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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战斗的方式


胜者无所获

  海明威回到凯岛时,他的大儿子波比已在家里。波比现在已经九岁了,长得又高又结实,讲一口又流利又地道的法国话。过了圣诞节,他就要做伊凡西普曼的学生,接受教育。学习之余,他可以在这个天然的热带的儿童乐园——凯岛,尽情地玩。他家里养有四只浣熊,一只负鼠,几条金鱼和三只孔雀。离家不到一里路就有游泳池和钓鱼的地方。在彼格特,普菲费太太发现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都得了百日咳时,立刻要她女儿波林回去照顾他们。现在家里只有波比和他父亲海明威两人,波比感到有些寂寞。自从那次他和他父亲一起坐火车,半路上他父亲接到电报说波比的祖父海明威医生病故,父亲于是决定让波比一人到哈瓦那去。自那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感到这么孤独。
  厄内斯特回到凯岛与家人共叙天伦之乐。但是从各方面来的,对他那《下午的死亡》一书的意见在某种程度上却大大降低了他的兴致和情趣。有个批评家尖锐地说:“那本书只是幼稚地堆砌一些词汇,令人可怕地无休止地降临灾难。”另一位评论家说,作者明白通畅的文笔中不时夹杂着隐晦艰涩字眼,因而大为逊色。同时,过多的男子气慨的描写使人读了感到索然无味。H·L·梅康一方面赞扬小说的内容阐述得充分,一方面摆出海明威执着地在书中刻划人物性格——其实是他自己——的桀骜不驯,而变得类似陈词滥调。《纽约人》杂志刊登了评论家罗伯特M·寇特的评论文章。他说,这本书读了使人不安。一个浪漫主义者,在生命垂危之际,不承认死亡的来临。有时候,不幸和灾难蜕变成为恼怒。已如胡克纳、科克图、阿尔道斯赫克莱和T·S·艾略特之对待嘲笑一样。厄内斯特对之进行了公开答复,并承认对赫克莱和T·S·艾略特的辩驳。他说科克图是个抛头露面的人物,很有“名气”。说他本人对胡克纳十分崇敬,祝他百事如意,但这并不等于说不能开胡克纳的玩笑。他说:“只要内容可笑,不管什么事,什么人都可作为取笑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
  十一月份,他带着波比开车到彼格特去,在那里同波林和他另外两个孩子一起度过感恩节。行车途中,他又一次饱览美国乡村的自然景色。他向来是酷爱自然的。波比坐在车座位上打盹,厄内斯特边开车边遐思起来。他设想,车子到了什么地方就可看到成群的鹌鹑在田里觅食,车子开过去时,它们如何受惊飞走。他不知不觉陶醉于这个想象之中。蓦地,在他脑海里闪现一种观念。秋天意味着打猎和死亡。恰好就在不久前,他得悉他的叔父韦劳毕海明威医生在中国山西省行医,不幸身亡。时间正好是他父亲逝世四周年的前一个月。现在他和他儿子同坐在一辆车里。他想得很多。逐渐地一个以父子关系为中心的故事正在他脑子形成。
  厄内斯特即将有一本书被拍成电影。巴拉蒙特影业公司将把他的《永别了,武器!》搬上银幕。领衔者海伦赫斯。其他主角盖里库伯和阿多尔夫·梅约。但厄内斯特并不为此感到高兴。特别当他看到剧本的喜剧式结尾——这和许多报纸上报导的差不多,和描述战争中的英雄主义以及拳坛上的冠军,不免感到闷闷不乐。他一到彼格特马上就写信给伯金斯,重新声明,他对报刊在全国范围内关于该书内容的宣传有意见。他写道:
  海明威先生是个作家,他郑重声明:在战争末期,他曾随军在意大利呆过一段时间。他之所以去意大利,是因为当时呆在法国,处境更加危险。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他在意大利的任务是开救护车抢运伤病员以及做其它零碎工作,从来没有过显赫的英雄行为。任何有识之士都知道,一个作家是不可能在拳击赛中打败一个中量级冠军的。当然,如果这个作家的名字刚好和拳王格恩坦尼的姓相吻合,那又另当别论。海明威先生感谢报界把他的事迹宣扬得那么动人,并把他的名字列入名人录,但他恳切地要求电影界的先生们切勿歪曲他个人的生活史。
  厄内斯特在彼格特被一些舆论弄得心烦意乱,为了摆脱这种处境,圣诞节前他和伯金斯到外面打野鸡。每年在这个时候,成群的野鸡来到阿堪萨斯州稻田里觅食。厄内斯特买了二千三万发小子弹准备大干一番。他还租了一条有舱的小木船,停泊在白河边上。由于一阵寒潮的到来,气温突然下降,猎物稀少,伯金斯的兴趣便转到欣赏自然风景上面。“我在寒冷中呆呆地站了好几个小时,这在我一生中还是第一次,”伯金斯后来写道,“大雪象白粉般不断地撒在陡峭的河岸上……我们站在岸边,静候着野鸡的到来。看着面前这条河使人想起反映南北战争的影片里河流。”这次出猎最使伯全斯难以忘怀的是,他听到河弯那边传来了一阵可怕的咔嚓咔嚓作响的爆裂声,接着河面上出现一只汽船。船顶有两个漏斗形烟囱正飘散出滚滚浓烟。对于海明威,这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事,但对于一个来自佛蒙特州的人来说,此情此景,仿佛置身于八、九十年前马克吐温时代的环境之中。
  厄内斯特回到彼格特后,为了找个比较安静,能进行写作的地方,海明威一家住进普菲费住家后面一个重新修理过的谷仓里。一天,外面正刮着大风,海明威全家正在吃早饭,突然,由于烟囱破裂火焰外延导致房顶起火。当地的自愿救火队迅速地赶到现场把火扑灭。可是他的许多书和一些稿件却被水弄坏了。一位年轻的木匠奥托布鲁斯和一位青年印刷工劳德佩恩,主动协助他修补和烤干书稿。埃日拉庞德闻讯后从雷巴罗写信给海明威。他在信中写道:“哈!哈!老兄这回真够呛。你干嘛住在谷仓里?火怎么又没把你的全部稿子烧掉呢!”
  庞德以前曾约厄内斯特给由福德马多克斯福特开办的“费斯特克里费特”刊物写稿。自从近日接到庞德的信以后,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个刊物主要是配合庞德将在一月份出版的《长诗三十首初稿》。福德在信中写道:“如果你能利用权威来压倒那些批评家的话,写长诗便是个妙法。”关于压制批评家的意见,厄内斯特在给对方的复信中是这样说的:
  在上个世纪末或本世纪出生的诗人可以真诚老实地说,他们从未受过埃日拉庞德的影响,也没有从他那里学到什么东西。这样的诗人值得怜悯,而不应加以指责。
  倒是出生在上述时期的散文小说作者,似乎不应该向詹姆斯佐斯学习,接受他的影响……庞德的伟作——如长诗三十首——将在文坛上永放光芒。
  当海明威全家即将离开波格特的时候,不巧波比得了流感卧床不起。海明威给波比量体温,热度达到一百零二度,波比知道后吓坏了。他六神无主,甚至在他父亲给他念霍华德波尔写的《海盗》一书的某一精采片断时,波比也显得心不在焉。后来,海明威同普菲费家里一位爱尔兰的年轻姊妹出去打鹌鹑。回来后,他看到波比的一举一动仍不正常。原来波比的同学曾告诉他,人的体温一旦超过四十四度生命就有危险。他心想,现在他的体温已超过那个量度一倍多,肯定自己马上就会死去。当海明威向波比解释,体温表有两种——一种叫华氏,另一种叫摄氏,波比的紧张情绪才明显地缓和下来。这件事,虽然隔了好几年没有想到它,后来被海明威编成一个故事。
  新年一过,海明威的三个孩子的健康情况都很好,于是波林便带着孩子们乘火车返回凯岛。厄内斯特自己开着福特牌越野车,先去罗诺克,再到弗基尼亚,把车子停放在车行里,然后乘火车前往纽约。汤姆沃尔弗当时正在那里。斯克里布纳杂志社特约的这两位大作家迄今未曾相见。这一次伯金斯特意安排,请他们共进午餐。专门拜访一位同业作家,在海明威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见面后,沃尔弗给他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的举止十分幼稚。他后来写信给伯金斯时说,他这样的天才人物就象儿童一样真实可靠。天才和儿童就其纯真的方面讲,恰似一对孪生兄弟。他认为,汤姆沃尔弗禀赋高,思想崇尚,学识渊博。他估计,伯金斯肯定指望汤姆沃尔弗今后写出更多的作品来。
  在逗留纽约短短的两个星期中,厄内斯特还遇到一件不快的事。原来他的三妹卡露在弗罗里达温特派克罗林学院读书时有个男同学约翰卡德纳爱上了她。作为一家之长,海明威决心在卡露就读于维也纳大学期间保护她不受外界干扰影响她的学习。因此,当卡德纳登门请求海明威同意卡露与他结婚的时候,海明威不但断然拒绝,还正颜厉色地威胁他说,要是他再敢纠缠想娶他妹妹为妻,他就要打断他的脖子。不幸的是,这种虚张声势吓唬人的作法,结果适得其反。那年轻人在盛怒之下,买了去欧洲的船票,然后东渡前往维也纳。
  在纽约期间,厄内斯特除了忙于同伯金斯和他的律师及代理人毛里斯史贝塞应酬业务外,他还抽出几天的时间同西德奈费兰克林交谈。由于海明威在《下午的死亡》一书的附记上歌颂了他,他现在简直变得目中无人了。海明威的反犹思想在其朋友西德奈·摩尔斯贝塞和书目提要编纂者科恩的影响下有了明显的改变。离开纽约的前一天,厄内斯特拜访了科恩。科恩征求他的意见,以快版形式出版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先生们,愿上帝赐给你们欢乐和幸福》。科恩对于一些评论家说了《下午的死亡》一书的坏话感到很恼怒,他自告奋勇要为海明威鸣不平。但海明威坚决表示,一切由他自己来对付。过了不久,他声称(但不是针对着科恩),他非常有兴趣办这种事,而且将奉陪到底,但他不希望那些友好支持他的人出面去做。
  同一天,在科恩办事的地方——书屋,厄内斯特第一次见到了一个从宾夕法尼亚来的荷兰青年阿诺尔德·金格里奇。此人热衷于藏书,曾在十二月份写信给厄内斯特,请他在一本《下午的死亡》的书上签名留念。厄内斯特提醒他不要被评论家的批评所吓倒。他听了说:“啊,不会的,人们对你印象很不错。”即便他的评价还不能说是很高很高,但他是把写评论和写书弄混淆了。金格里奇正在负责编辑一个商业杂志《外观艺术》,总部设在芝加哥。他把厄内斯特看作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并为他的会面交谈的时间太短促而惋惜。海明威告别了他,匆匆赶到火车站,坐上开往费基尼亚的火车。
  海明威从罗诺克开车到杰克逊威尔,波林已先在那里等他。见面后他们便一起返回凯威斯特岛。诗人伊凡西普曼已准备当波比的导师。伊凡和过去在巴黎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仍是那样的懒懒散散,漫不经心,饱一餐饿一餐,写出许多不成熟的抒情诗,用他那平板无味的新英格兰口音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跑马的事。虽然他在生活上不时碰到困难,但他总可以从海明威那里及时得到帮助。
  海明威回凯岛后,他的创作欲又旺盛起来了。斯克里布纳杂志已接受他的三篇新作,准备在春季刊载。这三篇故事是:《一个清洁、明亮的地方》、《向瑞士致敬》和《医生,请开给我一张处方吧!》最后那篇的名称,后来改为《赌徒奈恩和雷迪》。故事内容是根据作者在比林医院医治受伤的手臂时的见闻写的。《向瑞士致敬》是回忆一九二七年作者尚未同哈德莉离婚,访问瑞垣时的情景。这是一个分成三部分的幽默讽刺故事。故事里主要描述三个人——威尔先生、约翰逊先生和哈里先生。了解海明威的婚姻关系的人都会明白,故事中的三个人都是指作者本人。作者企图通过故事的描写来医治他同结发妻离婚所造成的心灵的创伤。《一个清洁、明亮的地方》是一个自传体的故事。它主要揭示作者的心灵世界——内心的空虚所引起的恶梦般的恐惧。厄内斯特把这三篇故事称之为“安全”故事。所谓“安全”是指象斯克里布纳这一类型的家庭杂志而言。斯克里布纳来了一位新的编辑阿尔费雷德戴希尔。此人厄内斯特从未批评过他。这一次他拒绝接受海明威的另一篇故事《世界之光》。它描写北密执安一个小市镇的火车站里一群妓女的故事。戴希尔认为——他的看法有一定道理,故事所描写的内容对该杂志的读者太过于裸露。但是厄内斯特说,戴希尔根本不知道,故事当中的潜在的爆炸性的东西究竟有多少已故人们所接受了呢?
  厄内斯特现在手上有三个短篇小说要写。他的干劲又来了。由此,他更加苛求那些少产的作家,批评他们太懒惰。而其中之一便是司各脱。司各脱的妻子日尔达写了一部小小说《华尔兹救了我》。厄内斯特读后觉得过于荒诞。至于司各脱,他认为只有两件事才能拯救他。要嘛日尔达死去,要嘛司各脱自己得了严重的胃病迫使他不能再喝酒。他为什么不能振作起来?为什么每次厄内斯特见到他,他总是醉醺醺的?他的《见鬼去的浪漫主义》和《廉价的爱尔兰式的失恋》现在它令人感到烦闷讨厌。另一方面,厄内斯特说,他有的是时间,他一工作起来,就精神抖擞,干劲倍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可以工作三百四十天。他认为这是一种乐趣。他常常意识到他正在过着两种类型的生活。一种是作家的生活。将来作家死了,他就得到了报酬和荣誉,而现在只能带着他现有的一切到阴司去;另一种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这种人现在已得到了一切他想得到的东西,但死后却万事休。名声与荣誉是一种奇怪的现象。一个人有时只要写上十行诗或一篇一百页篇幅的文章便可一举成名,而且流芳百世。但是,如果运气不好,你写得再多,也无济于事。名声与荣誉永远和你绝缘。一个活着的作家,评定他的一生的成绩主要是根据他作品的多寡。但是,他死后,则是根据他作品质量的优劣。他认为人大概是为了“受苦”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不过根据他个人的经验。只要你不杞人忧天,一切世事,你都会习以为常。
  海明威正计划着四月份再次到古巴去作一次钓鱼旅行。他不仅把这次旅行看作是一次良好的体育活动,而且是一次搜集编写一本关于古老而神秘的斯特里姆海湾一书的材料的极好机会。与此同时他正在写一个篇幅较长的短篇小说,以哈瓦那凯威斯特岛和海峡为背景。故事的主人公是遐迩闻名的亨利摩根海上大盗。这个形象的塑造是根据海明威对曾把船租给他的那个专搞酒类走私的渔商佐鲁赛尔。二月二十三日,海明威写信告诉伯金斯,这个故事他已经写了三章,可望把全书写完。
  机会悄悄地来到明威海身边,有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在引诱他。于是他在三月份动身到纽约去。电影公司制片主任路易斯迈尔斯顿急于要拍一部海明威西班牙之行的纪录片。根据计划,影片里要重现《下午的死亡》一书最后一章里的故事情节。迈尔斯顿希望这些有关的场景能在来年夏天到西班牙去作实地拍摄,并能请非专业演员在拍摄中扮演相关的人物。在这过程中,厄内斯特担任制片顾问和物色客串演员。在这次访问中他还特地抽出一天去拜访驯狮手克莱德毕蒂。海明威是在化妆室见到他的。见面时海明威送给他一本签有自己名字的《下午的死亡》,并观看了驯兽训练。克莱德毕蒂动作敏捷,手脚灵巧,步法繁而不乱,技艺精湛,和被驯的野兽关系密切。这一切深深地吸引着海明威。他后来说,毕蒂厨房里的椅子就象斗牛场里斗牛士手中的三角斗牛布那样神奇,法力无边。厄内斯特的计划是年底前到非洲大森林去打猎。因此,当他看到马戏团里的狮子在奔跑、蹲伏、蜷缩和腾跳时,觉得特别开心。
  然而乐极生悲。接踵而来的两件事深深地惹怒了海明威。圣帕特里克节①那天,约翰卡德纳从维也纳打电报告诉他,下一周他和海明威的妹妹卡露将在基茨布赫尔举行婚礼。他得消息后非常失望。后来提起这件事时,他十分厌恶地说:“这简直是在做牛肉生意。”他写信给波林的母亲,说那件事已经完蛋了。自那之后他再不提起新郎新娘的名字,也不谈及这桩使他失望的婚事。他遭受的第二个打击是来自格特鲁特斯坦恩。格特鲁特写了一个回忆录,公开立名为《爱丽斯B·托克拉斯自传》,即将在《大西洋》月报上连载。虽然这年夏天之前他写的有关海明威的部分还不会登出来,但海明威早已发觉,自从他离开巴黎后,她对他的态度已大不相同。在巴黎时,她和爱丽斯还主动地当他儿子波比的教母。格特鲁特最近说了一些令人不能容忍的话,使他十分恼怒。其中之一说,海明威实际上是她和谢乌安德森一手扶植培养起来的。现在她仍对自己所培养出来的结果,既感到自豪,也感到羞愧。另一个是:她说一九二四年海明威通过校对《美国的形成》一书学到了很多写作方法。最使他难以忍受的是,她说海明威是个卑鄙小人,象马克吐温书中所描写的十九世纪行驶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平板船上的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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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爱尔兰的守护圣徒纪念日。

  海明威忍气吞声。他告诉一些同他要好的朋友说,格特鲁特早就把他当作“草包朋友”加以鄙视了。她到了断经期后才突然狂热地谈论起性的问题来。其表现大致可分成三个方面。首先,她确信,凡是性格上不古怪的人一定不是好人。其次,凡是性格古怪的人一定很聪明。最后,她深信不疑,凡是有成就的人一定是性格古怪的。厄内斯特尖锐地说,等到他老了不能再写作时,他也要写一个回忆录。在回忆录中他不企图证明什么,只要求写得实事求是,恰如其分,同时又不会枯燥无味。
  阿诺尔德金格里奇写信告诉海明威,说有个尚未命名的杂志即将在秋季发刊。他请海明威给该杂志撰稿,写有关钓鱼和打猎方面的短篇小说。每篇愿付稿酬二百五十元。该杂志想通过作者的文章告诉美国的男人和女人什么叫做时髦。金格里奇请海明威不要为该杂志的质量担忧。他保证说,绝对不会把它办成一个女人气的刊物。当厄内斯特表示愿意为该杂志提供一些文章的时候,金格里奇当即把广告商送给《外观艺术》杂志编辑部的成衣样品——一件时新的蓝色衬衣和一件皮质短夹克拿给他看。海明威随后给他寄去自己衣服鞋子的尺寸和号码——衣领171C2,鞋子11—D,茄克衫44—46,裤子34×34。接着他把几项个人经历寄给金格里奇作为交换。其中他提到,他喜欢佐斯,把他当作一位朋友和作家看待,并从阅读佐斯的作品中学到一些东西;他还从同格特鲁特和庞德的交谈中学到另一些写作的技巧。他承认曾受过谢乌安德森的创作影响,尽管这影响极为微小。他说,他虽然没有同罗伦斯见过面,但他承认在描写自然风景方面受到他的启发,向他学了一些创作技巧。在年青的时候,他曾着意模仿灵格拉德纳。但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因为拉德纳是个无知的人。他说在创作上他所拥有的是他从生活中得来的经验,是他用他那尖利的耳朵倾听那些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人的讲话。
  四月份,当残月复圆的时候,海明威横渡河峡到古巴去。他又向佐罗赛尔租“阿尼塔”号船,为期两个月,并雇请卡洛斯作航海和捕鱼方面的顾问。在四、五两个月的好天里,他几乎每天都钓到大马林鱼。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一些好朋友没有同来。多斯帕索斯又得了风湿热住在巴尔迪摩的约翰霍普金医院里。厄内斯特闻讯后,查阅了布莱克医药词典。据记载患这种病的人体温常常高达华氏一百零六度。全身关节感到剧痛。他觉得不能掉以轻心。立刻卖掉一些波林的伯父资助他去非洲旅行的普通股票。然后给多斯寄去一张一千元的汇票。五月底,当多斯和凯蒂乘船去法国时,厄内斯特已捕获三十四条马林鱼,其中有一条蹦蹦跳跳,一共跳了三十七次。他对迈克斯特拉特说,他学到许多东西,而且其中有些是实实在在的。尽管如此,他仍觉得斯特里姆海湾神秘莫测,对于这个热带海湾里,海湾之上或周围生物的复杂形态仍一无所知,令人怯步。
  厄内斯特在古巴生活了两个月后,六月份他为他构思中的新短篇小说取了一个名称叫《胜者无所获》。他暗示他的那些小说里包含着对人类社会的冷嘲热讽。表面上,好象在谈论赌博,实际上厄内斯特把十七世纪人们认为是真实的东西收进自己小说里。他写道,“这不同于其它形式的竞争,实际情况是胜者得不到任何东西,既不自由自在,也不欢乐愉快;既没有任何光荣与自豪,即使他大获全胜,也不可能给他任何奖赏。”他为自己选择的名称而得意。在此以前,在他所写的短篇小说中最好要算《暴风雨之后及其它故事》。这些新的故事,他在信中对伯金斯说,证明“老兄”是靠得住的。这和钓鱼有相似之处。开始一个钟头里,鱼可能吃掉海明威。但在后来的两个钟头里,海明威却弄死那条鱼。
  现在一共有十四篇短篇小说。厄内斯特想把那篇描写一个密执安妓女同一位奖金拳击家相爱的故事——《世界之光》放在首位。伯金斯劝他不要那样做。他说,如果把它放在首位,就会引起评论家的攻击,又会指责他“象小孩子一般堆砌词汇企图获取惊人的效果”。伯金斯建议用那篇《一个清洁、明亮的地方》作为首篇。他认为与布拉讲述的沉船故事有关的《暴风雨之后》那篇文章是整个集子里最出色的。后来,厄内斯特接受了他的劝告,尽管他自己喜欢《世界之光》,并坚信他写的那篇故事,内容要比莫泊桑的《戴家楼》好得多。该小说集的末篇应是《父与子》。这是根据他前年十一月份和波比开车到彼格特路上的情况写的。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虚构的形式描写他父亲自杀的情况。他准备承认《胜者无所获》的内容包括社会公众不加注意的人和事。然而,他深信这个故事集有其本身不衰的价值。这十四个故事就等于他宣布列入创作规划的长篇小说的十四章。他帮助读者了解世界的全貌,最少了解到作者本人已经看到的那一部分的世界。
  六月里,《新共和报》刊登了评论《下午的死亡》的文章。作者是海明威的老朋友马克斯伊斯托曼。评论的题目是:《下午的斗牛赛》。伊斯特曼不无幽默地哀叹海明威在西班牙斗牛方面所刻意描写的猛牛的残暴品性。他惊问,为什么这凶猛的现实主义者一进入西班牙国土,就沉溺于幼稚的浪漫主义呢?答案并不难找到。谁都知道,海明威在生理上的发育是不健全的。而这种现象在身体组织机能脆弱的所谓艺术家中并不罕见。海明威的特点是不断用男子汉大丈夫的信念来为自己壮胆,并用一些装模作样的写作风格来克服心虚所带来的疑虑和不安。
  伊斯特曼的话本来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但是阿奇马克柴斯却注意到了。他勃然大怒,认为他说这番话是有意毁谤海明威的声誉,特别是在性的机能方面。他一面写信给《新共和报》的编辑布鲁斯勃利温,一面给海明威寄上该评论文章和他给勃利温的信的副本。勃利温接信后大吃一惊,伊斯托曼也同样吃惊不小。他们立即向海明威和马克莱斯表示,他们绝对没有想污辱海明威的意图。当然,海明威不肯相信,心中怒火也平息不了。他没有听从马克莱斯的劝告,给报社写了一封幽默阴毒的公开信。
  编辑先生:
  难道贵社不是有意让马克斯伊斯特曼在我的性功能
  方面肆意写文章毁谤我吗?在哈瓦那,人们可以津津有味地大声朗读这篇文章。而我们的兴趣也十分简单,如果编辑先生同意的话,我愿意就这方面提供一些资料加以说明,使伊斯特曼的文章大大生色。亚历山大沃尔科特先生和伊斯曼先生都已就我的性功能问题大做文章,提出怀疑,并指望很快会从斯达克·杨先生那里得到什么结论。难道这不会高兴得太早了吗?
  公开信发表以后,厄内斯特心头的怨气仍未消除。他后来在写给伯金斯的信中说,伊斯特曼对他的诽谤如果是以书本的形式出版,那么出版商就会要倒霉,伊斯特曼就会被关进监牢。象伊斯特曼这类蠢货,他根本用不着浪费笔墨加以驳斥。他写的那篇文章,看了令人作呕。厄内斯特指责伊斯特曼在性的知识上,他是个无知者,在政治上,他是个叛徒。使厄内斯特和他的朋友最不可容忍的是,厄内斯特无疑是个精明的好人,他可以轻易击败对方那一伙中的任何人。但是他没有那样做,最后他只诉诸笔端。这一招他们感到最难对付。但海明威却偏偏要他们尝尝厉害。于是,他一写就好几张纸。伯金斯想出面调停,在他们中间疏通渠道。他对海明威说,伊斯特曼的评论文章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丝毫无损于海明威的威望。“关键的问题在于你的作品的质量”,伯金斯写道。可是海明威心中愠火难消。过了一个月,海明威写信告诉伯金斯说,伊斯特曼写信向他讨好,并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表示歉意。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从此一笔勾销。
  将来一有时机,海明威会对他进行报复的。
  厄内斯特真正在经历着最艰难的时期。在格特鲁德斯坦恩、马克斯伊斯特曼和许多其他的人对《下午的死亡》的评论中,都指责海明威象小孩一样幼稚可笑,任性。作品里一味堆砌词汇,没有独特的风格,陈词滥调,装腔作势,缺乏知识性,喜欢嘲讽同行,很不得体,苍白无力,胆怯心虚以及性的软弱等等。在目前的情况下,《胜者无所获》这篇故事堪称处为世格言,或者就他过去的生活而论,即不仅是他过去十年的写作生涯,这文章甚至可作为一篇出色的墓志铭。

革命

  海明威抵制评论家对他的批评的最好办法是出海钓鱼。当你来到海上,最少你得知道你应该忙于什么。到七月中旬止,他已经在斯特里姆海湾度过了一百天。在这段时间里他已钓到了五十条马林鱼。那里箭鱼成群结队,常常撞击他的船,以致船底有漏水之势。
  海明威被这种生活迷住了。从早到晚沉醉在自然赋予的欢乐之中。在这个夏天里他常常是等到太阳高高地从卡索布拉卡半岛升起,灿烂的阳光射进了安布斯摩多斯旅店住房的窗子,他才醒来。他习惯于一起床就去洗淋水浴,穿上咔叽布裤和衬衫,拖着一双软皮拖鞋来到旅店营业处柜台拿报纸,然后在咖啡间的一个角落座位上坐下吃早餐。若是在要出海钓鱼的那天,他的早餐吃得很简单——一小块古巴面包,一杯维希矿泉水,一杯冰牛奶。如果吃得太饱了,在烈日的烤晒下,即使鱼再多,他也钓不了许多。
  出海钓鱼时,海明威的中餐简直是象和尚吃斋一般。佐鲁赛尔和卡罗斯注意到船上的冰柜里藏着食品和啤酒以及用来作鱼饵的新鲜鲇鱼和食用大海鱼。中餐一般总是吃三明治、鸭梨——用盐和辣椒搅拌再加上新鲜的酸橙汁。碰到没有鱼可钓的那天,他们就把船停靠在一处僻静的海滩上,然后去游泳,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再去烧午饭。
  清晨,船离开三藩市码头时,眼前出现的情景简直使你入迷。厄内斯特从船舷往外望去,只见银色大鲢鱼在水面游弋寻觅食物。每天都有几十条小船用深网捕捉啮龟或用特种钓鱼钩钓鲐鱼。在更远的水域里,有许多专门捕马林鱼的渔船。捕鱼者在很粗的绳子上系结着诱饵,引诱在深水里的马林鱼上钩,一般水深40—70。当季风从东北方向吹来,马林鱼便从深水处露出水面,随风游弋。它们那大镰刀式的尾巴犁过波涛起伏的海面。它们那高高竖起的尾巴远远望去很象在水面上迅速流动着的木头。但一旦受到外界的攻击,它们的形态奇妙地迅速发生变化。背鳍竖起,宽大的蓝色胸鳍向两侧伸开。刹那间,马林鱼变成了水中海鸟,摆开架势准备迎击。
  七月六日在马罗卡索海面,厄内斯特的鱼钩钩住一条重约七百五十磅的马林鱼。海明威同那条鱼较量了一个半小时,拖着它跟船走,长达八海里。海明威跪在船尾,腰间缠着钓绳,卡罗斯不断地往他身上浇淋海水,或帮他将腰间的绳索缠紧,以防大鱼把他拖到海里去。那条被钩住的大马林鱼离水面只有二十,厄内斯特慢慢地牵动绳索,每动一下就把绳子拖上来一尺。眼看鱼就要到手了,不料钓竿一声啪啦断折,那鱼脱了险,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厄内斯特汗水交融,一身湿漉漉,坐在船上足足咒骂了半个小时。随后,他的神气又来了。他同那大鱼相持的时间比任何一个次级运动员所能做到的还要长。在这种情况下,别的人一定早就砍断绳索,放弃不干了。“可怜的海明威,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子”,厄内斯特用大拇指堵住鼻孔,扇动着其它四只手指说。以此来蔑视格特鲁德斯坦恩、马克斯伊斯特曼以及其他对他是否是个男子汉表示怀疑的人。
  两个星期后,厄内斯特回到凯威斯特岛。趁着此次出海钓鱼印象犹新,他写了一个取名为《一封古巴的来信》的短篇小说。这是他应金格里奇之约,给《大众杂志》寄去的第一篇文章。这个杂志即将改名为“绅士”。海明威觉得该杂志在经济大萧条时取这个名称,似嫌势利了一点。但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他把文章和一些即景照片寄去。不久收到了二百五十元的稿酬。他想不到间隔了十年时间,现在又涉足新闻界。金格里奇在供稿方面给了他充分的自由。他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海明威认为这是他向人们阐述他的观点的好机会,让人们同他共享生活的乐趣。他提请金格里奇注意,他的有关体育方面的报导比泽恩格雷的要实际得多。格雷写文章的目的是要人们欣赏他的技巧。而厄内斯特却可随时随地教读者如何钓鱼、打猎、欣赏斗牛以及看待革命。
  现在离他到非洲去旅行的行期只有两个星期了。在他们原先组成的四人小组中,除了海明威外,只有汤普森一人愿意同行。他准备到凯岛过夏天以便秋天去巴黎同厄内斯特汇合。马克莱斯和斯特拉特两人却退出这次旅行活动。部分原因是一想起要在东非度过两个月的漫长时间,而且他们有一位好胜的朋友,他每天一定要打猎打个不停,不免踌躇起来。
  厄内斯特早就订好了八月七日从哈瓦那起航的“大西洋纳雷”号船票。他将在西班牙的桑坦德登岸,住两个月观看斗牛。波林和吉尼这时则继续登程把波比护送到巴黎交给哈德莉。
  哈德莉已在七月初同保尔斯各脱莫尔在伦敦结婚。这样,六年来厄内斯特第一次感到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搬开了。莫尔是芝加哥《每日新闻》派驻欧洲的记者。前不久他同他的第一个妻子离婚。现在正准备回芝加哥去接管编辑工作。杰恩梅森的影子也从海明威的生活中消失了,至少目前是这样。那年夏天有两个意外事件严重地伤害了她,不得不住进纽约一家医院就医。厄内斯特对伯金斯说过,杰恩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一个人才二十四就肩负起如此重担,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当海明威一家在八月四日抵达哈瓦那时,由左派分子组织的反对古巴独裁格拉尔多马塞多的革命运动已达到高潮。在春天和初夏,厄内斯特由于忙着出海钓鱼,所以对那儿的巷战他一点也不清楚。现在古巴各地工人正在闹罢工,致使各大城市处于瘫痪状态。海明威一家住在阿姆波斯孟多斯倒还安全,只是有一次波林和吉尼上街时有人向她们开枪。厄内斯特同情古巴人民。他暗地里说,他祈求上帝保佑使古巴人民早日摆脱马塞多“独裁暴政”的统治。八月七日当他们的船启航的时候,很多群众一早就上街欢乎马塞多斯辞职,结果许多人遭残暴的军警开枪射击,死于非命。八月十二日下午,船上收音机里广播,马塞多斯已被免职。就位临时总统的是理想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卡罗斯马纽尔博士。
  厄内斯特一想起他离开西班牙后,那里所爆发的革命运动使他感到不如现在这么高兴。因为那里的农民仍然过着贫困的生活,但大官僚们却挥金如土,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的看法是,当时掌权的理想主义者想从中捞点什么。但当一切暴露以后,又孕育着一场新的革命。西班牙共和国的头三年就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后来终于垮台了。尽管许多人流了血,出现了几个无产阶级者,但是一股强大的保守势力正在形成。
  但是,海明威的主要兴趣不在于政治。他同他的一位革命朋友,艺术家路易斯基塔尼拉到山林里打野公猪。他注意到在马德里附近一家老咖啡店——托诺斯已被拆除,地皮用来建造新的官方办公楼。他还注意到一个象蒙特巴拿斯的地方出现了。在曼扎纳斯边上建了一个很漂亮的亭子。过去厄内斯特曾他西德奈弗朗克林和波比一起去游泳,在临时烧起来的火堆上烧肉吃。现在这里成为一个大沙滩,环礁湖,湖里的水清澈如镜,但寒冷异常。然而,游泳者来到湖边却望而生畏。海明威一路上哼着小调,走过河去,可是很快便回转来了。海明威注意到,在马德里人之中正在酝酿一场革命。人们提倡多作户外运动,能使姑娘们长得又高又瘦。市场供应似乎有些改善。这时,斗牛活动也会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弗朗克林没有参加斗牛,因为他受伤未愈。在新来的斗牛士中有个叫费利克恩科罗摩的,他曾名噪一时,这次连续上两场。但厄内特斯感到他不怎么样。
  厄内特斯在去观看斗牛的来回路上阅读了格特鲁德斯坦恩的回忆录连载的最后部分。他认为写得令人可悲。倒是詹姆斯托伯斯的《我的生活和艰难处境》一书给他良好的印象。海明威写信给托伯,十分诙谐地说,托伯写自传比亨利阿丹斯略胜一筹。“托伯在用阿里斯B托克拉斯笔名写作的时候,”海明威说,“就已经显示出他在这方面的才能。”这番话使托伯感到非常高兴,他特意把这些话印在他的书的护封上。厄内特斯着手写一个新的故事《哈里摩根》,描写古巴的革命派同马塞多的追随者进行街头激战的情况。除了那篇刊登在《绅士》杂志上的描写钓马林鱼的文章外,这是他第一次用有关古巴方面的材料写的书。书里述及的内容是那么充实可靠,因此吉尼普菲弗深信,一切都是如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那样。他的书能产生如此良好的效果,这正是海明威所致力追求的。
  难怪他的姨妹子给了他那么高的评价。
  秋末。海明威回到巴黎。他发现这个城市同以往一样美丽吸引人。但他开始用回忆过去的口吻来谈论巴黎。他说:“这是一个人们接受教育的好地方。”蒙特巴拿斯太过于安静了,从而令人有压抑阴森的感觉,而且总认为会爆发另一次战争。一旦战争真的爆发,美国切勿介入。巴黎是他度过青年时代的国土。“但是”,他说,“我现在爱上了别的东西。如果我参加战斗的话,我要为另外的理想而战斗。”所谓另外的理想即是他的祖国——从遥远的弗罗里达州山角到怀俄明的高山之巅。他甚至准备为他的第二祖国西班牙——不是法国,最低限度现在不是——而战斗。这年的春天,埃日拉庞德在米兰给人作了关于经济方面的报告,赞美墨索里尼摄政有方。厄内特斯和过去一样十分痛恨意大利的法西斯统治,虽然近年来他开始憎恨起希特勒来了。冯·克劳斯韦兹经过观察得出结论说:战争能使一个国家永远生机勃勃。厄内特斯预言说,凡是接受希特勒治国观点的人,就必须利用战争来实践这个理论。
  海明威此时的内心世界比外界的秋天景色还要阴暗凄凉。纽约的一些评论家看了他的《胜者无所获》之后,向他发动新的攻击,而把评论《下午的死亡》暂时搁置起来。幸好,他的《怀俄明的酒》和《暴风雨之后》还受到普遍欢迎。他的一个短篇小说新集子内容还不至于太差。T·S·马修斯积极地向有关刊物推荐海明威的《等待的一天》。但他特意指出海明威的其它一些作品,其主题思想带有描述人在青春时期的神魂颠倒的变态心理。马克斯伯金斯小心翼翼地把一些评论文章寄给海明威。其中大部分是令人不满的,有些甚至看了会令人立即发怒。但是另一个消息的到来,使他伤口的灼痛程度大大地缓和下来。原来,他的书的销售量剧增,到了十一月中旬就已售出一万一千册。
  在他看阅的评论文章中,他选了一个作者叫克里弗顿华迪曼的,给他写了一封信。华迪曼的文章刊登在《纽约》杂志上,标题是《致海明威先生的一封公开信》,文章说,海明威作品中的内容很难说是真实可靠或者是不可妥协的。作者在作品中对体育运动项目或突然的死亡的描写已达到饱和状态。作者为什么不写一点别的东西呢?厄内特斯在那封长长的复信中用蔑视和自豪的口吻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他自我炫耀说,他有很好的孩子,有他理想中的女人作他的老婆,他多次受伤,也多次受奖,看到了世上一切真正诲淫诲盗的东西和行为。到写信之日止,九年来他已经出版了三个短篇故事集,两部长篇小说,一本描写谢乌安德森的《漫画》和一篇专论斗牛的论文,这就是他的成绩。对于那些指责他是个脆弱无用的人的评论家们,他绝不过多计较。他决心走自己的路,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到那时他就可以对所有反对他的评论家进行有力的回击。他计划每两年就打倒一个,先从伊斯特曼开始,其他的人按抽签的次序进行。他对华迪曼说,他的计划是一次定一个专题,写别人没有写过的内容的文章,然后出三个新的短篇小说集。他还计划要对斯特里姆海湾和那个海域里的大鱼进行更长时间的观察研究,充分利用他过去两年中在海上钓鱼所搜集到的资料,然后把他写成小说。他说他的写作原则十分简单,就是:认真研究你所感兴趣的东西和拿出足够的时间去做。
  海明威公开回击格特鲁德的第一篇文章是给一本自传写的一个序言。自传的主人公是吉米查特斯,一个从二十年代起一直在巴黎工作的酒巴间服务员——受人欢迎的伦敦青年。厄内特斯通过对丁果的沙龙①和传说中的斯坦恩小姐这类女人经营的沙龙的比较,来提出问题和说明问题。然后得出结论说,吉米查特斯所在的沙龙比任何传说中的女人所开办的沙龙要好得多,因为吉米查特斯服务周到,使顾客能多喝上几杯。他所在的沙龙甚至使蒙特派纳斯黯然失色。吉米走到哪里,哪里就出现令人快乐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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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酒馆或酒巴间。

  到非洲去旅行的日期已经迫近。查理斯汤普森一到巴黎,海明威就邀他到以前他们去过的地方去打猎。索里达梭拉诺——杰奈特弗朗纳的一位朋友——答应替海明威把《亨利摩根》的小说稿用打字机打出来,然后寄给《世界报》。厄内斯特和汤普森以及本格拉赫到梭罗根去打猎,回来时带着一对野鸡,几只野鹿。第二天晚上,即离开巴黎的前一天晚上,海明威一家应邀到詹姆斯佐斯家吃晚饭。佐斯说,他担心他的作品内容贫乏,必须到外面去走走,见见世面,增广知识。佐斯的妻子诺达说:“杰姆可以一起到非洲去猎狮。”但佐斯对它不感兴趣。那天晚上,佐斯不停地引用历代流传下来的关于残花留香的艳丽词句。这些词句是出自十九世纪历史学家埃德加基内特之手。佐斯对这些词句能背诵如流,并把他们用在他的近作《醒觉的芬兰人》中去。他引用的最后一句引起了厄内特斯的兴趣。“战斗日子的来临给我带来新的喜乐”。
  这正好表达他即将动身去非洲的激动心情。

非洲高原

  十一月二十二日正午,SS吉拿拉梅特吉格号轮船在马赛港起锚向赛伊达港驶去。船经过地中海时,天气寒冷,正下着雨,但来到下埃及沿海时,天气晴和炎热。船在寒伊达港停泊时,他们登岸去吃晚餐。他们找来一位当地的译员向导带他们逛大街,参观市场。轮船经过苏伊士运河时,厄内特斯来到甲板上倚栏凭眺河岸上的沙丘和沿河来往行驶的车辆,流连忘返。他看到河岸路上一位士兵骑着一匹骆驼,他用鞭子拍打着他的坐骑,想同厄内特斯乘坐的轮船比快慢。十二月二日船来到红海的南端,即将进入亚丁湾和印度洋。厄内特斯和汤普森在甲板上下棋,船上水手正忙着把遮挡风雨的厚帆布放下来抵御热带那毒辣辣的太阳。他们两人全神贯注下棋,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别人正在干些什么。
  十二月八日,他们在蒙巴萨①上岸。这里的湿度很重,简直象在洗蒸气浴。阿拉伯沿海航行的独桅三角帆船鳞次栉比地停泊在耶稣纪念塔的下方水面上。这个纪念塔是葡萄牙人在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一个世纪后建立起来的。这个古老的半岛城市的街道,多半是狭窄不堪,路面年久失修,积聚着层层污垢,太阳一哂散发出难闻的臭气。但在大陆上又是一番景象。那儿有现代化的建筑,宽阔的柏油马路两旁有林荫道。他们在那里度过了第一个周末。他们乘坐火车去内罗毕②,全程三百公里。当火车缓慢地穿过干燥,树木丛生的尼依卡山地,接着又爬上高高的丘陵地带进入宽坦的平原时,海明威的心情非常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象画片一般移动着的自然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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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肯尼亚港市。
  ②肯尼亚首都。


  内罗毕地处一个杯形凹地中间,周围都是山。一眼望去,整个城市五颜六色。有建筑得很好看的石屋,有古旧的波纹铁商店,机关和成排的平房,路边桉树成荫。他们住进新斯坦莱旅店后,打听到将陪他们去打猎的白人猎手菲力普帕西威尔近几天有工夫陪他们出去。菲力普说,欢迎他们到他的住地去。他住在一个农场里,东米亚山区东南二十公里的马察柯斯勃塞山下。他表示,等他们一到便可到开比迪平原打猎。
  厄内斯特一下子和帕西威尔混得很熟,关系很好。帕西威尔是个有名的猎手,他身材魁梧,浅灰色头发,脸色红红的显得很健康。态度谦恭、言词简练,讲起打猎故事来滔滔不绝。他的一言一行使厄内斯特联想起那个爱尔兰的士兵多曼史密斯来。所不同的是他最少可从帕西威尔那里学到一些东西;而同琴克接触只能讨论某一件事,讨论很久没有结果,只好各行其是。看到海明威宽阔的肩膀,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帕西威尔想到二十年前的罗斯福上校。但是厄内特斯眼力不好,打猎必须戴眼镜。他发觉海明威有敏锐的观察力,接受能力强,记忆力也很强,看过或听过的东西他都记得住。
  去非洲的途中,他仍在海上度过了两个星期的时间。现在来到内陆高原,海明威一下子不习惯那里的环境。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整天在卡比迪平原打猎,一到晚上他精疲力尽,累得喘不过气来。他们猎捕瞪羚取其肉食用;猎捕大羚羊取其头角;捕捉珍珠鸡喂养。过了不久,厄内斯特的食欲大增,对这个地方产生无限羡慕之情。他一再重复地说,他读过的书没有一本提到这个美丽的国家,更没有提到如今还存在的大批猎物。相比之下,蒙塔纳和怀俄明就显得大大逊色了。他说,他活了三十四年,在此之前尚不知世界上的非洲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国家。
  他们大队人马轰轰烈烈出发到坦葛尼卡。他们在那里的情况这里不必评述。他们的装备有:两部专门运载帐篷营具的货车,一部专供人乘用的大座交通车,车后坐着两位持枪者。这六人中,除了菲力普、查理斯、波林和海明威外,另外还有两人。一个是沉默寡言的年青人本福里。他是机械师也是猎手助手。汽车司机是个二十五岁,不爱多说话的人。他穿着一身打着补钉的旧衣服,但显得十分神气。替海明威家扛枪的是个五十多岁,身材瘦长,秃发,嘴角上留着几根稀疏胡子,名叫马可拉。他的穿着十分单调:一条背心,一条裤子,一顶绒帽,一件用旧了的美国军用紧身短上衣,脚穿一双用汽车轮胎做的拖鞋。他多年来受雇于菲力普,现在只是被新来的客人暂时借用。“我对这个人没有什么看法”,厄内斯特说,“他既不喜欢我也不恨我。”他对查理斯汤普森的态度好得令人厌恶。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波林,因为她的身材和他差不多。他总是注意保护她,仿佛其他的人要存心捣乱,不让这位女性打猎似的。
  十二月二十日上午,他们从内罗毕出发沿着通往开罗的道路向南走了大约二百公里。位于西边的恩公山在晨曦中巍然耸立。凯伦布里森①原先住在那里,后来她把咖啡种殖园卖掉回丹麦去从事写作。当天晚上他们住在阿卢沙市镇的阿瑟南姆旅店,基里曼查罗山的峰巅直插云天,突兀的峰峦在东北方向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第二天他们在一条净洁的溪流旁边搭起帐篷。但他不多逗留,因为在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就是猎物最多的塞伦格第平原。在那里有数不尽的动物在觅食、角逐和嬉游。那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兽中之王靠吃弱小动物为生。它们经常出没在茂密的林木中间或高高翘起的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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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位丹麦的女作家。

  他们出猎的头十天收获还不少。有旋角大羚羊、花毛羚羊、瞪羚、南非羚羊、大羚羊和两头豹子。但新年刚过厄内斯特就得了阿米巴痢疾。疾病到底怎么染上的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认为要嘛是在赛伊达港吃饭时得的,要嘛是在船上吃那质量低劣的食物染上的。但海明威性格倔强,他不向疾病屈服,坚信自己能顶得住,于是继续坐汽车——旅行车或货车,出猎,每隔两天一次。然而,在一月份头两个星期的打猎中,由于染上一种最令人厌恶的疾病,他对打猎的观念,无论在生理上或心理上都显然受到影响。因此,每取得一次成绩都潜藏着失望和沮丧,稍有差错可能酿大祸。捕杀鬣狗最能使他开心。他和马可拉都认为鬣狗是最令人厌恶的东西,阿米巴痢疾也是如此。尽管海明威以前多么梦想到非洲来,现在理想已经实现,但一想到在那枯干的平原上散发着恶臭的鬣狗成群走出林区,边走边回头望,恶相难看时,这个地方的迷人程度便大大削弱了。
  在这次行猎中,第一件使他感到不满意的事是他们捕猎第一只狮子。除他以外,大家都认为那只狮子是波林打死的。情况是这样:一月份的一天傍晚,他们发现在卫矛树下有只蓬头黄毛大狮。波林从汽车上下来,菲力普持枪走在她背后。厄内斯特和查理斯分别在波林的左右侧。在帕西威尔的示意下,波林一脚跪地举起猎枪描准。刹那间“砰”的一响,只见那狮子身子往上一跃,立即朝左边林地奔逃。厄内斯特扣了一下他那斯普林菲尔德牌新猎枪的扳机。枪一响,那狮子应声翻了一个筋斗,倒在林间空地的草丛里。马可拉一口咬定狮子是波林打死的。他说:“肯定是夫人打中的。”回到营地时,他第一个向别人报喜。大伙把波林高高抬起,一边口里哼着打猎歌,庆祝这次巨大的胜利。只有厄内斯特自己心里明白,那狮子是他打死的。他觉得这件事仿佛是一个并无恶意的令人嫌恶的谎言,做得有点缺德。
  不久,厄内斯特自己打死一只狮子。他那高兴的心情自不待言,但也隐约也有点伤感。有一次,海明威同菲力普坐车去打猎,看见在平原边上的一棵大树底下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由一只雌狮在它后侧伴随着。帕西威尔给海明威做了个手势,他便站起来准备射击。那雄狮站在原地回头望了一下,口张得大大的,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拂着。厄内斯特朝它开了一枪,雄狮应声倒地。那雌狮转身拼命逃窜,消失在峡谷之中。他们向被打死的猎物走去,只见那浓密的鬃毛上淌着鲜红的血。“你打中了它的脖子”,菲力普说,“真是好枪法。”厄内斯特此时的心情很复杂,既有自豪感也有羞愧感。他看到那雄狮的伤口上已围聚着一群驼蝇,争相吮吸那流渗出来的鲜血。诚然,当他看到那头美丽威武的狮子,它那长长的身躯,光滑的皮毛和在那棕褐色的肚皮下面肌肉象被电流触动那样还在微微抽搐着的时候,他内心深处涌起一阵强烈的胜利自豪感。但当他看到和想起这个兽中之王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不得不同一大群小小苍蝇作斗争时,又感到十分羞辱。
  有一次,他和查理斯在平原西端草地上追杀三头野牛时,海明威也经历了类似的复杂心情。他们部署了行动,让菲力普殿后,必要时出来狙击。枪声一响,那三头野牛便拔蹄狂奔。不久,他们击倒了两头,还有一头在继续奔逃。那牛身上已中了四枪,血流如注洒在地上,但仍不停蹄地向灌木林跑去。这时菲力普砰地猛放一枪,那野牛身子摇摇晃晃地又朝前滑行了五码远,地上一滩鲜血,尘土都被染红了。海明威原以为那野牛会象狮子那来猛冲,可是它毕竟不如猛狮。当然,他仍赞美那牛的耐力和无比的猛劲。但他后来说:“它跑得太慢了,一开始我就预感到他不会逃出我们的手心。”
  厄内斯特得了痢疾,病状最严重的时候是在一月中旬。一天,他身子疲乏地靠在一棵树上,一边用枪打那朝干涸了的河床飞去寻找水吃的野鸡。“突然”,他后来说,“我深深感到……我是被指派来生‘耶稣’的,因为他注定要再次降生于尘世。我感到这是一种光荣,只好勉为其难。但我不知道究竟‘耶稣’到了哪个年龄酷象格特鲁德斯坦恩。我发现……我现在没有力气打那从高空中飞过的野鸡。我只好把身子倚在树上,胡乱地开枪。”他说,据他的体会,生小孩就象屙痢疾那样,把肛门脱垂出来。当海明威背着猎打到的野鸡步履蹒跚地走回营房时,菲力普劝他到内罗毕去看病。
  通过无线电联系,恩仰扎维克多利亚方面派来了一架急救飞机。这是一架双翼双座朴斯摩斯号小型飞机。在营地周围,人们早已清理出一个供飞机降落的空地。当飞机到达营地上空时,他们在跑道两端烧起两个火堆。驾驶员华迪帕森身穿花格上衣,灯蕊绒裤,头上戴着褪了色的棕黄色皮帽,走下飞机。华迪帕森是菲力普的朋友,中等身材,负责在丛林地带的抢救工作。他建议立即行动,因为上午已过了一大半,到内罗毕有两百多公里,而且飞机必须在阿洛莎加油。
  厄内斯特忍着痛苦爬上飞机驾驶员背后的座位。飞机朝跑道末端火堆方向迅速滑行,最后腾空起飞,在营地上空绕了几圈。营地上的人不断挥手。从飞机上往下望,低矮的山丘平平整整,猎物的行踪可以在地图上作出标记。当飞机飞过一处平地,正在觅食的长颈鹿被吓得四处逃窜,长长的脖子仿佛是登天的梯子。他们的飞机在阿洛莎降落加油,厄内斯特走下飞机伸展一下全身筋骨顺便上公共厕所。飞机再次起飞时比第一次平稳些,他们朝北向内罗毕的方向飞去。在东边,远远地看见巍峨的基里曼查罗山覆盖着白雪的山峰。皑皑白雪,在下午的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白光。
  经过两个星期病魔的折磨,厄内斯特到内罗毕后感到舒服多了。安德森医生让他住进新斯坦雷旅店,静卧床上,并给他注射依朱丁注射剂①。六个小时后,病情有了显著减轻。于是海明威坐在床上,怀里放着一块木板开始为《绅士》杂志写稿。文章描写他得病的经过和第一个月的狩猎情况。文章末尾注明:一月十八日于内罗毕。同一天,海明威还寄去几张照片作为文章的插图。其中一张是海明威洋洋自得地跪在那被他打死的雄狮身旁拍摄的。他收到的邮包里,有几封给他带来好消息的信。其中一封是伯金斯写给他的,已搁置了一个月的时间。信中说:《胜者无所获》一书到圣诞节前已售出一万二千五百册。哈里佩恩的《世界报》给他拍了一封电报,十分赞扬《横越海峡的旅行》一书,即《哈里摩根的故事》。他们表示愿意以五千五百元的代价买他的书稿。这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得稿费最多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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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吐根素,一种治痢疾的针药。

  一月二十三日海明威病愈回到山区,他的同伴那里去。这时他们住在克拉特南部。这个季节平原上的动物已经稀少,于是他们转而猎捕犀牛、黑貂之类的动物。菲力普请来一位本地的野兽追捕手。这人的外表很特殊,给人一种勇猛之感,海明威叫他作德洛比。他总是手执长矛,头戴圆筒形无边毡边帽,一边肩上斜捆着一条长白布。厄内斯特称赞他是“良好的射手,出色的追踪者”。他的脸颊上刻有部族的印记,胸前和肚皮上也有类似的印记。这些印记既是一种装饰也象征着强悍勇猛和机智。
  这个地方同先前他们住过的斯伦格第相比,情况好多了,一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里,海明威显得格外的高兴。他后来写道:
  这种打猎方式是我真正喜欢的。我们走路,不坐车。
  这里是山地,不是平原……一边往前走,一边打猎。谁也不知道会碰到什么野兽,我们自由自在,猎到什么就吃什么。对德洛比这种人,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他走起路来,步伐松慢,每挪动一步,脚略略往上一扬。总之,我喜欢他走路的那种模样。我喜欢我的胶鞋踩在草丛上那种松软的感觉,喜欢把猎枪背在身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喜欢阳光晒在身上热烘烘地使你汗流浃背,喜欢看到草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气化升华……我虽然病了好些日子,身体虚弱,但每次都有新的事物出现,有陌生的东西可看,我感到无比欢乐。
  对海明威来说,看德洛比走路,听菲力普谈话都一样能引起极大的兴趣。晚上是他们一天的愉快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一到晚上,他们洗完澡,轻松愉快,穿着舒适的晚服或睡衣,防蚊的靴子,拿着轻便椅围坐在营火旁,一边喝威士忌掺苏打,一边回味当天动人的打猎场面或倾听菲力普缅怀往事。在菲力普讲述的名人轶事中,使他最难以忘却的是菲力普过去的气魄和胆略。厄内斯特最喜欢谈论关于人的勇敢和懦怯问题。他认为勇气是人的尊严和自豪。“懦夫说,勇气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获得了勇气”。一个人如果没有尊严,他将处处陷入窘境。从处身的体验中,厄内斯特深知“究竟怎样叫做懦夫,怎样不叫做懦夫”。临危不惧的人就不是懦夫。“我深深懂得,面对危难,你不要退却,闯过去。即使你死了,你也没有白送命,因为你已经做了你应做的事和你一生中乐于追求的事。”菲力普也认为一个人从懦怯到勇敢是要经历一个微妙的过程的。厄内斯特向菲力普提出许多问题。的确,这个问题很重要。菲力普在下面所提供的一个事实也是值得重视的。他说,一九二六年在基里曼查罗山的基布山巅一个火山的边缘,一位叫鲁齐的登山者发现了一些枯干了的和冻僵了的豹子的尸体。厄内斯特说,尽管没有人能知道那些豹子到底在那里干什么,但事实上,它们是在追捕山羊时经过那里的。
  晚间围着篝火闲谈,时间并不长,因为厄内斯特想早点歇息以便第二天天一亮就起床同德洛比和马可拉出去打猎。在这个绿色的山区,早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下午清风徐来,远眺碧波荡漾的曼耶拉湖和里弗特山谷的美景真令人心旷神怡。一天下午,他们无意中来到一处当风的坡地,厄内斯特拿起望远镜,象他在怀俄明猎捕麋那样四处仔细观察,终于他第一次看到了犀牛。这庞然大物在阳光照耀下身呈暗红色,高视阔步向树林边缘的一处草地走去。接着又来了三头,其中两头边走边打架嬉闹,在他的镜头里它们简直象甲虫一样大小。第二天,厄内斯特为了向多鲁比显示自己的枪法,他打死了一只大山羊。多鲁比笑着说:“打死了?”海明威回答说“死了”。但当他们走近时,那山羊的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肚皮一鼓一鼓的。海明威拿出一支小刀割断山羊的动脉让血流光而迅速死去。随后,他又想在多鲁比面前露一手。他一下把山羊的胸口劈开,取出肝脏和肾脏。多鲁比接过刀子,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他动作灵巧,一下就把羊肚割下来,接着里朝外地一翻,变成一个袋子,里面可以装上细小精美的东西。厄内斯特后来说,这玩意真不错,以后到怀俄明去,我也要照这样做给约翰斯苔布看。那时,约翰就会“笑得合不拢嘴巴”,还会说:“嘿,厄内斯特真了不起!”
  厄内斯特的好胜心曾使斯特拉特和马克莱西感到畏怯而放弃同往非洲打猎的念头。到非洲后的打猎过程中,他的这种好胜心也经常表露出来。但当他看到查理斯汤普森得到的猎物比他多得多,而且质量又好时——这和一九三二年他们同在怀俄明打猎的情况相反,他那小孩子般的妒忌心便勃然而起。一天他隔着三百码远的距离,十分出色地打死了一头犀牛。他喜气洋洋地把猎物背回营地。结果发现汤普森打到的一头犀牛比他的大得多。它那最小的头角比他的那头最大的头角还大还长。又仅如此,汤普森猎取到的山羊、野牛、狮子、豹子等也比海明威的好。海明威憋了一肚子气。第二天他在离目标四百码的地方打死了一头野牛。这样才算挽回一点面子。
  厄内斯特向来不喜欢在平原地带打猎。因此,当他们离开山林地带下到枯干的沙土飞扬的里弗特山谷时,心里便产生了抵触情绪。他的心始终在高原,高原狩猎会给他带来快乐。至于在平原上打长颈鹿,把皮毛送给朋友,打直角大羚羊,把它那美丽的黑角作为珍品展出,这些他都认为不够劲。他这种闷闷不乐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二月初旬,当时他们正在巴巴第附近扎营。他写道:“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把营扎在这里,不喜欢这里的向导。”他们的帐篷搭在林木间一处平地的大树底下,周围有长着浓密灌木丛的小山。采采蝇象瘟神一般到处飞舞,白天天气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厄内斯特生平最害怕蛇,厌恶蛇,尤其是在黑夜里。但他们扎营的这个地方,采采蝇比蛇还更讨厌。白天里他手执多叶的树枝,不停地赶走这些憎恶的东西。
  后来,菲力普建议他们把营地迁到二百公里外的一个新的地区去,海明威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从巴巴第拔营起程,再次沿着通往开罗的公路向南进发,沿途时有小村落出现。到了康达埃朗齐市镇的十字路口,他们朝左转再朝东边的公路到亨德尼去。不久,他们来到一个叫基巴耶的小村落,本弗里给他们讲起自己过去的一个经历。他说,有一次他坐在一个草堆上等着捕杀野牛,突然一只跟踪他的狮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差点成了狮子的牺牲品。这故事证实,在基巴耶和基赞古六十五公里的山地之间有很多野牛,它们经常成群结队到盐渍地去舐盐。或到空旷地上吃草,它们头上长着长长的向后盘曲的角,看起来真有点威武神气。有时它们就站在路边,猎手可以轻易地捕杀。
  他们在基赞古扎营。营地是在两座长着茂密林木的山间谷地。帐篷搭好后,本弗里就把当地的几个向导唤到一边。其中两人是从住在附近的村落里找来的,没有正式证明;另外两人持有用打字机打的证书。一个叫阿布杜拉,个子矮小,鼻梁又大又扁。厄内斯特一见就要倒胃,他给这个人另取一个名字——大卫格里克。但是那天晚上格里克摸黑带他走了五公里十分准确地到了一处盐渍地,这使厄内斯特大为惊奇。从地面上留下的足迹说明不久前野牛曾到那里舐食。厄内斯特返回营地时兴奋极了。据向导说,只要你站在那里,就可以打。海明威夸口说:“明天我到盐渍地去打它两只回来。天呀!
  明天就有好戏看了!”
  可是,第一个打到公野牛的是查理斯汤普森。一天上午厄内斯特和格里克在一个碗形山谷的半山腰上看见两头母野牛和一只小牛犊正在悠闲自得地吃草。不一会,听到一声枪响,接着看到一个猎人大踏步走下山谷,吓得一些小野物四处逃窜。等他们回到营地时才发现查理斯当天上午打了一头野牛。这牛样子很奇特,头上长着向外斜的角。现在打猎的季节即将过去。再过一个星期左右,雨季就会来临。那时,将刮起二月的季风,普降大雨,道路将被水淹没,平原洼地将变成泽国。打猎活动就不得不停止了。
  他们兵分两路。汤普森和弗里往东猎捕黑貂,海明威则继续猎捕野牛。瓦伦登节那天海明威在营地西部四十公里的盐渍地边上一个猎人埋伏处的沙坑里蹲了整整一个下午。和他一起的有马可拉,阿布杜拉和格里克。他们发现在盐渍地周围留下了野牛的蹄印。估计大约有四头。按照以往的情况,野牛要在傍晚往回盐渍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了货车马达轰鸣的声音,车上的人还不时朝车路两旁的山路开枪,把野兽全都吓跑了。格里克见状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这下全完了!”
  汽车跑远了,周围又逐渐平静下来。他们动身回家,在离家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看到先前那辆货车停在路边一处空地上。旁边围着一堆人。其中一个显然不是本地人。他个子矮胖,戴着一顶宽边帽,穿一身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此人自称汉斯科里斯楚纳,操一口带澳大利亚口音的英语。出乎意料的是他知道有海明威其人,并在几年前读过他的诗作。他对文学有自己的见解,提出了不少问题。厄内斯特建议他第二天在基赞古停车,那里可以找到修车的地方。
  第二天吃中饭时,海明威和科里斯楚纳又重新热烈地讨论起文学来。科里斯楚纳拿出他带来的新鲜牛油。他们的饭桌摆在搭在一处树荫底下的绿色遮篷下。桌上摆有玉米饭,马铃薯泥,羚羊排。这位澳大利亚人是个农业技术人员,受雇于一位经营波萝麻种植园的东印度富商。但是他的业余爱好却是人类文化学。多年来他在部族语言和风俗习惯方面作了大量调查,记了很多笔记。他当即围绕着餐桌跳起一种民族的舞蹈给在场的人看。厄内斯特对之不大感兴趣,因为他觉得这种社会生活同他猎捕野牛有些格格不入。
  午睡之后,天气特别闷热,这是即将下雨的征兆。他们的出猎旅行车上装满了食品和啤酒。他们又要转移地方。这次准备到离基巴耶三十公里的一个盐渍地那里去。沿途他们见到成群结队的本地村民纷纷朝西方向走。原来那附近的地方正在闹饥荒。人们无法生存,只好离家背井走他乡。海明威一行连续找了两个地方,都不理想。夜幕降临,正下着霏霏细雨,他们就在汽车旁边搭起帐篷过夜。可是他们的运气不好,直到十六日还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在吃中饭的时候,突然来了两个土人,要求同帕西威尔说话。其中一位长者,住在附近一带。另一个浑身污垢,瘦小,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半着地,样子象吊车。他们刚好从一个山区出来,走了三天的路程,说那里黑貂和野牛很多。
  厄内斯特和他五个随行人员立即动身前往上述山区。卡玛开着车子,越过黄色平原,来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这里的自然景色简直使厄内斯特入了迷,他表示愿意一辈子住在那里。接着车子经过一个村庄,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子跑在汽车后面,想和车子一试高低,看谁跑得快。他们在一块周围都封闭起来,只留一个出口的空地上搭起帐篷。下午五点过后,他们便出发去猎捕野牛。半小时后,厄内斯特一人就打了两头挺好的野牛。它们的角蜷曲成螺旋形,呈棕红色。厄内斯特这一下乐极了,因为他终于压倒了汤普森。
  第二天,猎捕黑貂却没有第一天那样顺利。厄内斯特开枪打一只母黑貂,可惜没打中,却打伤了一头公牛。这野牛长着一对尖刀般锐利的头角。受伤的野牛逃跑了,他们跟踪追击,但没找到。厄内斯特一想到鬣狗不久就会把被他打中的那头受伤的野牛吞噬掉,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厌恶。不过晚上回到营地,走去看看放在帐篷角落里那些长长的,样子很好看的野牛角,心情又舒畅起来。他们拔营向马塞村进发。途中,厄内斯特打开罐头白果肉和梅子布丁,十分慷慨地招待他的随从人员。这些人也就高高兴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在长达三十五公里的旅途上,厄内斯特自己不断地喝着啤酒,梦想着未来。此时他的心思全在非洲。他觉得七十二天的时间还嫌太短。他渴望知道更多的东西,比如:季节的更迭,雨水中断了人们的旅行,甚至你出了钱,却得不到舒适。他希望能在这里住下,学习当地的语言。但不必那么着急,可以仔细计划,慢慢来,等雨季到来后再说。
  卡玛开着车子迅速地越过一处棉花地。这个地方一旦下雨,车子就过不去了。厄内斯特坐在车里神采奕奕,目光炯炯,丝毫没有睡意。最后车子开进一条公路。远处林木中有火光闪动,他们知道,他们的另一路打猎人马就在前方。厄内斯特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响声,他朝天放了一枪作为信号。接着他们的同伴都走到路边来迎接他们,汤普森也在其中。马可拉和卡玛把放在车上的猎物搬下来,拿到他们的营地中去。
  当厄内斯特看到汤普森捕猎到的全部猎物时,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摆在他面前的野牛角是迄今他所看到的世界上最长、最宽、颜色最黑、曲度最长、质量最好、份量最重的。“真了不起,”厄内斯特自言自语地说,一股无名的妒火从他心中燃烧起来。他明知他并没有捉弄他人,包括汤普森在内。夜里,他辗转反侧,十分痛苦。到了天亮,可能想通了,妒忌之心全然消逝。早饭前,厄内斯特同菲力普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比高矮,结果两人不相上下。
  “看到你好一些我很高兴!”菲力普说,“我们的思想感情很原始。如果一个人的好胜心不强,什么事都将做不成。”
  “一切都过去了,”厄内斯特说,“现在,我的思想情绪又恢复正常。大家都知道,我进行了一次了不起的旅行。”
  “你说得对,”菲力普说。

迢迢归途

  当厄内斯特一行来到坦噶①时,东非和中非就被远远地抛在后头。再过两个星期,他们将到蒙巴萨,然后起程回国。厄内斯特想模仿菲力普在印度洋进行深海钓鱼。杨阿尔弗雷德愿意参加并承担费用。二月底他们来到马林第富丽堂皇的帕尔姆比奇旅店。它俯瞰着风景如画的海滨。一条长长的净洁的白色沙滩,微微的海风吹过海面,碧波荡漾,树影婆娑。夜间,从东北方向吹来的季风把日间太阳烘晒的热量带走,气温下降,凉爽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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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坦桑尼亚一港市。

  他们通过无线电联系,租来的一条叫桑拿都号的船。第一天出航,大家都发现它的一个引擎损坏了无法修理,每一小时最多航行四公里。每次发动机一出毛病,那个欣都机械师就把汽化器拆开,拼命地吹。但每次足足要二十分钟才能使发动机重新转动起来。一天,他们的船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行驶,突然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一团红色的奇异的东西。原来,海里生存着成千成万的各种颜色的小虫。他们都以一种盘旋跳动的方式出现。它们的形状是两头尖,大小如蚯蚓,厄内斯特看了,不禁大吃一惊。此时,他害怕蛇的恐惧心理又出现了。有人在一旁说,要对那个租船给他们的人进行报复,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推入水中,让他和那些虫一起浮游。
  尽管出现了这些意外的情况,他们的钓鱼活动仍进行得十分顺利。他们在船尾舱顶上钉了一块木板,再用两张没有脚的椅子固定在长木板上,椅子上凿有钓竿的插孔。他们分好工。两个坐在木板上面提钓,另外两个在下面协助。他们钓到大海鱼,琥珀鱼、旗鱼和海豚等。厄内斯特渴望在马非亚岛扎营。岛和海峡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据说,从外海来的鱼群都沿着海洋线游动。厄内斯特自言自语说,到四月份,他将到红海和阿丹海湾钓鱼。先从苏丹的港口出发,然后整个冬季呆在桑给巴尔。
  格里普索尔姆是一艘瑞士轮船,体积大、设备好,船体漆着乳白色,船舱宽敞舒适,配有调温装置和海水游泳池。厄内斯特的几个随从人员——万德比尔特、巴伦等现在都成为他的好朋友。每天他们都要在游泳池里消磨一段很长的时间。航行九天之后,轮船抵达海发港①。海明威一行登岸去同汤普森的妻子罗琳汇合,然后到加里利海滨去。途中他们在一处旧石墙背风处歇脚吃中饭。加里利海安宁平静,海鸟在海面上翱翔。厄内斯特安详地坐着,手里端着酒杯,一面点数着飞鸟,一面沉思,为什么圣经里没有提到这种鸟。最后,他给自己下个结论:大概古代的犹太人根本不是自然主义者。
  三月十八日他们在威拉弗朗克上岸,然后从尼斯坐火车到巴黎,住在凯塞特大街一家旅店。汤普森没呆多久就动身乘船回家。海明威一家却多住了九天。在此期间,海明威心情舒畅,无忧无虑,举止潇洒,不落凡俗。在前一年十一月的时候,他认识一个叫奈德卡尔默的年轻人。此人身材消瘦,皮肤黝黑,神情严肃,在《巴黎先驱报》工作,先后写了好几部小说。他的妻子普里西拉患有慢性病。他们有一个女孩名叫阿尔丹。厄内斯特一听说阿尔丹还没受过洗礼仪式,便主动提出做小女孩的教父。洗礼仪式完毕后,海明威请他们一家到皇家大道维伯餐厅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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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色列的一个港口。

  奈德的第一本小说虽然很快就要出版了,但他仍然没有足够的钱给全家买船票到纽约去,厄内斯特知道后,悄悄地把一张三百五十元的支票塞进奈德的口袋里。这样奈德全家便高高兴兴地乘船去纽约。
  另外一次,厄内斯特和波林邀请索利达和杰内特到米查德饭馆吃饭,佐斯也应约前往。席间,佐斯一个人说个不停,别人无法插上一句。海明威坐在一旁凝神静听,痴呆得入化了。到了午夜,波林和杰内特感到十分困倦,海明威起身到洗室,说他感到有点不舒服。来宾纷纷起身告别。佐斯摇摇晃晃地从桌子那边伸过一只手拉住索利达说:“别走!”海明威打转回来时经过柜台,顺手把一张古画卷起来。佐斯踉踉跄跄向老板娘——一位头发用药水染过的干瘦女人——走去,到了厅中间便一脚高一脚低地跳起华尔兹舞来。“怎么搞的?”厄内斯特喊道:“他这个样子会出事的。”佐斯的华尔兹舞步越扭越快越疯狂。终于打了个趔趄,摔倒了,一头撞在桌子上。厄内斯特走过去一把拉住他,把他放在椅子里坐好,一面要索利达去叫出租汽车。厄内斯特付完帐,象背一个未装满东西的布袋一样将佐斯放在他一只肩膀上,送他上车。到了格里利大街佐斯的寓所,海明威又把佐斯背上楼。打转下楼时,他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定了定神说:“真见鬼,找不到钥匙开门。原来,他眼睛被碰伤了。可他还感觉不到痛。”
  三月二十四日,厄内斯特到赛尔维亚彼奇书店去看书。西尔维亚拿了一本温德汉路易斯的新作给他看。这本书的书名叫“蠢牛”。作者在书中猛烈地攻击海明威对抗理性。海明威怒不可遏,捏紧拳头,往桌上重重一挺。结果打烂了摆在桌上的一盆金香花。过了一会,他感到不好意思,坚持要对方收下他的一千五百元作为赔偿费。一个晚上,天正在下雨海明威又到这家书店去,在那里他碰上凯瑟琳安恩波德。他走进门时,看见她正同赛尔维亚谈话。一见到海明威,赛尔维亚就介绍他们认识。她说:“让我来介绍你们两位美国现代伟大作家互相认识。”赛尔维亚走开去接电话,海明威和凯瑟琳彼此对视了几秒钟,谁也不吭声。接着海明威转身走出门外。
  在“法国之岛”轮船上,一次,一位著名女演员玛伦迪尔特里奇匆匆走进宴会厅。宴会已经开始了,在座的人一见玛伦迪尔特里奇,都纷纷起身让座。但她一看,她刚好是第十三位来宾,感到是个不祥之兆,转身就走。海明威正好在场,一把拦住了她,十分有礼貌地说,他愿意陪她赴宴,把自己列为第十四位客人。散席后,海明威陪她上甲板散步,谈话间,她告诉海明威,她有个八岁的女孩玛丽亚很喜欢写诗。在纽约,海明威对一位专门报导船务的记者说,他正要回到凯威斯特岛去投入一次“非常紧张的创作活动”,以便写出更多的作品,赚取更多的钱,准备第二次到非洲去。他把旅途上碰到的事写成短篇小说。在他邂逅另一位有名声的女士,接受她的邀请去喝茶的时候,他的那篇小说发表了。喝茶时,那位女士对他说,他不必为再次旅行非洲缺乏路费而发愁。她表示愿意承担全部费用,只要他答应她能跟他们夫妻一起去。厄内斯特后来也把这件事写成一篇短篇小说。在谈到那位女士的慷慨解囊时,海明威说,我当时考虑再三,最后婉言谢绝了。
  司各脱费兹吉拉德在这段时期也住在巴黎。他到巴黎来主要是庆祝他写了《伟大的格茨比》一书后的第一部小说《夜晚静悄悄》。马克斯伯金斯说,该书的出版将大大地提高司各脱的声誉。他对海明威说,司各脱完成这本书的创作简直是他思想精神领域里的一项奇迹。可是,当海明威去拜访他时,司各脱却酒醉正酣,神志不清,无法交谈。使海明威更不满意的是那小说里的一些内容。司各脱把吉拉尔德和塞拉墨菲作为塑造小说中主人公狄克和尼可尔戴维尔的模特儿。虽然司各脱十分出色地把墨菲夫妇的言谈举止和他们生活习惯移植到小说主人公身上,但就海明威所见,司各脱失败的地方在于他仅仅在于重视原来人物的外貌与动作,而不能深入地掌握他们在心理和生理上复杂的反应。海明威认为塞拉既可爱可亲,性格又十分坚强——是位标准的模范母亲。司各脱把塞拉的形象同日尔达的形象揉合在一起,成为一个精神变态者,丧失了她原来的性格。吉拉尔德也成为司各脱笔下的一幅自画像。在海明威看来,司各脱并没有根据他所熟悉的人物来进行创作,因此在作品中有许多方面难免对现实有所歪曲,这正是他失败之处。
  四月初,海明威正积极地准备一项新计划。这个计划的重要性不亚于文学创作本身。早在他去非洲旅行之前他就听说有个叫比米尼岛的地方。它在米阿米以东四十公里处。那是个钓鱼绝好的地方。到那里去要有船和其它工具。但关键是要弄到一条船——一条长三丈八尺,双螺杆,配有柴油发动机,双舵,舱位大,经得起风浪的船。这种船他很久以前就在布鲁克林维拉造船厂提供的目录画册中看过。每条价格为七千五百美元。一次落定要三千三百元。海明威当时可以付得起定金,因为阿诺尔德金格里奇预先支付给他一笔钱,作为他将来给《绅士》杂志写稿的稿费。在回家之前,海明威和他的妻子波林乘出租汽车到造船厂交付定金。交货期限为三十天,交货地点在米阿米。在回旅店的路上海明威始终沉醉在喜乐之中。高兴之下他给这条新买的船取名为“彼拉”,一方面表示圣洁另一方面用来纪念西班牙的斗牛节。特别有意思的是,波林也同意取这个名称作为她同海明威初恋的代名词。
  海明威离开凯岛时间长达七个月之久。现在回来了,感到一切更美好,更亲切。他的老朋友都还在那里——多斯、凯蒂、墨菲夫妇、阿达马克莱斯和汤普森等。达恩波威尔和她的丈夫特地从哈瓦那到凯岛来同海明威家一起住上一段时间。厄内斯特于是向桑德斯租船,每两天一次出海钓鱼。自从在西班牙写完那本短篇小说《哈里摩根》以来,除了零零星星给《绅士》杂志写几篇稿子外,海明威迄今尚未一本正经,全力以赴地进行创作。但是到了四月底,他已经写了五十页。不过,后来发现其中三十页写得太差,只好作废。然而他并不气馁,决心重新写过,因为他认定这本小说一定能写好。他给小说取名为《莽莽非洲高原》,副标题为:《猎人皆兄弟》。他认为“兄弟”二字意味着在狩猎中共同经历过的友好竞争。危险、挫折和磨炼。这一切他感到格外地亲切。
  海明威立意要把他非洲之行的经历,作为真实的故事写出来。他不准备把它写成一部游记而决心写成一部小说。在写的过程中他将全面运用他熟悉并已掌握了的各种写作技巧,如:描述,人物性格化,人物的对话,行为举止,内心独白,甚至他在《太阳也升起来了》和《永别了,武器》中所运用的对山川平原自然风景的描绘等。他还想以狩猎中某个事件为起因,作为小说的开端,然后逐渐铺陈扩展,如下面这个小小插曲为例:一九三四年瓦伦丁节那天,一辆货车轰隆隆地从一处盐渍地附近驶过,吓得在那里舔盐的野物拼命四处逃窜。然后他将运用回顾,概括和超越时空的叙述等方法使小说情节达到高潮。这样做在结构组织上困难会比较大。在他已经写好了的五十页中有一部分用来专门描写他第一次遇到汉斯科里茨楚纳和他们同坐在营火旁边谈话的情况,以及第二天他们在基赞古附近营地吃中饭时的攀谈。为了使内容故事化、虚构化,海明威把有关人物的真实姓名全部换掉,如:科里茨楚纳换成堪迪斯基,波林换为P·O·M·(即可怜的老妈妈)等。但是那些非洲人的名字没有改变。这是为了保持它的真实性。这种处理方法,在他的早期作品《密执安的印第安人》中就已使用了。
  海明威原来计划每天都从事写作,直到小说写完为止。但是他现在已开始计划,只要“彼拉”号小船一送到,他便将再次到古巴沿海去钓鱼。他先说服多斯帕索斯作为先行军到哈瓦那参加马科多总统退位后古巴庆祝第一个国际劳动节的情况,并探望一下他们的老朋友卡罗斯等人在新的政权统治下的生活情况。不久,多斯等人从哈瓦那返回凯岛,带回的消息并不使人鼓舞。他们说,他们曾出海钓了两次鱼,但在比米尼附近海域尚未发现马林鱼。卡罗斯和爱斯普对他们说,尽管人们在前一年的夏天表示对新政权寄托重望,但目前政局仍没有明显的好转。
  五月九日,厄内特斯接到通知,说他订购的那条船将开到米阿米交货。于是海明威将索德斯赶到现场验收货物。交货那天,海明威的弟弟刚好在凯岛,“彼拉”号象皇后一样庄严华丽停泊在港湾里。船体上新的油漆在阳光照射下闪烁发亮。大伙都上了船,作一次检查验收。船里有两台发动机,一台七十五匹马力;另一台四十马力。船上的汽油罐可以容纳三百加仑的油。开足马力的话,每小时可以在平静的海面上走六十海里。船舱可容纳六个人,船尾舵手座还可坐两个人。过道围栏全部镀镍光泽照人。在返航中,海明威心想,这条船今后便是他心爱的钓鱼船了。他恨不得开着她到波加大海湾去显一下威风。
  五月份,他的写作和钓鱼交错进行。到五月底他已写了十六页。其中一页(后来不要了)作者开列了一大堆他所喜闻乐见的东西,如: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口里吃的和喝的。睡眠和读书;观赏图画、城市、海洋、各色各样的鱼;拳击,观察与思考,乘船出海去同大自然搏斗,骑着马,背着枪出发去狩猎;去看雪雨、青草、风,野营帐篷,观察季节的变换……与朋友交谈,回家看孩子,和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更多的女人交往。但其中只有一个女人真正和你好的;结交朋友,开车或步行的速度,动物、懦怯和勇气、自尊和合作;鱼群的迁移、河流、钓鱼、森林、田野、飞鸟、狗、公路、好的作品和画面、革命的原则和实践、基督教的无政府主义论、斯特里姆海湾千姿百态、季风、逆流、西班牙的斗牛场、咖啡、美酒、普拉多、庞普罗纳、纳瓦拉、圣地亚哥、谢里丹、开斯普、怀俄明、密执安、弗罗里达、阿堪萨斯和蒙塔纳等。
  要开列的东西很多很多。要全部写出来单子就会太长,也似乎不可能。海明威大刀阔斧加以删改,最后,重新写过如下:
  在一些地方住下来,有时暂时离开;对某些人要信任,对另一些人不要信任;对某事不必相信,但对某些事都要深信无疑;关心各色各样的鱼,观察不同的风向、季节的更迭;注意你周围发生的事,坐船出海去、骑马去狩猎;迎送飞雪、静听风雨声;真正做到我要什么就能找到什么,并知道在那里能够找到。
  海明威所真正需要的东西是认真思考总结自己生活中所感知的东西。所述开列出来的东西只是文字上的,充其量只能起着帮助他达到上述目标的作用。
  阿达·塞拉和凯蒂都离开凯岛了,“他们都是很好的女人,”海明威说。唐波威尔也要走了,她有点恋恋不舍。有很多人到火车站送行,祝她旅途平安。在人群中她没有看到海明威,感到很失望。当火车开始蠕动的时候,海明威才匆匆忙忙地跑进月台,一面不停地用右手放到口边给她许多飞吻,一边说着听不清的话。唐波威尔刚一离开,阿齐马克莱斯来到凯岛钓鱼度假。厄内特斯对阿齐上次拒绝同他去非洲旅行,早就有意见。现在,他发觉(或者说他发明)有充分的理由来说明阿齐已深深卷入政治和经济旋涡中去了。阿齐认为厄内斯特太自负,利己主义特别严重。他们两人坐着“彼拉”号小船去钓大海鱼,但一无所获失望而归,因为连大海鱼的影子都看不到。接着他们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后来,阿齐说:“海明威这个人就是这样,用一支枪打燕鸥,用另一支枪瞄准我。他厌恶这个世界,我厌恶他……我们的矛盾暴露得很彻底……他是个非凡的难得的人才,但很难同他结交朋友;他这个人,有时能同你相处得很好,如鱼得水,有时可以翻脸无情。”他们两人结成朋友已有十年。而现在海明威却怒气冲冲地对瓦尔多佩斯说,他只喜欢他所喜欢的人,他不喜欢那些喜欢他的狗杂种。
  六月中旬,那本书已经写了一百五十页。他越来越充满信心:这书一定写得好。他决定把原来计划写的第四部分加进去。这部分是个人的亲身经历,即在塞伦格蒂得了阿米巴痢疾所带来的痛苦和失望,在基赞古山区追捕猎物的欢乐这些感情的强烈对比。目下他的写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因此,他重新考虑了他以前对司各脱写的《夜晚静悄悄》一书的意见。他认为这确是一本好书。他写了一封长信给司各脱。在信里,他十分坦率、严肃认真并略带规劝的口吻谈到他对该书的一些意见。他确实懂得该书的优点和价值,但过分夸大了它的缺憾。厄内斯特说,司各脱为人聪明,可惜在这本书里弄虚作假的东西太多了。他认为司各脱犯这些毛病的根本原因是他长期不听取别人的意见(偶尔只回答别人向他提出的问题)。这就使一个作家慢慢脱离群众,孤立起来。一旦他重新到群众中去,听取人们对创作的意见,他就会象因久旱快要枯死的小草一样,突逢天降甘霖,欢天喜地地吮吸着救命之水。一个作家还要善于摆脱家庭悲剧的折磨。开始时难免埋三怨四,看到什么都不顺眼。然而,司各脱显然是在不再怨艾过去自己命运的乖戾的情况下,才能认真写出作品来的。当然,司各脱完全有义务把他的伤心事告诉读者,但他却没有义务去欺骗读者。不论是海明威还是司各脱,都不是扮演悲剧的角色。他们是作家,而作家就必须写作。大凡好的作家,包括杰姆斯佐斯在内,性格都是稀奇古怪的。话又说回来,好的作家,即便遭受挫折,总可东山再起。司各脱目前的情况比之他写的《伟大的格茨比》时好多了。“继续拿起笔来战斗吧!”厄内斯特最后写道。
  司各脱立即给海明威写信,空邮给他。他的信比海明威的要长三倍,措词和口吻和海明威的雷同。司各脱在信中说,他的朋友的慷慨陈词,直言不讳驱散了近年来笼罩在他们之间的“互相猜疑的阴霾”。他说:“我非常崇敬你的艺术生涯,佩服你的艺术成就,赞同你的艺术观点。这是无可置疑的。我觉得在美国除了几个已经离开人世或距大去之日不远的名家外,你是我唯一敬仰的人。我反复地拜读了你的一些作品和文章。但是为了避免在我的创作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受到你的创作风格和手法所影响,我实际上,停止阅读你的作品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
  迪克和尼科尔戴维在里维埃拉所遇到的奇事同厄内斯特在非洲的坦噶尼喀狩猎探险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当他回忆在非洲大陆度过的一段漫长生活时——热浪逼人,寒气袭人,骄阳似火,雨水如剑,历尽艰辛,备遭危难,一种欢娱、满足、快乐的情感便油然而生,这是毫不足怪的。不久前,海明威写了一段他和波林之间关于他自己和别人在危难面前的表现的对白。波林认为汤普森十分勇敢,海明威表示同意。
  “当你表现出很勇敢的时候,你显得特别高兴,这是为什么?”波林问道。
  “我也说不上,”厄内斯特说。“我向来是高高兴兴的。”
  “这太做作了,”波林说。“真有点傻里傻气。”
  “哦,”厄内斯特说,“其实使我高兴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事。它们中大多数需要一种自然的反应能力和配合能力,才能做好。正如在钓鳟鱼时所要求那样,动作要迅速。在百分之几秒中迅速准确地抛垂钓钩。我从小时候起,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就感到高兴。现在不管我开枪射杀猎物也好或做其它类似的事也好,总有一个共同感觉,那就是“高兴’。”
  这段对白十分清楚而准确地说明,厄内斯特在出色地做好一项困难复杂的事情中,所表现出来的一种自豪感。他小的时候胆子很小,几乎什么东西他都怕,甚至晚上天黑了他也怕。到了青少年时候,由于他发育太快,肌肉协作功能很差。到了成年人时期,身体发育不协调的弊痛消除了——他在许多方面有惊人的进展,如:体魄的强健、勇猛、坚韧的耐力,迅速的反应。这是他的胜利。在回想取得这些胜利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就感到格外的高兴。
  海明威喜欢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这点也是他引为高兴和自豪的。在过去的年代里,他曾到加勒比海海域和印度洋钓鱼,他目击古巴发生了一场大的革命,他两次横渡大西洋,从地中海的一端航行到另一端。在西班牙他观赏了流行的斗牛表演,在梭罗根他猎捕野鸡和野鹿,他进行了一次终生难忘的非洲之行——到了肯尼亚和坦噶尼喀。然后,出版了一个新的短篇小说集,写了一部他的得意之作《哈里摩根》。他获得了漫游黑非洲的称号,回国后重新过着他喜爱并由自己建立起来的生活——按照他自己设计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设计):写作和钓鱼。当然,这个时候他时刻挂念的是要写出一本迄今为止的质量最好的书。

生活·写作札记岛

  七月中旬卡洛斯格蒂雷兹写信告诉海明威,说马林鱼群终于出现了。海明威得到消息后立即到格林大街找佐鲁赛尔问他是否愿意掌舵驾驶“彼拉”号一同到古巴去。但佐不能去,因为自从撤消酒类走私的禁令后,他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可是斯洛波的生意却很不错。他向聚集在酒店门前的水兵招手告别。那些水兵是从一艘停泊在港口的驱逐舰来的。他们正在这个港口度假。“今年去不了,”他对厄内斯特说,“我和你一样非常想去,但我得考虑我们什么时候能脱身。”
  “我明白了,”厄内斯特怏怏不乐地说。“不过等你懂得怎样捉鱼的时候,鱼早就跑光了。”
  使厄内斯特感到更不高兴的是他雇请一个从明尼苏达来的年轻人竟是个不懂航海知识的人。此人名叫阿纳尔德塞缪尔松,从明尼苏达步行到凯威斯特岛求见海明威,向他请教创作艺术。他是个农民的儿子,曾在一家报纸当记者,做过木匠、收割工也打过零工。因为他会拉小提琴,厄内斯特便给他取个外号叫马斯特罗,简称迈斯。有一次厄内斯特对他说:“迈斯,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因为你干别的都不行。”据海明威说,出海时,需要他灵活敏捷的地方,他却磨磨蹭蹭……要嘛就激动得手足无措,他晕船的毛病是无法克服的,又不太愿意听从命令。他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人物。当船离开凯岛,横渡海峡到哈瓦那去的时候,海明威还指望他能在各方面协助他呢!
  海明威选择七月十八日星期三作为起航的日期。因为出海度假钓鱼会中断他的写作工作,所以尽管做得合理,也未免感到心痛。他说,他在“工作室”里所干的繁重工作已使他感到疲惫不堪。自从四月初以来,除了中间去了一趟米阿米,把新购买的小船“彼拉”号开回来以外,他一直埋头写作。在法国国庆前夕,那本书他已写了二百零一页。现在他停下来给《绅士》杂志写小文章。这篇文章的名称叫《为下流话辩护》。这篇文章所得的稿费至少可以抵去他欠金格里奇三千元债款的一部分。他说,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向那一家杂志先要钱再写文章的习惯。他不喜欢采取先拿定钱后写文章的办法。
  七月十八日傍晚“彼拉”号抵达旧金山港码头后,厄内斯特旋即拍电报给卡洛斯格蒂雷兹,并雇了一位叫朱安的人上船工作,他既是舵工又是炊事员。开头两个星期,厄内斯特除了同阿纳尔德讨论文学问题讲英语外,在其它场合他全讲西班牙语。到了月底情况发生了变化,有两位科学工作者应海明威的邀请来到船上。这两人中,一个叫查理士卡德华拉德,费城国家科学院主任。他是个直率诚挚的人。他的同伴叫亨利比·弗拉,一位杰出的鱼类学家。他们住在安波斯摩多斯,但每天都随厄内斯特出海。弗拉工作努力,不爱多说话,做事认真细致。在海明威的帮助下,经过一个月的实践,他们搜集了许多资料。特别是厄内斯特告诉他们有关马林鱼的生活习性和其它方面的知识,从而使他们重新修改关于马林鱼及其在整个北大西洋分布的情况。卡德华拉德后来把这次活动称为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次度假。格朗特和杰恩马森常坐着他的船出海。一个美国记者兼摄影师迪克阿姆斯特朗和一位体育运动员罗佩兹替海明威看船。他们给各种鱼类拍照。他们还采集鱼鳞和鱼皮准备制作标本。
  两个科学工作者离开后,厄内斯特便同一位古巴画家交朋友。此人叫格托诺,住在玛莉安纳的郊外。尽管他对钓鱼不感兴趣,仍有几次跟船出海去。在交往中他觉得海明威在性格方面常常自相矛盾。例如,他可以连续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可是在另一个时候他却谈笑风生,滔滔不绝。时而凌厉严肃,时而和蔼可亲;时而高兴得落泪,时而厉声责斥格托诺是个胆小鬼,因看到在斗牛时牛被杀死了而害怕。有一次格托诺在谈话中提到死亡一事,海明威说,死亡正象在赛拳时对方给你一击那样。由于海明威硬要他喝酒,结果使他晕船。
  他的写作速度十分缓慢。到了八月二十日,刚好是他三十五岁生日后的第二个月,他已经写了二万三千字。现在他正写到他在德鲁波山地捕猎第三只野牛。这本来是一个很有趣的经历,但不容易用文字准确地表达出来。这样,写作的速度十分缓慢。他在写给波林的母亲的信中谈到写作中的文字简洁问题。当他忙着写这部大作品的时候,他完完全全无利可得。这时家里的人叫他作游手好闲者。可是在他的书写成出版后,他真正开始成为个游手好闲者的时候,人们却十分尊敬地把他当作财神爷看待。厄内斯特说,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绅士》杂志九月号刊登了海明威的文章《为下流话辩护》。威斯特布鲁克杂志登出专栏文章提出这个问题进行讨论。作者认为“灵格拉德纳从来没有描写过下流的场景,下流的诗句甚至是下流的话,尽管他的一些短篇作品中描写了几个不受欢迎的人。”对于这一切的争论,海明威心中是有数的,他是这样回答的:他使用的语言是他所描写的人物最一般的语言。尽管赫沃德布隆或亚历山大沃尔科特诋毁他,说他“乳臭未干、诡辩、隐晦、狭隘”,厄内斯特公开表示:他写作的动机是纯洁的。他认为作家所描述的内容要逼真,不能毫无根据地取宠读者或使读者震惊。诚然,朗德纳的作品中有其独创之处,但厄者斯特不得不遗憾地指出:从维护美国文学出发,朗纳德作品中人物的语言并不是真正的人民语言,而是纯粹做出的“滑稽的语言”。
  九月初旬,厄内斯特返回凯岛,把船留在哈瓦那进行清扫和大检修。此时,他的写作工作大有进展,平均每天可写五至六页。他接连好几天,速度达到最高峰。九月十日写了二十二页,十一日写了三十页,十二日写了二十页,充分显示了他非凡的才能和无比的干劲。十三日晚上他乘汽车轮渡再次去哈瓦那。当时月亮正圆,马林鱼饥肠辘辘,正四处觅食。卡塞布朗卡的渔民每天出海平均每人可捕到五十条马林鱼。这正是:要得虎子,必入虎穴。这道理是不讲自明的。
  海明威为人也十分幽默。有一天,他收到金格里奇寄给他的一叠剪报,其中有赫沃德布隆在体育专栏上发表的文章。布隆污蔑海明威,说他的拳击纯粹是“虚假”的。厄内斯特十分乐意听到“虚假”二字。他说,任何一个小说作家都是虚假的,因为他所写的内容是虚构的。然而,对他来说,至少有三个方面,他不是虚假的。这三方面是:打猎、钓鱼和拳击。布隆先生如果不信,可以向菲力普帕西维尔,康耶等人打听一下海明威的枪法到底怎样。至于他钓鱼的高超本领,布隆先生完全可向卡洛斯格蒂雷兹了解,在斯特雷姆海湾的千里海域里他是如何显示出来的。在拳击方面,厄内斯特说,他常常打得他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当然,等到他疲劳了,没有提防了,那些他本来可以使他们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人,可能乘机打他一下。
  在古巴,他发现曾经折磨他整个夏天的倒霉事现在又发生了。那个厨工兼舵工的朱安因阑尾炎发作住院开刀,因此不得不另找人代替他的工作。结果他找来一个厨工名叫波罗。一天,他们出海钓鱼,风向突然改变,吹起南风来。霎时间巨浪排天,轮机蓦地发出嘶嘶的响声。十月十八日前尽管他每天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钓鱼,每天至多也只钓到十几条小马林。当然,可以在其它方面取得一点收获。例如,他结交了一些古巴朋友,杰恩马森不时随他出海,还有他自己当上了他这条船的船长。一想起这些,多少感到有所安慰。使他感到最有趣的一件事是:有一天他看见远处飞来一大群鸟。显然它们是从大陆那边飞来的。路程远,飞得精疲力尽,发现海上一个浮动的小岛——海明威的小船“波拉”号,这些鸣禽便不顾一切全部飞到他船上歇脚,以便恢复疲劳继续再飞。它们中有的一歇就几个小时。令人惊奇的是它们都很驯,要是不去惊动它们,它们一点都不显得慌张。后来,海明威写信给他的朋友,自然科学家卡德华拉德,生动地描述了事件的全部过程。末了他说:“这使我感到非常有趣。”
  另外一天,他们刚吃完中餐,卡洛斯突然听到船头舷窗附近水面一阵闷水声,禁不住一怔。起初他还以为是在附近的古巴或美国的炮舰往水里开枪。接着他看见一大群鲸的黑色背脊在海浪中忽沉忽浮,在阳光下发出明亮的光泽。厄内斯特闻讯赶来,连忙拿赶望远镜观察,一数,总共有二十条。其中有两三条最大的,身长大约有七丈。他急忙跑去船头摆好捕鲸炮。他们用一组救生带把一个救生圈系好。卡洛斯开着船笔直朝两条并肩而游的鲸中间驶去。其中一条突然向他们喷水,把甲板弄得湿淋淋的到处是水。厄内斯特摆了摆头,定了定神,然后对着那笨重地摇摆着背的脊瞄准。过了一会,轰隆一声炮响,水面上泛起一股浓烟。炮弹击中了那鲸的口鼻部位。海明威手执鱼叉,摆好架势准备等鲸的头露出水面吸气时往它头部猛击。但这无异于用棍棒去驱赶巨龙。那鱼叉一碰就松了,可那巨鲸却若无其事,耀武扬威地往深海处游去。这是海明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捕鲸的经历。他永远忘不了这次经历。当十月二十六日清晨“彼拉”号起锚返航回凯岛时,他还津津有味地谈到这件事。
  十一月上旬,多斯和凯蒂再次来到凯岛。这个时候正是一年当中最适宜人体健康的海洋气候季节。夏季里,多斯在好莱坞为《魔鬼女人》写剧本。这个电影的主角将由影星马伦迪特雷奇担任。“多斯这个小子在那里赚了大钱,”厄内斯特恶声恶气地说。他认为多斯这样做是为了赚钱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对此他毫不掩饰地表示不满。作为海明威多年的老朋友,多斯和凯蒂总是把他看成自己人,尽量不同他计较。在他们看来,海明威已经成为名作家,擅长拳击运动和钓鱼的名人以及著名的非洲狩猎者,而且显赫得过头了一点。不过他们愿意奉承他,迎合他的心意。每当海明威喉咙疼痛,他就故意装出病情很严重立刻上床休息,然后别人就会送饮料给他喝,送饭给他吃。“我们称这个作高贵或骄气,”多斯毫无怨言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运动员,一个身强力壮的人象海明威那样有点小毛病就在床上呆那么长的时间。”
  十一月里的一天晚上,海明威在收听电台广播节目时,突然听到格特鲁德斯坦熟悉的声音,感到很奇怪。他觉得这声音仿佛从很远一个已经死去了的朋友的坟墓那里传来的。原来她不久前由爱丽斯托克拉斯陪同,去纽约作巡回报告。节目播完后,厄内斯特说:“太可憎了。”接着他约略地想起以前他曾以书面形式用这同样的话咒骂过她。但是他对金格里奇说,他现在不想这么做,因为肆意抨击他一个过去的朋友不是他的意愿。现在对她进行攻击无异于鞭打一个死尸或幽灵。他几乎忘记了那年夏天曾在描述非洲之行那本书中插进了几句话的情况。那几句话重述了海明威夫妇在非洲时谈起格特鲁德说他“卑鄙”感到很气愤。他说,她过去的才识已变得十分可憎、毫无意义和自我陶醉。他已写了“一个男文学家”和“一个女文学家,即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她所过的生活是多么的肮脏下流”。
  厄内斯特也常常帮助那些他所敬佩的人。例如:普鲁登西奥,他正设法出版他的小说。再是奈德卡尔默,他正申请加入格曾赫姆联谊会。他积极鼓励格特诺从事绘画,规劝阿纳尔德金格里奇收买和出版华尔多佩斯的油画。他还同人合作推行在纽约比尔麦蒂斯画廊展出的路易斯金塔尼拉单人蚀板画。金塔尼拉被控参加阴谋推翻西班牙政府罪送押在马德里的一所监牢里,至今尚无人保释他出狱。画展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在纽约开幕展出,吸引了许多观众,得到各界重视。第二天佩尔马蒂斯请海明威签名呼吁援救金塔尼拉出狱。海明威积极热情地响应和支持。他说,路易斯不但是个杰出的画家,也是他所见过的好人之一。
  由欧文斯敦写的关于温斯特·凡·哥赫的传记式小说《生活的欲望》已经出版了。斯敦专程拜访海明威并给他一册上面有自己亲笔签名的书。他们坐在一条翻转过来放着的小船上面,一边喝苏格兰威士忌,一边讨论文学创作的问题。斯敦十分谦逊地说,他的创作没有海明威那么顺利。他说:“为了寻找有历史意义的事迹,我得花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才找到。”海明威说,写传记不能虚构。他谈到他写的自传式的短篇故事和在一本书中他利用综合的人物性格来描绘某个特定人物的性格。他执着地说,在小说创作上根本没有所谓纯粹的想象的东西。他表示他写的小说根本不是虚构的,可说是自传式的小说。因为,小说的内容都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当斯敦问他为什么不写一部反映美国社会现实生活的小说时,海明威回答说,美国的生活太过于枯燥无味不值得一写,也没有什么重大事情可写。当斯敦向他建议写罗斯福总统在社会和经济方面进行了一些改革的情况时,海明威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说,那不是他所要写的东西。
  他所要写的东西是关于他的非洲大陆之行。到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五上午为止,这本书已经写了四百九十二页。从内容上考虑,他觉得他要写的东西都全部写出来了。这本书的完成给他带来极大的欢乐。从质量上讲,他认为比他的得意之作《滔滔双心河》有过之无不及。前者是在一九二四年写的,后者写于一九三四年。时间虽然不同,但主旨相同,都是着重于对自然风景,山川湖泊的描写,赋予大自然生气,使之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两书中所不同的地方是:后者有更多的人物活动场面和对话,而这正是他认为是该书的特点。开始动笔的时候,他只考虑单纯地把他在非洲大陆的所见所闻写出来。然而,随着故事情节的深入发展,他逐渐发觉有一个引向故事情节最高潮——最动人的狩猎场面——的自然趋势。
  当然还有个篇幅长短问题。他说,这个问题他过去写《亨利摩根》时考虑过,现在写这本非洲之行也考虑过。现在他已学会如何用简单明了的方法去描述那些看来似乎很复杂的场面,学会用凝炼的语言去表达仿佛很多的内容。值得他感到欣慰和自豪的是,在这本书中,没有半点虚伪,没有欺骗读者的东西。
  海明威认为,马克斯伯金斯如果同意把非洲大陆之行这个故事排在即将出版的他的《第一个五十四篇故事集》的最前面,对于读者是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的。他本人认为这个故事是他迄今所写的最好的一个。他认为在一部小说中,既有真实事例的报导,又有激动人心的活动场面,又有浓厚的文学色彩,这样的小说是罕见的。因为要达到这个要求,首先要有真实的事例,其次作者和与事件有关的人必须亲身经历。要做到这一点无异于给赛赞纳①作画那样难。而海明威自认,他是当今唯一能这样做的人。他是花了很大的力气,付出很大的代价才办到的。他感到,在整个过程中,他仿佛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他以为,一个人的任务的迫切性和时间的迫切性有相似之处。一年四季,当秋天到来时,就预示着旧的一年快结束,新的一年快要到来,你就必须以加倍的速度把任务完成。那个星期上午写完这本小说后,他觉得还不能松劲。因此,第二天他着手新的短篇小说的创作,星期天还给《绅士》杂志写专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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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赛赞纳(1839—1906)法国著名意象派画家。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生活、写作札记》,主要是用来回击威廉赛罗安的。赛罗安在他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在秋千架上飞舞的可爱年轻人》中,肆无忌惮地攻击海明威、多斯帕索斯、福尔克纳和佐斯。海明威也不示弱,他态度严肃,措词强硬,无情地驳斥对方的胡言乱语。海明威每写完一本书,就要发一顿脾气,把积压在心头的闷气全部倾泻出来,这已成为他的习惯了,哪个碰上,就该倒霉。不过他的文章充满着庸俗的谩骂词句,读起来使人感觉到海明威是个脾气很坏,喜欢骂人的人。
  阿纳尔德金格里奇即将动手术切除扁桃体,好心的厄内斯特对他表示同情,并邀他同乘“彼拉”号出海钓鱼。他说,除了买飞机票外,其它费用由他负责,并保证他会玩得很痛快。金格里奇提议邀司各脱一起去,厄内斯特同意了。但司各脱本人不愿意。他对金格里奇说,他不好意思见到海明威,因为海明威近来成绩卓著,他自己却一败涂地。为了搪塞其事,司各脱和金格里奇找了一个借口,说司各脱的母亲痛得很厉害,他不能同他们一起去钓鱼。海明威只好同金格里奇出海钓金枪鱼和梭子鱼。多斯帕索斯对于这个《绅士》杂志的大编辑并不怎么买帐。他写道:
  这个人在处在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这是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蚊虫叮咬着他,有点晕船,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感到惊奇,又有点害怕,又有点高兴。无论你看海明威钓马林鱼还是看他捉弄那个编辑,都会使你感到好笑。金格里奇简直被海明威钓鱼时的模样和神态吸引住了。他慢慢地绕线,让上了钩的鱼有充分的时间挣扎。结果这位编辑也上钩了。
  多斯给《新共和报》写了一篇关于金塔尼拉的蚀板画的评论。厄内斯特和阿纳尔德都劝多斯把那篇评论卖给《绅士》杂志。金格里奇回芝加哥后,在厄内斯特的催促下,多斯才同意把那篇文章给登出来。海明威对金格里奇仍然象捉弄马林鱼那样,他说,他和多斯都认为他是个好人,是个他们最信赖得过的人。
  不久前纽约约克斯佐纳斯兄弟动物标本剥制公司把海明威在非洲猎获的动物全部制作完毕并送归原主。这些动物从蒙巴萨运到纽约运费花了七百五十元,剥制费三百六十八元五角。狮、豹的皮毛已制成垫毯,保留其张牙舞爪的形状。这家店子还制作了挂在墙上作装饰品的动物头角。如:黑貂、棕灰色大羚羊、小羚羊、直角大羚羊等。另一个小羚羊头寄送给在纽约的吉拉德墨菲作房里的装饰品。佐纳斯兄弟标本制作公司正在制作非洲旋角大羚羊和犀牛的标本。厄内斯特和他的朋友亲自到约克斯去催货,他们想快些拿到标本,最少在圣诞节前后。
  圣诞前一个星期,海明威带着妻子波林,儿子帕特里克,开着他那部福特牌敞篷越野车,行驶了一千六百公里,从凯威斯特岛到彼格特。海明威认为这次长途跋涉既影响生活又中断了他的写作工作,心中感到又恼怒又惋惜。但是,波林认为她父母亲年已老迈,往后海明威一家到阿堪萨她父母那里度假,人多了他们就受不了。二十二日他们在曼非斯匹勃迪旅店过夜,第二天抵达彼格特。这时,猎捕野鸡的季节已经过了。但海明威希望能猎捕鹌鹑,他发觉同波林的父母亲生活在一起总感到是一种安慰。然后,这一年夏季和秋季在斯特雷姆海湾所发生的灾难此时在美国中西部又出现了。长期的干旱使这个地方简直成为到处尘土飞扬的可怕世界。鹌鹑由于找不到食物几乎都死光了。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打猎,如果可能的话,比起在古巴海域钓鱼来不知要难多少倍。海明威是在非洲大陆的绿色森林里迎来了一九三四年的,现在他却在美国阿堪萨斯州久旱成灾的枯干土地上目睹这一年的归去。

比米尼岛的发现

  彼格特的气候糟透了,海明威受不了。他在那里住了十天却有七天下雨,而且一下就没完没了。情况稍微好转他立即溜之大吉,开着车子到奥尔良去。在那里他吃得好睡得好,等到他回凯岛一秤体重达二百一十磅。可是,不久他在非洲得的那种痢疾又来了。这次疾病使他的体重又大大地减轻了。他写信告诉他的朋友,说每天大便时流血成杯,每隔两小时就要用蓖麻油涂抹一次肛门。每天服用吐根素。结果产生副作用,头脑膨胀,嗡嗡作响,根本不能想事。
  一月中旬,马克斯伯金斯偕夫人路易斯到凯岛旅行访友。海明威见到伯金斯时顺便把他刚写好的《绿色的非洲山峦》稿子给他看。伯金斯看后印象很深刻,热情地称赞写得很有特色。但他不敢随便开口答应高价买下书稿在《斯克里布纳》杂志上连载。《世界报》已通知海明威,说如果他把该书的篇幅缩小到四万五千字,就答应把稿子买下。海明威极不满意地拒绝了。海明威希望该书稿能给他带来一万元的收入,甚至是一万五千或二万元。后来,伯金斯的《斯克里布纳》杂志表示愿意以四千五百元买下该书稿。海明威接信后连夜复信,怒气冲冲地列举了自一九二六年来他为该杂志撰稿的情况,埋怨对方太不懂人情。最后,双方达成协议,海明威勉强地接受了五千元的稿费。
  海明威现在已经毫无疑义地成为凯岛最有名声的公民了,甚至他所在的那条街——白头街也被列为供外来游客参观的地方之一。当参观的游客看到他身穿粗蓝斜纹布工作服,邋里邋遢,匆匆忙忙,怪模怪样,大踏步向西蒙通大街汤普森的小五金店或斯洛彼佐的咖啡店时,他们便在他背后指手划脚地议论着。他简直被佐鲁赛尔店里的顾客迷住了。那里热闹极了。现在顾客中不但有水兵,海岸警卫队员,而且有在麦特坎布凯斯地区民间自然资源保护团工程部工作的退伍老战士。他们正在这个地方修筑公路和桥梁。这些人中有的身体很结实,吃苦耐劳,只是运气不好,其余的不是生理上有缺陷,精神恍惚,就是生性粗暴乖张,好斗。佐鲁赛尔拿出一根被截断了的弹子棒给海明威看。这棒曾用来作指挥棒,指挥那些人站队的。人们纷纷传说,这批人的存在使罗斯福总统处于窘迫的地步,他要哈里霍普金斯把他们送到弗罗里达州看不见的地方。
  海明威已决定到巴哈马斯的比米尼岛去旅行钓鱼,时间定在四月份,因为那时正是出产大金枪鱼的季节。人们看见他光着脚板,两腿叉得开开地站在他的小船旁边,一只手抓着舵轮。脸上戴着绿色护眼罩,上身穿件圆领汗衫,下身穿一条白色裤子,上面沾满了机器的油污和鱼血。一位来自北方名叫山贝尔的随同海明威出海好几次。海明威钓鱼时的动作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海明威把钓竿粗的一端用力往裤头一塞,匆忙地拿起绕线机用力绕。他的右手臂肌肉很发达,简直可和职业网球冠军选手媲美,海明威也为此感到骄傲。这仿佛令人感到他太自信了一点。但,同他一起钓鱼,还是感到十分愉快的。由于那个不称职的马斯特罗,塞缪尔逊回明尼苏达他家里去了,海明威又找来一个叫布雷特宾德的当舵工,还雇用了一个新的厨师。一个叫杰恩格雷的人邀请海明威同他合作拍摄一个海上钓鱼的电影。海明威感到沾沾自喜,但他婉言谢绝。他认为格雷不但想利用他出面赚取一笔五十万元的酬金而且借此出名。这是蠢人干的蠢事。
  三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年轻的波斯墨菲得肺病死去的消息,传到凯岛的时候,海明威和多斯帕索斯正好出海钓鱼。直到第三个星期三他才获悉,旋即写信给对方家里安慰一番。海明威在里维尔达他儿子波比得百日咳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年轻人了。他在给墨菲夫妇的信中说,波斯的死虽然不幸,但与其受痛苦折磨,不如早日归天的好。他头脑十分清醒,而且又非常自信地说,一个年轻人在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之后死去,可说是死得有价值,因为这样一来可以永远摆脱认识这个世界的真正面目所引起的苦恼。别的人却要在失败中死去。他们的尸骨四分五裂,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已被毁灭。波斯离去时,这个世界仍完整无损,但真正活着的人并不多。然而这些人是不会死的,他们的灵魂是永存的,他们就是你所喜爱的人。海明威继续写道,凡是认识波斯,喜爱波斯的人,他们的任务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彼此相亲相爱,切勿刀枪相见。他打了一个很生动的比喻说:凡是还活着的人,都好象同在一艘永远达不到彼岸的大船上。前途茫茫,处境险恶。这就要大家齐心合力,同舟共济了。
  四月七日星期天大清早,海明威同迈克斯特拉特、多斯·凯蒂、布雷特宾德和赛克阿丹斯登上海明威的“彼拉”号起程前往比米尼岛。该岛在斯特里姆海湾东北方向二百三十海里外。一路上南风习习,曳绳钓鱼也很顺利。突然,他们看到一只大绿龟,立即拿来大鱼叉捕捉。霎时间所有的人都手拿捕鱼工具一齐动手。多斯捕到一条海豚,海明威和迈克各捕到一条鲨鱼。和往常一样,厄内斯特第一个把捉到的鱼提上水面。他左手执着鱼叉,右手拿着手枪,把鲨鱼摆正位置。突然,鱼叉啪啦一声断折了,海明威见自己腿上一片红,血流不止。原来当鱼叉断折时,子弹竟打中了他自己的腿。
  多斯和迈克见状,立即砍断手上的钓索,放走上了钩的鱼,向海明威走去;布雷德则迅速掉转船头驶回凯威斯特岛。他们用煮开了的清水和抗菌皂外加碘给海明威洗伤口。海明威频频呕吐,虽然还痛得不厉害,但这个事故却大大丢了他的脸。回到凯岛后,华伦医生给他打预防破伤风的针药,取出进入他腿部的小块子弹碎片,把大片的留在左小腿里。这下比米尼岛不但没有去成,还要躺在床上养伤。凯蒂感到很恼火,窝了一肚子气。看到海明威,她都不同他讲话。
  一星期后,他们又做好去比米尼岛的准备。这次迈克不想去,让汤普森代替他。汤普森原计划五月份到凯岛来的。海明威尽管走路一拐一蹶的,但他相信,坐船出海去比呆在陆地上,伤口要恢复得快些。这次出航,顺利地到达目的地。多斯和凯蒂见到比米尼小岛高兴极了。多斯后来回忆说:“那里有可供停船的码头,岛上有些简陋的小木屋,周围是椰子树和棕榈树,还有一个酒巴间。晚上,我们常到那里喝朗姆酒。还有一片长长的迷人的洁白沙滩。”海明威也同样感到心悦神怡。除了泛美航空公司的水上飞机和从米阿米驶来的一些游艇外,再没有其它船只了。因此比米尼岛仿佛处在这个地球的最末端。四月底,波林乘飞机到比米尼岛,一看到那里美丽如画的海滩,立即想起要带她的孩子到那里度暑假。多斯和凯蒂在海滨冲着浪花游泳,拾贝壳。但海明威却不喜欢这种活动。他头上扎着土耳其式的头巾以抵挡火辣辣的太阳,开始捕捉金枪鱼。
  可是金枪鱼却姗姗来迟。第一条大金枪鱼是在一天上午由那位从凯特开来的看守者钓到的。那天当海明威从陆地上来到船上接替凯特开的工作时,已是中午时分了。多斯和凯蒂出于好奇来到船上观看。由于周围有许多游艇,给他的捉捕工作带来困难,尽管如此,到了黄昏眼看那鱼就要到手了。他缓慢地绕线把那条大金枪鱼拖出水面,这时天色已晚。海明威拿起鱼叉朝大鱼猛刺,可惜没有刺中,那鱼又落入水中。这时天边的乌云迅速翻滚,预示着大雨即将来临,周围的小船纷纷驶回港湾去。海明威却执着地仍在绕线,想把鱼重新拖出水面。不料,蓦地来了几条大鲨鱼,它们活象在深水里的鱼雷一般朝大金枪鱼猛扑过去。只听见一阵牙齿撕开肌肉的破裂声,刹那间水面上出现一大片被血染红了的东西。最后海明威从船尾把那金枪鱼拖了上来,一看,除了鱼头鱼尾和骨头外,其它都荡然无存。
  这场战斗结束后,旁边还有一条游艇没有走。这条三角帆船“摩那”号的主人威廉B·里兹是位国际体育运动员。他还有一件宝贵的东西是一支用来打击鲨鱼的小型冲锋枪。多斯和凯蒂知道厄内斯特非常羡慕,很想得到那支枪,可是又没法得到。不久,下起瓢泼大雨,他们全身湿漉漉的象落汤鸡。当晚他们在里兹的游艇上过夜。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只见海明威两脚摊开睡在船面上,怀里紧紧拖着里兹那支小型冲锋枪。金色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他如痴如醉沉浸在甜蜜的梦里。
  可是这支枪却引起了他和迈克之间一场风波。原来迈克是梅恩地区捕捉金枪鱼俱乐部的主席,他曾在梅恩地区沿岸捕了十六条大金枪鱼。五月里的一天他同海明威出海钓鱼,他钓到一条大约有十二尺长的大马林鱼。经过一个小时的相持争斗,迈克终于把鱼拖到船边,不料来了一群鲨鱼,迅速地朝马林鱼袭去。海明威立即朝鲨鱼开枪,说是为了保护迈克的马林鱼不让鲨鱼吃掉。结果却适得其反。水面上泛起一片血红色,那群鲨鱼争相撕食迈克钓到的那条马林鱼。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当迈克把那鱼拖出水面时,那鱼只剩下一小截,大约五百磅左右。事后,厄内斯特写了一篇文章《总统的胜利》寄给《绅士》杂志。文中没有提到他用小型冲锋枪没打中鲨鱼反而打中迈克的马林鱼一事。斯特拉特迈克表面上装作喜欢海明威这篇文章,实际上却窝了一肚子火。因为那条马林鱼是他有生以来钓到的最大的一条,可就糟塌在海明威手里。在整个五月份里,海明威的一举一动总是十分粗野无礼。当巴伦·凡·布里森同他的第二个妻子依娃——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飞行员,从米阿米坐飞机来到比米尼时,海明威邀请他们到他的“彼拉”号船上玩。海明威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向凡·布里森讲述他在非洲的见闻,有意让迈克在一旁坐冷板凳。可是当巴伦夫妇同迈克进行热烈谈话时,他却表示不满。海明威还为自己打败一位很有钱的出版商约瑟夫克内普而得意洋洋。克内普是乘坐他自己的游艇“风暴之王”到比米尼的。据说,这次打架是克内普挑起的。开始的时候,海明威用两个大钩子钩住克内普,接着朝他的左耳根上重击两拳,再把他推开,最后致命地一击,克内普一个趔趄,一头栽到船甲板上,昏了过去。他的随从连忙把他抬进船舱。一支黑人小乐队临时编了一支曲子,演奏庆祝海明威胜利回到凯岛。五月的最后一天,海明威满怀喜悦从凯特卡胜利而归。一到家里先看看妻子和孩子,后看看六个星期来寄给他的书信和邮件。
  从金格里奇和伯金斯的信中,两个人告诉他两个奇异的消息。金格里奇说不久前芝加哥有个冒充海明威的骗子。此人是个高个子,留着络腮胡子。他跟随一个妇女俱乐部演说团到处跑,接到别人的要求在厄内斯特的作品上签名留念。他还在纽约探索者俱乐部住了好几个星期。在那里,按照厄内斯特的习惯,他带领青年人去餐厅吃早餐。据说他还是一位美国海军上将的儿子。显然,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种精神变态的表现。当然,海明威认为应该毫不含糊地在全国范围内追查这个冒名顶替的流氓,彻底揭穿“海明威是骗子和乞丐”这个流毒深广的谎言。
  第二个消息也是十分奇特的。据说司各脱费兹吉雷德正在写一部中世纪历史小说。该书暂定名为《菲力普的黑暗时代》,描写公元八八零年至九五零年一位法国贵族的生活经历。这本书的前两部分已用连载的形式先后在埃德温布拉默的《红书》杂志上发表。第三部分准备在八月份发表。尽管所涉及的内容是在法国十世纪的文化历史,但令人惊讶的是书中菲力普的画像是照着海明威的模样画的。仿佛海明威生活在中世纪。“这本书是讲述海明威的,”司各脱在他的一个笔记本中写道。“正如《红与黑》中司汤达描绘拜伦式人物的画像一样(原文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把菲力普画作海明威,使菲力普成为现代的人呢?”伯金斯告诉海明威,说司各脱发誓要戒酒,曾到北卡罗来纳州汤姆沃尔弗的家乡——阿塞维尔,在那里同一位有夫的少妇有爱情关系,但最终没有成功。司各脱又拒绝厄内斯特的邀请,到比米尼岛去。这次他借口身体不好。伯金斯说,将来有一天,司各脱会乐于同厄内斯特一起去作一次长途旅行的。不过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他的身体要不出毛病”。与此同时,似乎司各脱想通过把海明威描写成中世纪披盔带甲的武士和绿林好汉的领袖,从诺尔曼贵族手中夺取世袭的领地和财富,从而从精神上永远摆脱害怕和恐惧。
  六月五日,厄内斯特返回比米尼岛。两个星期前他钓到一条大鲨鱼。那鱼和他斗了半个多小时后,终于被他拖出了木面放进了船舱。鲨鱼在船舱里跳个不停,力气比金枪鱼和马林鱼大得多。这条大鲨鱼重达七百八十五磅,只差十二磅就达到世界记录。海明威吹嘘由于他的到来,比米尼岛的捕鱼活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还对伯金斯说,在他到比米尼岛之前的四年里,还没有人用钓竿,钓线钓到大金枪鱼的。他举例说,有个从米阿米来的年轻有钱的运动员汤米。钓鱼时,鱼有六次上钩,但最后一条也没有钓上来。后来他请海明威到他的船上作指导,传授技术。真是名师出高徒,一经指点,汤米就钓到一条重六百三十六磅的大马林鱼,打破大西洋沿岸的记录。
  六月底,海明威这一次的钓鱼活动宣告结束。他把船开回去进行大检修,并给船身上漆。趁这一段空闲时间,海明威帖招赛拳。挑战书声明赛拳时,双方戴重六盎司①的手套,比赛每轮三分钟,如果有谁能连续三轮取胜,他即给对方二百五十元。海明威胸有成竹,不怕输。经过数星期的钓鱼活动,他的肌肉和筋骨得到了锻炼。每击一拳,其势之猛相当于驴腿猛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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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盎司为一英两,等于1/16磅。

  在应战者之中有个名叫维拉桑德斯的大个子黑人具有很大的威胁性。维拉在朱丽奥家做工。据说,他体力过人,能双手把一架钢琴抬起放在头上。海明威在后来写故事的时候提过(显然有所夸张);晚饭前,他正同迈克勒纳一起喝酒。有个通讯员上船来说,甲板上有个人想同海明威说几句话。海明威来到甲板上,只见维拉桑德斯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等他。
  “厄内斯特先生,”维拉说,“我想同你比赛一场二分五十秒的。”
  “太好了,维拉,”厄内斯特回答说。“我想和你在上午赛,然后出门去钓鱼。”
  “别在上午赛吧,厄内斯特先生,”桑德斯说,“我想现在就在这里同你比。”
  “很好,”海明威说,“那末我去戴手套。”
  “别戴手套了,”那应战的人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在此时此地(即甲板上),不戴手套地比。”
  第一回合很快就结束了。厄内斯特让维拉休息一分半钟。第二回合的情况同第一回合差不多,虽然那黑人曾用右手猛力一击,使海明威的脸几乎有半个小时失去知觉。总之,那个月他比赛了四次,有两次是赤手空拳,有两次戴了手套。这一年夏天的赛拳高潮是他同汤姆希尼的表演赛。汤姆希尼个子大,体格重。他曾同吉恩赛过。据厄内斯特说,比赛时希尼的神情有点不正常。对于这次比赛,厄内斯特后来一谈起就满面春风,神乎其神。
  海明威在比米尼的生活主要是钓鱼和拳击。他找不出多少时间进行写作。整个七月份他仅为《绅士》杂志写了一篇小文章《注意下一次战斗:一封措词严肃的信》。七月十七日他把这篇文章寄给金格里奇。他回忆起一九一八年他在意大利战场上受伤时所发的誓言。他当时说,如果那天晚上他能度过死亡关,他活着一定不遗余力反对新的战争的产生。他的这个誓言,每年都要提出来一次,并尽力做到符合誓言所说的。而撰写上述那篇文章就是一个实际行动。他预言第二次世界大战将于一九三七年或一九三八年爆发。美国毫无疑问会卷入这次战争。原因是多方面的,或出于宣传的需要,或由于贪婪成性,或渴望通过战争来医治它本身的创伤。厄内斯特认为,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总是在策划战争,发动战争。他在文章中写道:
  任何独裁者和盅惑人心的政客,当他们无法实现夸夸其谈的计划或治理国家不得法而引起人民不满时,他们就设法向人民大谈特谈爱国主义,分散人民的注意力,把他们引上邪路,使大家相信发动战争的好处。而我们应该看到,在美国,不论是谁,不论地位高低和能力大小都没有权力把这个国家拖入早已预谋策划,并即将爆发的战争中去。即使人们想把权力交给总统,但仍然弄不清,当国家正处于经济危机的时候,总统究竟由谁来当。
  海明威在校阅《非洲大陆的绿色峰峦》一书时,为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感到沾沾自喜。他预料这本书的销售量不下于一万五千册。他是完全有把握的。因为这本书,正如他对伯金斯说的那样,真正是一本自传体小说,内容真实可靠,文笔和质量也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他认为读者读了这本书仿佛有身历其境的感觉。伯金斯提议请个非洲问题专家帮助校阅,以便处理语言上可能碰到的问题。海明威立即明确表示他的书不需要大学问家修改。那样,反而会把书糟塌了。海明威在书里重视了东非斯瓦西里语,所表述的内容的准确度几乎同使用该语言的本地人差不多。他坚持对其所使用的语言要达到非常准确的原则。
  海明威对他的朋友说,比米尼岛的发现在他的一生中是一件大事。他喜欢这个岛,正象他喜欢那些他曾经去过的地方一样。对于过去他到过的地方,如非洲大陆,刚离开不久,又想旧地重游。八月初旬,这里(比米尼岛)的景色已失去魅力,气温开始升高,海明威抱怨他的头整天昏昏沉沉,干不了多少事。他的那条船“彼拉”号也和他一样,气温高耗油多,两个引擎需要配上新的活塞环。十四日午夜他们动身返回凯威斯特,全程用了二十四小时。一路上“彼拉”号机件运转正常,没有出什么毛病。海明威准备用一个星期的时间给“彼拉”号小修一下,然后再横渡海峡到哈瓦那去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钓捕马林鱼旅行活动。他还计划在即将到来的飓风季节里,“彼拉”号将交由卡罗斯格蒂雷兹管理。可是,后来出乎意料,船上的机件有些已失灵了。他只好写信告诉卡罗斯,说他不能按计划前往古巴,“彼拉”号将停留在凯岛,不管有没有飓风。

劝 告 者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的美国左翼作家和评论家,都因为海明威不愿加入他们的阵营从而对他横加指摘,大发雷霆和蔑视。他们认为象海明威这样一个有名声有地位的作家,在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不加入他们的阵营致力于解救世界的伟大事业,却醉心于斗牛、猎捕狮子、钓马林鱼以及到处游荡,不但使他们感到震惊,而且理应受到谴责。
  他们承认,海明威非常直率地表明了他的立场。他说:“作家最困难的工作莫过于描写人物时要真实。要做到这一点,作家要十分熟悉自己所要描写的对象,其次必须懂得怎样写。光是这两点就够你学一辈子了。要是有人想从政治上找出路,那简直是自欺欺人。找出路是容易的,但要搞好创作那就很难很难了。任何一本书,如果要写得真实可靠,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经济上的某些问题。如果你读的那本书是一本真正的好书,那就让那些狗娘养的狂吠好了。”这些狂叫声就象在冬天夜里,寒风刺骨的时候,你舒舒服服睡在自己暖烘烘的家里,屋外雪地里一群饥饿的郊狼正在嗥叫一样。
  海明威从比米尼回来后,接到别人邮寄给他的一篇文章。阅读之余,不禁气愤万分。文章的标题是《厄内斯特·海明威:写作艺术的悲剧》。文章的作者叫伊凡卡斯金。一九三四年他曾把海明威的两篇短篇小说译成俄文,因此对于这两篇小说,包括收在《胜者无所获》一书中的其它短篇小说,他都十分熟悉。他在这篇文章中写道:“海明威的作品毫无情趣可言,他最喜爱的书中主人公,也是千人一面,只是改名换姓而已。读者读后感到作者脸上戴着一个假面具……可以想象到这个人一定沉默寡言达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一定十分拘谨,死心眼,疲惫不堪,失意落魄,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卡斯金还写道,海明威那毫无表情的笑容说明了他内心充满了可怕的矛盾,精神上或心理上的失调,使他频于毁灭。在文章的结尾卡斯金用了一句醒目的概括语:“一个健康的身体上长着一个不健康的脑袋。”
  海明威前不久写的那本书在《斯克里希纳》杂志上分期连载。他在书中极力想向读者说明一点,对于世上一切邪恶的威胁,包括死亡在内,他早就加以藐视,丝毫不感到可怕。他说:“我曾在战场上被枪炮打伤,走不动。别人把我抬走。我随时随地作好准备让生命离开我。我,说实在的,对死亡已感到无所谓了。”至于他对社会应尽的义务和民主的享受,这在他年轻的时候已完全做到了。他再也不去当兵了,他下定决心自己只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把昔日在军队中那热烈、友爱的同志之情换成今天的孤芳自赏——从写作中寻求欢乐。
  尽管他把自己囿于写作这个孤独的小天地里,海明威仍希望别国的读者能了解他。他对卡斯金说:“有人这样威胁说,如果你不参加共产党,或没有马克思的观点,你就不可能交结朋友,你就会感到孤立。这些人似乎认为,孤独十分可怕,不结交朋友就活不成……我现在还不会加入共产党,因为我想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受任何约束。首先我要自己照料自己,一心干我要做的工作。其次我要照料家庭。再其次我要帮助周围邻居。但对于政府我绝对不予关心。政府,对我来说,总是意味着不合理地语言……我对它丝毫没有感情。”
  海明威续继写道:“作家就象吉卜赛人,处在社会生活的外围……如果你是一个好作家,你就不会喜欢统治你的那个政府,甚至你会起来反对它……如果一个作家的天赋不好,那他就只有阶级的意识,而缺乏艺术的意识。如果他的天赋很高,那他的艺术才能就会为各阶级所接受。他从他们那里吸取创作的素材,他所创造出来的作品便成为他们共同的财富……真正好的艺术品是不朽的,不管它的政治色彩如何。”
  当海明威获悉他的作品在苏联很受欢迎时,他既高兴又自负。他写信告诉伯金斯,他的作品在苏联的销售量大大超过德莱赛、多斯帕索斯、辛克莱·路易斯和其他一些作家的作品。海明威说,他的小说《下午的死亡》在苏联读者中轰动一时。这个事实说明,人们喜爱一个作家的作品,不是看他的政治观点如何,因为他本人和他的政治观点并没有改变。海明威认为在这方面,经济和创作有相似之处。他们(一些无名的普通敌人)现在利用宗教取代经济,来毒害人们的思想。这就给某些批评家有可趁之机,使之有理由排斥,指责海明威的作品。但是只要一个作家能够写而且愿意写,并且写出好作品来,任何批评和指摘都无损他一根毫毛。当然,写不出好作品来又当别论。海明威的作品在苏联如此受欢迎,也说明了一个事实:“这些人”现在暂时不会加害于他。他自己认为,他不但可以继续写下去,而且越写能力越强,因为他总在不断地学习,吸取新的营养。
  两个星期之后,即八月份最后一天的傍晚,天气十分闷热,海明威手里端着一杯冷饮来到后厅,坐在椅子里看晚报。当他打开报纸开始看的时候,一个醒目标题映入眼帘。这就真正使他感到烦闷不安。原来报上报导巴哈马斯的热带飓风即将袭击本地区。他一直耽心袭击“彼拉”号的飓风终于来临了。他连忙走进屋里去查对九月份飓风活动周期表。根据提供的资料,自从一九○○年以来在该地区发生了四十次强飓风,清楚地注明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按照表上提供的情况,他估计,飓风最早也要到星期一中午才能抵达凯威斯特岛,也就是说,他大约还有三十九个小时去做好一切防护准备工作。
  海明威首先关心的是他的小船“彼拉”号。他几乎用整个星期天的时间来做防护小船的安全工作。港口的工作人员不同意把他的船拖到里面来,因为在他前面已经有许多船了。
  于是他花了五十二元从汤普森的五金商店买了新的粗大绳索,把他的小船停靠在潜艇基地一处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用绳索栓牢。九月二日星期一那天,他把放在花园里的木器用具和小孩的玩具,全部搬到房里去;还把房里所有的窗户上方的绿色圆形百叶窗用钉子钉死。这个镇上所有的人家都这么做。人们升起了许多上面画有黑色方格的红旗作为一种警告的信号。红旗在强风中猛烈地扯动着,发出啪啪的响声,仿佛有人在打手枪。温度计上的标度不断地向下降,海明威开着车子又来到停靠小船的地方。他用帆布将绳索全扎起来以免遭受磨损。他想,除非飓风从西南方向直接吹向潜艇基地的出口处,他的小船是可以确保无恙的。他和许多人一起守候在气象局门口等候消息,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最后的消息表明情况不妙,于是他返回家去睡了两个钟头的觉,他的汽车就停在街边上,因为他对那个摇摇欲堕的停车房有点不放心。到了半夜,突然狂风怒吼,下起了倾盆大雨,放在他床头边上的温度计的读数是华氏29.55而且还在继续下降。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慌忙穿上衣服,走出门来,三脚两步跳上汽车准备开走。不料马达出了故障,起不动。于是,他下车小跑起来。他跨过被风吹倒横在马路上的街边大树、电线和高大的棕榈树,好不容易才跑到停靠船的地方。他手上的电筒因电池被雨水淋湿已不亮了。眼前一片漆黑,他心急如焚。心想,要是小船被风刮走了,他再也没有能力买船了。然而谢天谢地,他那心爱的“彼拉”号还在。那小船正象一片细小的叶子在那泛着白沫澎湃汹涌的水面上疯狂地颠簸抖动着。深夜二点,狂风朝西方向吹刮。从四点开始温度计的读数保持不变。到了五点,他猜想最严重的时刻已经过去。天正蒙蒙亮,便大踏步走回家。他家门口马路边一棵大树被风刮倒了,横在人行道上。他朝自家的院子里一望,空空荡荡的有一种陌生感。原来前院的那棵热带常青树也被大风吹倒了。来到房里,他连忙剥下衣服,把水拧干,喝了两大杯威士忌,往床上一倒,登时呼噜噜地睡着了。
  过了好大一会,他做了个恶梦。这次暴风雨只袭击凯威斯特岛。狂风在凯拉哥猛刮。弗罗里达半岛上遍地是被飓风卷起吹倒的红树。而埃斯拉摩拉达和上下马特坎布基首当其冲。除了本地居民和外来游客外,大约有一千名在建设营里工作的退伍老战士遭受暴风雨袭击被水淹死。
  海明威急于到遭受暴风雨洗劫的地区去看看。他想,如果有幸存者;他们一定急需要食品和饮用水。他雇请一位舵工和一个机械师一起开船到受灾地区去。船离开凯威斯特码头向海面驶去,这时海上风浪还很大。虽然离开海岸很远了,海面上仍可看到漂浮着的破碎的椽木家具之类的东西。沿海的礁石已无法辨认,即便是有经验的舵工索德斯也认不出来。海滩上停着一条被暴风雨毁坏了的船。在马特坎布下方有一座八十五尺高的塔被风刮倒了,那形状仿佛是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所扭坏,丢弃在一旁。他们登上岸时,索德斯看到好几台自动售货机半埋在沙地里。他开始在机器旁边用手挖,不一会,他手里捧着一些硬币,笑容满面地走回来。
  厄内斯特对他的同行者说,这个地区除了令人畏惧的夏季外,再没有其他的季节了。岛上一片荒凉景象,就象才被洪水冲刷过的枯干的河床一样。接着他们看到了死人的尸体。在两码头之间的水区里漂浮的尸体中,厄内斯特认出一具是佐罗沃的。此人是海明威小说《哈里摩根》里的主人公之一。铁轨和路基被洪水冲坏了。那些退伍的老战士当时住在铁路后面的房屋里,现在尸首横躺在地上的红树之间。尸体被水泡漫后发肿,他们身上穿的衣裤显得太小了,随时都可能被炸裂开来。厄内斯特写信告诉伯金斯,那天他在现场所看到的死亡人数之多,大大超过一九一八年夏天他见过的。他猜测他们当时大概死死地抓住栏杆不放,直到后来巨浪把他们冲到红树林里去。那些老战士的死还可以说是意料中的。最使人触目惊心的是看到两具女人的尸体。赤身露体,挂在靠水边的树枝上。尸体已经膨胀,开始发臭。她们的乳房肿得象大气球。成群的苍蝇,在下身两腿之间不停地飞来飞去。有人仍能辨认出了她们来。她们本来是在一个离渡口三公里的加油站和经营三明治的店子里工作,都是很好的姑娘。
  眼前的现象使海明威既惊愕又气愤。当他接到佐诺斯的电报要他给《新马萨斯》杂志写稿时,他立即执笔写了一篇二千八百字的文章,强烈谴责华盛顿当权的老爷们的官僚作风,致使一批老战士白白送死。他私下明确表示,他给《新马萨斯》杂志写稿,并不会改变他对该报的观点。一年来该报连篇累牍刊载文章告诉读者海明威的作品是如何的低劣。
  可是到了他们要了解暴风雨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的实际情况时,就打电报给他,要他写文章提供情况。海明威说,这些人根本不值得敬重,特别是那个对批评特别敏感的罗伯特福赛德。海明威扬言下次见到他一定砸断他的狗头。
  然而,读过他的文章的人大多数都有这么一个感觉:海明威的思想倾向于左翼。一位叫查理斯B·斯特劳斯的读者。现年二十九岁,是海明威的崇拜者,他得到一份提前出版的《新马萨斯》杂志。读了海明威在该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后,立即给海明威写信赞扬了一番。他希望海明威今后多写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关系和人们同呼吸共命运方面的文章,少写或不写象杰克巴纳斯和弗莱德里克亨利等人那种离群索居,落落寡欢的文章。海明威十分亲切地给这位读者复信,表示愿意在他今后的作品中注入人类兄弟般的情爱。他说,一个能写出真正反映现实作品的作家,不必公开来表明他站在那一边。作家的立场观点,思想意识,正确与谬误,这一切都明白如镜,披露于读者面前。
  《非洲大陆的绿色峰峦》一书迄今已整整一个月找不到印刷出版的地方。现在海明威决定把书交给菲利普帕西维尔·查理斯·汤普森和J·B·索里万去印。至于他一直非常关切并希望尽可能做得更合理想的书中的插图却已由爱德华谢顿,一位费城的艺术家,办好了。在纽约的评论家中是否有人能对他的作品作出应有的评价,他心中无数。从而表露出一种淡淡的忧愁。不过他还是满怀信心,对于他将在九月中旬到纽约去抱着极大的希望。八月二十四日晚上,安排了一场引人注目的重量级拳击比赛,对手是佐路易斯和马克斯贝尔。厄内斯特准备给《绅士》杂志写篇有关这次比赛的报导性文章,以便得一笔稿酬作为去纽约的路费。结果,门票的收入出乎意料地达到一百万美元。但使海明威更为关注的是多年来一直被他嫌恶的人,杰克丹普赛准备在这次拳击赛中作为贝尔的助手。
  事后,海明威把这场比赛称之为“大刹风景”的比赛,简直糟透了。比赛进入第四轮,时间还没有到贝尔就被击败了。他在前三轮比赛中竞技状态就不好,他十分惧怕路易斯,简直就象老鼠见猫一样。海明威在那篇报导中写道,他以往也有过恐惧心理。他一想起在怀俄明山上打猎,一次为了猎捕大山羊,不顾一切爬上悬崖,不小心溜了一脚,差点掉入深谷中去,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在意大利战场上,那天晚上他突然被敌人的炮火打伤,差一点丧了命,整整一个月,他的勇气丧失殆尽。那种恐惧终生难忘。但海明威坚信,恐惧心理其实是一种最好的精神净化剂,特别是如果你掌握得法,它并不会给你带来坏的结果。话又说回来,贝尔在那次拳击赛中所表示出来的恐惧又是另一回事,那只能令人厌恶。厄内斯特认为,对手只是路易斯这样普普通通的人,贝尔就那么怕,足以说明,贝尔只有个好看的身架子而已。
  十月份,海明威到了纽约,住在市东六十九号大街的韦斯特布里旅店。这同他的主观美好设想有点不对口径。他迫切希望有人接受《非洲大陆的绿色峰峦》。他这本书里有几段话可能会引起人们反感和攻击。他把纽约的一般文人作家比作放在瓶子里的蚯蚓,每天彼此从对方身上吸取自己需要的养料。他还把批评家比作在文坛上爬行的虱子,并列举两例说明,有两位著名作家受到这些人的谩骂攻击而抬不起头来。
  评论家对于海明威这本书的评论和一九二九年的情况相似,各家说法不一。爱德华威克说,尽管他本人对体育运动十分反感,但是这本书还是相当吸引人的。查理士波尔的评价是该书是他所读过的有关狩猎故事,写得最好的书。卡尔·凡·杜伦读了该书后的印象是,行文流畅,情节多变,对人物的描写和刻画十分生动。伊斯贝尔派特森说,这本书除了有些地方写得太噜嗦以外,他是十分欣赏的。这本书不仅全面反映了海明威的思想和行为,也反映了他的才能和不足以及其它方面的情况。另外一些评论家的评论令他听起来有点刺耳。路易斯甘奈特把这本书称为“另一次非洲之行”。爱德蒙威尔逊认为这是海明威作品中最差的。伯纳德迪瓦图说:“这是大人物写的一本小书。”T·S·麦修斯也认为这本书没有多大特色。他说:“我还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他的手上工夫不错……我们认为在我们这一边多一个男作家是件好事……现在的问题在哪里呢?……他以为他能写点什么,然后拿去发表。也许他能做到。但是事实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
  海明威对这些评论意见进行了反复的思考和推敲,最后得出结论是:这本书之所以没有受到社会上的普遍欢迎,主要有三方面的缺点。有两方面属于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有一方面属于他自己。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把书的价格定得太高,又没有进行很好的宣传。海明威自己方面的缺点是,他敢于同批评家针锋相对。因此那些人就采取对策,指责他的书,只讲缺点,不讲优点。但是海明威相信,他的《非洲大陆绿色的峰峦》一书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正如《下午的死亡》一书那样,曾经被人说得一无是处,现在已越来越得到好评。
  十二月份,一些左翼文人批评家又猛捅了海明威一下。阿布纳格林曾在二十刚出头的时候就是海明威的崇拜者。阿布纳出生于布鲁克林。父母亲是外国移民。他专写以教育为题材的作品,目前在“美国维护外国出生的公民权益委员会”工作。他在一个新的文艺刊物《美国的准则》上发表了一封致海明威的公开信。信中先对海明威的小说加以赞扬,接着把他登在《绅士》杂志上的文章说成是为混饭吃而粗糙滥制出来的,并极力暗示,作为美国有影响的作家,他应该去寻找或发现重要的主题,而不去计较打了多少猎,钓了多少鱼。厄内斯特读了格林的信后,立即给他回信。他用以前对付伊凡卡斯金的方法,在信中提出许多理由和看法。接着格林又给海明威写信,设法说服他,激发他的社会团结的新觉悟。虽然海明威被格林的高尚品德所感动,但他仍坚持己见,认为一个作家的义务是搞好创作,而不是做好事。
  尽管海明威孤芳自赏,但是卡斯金、斯特劳斯和格林等人的主张和看法开始在他身上有所反应。这在海明威的第二本哈里摩根故事中表现得特别明显。这本书的书名叫《商人归来了》,已经定稿于十二月十日寄给金格里奇。在第一本哈里摩根故事中,主人公受物欲的驱使,不择手段地进行走私和谋杀。在第二个故事中主要描写主人公在凯威斯特岛和马里尔古巴沿岸之间从事朗姆酒的私运活动。故事一开头就着重描写哈里摩根的孤独无援,耐性和丝毫不怜悯自己也不怜悯他人的处境和性格。故事结尾时,哈里和他的黑人助手韦斯莱都受了重伤,差点没能回到他们在沃曼凯礁地的一条秘密通道。当他们正把一袋袋的酒丢入海里时,一条从凯岛来的专用船已沿着这条通道向他们开来。船上掌舵的是凯岛一位叫维利船长的人。船上的乘客是两个从华盛顿来的非正式官员。他们认出哈里是个朗姆酒的走私者,于是要维利船长把船停下来,但维利没有照办。
  “嘿,”维里对哈利大声喊道,“你把东西都倒入海,然后溜回城里去吧?我船上有来自华盛顿的官员,比总统还重要。他说你是非法酿造。贩卖酒的不法分子,要来抓捕你。他知道你的船的号码。但是我从未见过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谁。”
  “太好了,”运酒的船上有个人回答说,“太谢谢你了,好兄弟!”
  “同你说话的是你的兄弟吗?”从华盛顿来的两个人中有一个问道。
  “不,先生,”维利船长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彼此都称兄道弟。”
  这是海明威在创作上描写工人阶级团结,互助方面的一个小心翼翼的尝试。对于象阿布纳格林这样的人来说,小说中所描写的是难以令他们信服的。小说《商人归来》不同于处在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无产阶级作家所写的作品,但是他的左派同情心,最低限度能够说明,海明威在某些人的劝告下,他的思想意识开始发生变化,这是应当引为自慰的。

基里曼查罗的斜坡

  第二本哈里摩根的故事刚写完,海明威就动手写它的续篇。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很高兴一个星期里就给费兹吉雷德写了两次信。信中自然充满着他圣诞节前的愉快心里和欢乐。可是欢乐中也夹杂着哀愁。这仿佛证明了阿诺尔德金格里奇的看法:司各脱的忧郁哀愁常常要引起海明威的恼怒。海明威告诉司各脱,他仿佛象个总是把答案弄错了的聪明数学家。他说,可能因此引起不良后果——他每次到司各脱家去,总是见他喝得烂醉如泥。难怪他总是把人长大了同变老了混淆起来。
  海明威的幽默是以死亡为主题的。如果司各脱的意志真象他从阿赛维尔来信中所说那样消沉的话,那他最好先给自己买好人寿保险,然后乘飞机到南方去。然而他将带司各脱到古巴去,让那里的革命势力把他干掉。于是把他分尸。心脏送到普拉闸旅店,肝脏送到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左肺送给伯金斯,右肺送给乔治霍拉斯罗里默。剩下的全部由海明威运送到开普·德安蒂布斯,再由那里的人举行仪式进行海葬,把尸体丢入海里。可以肯定,届时阿齐马克莱斯会就这件事写一首充满神秘的诗歌。厄内斯特已私下写了一首诗,题目为:为司各脱在埃登罗克举行海葬而作。显然,这是一首模仿哈特克雷恩诗作的拙劣诗歌。
  费兹吉雷德对于厄内斯特开这种毫无意义玩笑无动于衷。圣诞节刚过不久,海明威收到了提前出版的二月号《绅士》杂志。里面刊载了司各脱的一篇忏悔式的文章《崩溃》。海明威读后不禁感到惊异。他觉得,司各脱似乎不觉得他的失败是一种耻辱反而是一种光荣。天晓得,他怎么不懂得作家要经历无数次空灵的感觉?一个作家,只要他下决心把工作做好,工作会给他带来安慰的。老老实实工作,就会写出老老实实的作品来。司各脱的难题之一是他的思路不清。用他那样的智慧和才能去办某一件事,就是要把那事办好。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的缺点在于他年轻的时候过于骄纵自己,以致于没有经历过中年阶段便直接进入老态龙钟的暮年。
  但是这一切都是空谈。一月份,厄内斯特自己有一段时间患失眠症和精神忧郁症。前前后后他精神上受折磨达三个星期之久。后来他认为这种现象是由于缺少锻炼和过份耽心创作的缘故。这样精神上和心理上才算不那么紧张。最后他得出结论,比较理想的做法是一半时间工作,一半时间运动锻炼,写作的工作不能操之过急。归根结底,正如八月份他对卡斯金说的,他从事运动的能力比写作要强。从事运动他无所顾虑,从事写作却不能做到得心应手。
  他的写作工作常常被来访的客人所中断,这是他感到最头痛的事。有一次电影明星南希卡洛尔拜访他。那是二月份的某一天中午。南希到他家门口时,后面跟着一大群崇拜她的影迷。为了不让那些人涌入他的房里,波林索性把前院大门关上。吃完中饭,海明威用脚把大门踢开。因为用力过猛把大脚趾踢破了。一下子,他心中的怒火象火山爆发那样倾泻出来了。又气又恨,自怨自艾。即使后来到了大斋期①,他发誓不喝酒,因为他的气还没有完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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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复活节前的四十天。

  厄内斯特的老朋友瓦尔多帕西二月份带着他的娇妻和两个十分调皮的双生子来拜访他。厄内斯特说,他看到瓦尔多在他的儿子面前那种驯服的样子,非常惊讶。他回忆起过去有一次在酒巴间里,有两个喝醉酒的水手拿瓦尔多的胡子开玩笑。瓦尔多当即抓住他们的脖子,一边一个,狠狠地把两人的脑袋猛力相撞。但作为教养自己孩子的父亲,瓦尔多却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男人。他的两个双胞胎的儿子,一个用一个空玻璃瓶猛击瓦尔多的头部,另一个用火柴去烧他的胡子。令人震惊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瓦尔多不但不发气,反而笑笑地说:“哎呀!他们很快就要进学校念书了。”厄内斯特的观点是:做父母的在子女面前要绝对的严肃。他十分乐意回答他儿子提出的问题。他们乘“彼拉”号出海钓鱼,他就给他儿子作指导。他认为他们都是好朋友,既有趣又活泼。
  但是从来不太过随便。
  整个春天里,厄内斯特一头埋在写作里。到三月底,当哈里佩恩巴顿以《世界报》编辑部来找他秘密地谈生意的时候,厄内斯特正准备写一部新的有关西班牙情况的小说。故事描写一个叫巴科的农村小孩在马德里一间供斗牛士住的膳宿公寓里当侍应生。他同他的同辈一样,希望当个斗牛士。他在一次摹拟斗牛中,被刀刺中流血不止而死去。巴顿向海明威表示,他愿意用四万美元买下他新小说的第一部分的版权,用七千五百元买他的长篇小说,用三千元买他的几篇短篇小说。但他对那篇巴科的悲剧不感兴趣。后来海明威把这篇小说寄给金格里奇换下那篇报导性的文章。
  海明威继续利用他非洲大陆之行所收集的材料进行创作。四月十九日,他又写完一个短篇小说,取名为《快乐的结局》。哈里巴顿立即用五千元把它买下。这篇作品是作者通过个人的观察、传说和构思,精心创作出来的。在写作过程中海明威充分利用他狩猎的经验,如打野牛和狮。好几年之后,他根据现实生活中他所熟悉的人物,如一位很有钱的国际青年运动员在作品中塑造弗朗西斯·梅坎布的形象来。“他和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几乎毫无差别,”海明威喃喃自语地说,“只是他是虚构出来的。”梅坎布的妻子玛格特也是一个虚构的现实生活中的典型人物。她有一张鹅卵型的脸,卷云般的黑发,身段匀称,相貌非凡。海明威把他从那些有钱的朋友的妻子身上采集到的优点放在一起,注入玛格特的灵魂里,使她成为一个心灵幽美,完美无瑕的人物。海明威说:“我是从许许多多的普通女人的形象中创造出这个人物的。这个人物之所以可爱,并不是她合乎我的口味,爱好和习惯,而是她本身具有的美德。这也就是我一心要创作她的原因。”他又理直气壮地说,对于这个人物的描写同他早期所描写的妇女形象非常酷似。
  小说中的罗伯特威尔逊——梅坎伯家的猎手,是以菲力普帕西维尔为对象虚构出来的。他脸色红润,蓝色的眼睛发出冷漠的光,说话简明扼要,勇猛而不鲁莽,精明而不死板。海明威后来说,他根据菲力普而塑造威尔逊这个人物主要是出自家庭和事业上的原因,也为了避免他同坦噶尼喀的狩猎部族有任何关系。这部小说,海明威越写越细致,情节越写越生动。其中有的是他们在非洲时,晚上围着营火坐着听菲力普讲故事得来的。帕西维尔自己觉得,海明威的小说写得非常出色。他原先有点担心,在他讲述的故事中的人物的名字可能在小说中被人认出来了,如那位白种人猎手罗伯特威尔逊。幸亏海明威运用了高超的写作手法,使原来人物的名称在小说中不露痕迹,甚至在私了谈话中也察觉不出来。海明威十分细致,书中他描写那猎人使用的0.505吉布斯牌猎枪,也不是现实生活中那位白人猎手所使用的那种枪。这件事也使帕西维尔感到放心。
  关于野营打猎的故事,据说还有这样的情况。有些白人猎手同他们的女性受庇护人睡在一起。威尔逊据说就是这样,常常带着一张可睡两个人的大吊床,同他的“艳遇者”合睡一起。但帕西维尔从不这样做。他还提到有些女受庇护人由于害怕,拒绝那样做而被杀死。海明威根据这条线索在书中安排弗朗西斯梅坎布被一头受伤的狮子追赶的情节。小说的结局是玛格特梅坎布为了使她丈夫免受野牛撞死之苦而先开枪把他打死。这种手法是海明威在别的小说里常使用的。“就我所知,”菲力普帕西维尔说,“在海明威的笔下,根本没有一个女受庇护人能成功地开枪把她的男伴打死的。”
  当海明威忙着写他的小说《梅坎布》时,杰恩梅森多次到了凯威斯特岛和米阿米岛。当海明威谈起请佐罗赛尔在四月底五月初开“彼拉”号到古巴去时,杰恩主动提出由她开船。波林准备回彼格特探望她父母亲。她将从阿萨堪斯回来后到哈瓦那同厄内斯特汇合,估计要到四月二十三日才能动身前往。在海明威的印象里,在他的朋友当中只有佐每次跟他出游不带妻子的。而杰恩恰恰相反,她不愿意带着丈夫到处跑。
  复活节前,由于发生了一件令人懊丧的小事,海明威的生活海洋里泛起了一阵微波。事情是这样的。哈特佛德保险公司的经理美国当代最著名诗人之一华莱斯史蒂文斯到凯岛度假。史蒂文斯身材魁悟,头发花白。他才学会打拳,年纪比厄内斯特大二十岁。出于某种至今还不清楚的原因,这位诗人主动邀海明威进行拳击比赛。结果史蒂文斯被打得眼青鼻肿。华尔多帕西看见他戴一付黑眼镜遮丑。史蒂文斯请海明威体谅他的处境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海明威出于对这位诗人的敬重,满口答应了,但他仍禁不住在给多斯派索斯的信中转弯抹角,若隐若现地提起这件事。
  海明威和他的朋友们四月底从凯鸟出发到古巴海域去钓鱼,一直到五月中旬后才返回凯岛。这次活动与往年相比,真使他们扫兴。一方面他们所在的海域马林鱼不多,另一方面,“彼拉”号的机件经常发生故障。此外,海明威发现他请来的有经验的鱼叉手卡洛斯这次似乎是“又瞎又聋”。五月中旬佐斯鲁赛尔回凯岛去,船上的情况就更糟了。这时,每当海明威怒容满面,板起脸孔的时候,谁也不敢吱声。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他开始训斥他的部下,野蛮粗暴,恶声恶气。在场的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做。现在掌舵者是波罗。以前他曾随海明威出海捕鲸。卡洛斯却成为海明威的出气筒。有时海明威刺人的话使他受不了而落泪。
  虽然卡洛斯无能,海明威仍决定六月份带他和波罗到巴哈马斯去。另外要他的儿子派特里克当船舱服务员。经过检查,已探明船上机件的毛病是汽缸活塞破裂引起的。七月二日海明威把船开到米阿米,把整个机组换成新的。幸好这样做了,不然就不堪设想。两天后当他们离开米阿米驶向比米尼岛时,途中碰上比一九三五年还更厉害的暴风雨。暴风起处,海浪如山,从四面八方向小船袭击。海明威亲自掌舵向西北方面驶去,通宵达旦一刻也没有休息,简直紧张到心都快跳到口里了。随后他又朝西北风向开去,船在浪谷里航行,“彼拉”号仿佛是在水面上滚动一般。海明威绝望地咒骂着,风太大,水泵被吸住转不动,大浪击拍着船头,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帕特里克在船舱里睡得很香甜,全然不知船正在同狂风恶浪搏斗的情况。浪头如山,一个接着一个向小船压来。海明威惊恐万状,简直气都喘不过来。尽管如此,他紧紧地握住舵盘坚持往前开。终于他冲破了暴风雨,“彼拉”号顺利抵达比米尼岛码头。看到自己的驾船技术和坚韧不拔的精神,海明威豪情满怀,去迎接新的战斗的一天的到来。
  比米尼岛码头停靠着各色各样光泽夺目的游艇,它们的主人都是一些有钱的体育爱好者。在这里,海明威遇到了很多朋友和熟人。汤姆谢弗林和他的妻子;基普华灵顿夫妇在进行钓鱼友谊赛;里查德科普少校也从米阿米赶来了;诺尼布里格斯带着年轻美貌的妻子到这里度假钓鱼。他们常到海明威船上作客;杰恩梅森驾着小船,希望能在这里比海明威钓到更多的鱼。一天海明威得知玛米里全纳罗林到奥利弗格灵奈尔夫人家作客。罗林虽然已是四十岁的女人了,但风韵犹存。她作为斯克里布纳的小说家,颇有点名声。一天,海明威突然来到格灵奈尔的游艇访问他们,他们感到十分意外。罗林夫人从自己平时阅读海明威的作品中对海明威其人有大概的印象。她满以为他是个“暴戾的恶魔”。谁知他同她握手时温柔备至,并告诉她,他很喜欢读她的书。这一来,她立即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现在她得出的印象是,海明威是这个岛上居民中最负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无论是来这里钓鱼的阔老还是贫困的本地人,都和他合得来。人们至今仍在传说海明威五拳就把佐克纳普击倒的事迹;黑人音乐家仍在演唱《比米尼港口的大汉子》歌曲。
  海明威开始担心自己这么广泛地结识有钱人会影响作为一个作家的尊严。其实他的这种害怕心理已经在他的一篇小说里表露出来了。小说中的主人公亨利华尔登自己在非洲平原身生毒疽即将死去。可是他却糟踏了他的有钱的妻子,作为自己的替罪羊。九月份的飓风刚过,这篇小说的初稿已经完成。随后他把稿子塞进抽屉里,等候进一步修改。他一方面继续同那些有钱人保持关系,另一方面对钱财采取疏远的态度。当金格里奇来到比米尼岛同他商量编辑的事的时候,厄内斯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提出来。“我们在这里都是农民”,有一天他用手一扬,指着那些有钱的、穿着时髦的人说。他们正好在那里。几个月后,他对罗灵太太说,这些人实在太麻木不仁。其中只有本·芳内是个例外,他确实是个好小伙子。他很喜欢他们,同他们相处也很不错。但是他认为参加钓鱼的女人中有好的也有坏的。这些女人的男人中有百分之九十和她们一样,只是有点老处女的脾气而已。
  那个月通过文学创作的讨论研究,金格里奇十分惊奇地发现,海明威为人十分温顺,对于来自编辑方面的意见他很尊重。他在写第三本摩根故事的前几章。这本书大约三万字。这一年的前面几个月他一直没有动手写。他征求阿诺尔德的意见,想把它写成长篇小说,作为在今年秋季出版的小说集的一部分。这样,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就有新的建树,就能沉重地打击那些围攻他的纽约文人。
  金格里奇认为海明威的想法不可取,因为摩根故事是一个整体。第三本的写作已经有个良好的开端,他应该把它写完写好。然后把这三个分册集中起来成为一部摩根三部曲。这本书从开头到结尾始终贯穿着海明威对古巴的革命和政治的见解。从内在能力来看,海明威完全能对付战争中的老兵和抗御梅特坎布风暴所带来的灾难。佐斯鲁赛尔的住地已伪装成一家酒巴间。它作为美国这一方,哈里进行交易活动的重要场所。他们磋商的结果,书中要突出主题,强调摩根的衰败和破产——海明威称之为“个人的没落”,紧接着的就是东山再起。海明威十分愉快地把这个变动写信告诉伯金斯,也写信告诉金格里奇。说金是他最可信赖的人也是对于写作能提出中肯意见的人。查理斯汤普森·J·B·苏里万和佐斯鲁赛尔都是人中之人,无论从哪方面,他们都是很可靠的人。但阿诺尔德却是一个在文学方面可以共同商量切磋的人。
  在玛朱里罗林准备返回弗罗里达州之前,海明威在古恩海湾钓到一条重五百一十四磅的金枪鱼。海明威同这条鱼相持了七个多小时。他拼死拼命地抓住大鱼,每个小时都要流下一磅多的汗水。当坚持到第三个小时的时候,他精疲力竭,心里发慌,两眼直冒金星。他不得不停下来喘一喘气,待呼吸恢复正常后又开始战斗。后面那四个多钟头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据他后来说,在返航的途中,他一面躺着休息恢复疲劳,一面猛喝啤酒和苏打掺威士忌,全身软绵绵的根本坐不起来。当“彼拉”号回到比米尼港口,虽然已是晚上九点半了,周围的人,包括玛朱里罗林在内,都争相出来观看那条身长11.5尺的大鱼。不久前一位老人带着新婚的年轻妻子坐游艇来到比米尼岛。这时他也在场,他十分无知地说,钓金枪鱼并不难。等船靠稳码头后,罗林夫人一下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只见海明威突然醉熏熏地从舱里走出来,一边雷鸣般地喊道:“哪个狗娘养的说钓金枪鱼不难?”这天晚上人们最后见到海明威一个人站在甲板上,身边是那条被挂在支索上的大金枪鱼。显然海明威把这条大鱼当作他练习拳击的吊袋。
  关于海明威,罗林夫人有个问题使她迷惑不解。她想起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那只巨大而温柔的手握住她那只纤纤细手,令人有亲切体贴之感;可她同时又感到,正是他那只同样的手却无情地,凶狠地打在对方拳击手的脸上,把他击倒在地。在她看来,海明威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根本用不着担心别人会攻击他。他身材如此魁悟,精力如此旺盛,根本不需要用拳头来显示自己的威力。她寻思,在海明威的性格里必定有某种值得探索的东西,这就是他的体育运动生活同他的文学创作生涯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和冲突,也就是体育运动家同艺术家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罗林夫人在访问比米尼岛期间,通过同格灵奈尔夫人的接触使她得到了某些经验。她体会到,人一出海,就全神贯注于钓鱼,一切别的事情都置之脑后。她觉得那些从事体育活动的人都是很可爱的。每当她离开他们的时候,她就感到郁郁寡欢,似乎同他隔得很远。诚然,在此情况下她所知道的东西,他们不一定知道,反过来他们所经历过的事,她不一定经历过。这些人所看重的是生活本身,而不是金钱。他们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但没有悟出生活的真谛来。罗林夫人说:“海明威正是生活在这样的人群中。他的同伍者喜欢他,崇敬他。这是由于他的人格,他的体育运功的才能,他在文坛上的声誉与地位决定的……海明威必定要无意识地评价他们的意见和看法,必定害怕在他们面前揭露会导致他身败名裂的痛苦……因此,在他的《下午的死亡》一书中,他对这些人的描写得出色。但立即又巧妙地避开面进行一番美好的评价或有意地使用一些庸俗猥亵的语言。他的体育界的朋友一定还不懂得妙在哪里,只知道在听到他说出这种轻率的话,做出如此无礼的行为时高兴得哈哈大笑。正是这些人对海明威作品中的某些人和事感到无比高兴,而对我们来谈却感到极大的失望和痛苦。”
  当罗林夫人把她的看法告诉海明威时,他作出解释说,他之所以从小时候起就从事钓鱼和打猎,主要是他对这两项活动有特别浓厚的兴趣,做起来心情特别激动。他说,写作对他来说是一种精神寄托,灵魂的净化,一种在户内就可以完成的,甘愿离群索居的工作。当创作顺利,成绩斐然,除有酬劳外,你所感到的欢乐是世上任何别的东西无法比拟的。但当工作受挫折或进展不大时,除了心绪不安,甚至引起神经错乱外,唯一可以摆脱的,对他来说就是钓鱼或狩猎——拿起钓鱼工具坐船到海上去;拿起猎枪出发到森林里去,到自然界中寻求欢乐与安慰。海明威认为杀死一只熊,一只野牛,一只大羚羊,一只黑鬃巨狮;同一条大马林鱼相持争斗直到把鱼弄死,弄死一条金枪鱼,甚至是一条大鲸,要是他能把大鱼叉刺中它并深深插入它的肉里的话,所带来的欢乐是真正的欢乐。而这种欢乐的取得除了打猎、钓鱼外,就是写作了。难道这两者之间有矛盾吗?海明威认为没有。
  七月十六日,海明威回到凯威斯特岛。不久,他认识一位叫哈里彭斯,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英语教授。海明威向来喜欢给别人取外号,所以他别出心裁地给彭斯教授取个绰号——梦克华尔赛教授。海明威常约彭斯谈话聊天,常常谈到半夜三更。一天,他正同彭斯一起谈天的时候,他收到一份提前出版的八月号《绅士》杂志。这一期里有海明威连载短篇小说的最后部分。内容描写那位作家如何在非洲因身生毒疽而气息奄奄。过去,当这小说的稿子搁在抽屉里不用的时候,他曾想到给它取一个通俗的名称《友谊的蓓蕾》。当然,现在取的这个书名:《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比那更好。此外,他还把小说里的主人公的名字简单化。原先叫亨利华尔登,现在叫哈里。
  海明威后来就其如何构思这部小说作了一些说明。他说,一九三四年四月他在纽约的时候,一位阔妇人请他到茶馆喝茶,并主动提出愿意出钱支持他再次到非洲大陆去旅行。那年夏天回到凯岛后,仔细想起这回事,设想如果当时答应她,将会有什么后果呢?书中那位气息奄奄的作家便是影射他自己。不难想象,如果那位有钱人的庸俗生活引诱他,使他上了勾,那他就一定会落得书中那个作家的下场。
  海明威后来又夸口说,他把足以写成四篇小说的素材全部集中写到这一篇中来了。“我把全部真实的材料,”他说,“都用到这篇文章里,其内容之丰富是过去任何一个短篇小说所没有的。”但是这篇小说象功力巨大的飞机一样仍然腾空起飞。这小说中很大一部分材料与作者自己过去的生活和写作经历有关。例如:她回忆起他祖父在瓦伦湖畔的木屋,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三年他与哈德莉住在巴黎时那间在小山坡上的房屋,在巴黎第一个夏天到黑色森林旅行钓鱼的情况。但是,在小说里他把这次旅行赋予浪漫和虚无的色彩,并把旅行的目的地改为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书中还提到斯克伦斯和滑雪指导者华尔德朗特以及在西尔威里这高地上玩扑克牌的情况。他提出怀俄明的诺德基斯特大牧场,那里一条河对岸山坡上的萋萋芳草。小说在结束性的高潮中,哈里盼望有架小飞机把他送到内罗毕医院去治疗。这是根据厄内斯特自己得恶性痢疾后坐飞机到内罗毕医院治疗的经历。故事情节中还描写了从飞机舷窗往外望,看到远去基里曼查罗高山西侧峰巅上的皑皑白雪。小说的卷首引语中所提到的那只枯干、冻结的豹子尸体,是海明威从菲力普帕西维尔那里听来的。后来他自己把它称之为故事的玄学部分。他心里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觉得没有义务加以解释。
  这篇小说不仅包含了海明威许多个人的回忆,而且小说的主题同他的艺术创作观有密切关系。海明威曾对卡斯金说过,作家应该“象吉卜赛人那样过着游荡的生活”。那么,他是否已把部分的吉卜赛式的独立性同他现在从事的体育活动相交换呢?在“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一文中,有大量例子可供说明作者对某些国际性的体育组织逐渐产生厌恶感。其中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在比米尼岛玛朱里罗林夫人所看到的一批人对于厄内斯特从事艺术创作来说具有潜在的危险。
  这篇小说的内容也涉及费兹吉雷德。文中那位奄奄一息的作家在生命垂危之际还想起“可怜的司各脱费兹吉雷德”以及“那位有钱的具有特别魅力的人的罗曼蒂克般的敬畏”。当司各脱发现他们并不象他想象中那样具有魅力时,他身心健康受到极大的摧残。厄内斯特决心不跟随司各脱自我摧残。他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他,作家常常走自我毁灭的道路,甚至毁灭了一个人的整一辈子。倘若有钱人确实是敌人,厄内斯特就会在他的小说中常常提到他们。
  费兹吉雷德正在北卡罗莱纳州的青翠林木山区养病。他心情忧郁,看了厄内斯特写的一篇小说,发现里面有他的名字之后,不禁怒火中烧。当时他住在阿谢维尔格罗岛的派克旅店里。他从桌上文具匣里拿出便笺,写了下面一段话。
  亲爱的厄内斯特:请你不要把我的名字写进你的小说里。虽然有时我想写点内容深刻的东西,但这不意味着要我的朋友对着我的尸体大声赞扬。无疑,你的用意是好的,但却使我整整一晚没有合眼。当你把这小说印成书时,我请你把我的名字除掉。这是一篇好作品——
  是你最好的作品之一。尽管如此“可怜的费兹吉雷德等一类的话”足以毁了这本书的声誉。
  你的朋友  司各脱
  又及:理查德夫妇从没使我神魂颠倒,除非他们有天大的本领和魅力。
  厄内斯特立即写信给伯金斯,说司各脱的反应很不正常,仿佛象一个整个冬天为《绅士》杂志撰写有关自己的可怕文章的人。海明威在给司各脱的回信中说,五年来他从未在他的书里写过一个字关于他所熟悉的人。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不准备再当好好先生,他要做个名符其实的作家,他要采用他所选择,合乎要求的一切材料。
  厄内斯特这种不痛不痒的回答使司各脱大为吃惊。他觉得海明威既疯狂又自负,显然认为自己是位“了不起的大作家。”到底是什么奇异的想法使海明威得出结论:司各脱的《毁灭》一书致使作者受到大家的攻击,仿佛司各脱是一只野鸭或火鸡。厄内斯特此时似乎已失去理智,象在电影里一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哈巴狗自己打自己一样。司各脱认为现在不要同他多纠缠,因为海明威已到了疯狂的地步,只是其表现形式不同而已。“海明威的倾向是狂妄自大,”司各脱写道,“而我自己却越来越忧郁。”
  司各脱和海明威其他的朋友所不了解的是,海明威思想上的钟摆正在有规律地大幅度摆动着,从狂妄自大这一端摆向忧郁那一端。伊凡卡斯金把他的苦恼和折磨说成是:“一个健康的身体上长着一个不健康的脑袋。”海明威目前思想中不健康的因素是,他壮志未酬,却要早死。他在写那篇描写一位作家在非洲大陆上即将死去的文章时,他心里明白,他在攀登个人的基里曼查罗山时,最多只能到达半山腰的斜坡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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