犹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想着都反胃,恶心欲吐,更不要说看和吃了。但是,郑袖的好奇心忒强,垂钓射猎,样样喜爱,斗鸡走狗,无所不好,她甚至常于伏天命人捉些青蛙来,以棍敲之,令其鼓胀,然后以重物击之,砰然一声,五脏六腑四溅,她便乐得前仰后合。出于这种寻欢作乐的目的,她常将靳尚召进南宫,以言语撩拨,以狐媚挑逗,令其丑态百出。她像后世的驯兽女郎,靠着手中的一条鞭子(后来发展成为一根电棍)和一块诱饵,使凶猛的狮子、老虎及蠢笨的熊瞎子等做各种动作,玩各种把戏,驯者随心所欲,被驯者无所不能,非常有趣,十分开心,常弄得全场喝彩,满堂欢呼,获得轰动性的效益。握在郑袖手中令群兽悚惧的鞭子或电棍,是怀王宠姬南后的身份和地位——这块金字招牌,以及她那狠似蛇蝎的心和毒辣手段。至于诱饵,那是因人而易,因兽而化,不断变换的。那么,今天郑袖用的是何种诱饵呢?是温馨的宫室,宫室内那令人心醉的异香、迷离恍惚的光线、柔肠荡魂的音乐,是南后那出水芙蓉似的装扮,那件让人能够窥见周身细部、给人以质感肉香的粉色细纱深衣①——轻如鸿毛,放在手上一握,揉作一团,轻轻一抖,平平展展,笔笔挺挺,穿在身上长可曳地,潇洒飘逸,还有三五年待子椒过世后便任命靳尚为令尹的许诺,等等。同是诱饵,驯兽和钓鱼不同。钓鱼,诱饵挂在钓钩上,鱼食饵吞钩,垂钓者发现,挽线,挑竿,提钩,鱼挣扎致死。驯兽则不然,总得让它尝到某些甜头,否则它不再听你的指挥,甚至兽性发作,猛扑过来,加害于你,亦未可知。当然,野兽们希望主子并不欺骗它们,慷慨地施舍它们所需要的一切,那也是痴心妄想。如今,郑袖所能满足靳尚需求的,不过是一个飞眼,一个妩媚的情态,几句令其心醉魂迷的戏言谑语,以及那不着边际的愿诺。至于靳尚的奢望贪求,那是无论如何也难能实现,只好在梦中如愿。虽然如此,但靳尚却每每心满意足,愿为南后效犬马之劳,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好比一只叭儿狗,主人只要拍拍它的头,捋捋它的身,它便会媚态可掬,温顺异常,伸着伶俐的长舌,舔你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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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深衣:春秋时新兴的一种上衣与下裙相连的女装,称为“深衣”,大约颇似现代的连衣裙。

  听说南后欲离间怀王与屈原的关系,甚至要将屈原除掉,靳尚乐得眉飞色舞,他很敏感,看得很清楚,自屈原进京以来,怀王对他日渐疏远,就连令尹子椒,也是徒有虚名,这才几天,楚之内政外交大权,几乎全都集中到了屈原一人手中。怀王为屈原所迷,将他视为圣人,言听而计从,如今的荆楚天下,与其说是熊氏的,不如说是屈氏的,长此下去,如何得了!特别是屈原唆使怀王进行变法改革,出台了一系列新法,矛头所向,直指官僚贵族,弄得阴阳颠倒,乾坤倒置,高爵显位者怨声载道,恨屈原入骨髓,一心欲食其肉,寝其皮,以解心头之怨愤。在这些受害的名门贵族之中,靳氏首当其冲,故而怨恨最甚。靳尚认为,屈原这完全是打着“富国强兵,统一天下”的旗号,以削弱名门贵族的势力,达到独揽荆楚政治大权的罪恶目的。应该说,这不是靳尚一人的政治见解,它在楚国的上层社会,具有相当广泛的代表性。
  郑袖与屈原间的暧昧关系,早已在朝野上下传播得沸沸扬扬,而且编造出了许多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瞒过了怀王与当事人。这些不胫而走的传闻,对屈原本人并非全是坏事,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屏障与保护伞的作用。那些视屈原为洪水猛兽,变法改革大逆不道的贵族们,对屈原似乎并不十分惧怕,倒是畏怯郑袖三分,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领教过郑袖的厉害,是郑袖的手下败将。郑袖既然跟屈原丝连缕牵,不用说,她是坚决站在变法改革一边,因而,许多颇有影响的贵族,他们虽对屈原其人,对变法改革其事,均恨得咬牙切齿,但却不敢贸然扯旗反对,铤而走险,这无疑对屈原的变法改革,客观上起了庇护作用。如今,南后居然反目,主动向靳尚求教除掉屈原之妙计良策,怎不让胸怀锦囊妙计的靳尚大喜过望!他十分斯文地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在宫内踱步,宽大的红色绣袍裹着一个臃肿的躯体,颇似一个火球在滚动,滚过来,滚过去,十分有趣。他有时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伫立良久。在这一过程中,他不时昂首耸肩,仿佛欲以此举将自己肥胖身躯的横宽拉成长高。人逢喜事精神爽,靳尚精神一爽,连仪态也变得典雅起来,一时间他的八字脚变正,罗圈腿变直,背不驼,腰不弯,瓦刀脸缩短,老鼠眼瞪圆,三瓣子唇笑成了一朵花,海豹须根根直立,犹似老鼠闻到了猫屁……
  “有话请讲,本后今日请上官大夫进宫,旨在谋求良策,非为消食化痰而散步……”
  大约这团火球在宫室内滚动的时间太久了,南后等得颇不耐烦,因而责怪。这责怪声中很有几分愠怒与威严,令人不寒而栗。然而,靳尚闻此嗔怪,非但不惧,反而哈哈大笑,笑得郑袖莫名其妙,惊问道:“上官大夫为何竟然发笑?”
  靳尚笑后答道:“我笑南后聪明一世,居然糊涂一时。”
  “此话怎讲?”郑袖很显出惊异不解的样子。
  靳尚见状肃然,一揖到地说:“南后手握可致屈原于死地的杀手锏,此番不用,留待何时!……”
  “杀手锏?……”郑袖神情愕然,但转瞬便恍然大悟了,“上官大夫所指,莫非是那宋玉?……”
  “正是宋玉。”靳尚毫不含糊地答道:“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目下正是宋玉发挥作用,为国为南后效力之秋,南后欲除屈原,岂不易如反掌……”
  郑袖十分赞赏靳尚的机灵,夸他心中有缝,缝中有窍,窍缝之中尽是道道。于是二人于深夜华宫之中,心相印,体相挨,头相抵,拟就了一条利用宋玉加害屈原的毒计。
  方城山素来系楚之屏障,亦称为楚之外城,因而,无论在怎样的形势下,楚都派重兵把守这与楚国命运休戚攸关的险要所在。公元前315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深夜,朦胧的月色中,站岗的哨兵隐隐约约地发现有人在攀崖过山,急忙报警,于是数十名兵勇蜂拥而上,捉住了这个攀崖妄图出国的人。这是一位文弱书生,相貌堂堂,满脸俊秀,举止斯文,谈吐不俗,虽是越境的罪犯,但却给守关的将士们一美好的印象。印象虽然美好,但却不能不审讯,不拷问。休看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弱不禁风,但却意志坚强,不屈不挠,无论怎样严刑逼供,他都守口如瓶,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不肯交代自己的行动目的,更不肯供认幕后的指使与操纵者,只是骂声不绝于耳,声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守将审不出结果,心中不甘,亦无法向上峰交代,于是剥光了衣裤鞭笞。也就在这剥衣裤的过程中,从内裤贴身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封密信,这信是屈原写给齐宣王,报告楚之军事机密的。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下书青年不得不承认自己名唤宋玉,是屈左徒的得意门生,今奉左徒之命,秘密前往齐国下书,临行前屈左徒有交代:宁可掉脑袋,也不能泄露机密!至于书信的内容,自己则一无所知。
  左徒的案子,事关重大,守将不敢决断,火速派员将宋玉押回郢都,自然也带上那封密信。审理案件本由司寇、士师等司法官员负责,宋玉却被径直送交上官大夫靳尚审理,内中蹊跷,不言而喻。
  靳尚秘密审讯宋玉,到场的还有南后郑袖和几位视屈原为寇仇的旧贵族。有屈原的亲笔信在,铁证如山,所谓审讯,不过是做故事,走过场罢了。宋玉勿需施刑,供认如初,决不反悔。一场重臣叛国案,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审定了。
  靳尚一伙实在是利令智昏,他们也不想想,这非司法机构的审讯,岂能作为判罪的依据!当然,他们可借机制造舆论,发泄私愤,妄图将屈原搞臭。
  虽愚顽,但他们心里清楚,欲治当朝一品之罪,司寇与士师亦无这个权力,必须由国君金口裁处,因而匆匆审理之后,靳尚便将密信、口供和宋玉一并交与怀王,听候发落。
  这个时候的怀王,是位清醒的君主,他有明辨善恶是非的头脑,但无闻风是雨的火暴,听了靳尚的参奏,读了所谓屈原写给齐宣王的密信,阅了审讯宋玉的卷宗,先是脸上浮现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阴沉,继而沉稳如山,不动任何声色,仿佛是在以他的形象和表情宣告:这纯系是诬陷,屈爱卿怎么会里通齐国,做出了危害荆楚利益的事呢?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这是射向变法改革的一支毒箭……基于这一认识,怀王对靳尚一伙所制造的这起骇人听闻的左徒叛国案表现得十分冷漠,兰台宫内的气氛似乎在凝滞,在压缩,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宋玉早已被带走,靳尚屏息凝气,垂手立于一边。他的年岁并不算高,去秋刚满五十,但因用尽了心机,发便脱得厉害,稀疏而斑白,难成束,别不住簪,只好以冠掩其丑。亮晶晶的前额上渗着涔涔冷汗,身体似在瑟索颤抖。他想听到的,没有听到;他想看到的,没有看到;他想得到的,更未得到,此刻正处尴尬境地,躲不能躲,藏无处藏,怀王随时都会雷霆震怒,那他可就要大祸临头了!……然而,怀王是个重义气,念旧情的人,虽对靳尚之举不满,乃至义愤填膺,但当年靳尚舔腚吸毒的恩情,他却永不忘怀,因而每每原谅了他的过失。半天之后,靳尚仿佛张口欲言,但终因结舌而止。虽说从表面上看,怀王安之若素,但他毕竟颇有些心烦意乱,此刻不想再听靳尚的唠叨与聒噪,挥手说道:“爱卿不必多言,寡人自会明断。”
  天才的靳尚奉南后郑袖之命导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丑剧,结果非但没有达到目的,还讨了个没趣,岂不窝囊!他虽唯唯诺诺地离去了,但却腹中窝着一肚子气,胸中燃烧着一团火,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酝酿新的阴谋。
  一泓清泉,投进一块石子,总要激起层层波纹,片片涟漪。虽说怀王笃信屈原绝不会叛国通齐,干出危害楚国利益的事,但却一连数日,如鲠在喉,怏怏不快。他亲自提审宋玉,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名为“提审”,实际上是拉呱谈天。宋玉是他派到左徒身边的,对宋玉可谓了如指掌。此人聪明睿智,有超人的才华,尤以诗赋见长。派他到屈原身边去的目的有三:一、帮助屈原料理内政外交上的诸多事务,更以文牍为主;二、向屈左徒学习诗赋,师生切磋,迅速发展荆楚的文学事业;三、做子兰的伴读,有这样的好同学,自然长进会更快些。但他胆小怕事,无主见,怯于负责。怀王疑心,是那些反对变法改革的权势们威逼利诱他这样做。然而,无论怀王怎样耐心地诱导启发,宋玉却一口咬定,信是屈原亲笔所书,再三叮嘱要绝对保守机密。宋玉的口供与态度,迫使怀王不得不往深层里想。常言道:“画猫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世上万物,最复杂的莫过于人。翻开历史,看看现实,口蜜腹剑,两面三刀者多矣,谁敢保证屈原就不是这样的人呢?再说,人是会变的,屈原多次出使齐国,齐之君臣看中其才能,重金收买,亦未可知。不过,这只是猜想和推测,不能作为依据。是怀王力排众议,将屈原由鄂渚丞一擢而为左徒,此乃古之未有,世所罕见。官为左徒之后,屈原未辜负怀王的希望,特别是在变法改革的过程中,他披荆斩棘,顶风冒雨,斗权贵,戮迂顽,为了荆楚之富强,为了统一天下,早已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对这样有功重臣的处置,不能贸然行事,必须审慎以行。怀王想,屈原既有叛迹,决不会就此止步,以后必有新的表现,注意观察,暗地里派人监视就是了,或者设法试探考验一番,以辨真伪。
  这件事怀王处理的很得体,很从容,不失为一个大国之君的胸怀与沉稳。虽然如此,他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因为屈原对楚国和对他本人,实在是太重要了,正所谓“举足轻重”,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有屈原则楚必强,无屈原则楚必衰。他担心、害怕宋玉所供,会是事实,希望这是反对变法改革、反对屈原的旧贵族们玩的把戏,演出的一场恶作剧。这一夜,怀王独自一人宿于兰台之宫,因思虑过度,鼓交三更尚无睡意。宫内甚是闷热,大约只是要降雨了。既然躲在床榻上辗转受罪,不如到宫院的花间幽径去散散步,吹吹风,以排解胸中之郁闷。
  庭院内果然较室内凉爽得多,一轮明月高挂中天,月光如水,月色中的花草树木仿佛全都罩上了一层轻柔的淡黄色薄纱,朦胧迷离,若隐若现,较白昼更富诗意情趣。怀王孑然一身,徜徉于花间月下,彳亍而前,不觉寂寞,倒觉清静。许多花卉,夜间方显其能,得了玉露的滋润,慷慨地抛撒着沁人心脾的异香,然而怀王此刻无心赏花,因为他正疑虑重重。他披着斗篷,倒剪双手,漫无目的地踱着方步,竟来到了御花园,攀上了荆舒山。有道是居高临下,登高远望,然而梆更之声告诉人们,此刻已是丑时过后,喧闹的郢都,庞大的楚宫,正酣睡中,环顾四周,昏沉沉,迷蒙蒙,只有橘园的一扇窗内还灯光闪烁,这灯光虽昏黄、微弱,但却显得特别明亮,特别耀眼,照得很远很远。怀王知道,这间亮灯的斗室,正是屈原的书房,此刻他正伏案疾书,草拟《宪令》,这微弱闪烁的灯光照亮了怀王的心,偌大的郢都有多少男男女女,可是有谁此刻还在工作,还在为国为民操劳呢?只有屈爱卿一人!这样的忠贞之臣,怎么会叛国通齐呢?这纯系是恶毒的陷害!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很为一度的动摇、怀疑而内疚和自责。这闪烁的灯光虽微弱,但却照亮了以往的道路,循着这条走过来的道路往回看,处处是记录屈原光辉业绩的丰碑——经营一年,鄂渚大治;彻夜之谈,讲荆楚历史,谈下天时势,论安邦定国之道,展望统一天下之美景;为惩治腐败而艰难跋涉,足迹遍及荆楚的山山水水;为变法改革,冒风险,历坎坷,置生死于不顾;六国合纵,郢都会盟,共推怀王为盟长,多么荣耀,何等显赫;怀王统帅六国之师,西征伐秦,这是华夏史上前所未有的壮举;青年丧偶,因忙于国事而顾不得续弦,至今孤凄一人生活;为制《宪令》,他跑过多少国家,翻过多少典籍,熬过多少不眠之夜……这丰碑牢牢地耸立于怀王的心灵之上,令其笃信不二,勿用置疑!
  待怀王返回兰台之宫,天光已经大亮,橘红色的曙光透过窗纱射进宫内,满堂生辉。怀王虽一夜不曾合眼,但因心情愉快而倍感精力充沛,他亲自拉开窗帘,让灿烂的朝辉尽情地倾泻而进,宫内的每一珠宝、每一器具都在闪耀,都在放光。朝阳照在那封“秘信”上,仿佛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在欢快地跳跃。怀王走上前去,抓起那封信,展开,再次打量,重新阅读,发现那信并非屈原的真迹,而是他人的摹仿伪造。原来如此!怀王很为自己的正确分析判断而庆幸,而喜悦。
  宋玉无罪开释,回到了橘园,回到了屈原和婵娟的身边。不错,宋玉是怀王派来的,但他更是南后的心腹,他来左徒府,像宫娥秋菊一样肩负着特殊的使命。昭碧霞的过早归天,跟宋玉不无关系;在郑袖跟屈原的那段情爱纠葛中,宋玉曾为南后立下过汗马功劳,博得了南后的赏识,因而日前才敢把如此重任交与他去完成。他是一名出色的演员,角色扮演得很成功。他表现得很坚强,虽说是假戏真做,几经审讯,吃了不少苦头,但却紧咬牙关,始终没有背叛和出卖主子。所以,这火暂且还包在纸里。
  人实在是个复杂的怪物,诸多天赋与品质,在一个人的身上难得和谐而完美的统一,诸如郑袖,虽美丽、聪明、有才气,但却过于自私;靳尚,虽丑陋不堪,品德恶劣,但却又有几分聪慧;宋玉,仪表堂堂,浑身透着灵气,但却是个出卖灵魂的败类,如此等等,呜呼,人啊!……
  雪里埋死尸,当太阳升起,积雪融化,死尸则必暴露;火毕竟是燃烧着的物质,纸里包火,又能包多久呢?为制《宪令》,橘园虽说早已与外界隔绝,但是,高墙能隔绝人与禽兽,却难隔绝消息,屈原派宋玉下书,里通齐国,早已在楚宫和郢都传得沸反盈天,终有一天也传到了橘园,传进了这里每一个人的耳朵。同是这一恶讯,闻后反应不一。屈原是从风浪中闯荡过来的人,变法改革每前进一步,都曾出现过恶风浊浪,目下的制《宪令》是变法的关键一环,遭人暗算也是情理中的事。宋玉归来后虽编造了许多谎言,但这谎言骗不了老成持重的屈原,从宋玉那口若悬河的谈吐,甜言蜜语的奉迎,令人讨厌的殷勤,神不守舍的失态,故作镇静的表演,屈原料定在这段不算短的时间里,他必有不光彩的举动,因而处处提防。长期以来,屈原爱宋玉的非凡才华,但却讨厌他的虚伪做人。眼下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对其进行切实的帮助教育,待忙过这一阵子再说吧。但是,屈原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宋玉竟卑劣下流到陷害老师的地步。
  婵娟与宋玉正处热恋之中,惊闻宋玉背叛老师,欲置老师于死地,令变法改革夭折,毁掉整个楚国,恨得咬牙切齿,不仅公开宣称跟宋玉决裂,还啐了他一脸唾沫,指着鼻子尖骂道:“你这个无耻的奴才!”……
  在橘园内,昭汉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所谓“可有可无”,指的是他的性格和品质,而不是工作。论工作,他比谁都能干,整日默不作声地伏案誊写抄录,像一头躬身拉犁的黄牛,不奸不猾,不惊不躁,一味地只是用力,前进。他像羊羔一样温顺服帖,似牛犊一般憨厚忠诚。他从不争胜斗强,也不计较得失,仿佛支配这一切的那根神经正处麻木之中。他办事特别认真仔细,一丝不苟,凡屈原交给他的工作,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和纰漏,因而很得屈原的钟爱与信赖,凡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做,凡机密的文件都命他誊写,这就引起了宋玉的嫉恨与不满。对身边的这两位青年,像义父屈原一样,婵娟也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她原本是炽烈地爱着昭汉,屈原也支持女儿的这桩婚事。但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终究经不住一个善于施权弄术的刁顽之徒的盅惑,一来二去,宋玉便将婵娟从昭汉身边拉进了自己的怀抱。对此,屈原甚为不满,但宋玉与昭汉都是自己的弟子,不便明显表态;再说,婚姻是儿女们自己的事情,婵娟虽一向对自己十分孝敬,但毕竟并非己出,作为义父,不便干预过多,更不能包办,只好顺其自然。这一下好了,是宋玉自己的行为擦亮了婵娟的眼睛,或者说是宋玉自己将婵娟推了出来,又推还了昭汉。
  休看屈原身边的人不多,但它既然是构成社会的一个细胞,便与林林总总的大千世界一样错综复杂,这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此刻的怀王,尚有一定的主见,在这个问题上,他那个“耳根子软”的老病没有复发,因而,一场轩然大波,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平息了。风波过后,宋玉显然无法再在左徒府呆下去,被靳尚调走,另有高就。为人奴才者,不会有好结果,故宋玉一生总不得志。从失败和耻辱中,宋玉吸取了教训,积极改恶从善,反省自新,顷襄王时做过大夫,曾与襄王同游高唐。他愿意效忠国君,然而不能达到目的,因为有坏人作祟,对于这种坏人,他不肯同流合污:“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偷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可见他后来是有一定操守的。宋玉虽与屈原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因为他有杰出的才华,在创作上得到了屈原的启发,是屈原的忠实继承者,《九辩》便是一个证据,它不仅在字句上接近屈原的《离骚》和《哀郢》,而在基本精神上也和屈原相距不远。
  这些都是后话。
  加害屈原的阴谋没有得逞,郑袖、靳尚一伙既不甘心失败,更未沉默。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虽严守机密,谁也不知道《宪令》的内容是什么,但屈原正在制《宪令》这件事,满朝文武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宪令》是国家的根本大法,在正式公布前,除了怀王,那内容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为治屈原一个“泄密罪”——这样的泄密,不仅要被杀头,而且要被灭族,靳尚与郑袖又策划了一场夺取《宪令》秘稿的阴谋活动。即使夺不到秘稿,哪怕扫视一下其中的只言片语,或探得某些口风,再经过刻意加工编造,也能置屈原于死地。他们先编造谎言,制造舆论,胡说什么为制《宪令》,屈原因劳成疾,正卧床不起,并宣传得满城风雨。
  起草《宪令》的工作已进入收尾阶段,孟秋一日,屈原正伏在几案上聚精会神地修改着最后几项条款,他周围堆满了简策与帛书,并不断地查阅着历史资料。书房靠南窗摆着一张琴桌,七弦琴旁有一盆盛开的秋兰,散发着阵阵幽香,显得古朴而典雅。突然,婵娟一步闯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说:
  “先生,上官大夫来了,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事。”
  屈原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别扭,他急忙将《宪令》草稿卷了起来,置于不显眼的书堆中。正当这时,靳尚来到了厅前。昭汉举手拦阻,不让他迈进门槛,但却好言解释,强调先生不与外界接触,这是圣上的旨意。靳尚哪里肯听,矬人声高,他高门大嗓地嗔怪道:“左徒为国日夜操劳,身染重恙,作为同朝为官的臣僚,特携重礼来探,岂有不见之理!……”
  屈原闻听,急忙来到当院,责怪昭汉待客无礼,把靳尚迎进书房,让座敬茶,拱手行礼说:“圣上另有差遣,近来我极少出门,朝中诸事,全赖上官大夫与令尹操劳,实在是于心有愧……”
  狡猾的靳尚深知屈原很难对付,他先干咳了几声,端起茶来呷了一口,舔舔薄嘴唇,一对小老鼠眼滴溜乱转,皮笑肉不笑地说:“屈左徒为国制订《宪令》,朝中之事我等理当多做些。”他陡然话锋一转道:“哎呀呀,几日不见,左徒竟瘦成这个样子!……”他变得十分关心而温情地说:“非是下官多嘴,左徒既然贵体有恙,就该好好将息调养,总这样舍身忘我,怎么得了!虽说左徒肩负圣上重托,但制《宪令》非一朝一夕之事,可从长计议。滔滔天下事,非有强健之体魄,难以应付,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无柴烧’,左徒何必性急呢。”
  倘不是屈原对靳尚有深刻的了解,清醒的认识,真会被这一阵迷魂汤给灌糊涂了。现在他看得很清楚,靳尚此举,纯系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他淡淡地一笑说:“上官大夫之关怀厚爱,在下感激由衷!然屈平躯体尚健,毫无疾恙,上官大夫不必多虑。”
  靳尚闻言,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看你面黄肌瘦,形容枯槁,还说无恙,难道靳某是三岁孩童不成!我带来一点滋补之物,屈左徒可慢慢受用,也是靳某为国为民的一点心意。”说着他将藤盒里的礼物拿了出来,置于几案之上,与简策帛书杂于一处,尽是些人参、鹿茸、灵芝之类的高档补品。靳尚自以为这样以来缩短了跟屈原之间的距离,甚至彼此已经亲密无间了,他站起身来,安闲地在室内踱步,漫不经心地翻翻这,看看那,两眼发出猫头鹰似的凶光,在室内扫视着,搜寻着。突然,这凶光聚于那卷得并不规整的《宪令》上,他几乎是扑上前去,攫于手中,得意得嬉皮笑脸地说:“此为何物?怕是左徒的新诗作吧?待下官先睹为快。”
  说时迟,那时快,屈原也几乎是窜将过去,抓住了靳尚的手腕,直言不讳地说:“此非屈平之诗作,乃《宪令》之草稿也。”
  “《宪令》草稿?”果不出靳尚之所料,他乐不可支,小老鼠眼眯成了两条线,“下官正要拜读领教呢。”
  屈原横眉冷对说:“你身为上官大夫,应该懂得楚之法令,《宪令》在公诸于众之前,乃国之特大机密,除非大王,谁也不得过目!”
  靳尚乜斜着老鼠眼,狡黠地龇牙一笑:“嘻嘻,装什么正经,《宪令》之条文,连平民百姓亦能倒背如流,这该不是左徒讲出去的吧?……”
  这个无赖,终于露出了泼皮的真面目。禽兽不可为伍,对这样的流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靳尚临来时,在南后面前说下了大话,倘探听不到《宪令》的一点内容,回去无法交代呀。为国,为民,为个人,屈原都必须拼死保住《宪令》。二人僵持着,互不相让,像两只斗仗的公鸡……
  靳尚也太不自量力了,他想趁屈原不提防时把《宪令》草稿夺到手。可是,本属侏儒之辈,又系酒色之徒,哪里会是屈原的敌手!就在靳尚用力夺稿之际,屈原攥着他的手腕往回一拽,然后就势往外一搡,靳尚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屈原气得眉梢倒竖,他右手紧攥着《宪令》,左手指着靳尚质问:“上官大夫,尔将何为!……”
  靳尚老奸巨滑,夺稿不成,反哈哈大笑道:“开个小小玩笑,左徒何必如此认真!左徒真乃楚之忠贞不二之臣,令下官敬佩得五体投地矣!”说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酸溜溜地走了。
  屈原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发抖,以手指着勒尚的背影说:“真乃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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