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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出山进京 上殿面君


  乐平里东南深山狭谷之中,有一天然洞穴,当地百姓,尽人皆知。在防秦军侵略的备战活动中,平寇队控制了这条山谷,将天然洞穴进行了改造。洞中有穴,穴中有窍,内中地势十分复杂。乐平里逃难的乡亲进入洞穴,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带隐藏;秦军进入洞穴,迷失方向,四处乱闯,待悬门一落,洞中暗无天日,空气渐渐稀薄,时间一长,便全部憋闷而死,这洞穴成了他们的集体葬身之所。半月之后,平寇队打开悬门,将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拖出洞穴,抛于山谷,成了野兽果腹之美餐。
  乐平里东北山谷中那些穿红着绿,花枝招展的青年妇女,是由以幺姑为首的敢死队的姑娘们装扮而成,她们将秦兵引于山谷的绝境。这里的天池山顶上有一黑龙潭,潭深不可测,潭水终年墨绿,阴森可怖。相传当年大禹治水至此,将茫茫大地之水皆聚于此,以减小水患。屈平率领其平寇队,利用这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消灭敌人。
  秦军来到乐平里,并不进村,而是兵分两路,一路东南,一路东北,这完全是根据张维利提供的情报行事。
  张维义是平寇队的中坚分子,骨干力量。屈平指挥平寇队将其拉上屋梁,打得皮开肉绽,这行的是“苦肉计”,以骗取张维利的信任。假情报由张维义传给张维利,再由张维利传给秦军情报机关,秦军深信不疑,于是平寇队牵着秦军的鼻子转,秦军乖乖地听从平寇队的指挥调遣,近万名官兵的大举进攻,一心欲彻底消灭楚之西北边陲这支抗秦武装,结果却适得其反,落了个全军覆灭的可耻下场。从此以后数年,归州一带不再有秦军骚扰,百姓暂得安生,过上了和平宁静的生活。
  按照华夏民族的风习,对尊长不得直呼其名,必须雅称其“字”。自屈平擂鼓歼敌之后,不仅乐平里,连归州一带的寿星与显贵,亦张口闭口必称“屈原”,“屈平”这个称呼渐渐在人们口头上消失。
  数年来,对秦兵的骚扰,楚之地方官吏及国君,均无可奈何。而今,年轻的屈原,组织指挥乐平里的平寇队给以毁灭性的还击,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这实在是楚之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惊动了朝野上下,国家内外,楚怀王颁下征召文书,召屈原进京,欲委以重任,封以要职。
  楚自悼王驾崩,吴起变法失败以后,政治一天比一天腐败,国势一天比一天衰弱,人民生活一天比一天痛苦。从小就忧国忧民的屈原,决心把重整朝纲、振兴楚国的重任担当起来。在赴京前的一段时间里,屈原经常深入民间,了解百姓的疾苦,与乡亲们共商救国救民之大计。他有的放矢地阅读了有关历史典籍,研究商鞅、李悝、吴起等人变法的经验教训,提出自己主张改革的具体意见。每天他都伏案工作到深夜,或阅读,或抄录,眼看花了,手写疼了,竹简写了一堆又一堆。
  赴郢都的前一天晚上,乡亲们来到屈原家里跟他告别,有的送给他一些路上吃的东西,有的帮助他整理书简,收拾行装,张维义说:“进京为官,需向君王进贡礼品,不知原侄将向怀王进贡何等珍宝珠玉?”
  屈原先是憨厚地一笑,继而风趣地指着身边的一大堆竹简说:“我屈氏乃败落之族,平侄我系一介寒士,哪有什么珍宝珠玉进贡,只有这一堆竹简而已……”
  大家被弄得莫名其妙,竹简也可作为贡物?屈原忙解释说:“屈平不才,想了一些救国之策,书于竹简之上,作为大礼,进献怀王,此乃愚之赤胆忠心也!……”
  众人听了,齐声赞好。有人说,我们楚国越来越不像样子,对外老打败仗,内部又贪污腐败,你到了朝廷,一定要好好规劝怀王。
  为儿子出仕,伯庸从郢都赶了回来,他首先给儿子讲述了屈氏的光辉历史,说道:“我屈氏乃楚之宗臣。我祖屈瑕,官为莫敖,此后的屈重、屈完、屈御寇、屈朱、屈荡、屈到、屈建、屈生、屈巫、屈孤庸、屈申、屈罢、屈春、屈庐、屈子阎、屈子荡、屈弗忌等先人,都曾功勋卓著,显赫非常,其中屈重、屈到、屈建、屈荡、屈生,都像祖宗一样官为莫敖。
  “周惠王二十一年,齐桓公统率众诸侯伐楚,屈完奉楚成王之命于召陵(今河南郾城县东南)与齐讲和。齐桓公约屈完同乘兵车检阅诸侯之军,威胁曰:‘以如此强大之军出击,孰能抵御?以如此强大之旅攻城,何城不破!’屈完微笑道:‘大王倘以德义结联诸侯,诸侯则莫敢不从者;倘以武力相威胁,楚则以方城(山名)为城,以汉水为池,汝卒虽众,有何惧哉!……’此言有理有节,不卑不亢,令齐桓公不战而还。”
  讲完了族史,伯庸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孩子,此番进京,到朝堂之上,无论官大官小,都要为国尽心,为民尽力,切莫辜负了乡亲们的厚望啊!……”
  与屈原同庚,小屈原三个月的昭春接着说:“是呀,原哥,乡亲们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只管大胆地给怀王讲,他若是不听,你就干脆回来,我们还一起种田平寇。”
  屈原频频颔首,一一答应。昭春把行李书简分成两捆,用棕绳捆好,又拿起竹扁担挑着试了试,说道:“啊呀,好沉哪,还是我送送你吧。”
  屈原执拗地说:“不用,我挑得动,只要挑至香溪码头,就可以乘船前往了。”
  屈原奉旨进京为官,郢都方面有义务前来迎接,归州方面有责任前往护送,乐平里的每一个乡亲都情愿偕行,但屈原拒绝所有人的诚心相助,硬是像以往采风访疾那样独来独往。
  公元前320年仲春一日,屈原于村头告别了父母与乡亲,独自一人挑着书简出发了。他走下香炉坪,绕过摆鼓台,穿过响鼓溪上的石板桥,循着凤凰溪奔向七里峡。时值阳春三月,山欢水笑,草木青葱,鸟在枝头唱和,兽于林间嬉戏,狐兔追逐于草丛,路边的山花争奇斗艳,迎来送往,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屈原的心比天晴,情比春深,胸比谷豁,志比山高,步比风轻,像一只翱翔苍穹的雄鹰,似一头撒欢密林的花鹿,犹一匹奔驰草原的马驹,若一尾游于深潭的鲤鱼。他赶路心切,解开了衣扣,敞开了胸怀,加快了脚步,正行之际,前边出现了一条横截道路的水沟,他必须抬高脚步跨过去。然而当他用力一跨,不慎脚下一滑,担子猛然晃荡一下,“咔嚓”一声,两根挑绳都晃断了,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这里是一处漫漫长塅,前不够村,后不着店,到哪里去找绳子来捆呢?屈原望望四周,又看看地下的竹简,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正当屈原一筹莫展之际,一位正在耕田的农夫吆住了牛,停住了犁,昂首问道:“先生,怎么了?”
  屈原答道:“赶路赶得急,担子上的绳子闪断了。”
  那农夫手提牛鞭,爬过田埂,向屈原走来。农夫尚未走近屈原身边,惊喜地叫了起来:“啊呀呀,这不是屈原先生嘛!……”
  屈原张目凝视眼前这位农夫,他六十上下岁年纪,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满脸核桃壳似的布满了皱纹,很是眼熟,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老人见屈原目光呆滞,指指田里那头大黄牯:“屈先生忘了,这条牛还是先生送给我的呢。”
  屈原更加莫名其妙了,自己家里虽说有几头耕田的水牛,但却不曾送过任何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老人见屈原怎么也想不起往事,心中更加敬佩,有恩于人,不仅不图报,且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这是怎样的仁人君子啊!老人这样想着,不禁眼圈红润,半天才指着屈原的腰间问:“先生,您那佩玉呢?”
  经老人一问,屈原恍然大悟,他急忙撂下手中的扁担,上前抓住老人的两手说:“哦,您是宋二爹!……”
  原来,早在去年的这个季节,屈原在民间调查,一天他路过这丘田,见一对老夫妻正在耕田。老汉在后边扶犁,妻子在犁前背拉,她弯着腰,喘着气,艰难地一步步往前挪,肩上的绳子深深地嵌在皮肉里。屈原见状十分不忍,忙上前打听,才知道老人的儿子投军死于阵前,家中的耕牛病死了,无钱再买,只好让年迈的妻子当牛做马,艰难地春耕。听了老人的诉说,屈原毫不犹豫地解下腰间的一块佩玉,双手捧着递与老人,让他回家卖钱买牛。老人自然不肯收受,屈原却执意相赠,一片赤诚。彼此推让再三,老人才勉强收下,热泪盈眶地跪地谢恩。屈原忙躬身将老人扶起,劝慰一番。有道是“两座山不见面,两个人常相见”,一年后屈原出山进京,二人真的又见面了。
  宋二爹问道:“屈先生这样急急忙忙,挑这么多书简往哪里去?”
  屈原将怀王召他入朝的事说了一遍,指着散在地上的竹简道:“挑得太重了,半路上断了绳子。”
  宋二爹听了屈原的介绍,先是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夸屈原有出息,说他早就看出了屈原满脸福相,不是一般的青年后生,将来必做大官,然后仔细打量散在地上的书简,说道:“屈先生不必着急,我有办法。”
  屈原不解地说:“这荒郊野外,有何办法?”
  宋二爹朝田里一指说:“有牛绹绳嘛!”说着跳下田埂,跑到犁边,解下牛绹绳,返回来便为屈原捆行李和竹简。
  绹绳又叫撇绳,它是犁地时专用的绳具,长可数丈,两端系于骡马驴的嚼子或牛鼻栓上,双股平行后拖,系于犁杖的后把上,这样扶犁者便可通过这绹绳控制牲畜前进的方向,使其不致偏离。
  屈原拉住宋二爹的手制止说:“这使不得,用了你的绹绳,再怎么犁田呀!”
  宋二爹喜形于色地说:“屈先生进京上任,掌管国家大事,比我犁地重要。再说我家还有备用的绹绳,回家拿来就是,牛也借机喘喘气。”
  就这样,宋二爹不容分说地为屈原捆好了竹简和行李,打发他继续赶路。
  然而,归州一带却因此演义出了一则“灵牛献绹”的故事。
  却说宋二爹与屈原站在田埂上,一个要去解绹绳,一个坚决不让解;一个说赶路要紧,一个说犁田重要。二人正在争执不下,忽听得“哞!哞——!”两声牛叫,田里的大黄牯甩掉牛轭,朝这边跑来,一直跑到田埂边,仰起脖子,铜铃般的大眼睛直直地瞪着屈原。
  宋二爹牵住牛绹,高兴地说:“屈先生,你看,这畜生多通人性,它自己献绹来了,你快快收下吧!”说着转过身去,抚摸着黄牯的头说:“黄牯呀,屈先生要进京去给我们穷人办事,他捆书简的绳子断了,取下你的绹来,好不好?你若是答应,就连叫三声。”
  宋二爹的话音刚落,黄牯就“哞,哞,哞”轻轻地叫了三声,一声不多,一声不少。宋二爹说:“你听,黄牯答应了,你还推辟什么呢?”
  屈原还是不肯接受,这时,黄牯比宋二爹还急,它低下头,左一甩,右一摆,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三摇两晃,摇掉了鼻栓,把绹绳甩到了田埂上。它衔起绹绳,送到屈原手边。屈原接过牛绹,心里又惊又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见黄牯又仰起头,“哞——”的一声长叫,塅里的牛衔着绹绳跑来了,栏里的牛也衔着缰绳跑来了……乐平里九十九头牛,衔着九十九条绳索,一齐送到屈原跟前。屈原激动得热泪盈眶,自言自语地说:“这怎么好呢,这怎么好呢?牛无缰不能牵,牛无绹难耕田,这便如何是好呢?”
  宋二爹说:“屈先生,你尽管放心,乐平里的牛把缰与绹献给了您,往后不用缰与绹,它们也一样会听使唤的。”他对九十九头牛大声说:“你们将缰与绹献给了屈先生,往后拉车、耕田、推磨,要像有缰绹一样听使唤!”九十九头牛一齐“哞”地叫了一声。宋二爹就用这些灵牛献的缰与绹,帮屈原把书简、行李捆绑得扎扎实实,送屈原上路。
  从此以后,乐平里的牛,耕田、耙田,真的不再用绹绳了,它们不用绹绳比用绹绳还听话。不仅乐平里土生土长的牛是这样,就是从外地买进来的牛,只要过了三天,也就不再需要绹绳了。
  人们还传说,屈原死后,他借去的绹绳又飞回了乐平里,但因这里的牛耕耙不再用绹绳,这些绹绳便落到了山崖上,落到深谷里,落到小溪旁,变成千千万万条葛藤,所以乐平里的葛藤像牛绹一样结实,有韧性,樵夫系上它,可以在悬崖上砍柴;药夫系上它,可以在峭壁上采药;船夫把它拧成绳索背纤;姑娘把它编成背篓、箩筐,采桑摘橘。在屈原的家乡,这灵牛献绹的故事和葛藤的传说,紧紧联系在一起。
  郢都十分繁华,熙来攘往的行人摩肩继踵,被称为“挤烂城”。郢都的规模很大,城墙周围三十余里,城墙四周开着八孔高大的城门,城门一般为两门墩,三门道。八孔高大的城门之中,有一孔名“棘门”,这是郢都的特色,为天下其他任何都城所不具。屈原来到棘门之前,伫立瞻仰,心潮激荡。他知道,楚都之所以要设棘门,是为不忘先人创业之艰难。西周时,楚人立国于山林之中,连城池也没有,只有由荆棘围绕的寨子,“荆”由此而得名,故世称“荆国”、“荆人”。
  “荆”和“棘”虽是两种不同的植物,但它们却总是杂生而竞长。楚之先人曾长期生息于荆棘丛生之地,被后人奉为楷模。后世有书记载道:“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荜露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由此屈原猜想,楚都设棘门,也许是为了禳灾。桃弧棘矢,即以桃木为弓,以棘枝为箭。在古人看来,棘是一种神物,将国都的一个城门命为棘门,似有借以禳灾避祸之意。荆也是一种神物,故重要的旗帜,多以荆为柄。诸夏也有这个风俗。
  棘门之外还有“茅门”,因其以灵茅苫顶而得名。茅门之内是祭祀先祖之灵和社稷之神的场所,它是圣地,因此不得驱车过其门。屈原来到门前,弹衣正冠,十分虔诚地行三拜九叩之大礼,招来观者若堵。行礼间,屈原面前浮现出了庄王执法如山的一幕。
  前一章讲过,楚庄王很注重法治,他制订了许多法令制度,任何人都必须遵照执行,不得违犯。其中《茅门之法》规定:“群臣大夫诸公子入朝,马蹄践霤①者,廷理斩其輈②,戮其御。”有一次,太子入朝,马蹄践霤,廷理依法行事,砍断了太子的车辕,杀掉了为太子赶车的御者。太子大怒,哭哭啼啼地找到父王说:“廷理目无尊长,猖狂已极,求父王为我戮廷理!”庄王严肃地说:“法者,所以敬宗庙,尊社稷,故能立法从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焉可诛?太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倘寡人徇私枉法,满朝文武必议论纷纷,法则失其威严。民不守法,天下必乱,乱极国亡,朕无社稷江山传太子矣!……”太子听了父王的这番话,不再要求惩办廷理了。茅门之茅应是灵茅,又称苞茅,为祭祀所必需,是楚地的特产,楚君有向周室贡纳苞茅的义务。缩酒祭神离不开灵茅,望祀也非用灵茅不可,“男巫掌望祀,望衍授号,旁招以茅……。”进了茅门向里,还有相当远的距离才能到达楚宫正殿,宽阔的石板甬道两边,是朱红色的高大墙壁,墙壁中央,镶嵌着数以百计的白色浮雕,形成了长长的历史画廊。这些浮雕画倒也忠于历史,既颂扬了历代君王的光辉业绩,也再现了某些国君的昏庸无能。那一幅幅小腰秀颈的人物雕像,令屈原重温了楚灵王那荒淫耻辱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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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霤liù:同“溜”,屋顶上流下来的雨水,檐霤,此指宫门屋檐处。
  ②輈zhōu:车辕。


  楚庄王逝世后,相继在位的是楚共王和楚康王。公元前545年,当政十五年的楚康王一病不起,他的儿子郏敖继承了王位,任命其叔父公子围为令尹,主持军政大事。
  公子围是个野心家,他不甘令尹之职,阴谋篡权夺位。一天,他乘新王郏敖卧病在床,只身闯进宫闱,将郏敖的左右侍从赶走,自己用绳子将郏敖活活勒死。他转身跑出王宫,在宫门前,跟太子莫及其弟平夏相逢,趁其不防,抽出青铜佩剑将兄弟二人刺死。害死了新王父子三人后,公子围带着疯狂的喜悦直奔朝廷大殿,召集文武百官宣告:“大王暴病而亡,二子争位械斗致死。”满朝文武虽感消息突然,但慑于令尹淫威,为保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谁也不敢吭声,彼此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瑟索颤抖。公子围见群臣无敢反抗者,便直言不讳地说:“自即日起,寡人便为楚国之君!文武百官都需依令而行,有窃窃私语,妄加议论者,杀无赦!”这个通过阴谋手段爬上宝座的新君就是楚灵王。
  楚灵王是个不务政事,只知游山玩水、贪图享乐的昏君,他上台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劳民伤财地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在皇宫内住腻了,就游荡于水乡泽国,逍遥于高山峻岭,观看波光水色,欣赏林荫山影。长江的怒涛,淮河的激浪,洞庭的浩瀚,鄱阳的壮丽,巫山之险,荆山之秀,令其目不暇给,流连忘返。在这游览的过程中,他于长江之滨发现了一处风景特别秀丽的地方,欲长期在这里过那醉生梦死的生活,便驱使数以万计的百姓为其修建了以豪华巍峨著称的章华台。这章华台高十丈,宽十五丈,周围是人工湖,湖岸绿树成荫。绿荫映于湖水,千姿百态;湖水清澈照人,碧波荡漾。附近的每个角落,湖滨与路旁,到处栽种着奇花异卉,在微风中倾吐着醉人的芬芳。
  灵王为了炫耀他的荣华富贵,经常邀请各国诸侯或文武百官来此饮酒作乐,饮至兴致勃勃时,便自我赞誉一番,说什么这座章华台前所未有,举世无双,登上此台能高瞻远瞩,了解民情。客人们自然也断不了随声附和地夸奖赞美。不仅如此,为了取乐开心,竟异想天开地提倡细腰。他下令宫中男女都要设法将腰勒细,细腰的宫女才能博得欢心与宠爱,粗腰的便赶去做粗活。宫女们为了使腰变细,每天只吃一点点饭食,饥饿难忍,还要强作欢颜,为灵王唱歌跳舞。灵王不仅喜欢细腰的宫女,也喜欢细腰的大臣。文武大臣为了讨好灵王,也都用带子将腰勒细才去上朝。
  大凡腰是细的,颈通常也是细的,由此,小腰秀颈便成为楚女之美的重要特色了。对此,先秦诸子及后世文人均有所记载:“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韩非子·二柄》)“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肱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危。”(《墨子·兼爱中》)“昔者荆灵王好小腰,当灵王之身,荆国之士饭不逾乎一,固据而后兴,扶垣而后行。”(《墨子·兼爱下》)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杜牧)……
  进了楚宫,触目皆红,宫墙是红的,殿堂楼阁的瓦脊是红的,飞檐栉椽是红的,栋梁檩柱是红的,楚王以下的文武百官所着之上衣下裳,其色皆红,连陈列的漆器,也是以黑衬红,绝无例外,旌旗战具,色色朱红……
  屈原深知,楚色尚赤,与他们的神话传说有关。他们自信自己的祖先是祝融,而祝融是火神。后世有书记载:“祝融,南方炎帝之佐也。”炎帝和祝融都是火神,一先一后而已。炎帝号神农氏,别号烈山氏。“炎帝……始教天下种谷,故人号神农氏。又曰,本起烈山,或称烈山氏。”南方多山林沼泽,古代流行火耕水耨。火在古代南方民族的生产与生活中,起着莫大的作用。当上古之世,南方楚族先民,因此而信奉炎帝。所谓炎帝,应是人们把自己的远祖作燧生火的伟大发明神化的产物。所谓神农氏,即教会人们种谷的神。所谓烈山氏,即教会人们烧山焚林的神。火是红的,所以炎帝又称赤帝。对赤帝的崇拜,即对火的崇拜。以红色为贵,即以赤帝为尊。
  在楚宫的诸多彩画中,幅幅都有大而圆的火红太阳。太阳,在蒙昧时期的人类的心目中,是一个既神圣又神秘的火球。对火的崇拜,往往与对太阳的崇拜骈生而并行,由此,太阳就被视为炎帝的化身了。后世的文献记录着这个萌生于太古的观念:“炎帝者,太阳也。”
  楚宫的每一处建筑,几乎都有凤凰的浮雕,每一堵墙壁,几乎都有凤凰的彩绘,怀王宝座的背后,偌大的粉墙上,绘着一只引颈振翅的火红凤凰。有人说,凤凰就是祝融的化身,又是日中踆鸟的变种。“楚之祖先为祝融,……本为日神,即‘日中之踆鸟’。”“祝融者……其精为鸟,离为鸾。”鸾也是凤凰。最早的凤凰是红色的,故又称朱鸟或朱雀。
  有别于中原诸国,楚之茅门向东,宫内整个建筑多坐西面东。即是说,楚人以东向为尊,这自然又与日出东方有关。楚人称日神为“东君”,日之行程,昼则东来,夜则东去。对崇日的楚人来说,东向面日而坐,自然便是尊位。
  屈原虽系布衣,且年齿尚轻,但因他率众平寇功大,楚怀王破例在明堂接见了他。
  这是一座雄伟高大的建筑,在庞大的建筑群中,如鹤立鸡群。立于阶下,举目仰观,正面四大朱漆圆柱并列,中有明堂内室,左右有房,房前各有阶,右为宾阶,左为阼阶。屈原在内侍导引下,沿右阶拾级而上,步入明堂内室。室后墙壁上尽是彩绘,新颖别致,古朴典雅。左右房与室之间以及前侧两面,均垂帘幕,可以透视——房之后壁正中是门,门上金兽衔环,门及壁上也是彩绘,柱色深红,帘幕米黄,右翼系总章内宝之右房,左翼为青阳内室之左房,均有阶,有柱,有帘,有壁画,只是右帘洁白,左帘藏青。正中是高大的王位,宝座面以虎皮,其前以虎皮铺地,其后是一只昂首展翅的火红凤凰。王位以下左右两侧各置一位,面以豹皮,其前亦以豹皮铺地。环室所陈,珠玉珍宝,古玩字画,钟磬琴瑟……
  怀王安坐于王位之上,他身材不高,体态微胖,面目慈祥,身着火红色宽大袖袍,头上鲜冠高耸,玉旒晶莹,颇具几分尊严。然而,细细端详,从那眉宇,从那目光,从那神情,屈原料定,这是位缺精明少主见的君主,这样的君主,究竟能有多大作为?屈原满腔升腾的烈焰,似乎落上了一层晨露。
  怀王的右侧是令尹司马子椒,这是个干巴老头,满脸深皱,一把花白胡须,坐在那里昏昏欲睡,见了屈原,干核桃似的脸上并无多少反应,看不出是欢迎,还是反对。仔细瞧瞧,他的右眼角还堆有眼屎,苘麻似的胡须上,残存着许多饭渣。不难结论,这纯属老朽昏庸之辈,一个在其位而不谋其政的古董,占着茅坑不屙屎的废物。
  怀王左侧是上官大夫靳尚,这是一位瘦削的中年,颇有些短小精悍的样子。他鹰鼻鹞眼,两颊凹陷,行动敏捷。那高耸而带钩的鹰嘴鼻子,标志着他的凶残,随时都在攫取食物,危害同类,靠他人的血肉来养肥自己。那双鹞眼圆而有神,滴溜溜乱转,闪着贪婪与狡黠的凶光。那凹陷的两颊之中,盛满了文韬武略和阴谋诡计,令人敬畏,不得不随时提防。
  不用说,这是楚国命运的主宰,子椒与靳尚,系国之栋梁,怀王的左膀右臂。看了这场面,见了这形象,屈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本欲上殿面君,纵论天下时势,阐述改革方案,敬献治国图强之良策。然而仿佛进食,见了眼前这荤腥败肴,苍蝇嗡嗡飞转,便连半点胃口也没有了。特别是那鹞眼靳尚,颇似置于身边的一颗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因而满腹经纶涌到舌边,又都咽了回去。只作应酬之举,寒暄之辞,恭维之态。
  屈原表示,三日后将再次面圣,与怀王一人作彻夜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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