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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悲伤的余韵


  ●像两个愁苦的幽灵,俩人各自默想着,彼此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些安慰……
  ●“给我一个孩子吧!”当他的热情倾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从悲痛与死亡之中被拯救出来了……
  ●“苦命的伊莎多拉……你的孩子……死了……”

  雷蒙德从阿尔巴尼亚回来了,和平时一样,十分热心。
  “那儿整个国家都需要救济。农村一片荒芜,孩子们在挨饿。你怎么能安心在这儿只顾自己伤心呢?来帮助我们救济孩子们,安慰妇女们吧!”
  他的恳求收到了效果。
  伊莎多拉又一次穿上舞衣和凉鞋,跟雷蒙德到阿尔巴尼亚去了。
  在那里,他采用独创性的方法组织了一个营地,来救济阿尔巴尼亚难民。他到市场上去买了一些生羊毛。
  伊莎多拉说:“雷蒙德,你如何用这些生羊毛去解决他们的饥饿呢?”
  雷蒙德说:“等一等你就知道了。要是我给他们带面包来,那就过了今天没有明天;可是我给他们带羊毛来,就可以解决以后的吃饭问题。”
  雷蒙德组织了一个中心。门口写着:“愿来此纺羊毛者,每天可得一德拉克马(希腊货币名)。”
  贫穷、瘦弱、饥饿的妇女们很快就排了一条长龙。她们用挣来的德拉克马可以买到黄玉米。
  然后,雷蒙德又叫木匠做了些织机。他宣布:“谁愿意把纺好的羊毛织成布,一天挣一德拉克马。”
  许多饥饿的人来要求于这种活。雷蒙德让她们织上古希腊的花瓶图案,很快在海滨就有了一支纺织女工队伍。他教他们合着纺织的节奏齐声合唱。当这些图案织成以后,就成了一幅幅美丽的床毯。
  雷蒙德送到伦敦去卖,可以赚百分之五十利润。
  然后,他用赚来的钱开办了一个面包厂,卖白面包,价钱要比希腊政府卖的黄玉米便宜一半。他就用这个办法建立起他的村子。
  邓肯们住在海滨一顶帐篷里。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时,他们就到海里去游泳。雷蒙德不时有剩余的面包和马铃薯,因此他们就翻山越岭到另外一些村子里去,把面包等食物分给饥饿的人们。
  阿尔巴尼亚有最早出现的供奉雷神宙斯的祭坛。他们称宙斯为雷神,因为这个国家无论冬夏都常有雷电和暴雨。伊莎多拉和雷蒙德等人常常穿着舞衣和凉鞋,冒着雷雨长途跋涉。伊莎多拉觉得,被雨淋洗一遍要比穿着雨衣散步痛快得多。
  在那里,伊莎多拉看到许多悲惨的情景。一位母亲坐在树下,怀抱婴儿,身旁围着三四个小孩子——一个个饿着肚子,无家可归。他们的家被烧掉了,她的丈夫、孩子的爸爸被土耳其人杀害了,牲畜被抢走了,庄稼被毁灭了。于是这位母亲就带着她剩下的孩子坐在那里。像这样的一些人,雷蒙德分给他们许多袋马铃薯。
  回到营地的时候,他们已经精疲力尽,但是精神上却感到一种奇妙的愉快。
  当地没有理发师,所以伊莎多拉第一次自己把头发剪掉扔在海里。
  当她的精力和健康恢复以后,就不能再生活在难民中间了。艺术家的生活和圣徒的生活有着很大不同。她心中的艺术生活死灰复燃。
  伊莎多拉·邓肯感到必须离开这么多山、多岩石、多雷雨的国家。一天,她对佩内洛普说:
  “我不能再目睹这一切悲惨的景象了。我渴望伴着寂静的孤灯,踏着波斯地毯,坐在伊斯兰教寺院里。我对走过的道路实在是厌倦了。你能跟我一起去一趟君士坦丁堡吗?”
  佩内洛普非常乐意。
  于是,她们换上朴素的衣装,乘船去了君士坦丁堡。白天,伊莎多拉照例待在甲板上她的客舱里。晚上,当别的乘客都人睡之后,她围上一块头巾,走出房间,来到月光下。
  这时,有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靠在船舷,凝视月色。他穿着一身白,连手套也是白羊皮的。他手里拿着一本小小的黑皮书,不时地看上两眼,口里念念有词,像背诵祈祷文似的。他面容苍白而憔悴,但镶着两颗黑黑的大眼睛,头发乌黑发亮。
  伊莎多拉走近时,那个陌生人对她说:
  “我冒昧地跟您讲话,因为我和你一样悲伤。我正要回到君士坦丁堡去安慰我的母亲,她遭到极大的折磨。一个月以前,她听说我大哥自杀了,两星期后,又是一出悲剧——二哥也自杀了。我是她仅剩的一个儿子了。可是我怎样才能安慰她呢?我自己也绝望到极点,不如跟我哥哥一死了之。”
  俩人一起谈着。他对伊莎多拉说他是个话剧演员,手里的小册子是《哈姆莱特》,他正在研究要扮演的这个角色。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在甲板上见面了。像两个愁苦的幽灵,俩人各自默想着,彼此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些安慰,一直逗留到天亮。
  到达君士坦丁堡以后,伊莎多拉和他分手了。一位身穿重丧服的高个子漂亮妇女来迎接他。
  伊莎多拉和佩内洛普下榻在佩拉王宫饭店。头两天,她们周游了君士坦丁堡全市,主要是观光街道狭窄的旧城。第三天,一位不速不客——船上那位伤心朋友的母亲,就是在车站接他的那位妇女——来见伊莎多拉。她显得万分痛苦,把死去的两个儿子的照片给伊莎多拉看,并说:“他们去了,没法把他们追回来了,但是我到这儿来求你帮助我挽救最后这一个——拉乌尔。我觉得他正去走他哥哥们的老路。”
  “我能做些什么呢?”伊莎多拉说,“他危险到什么程度呢?”
  “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独自住在圣斯提凡诺小村的一所别墅里。从他离开时绝望的表情来看,我感到凶多吉少。你给了他很深的印象,因此我认为你可以使他明白自己行动的错误,让他可怜他的母亲,回到生活里来吧!”
  “可是他到底为什么要往死路上走呢?”伊莎多拉问道。
  “我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两个哥哥为什么要自杀。他们都年轻,为什么他们偏偏要寻死呢?”
  这位母亲的哀告深深打动了伊莎多拉,她答应到圣斯提凡诺村去,尽她的努力使拉乌尔清醒过来。
  饭店的侍应告诉她,去那里的路很不好走,坐汽车几乎不可能。于是,她到港口去租了一条小拖船。
  那天有风,博斯普鲁斯海峡波浪滔滔,然而他们还是安全地到达了那个小村,并照他母亲所指示的,找到拉乌尔的别墅。
  那是一所白色房子,坐落在古老公墓附近的一个很偏僻的花园里。
  没有门铃,伊莎多拉敲了敲门,可是没人答应。她推门试试,门是开的,于是她走进去。底层的房间空无一人,她走上一小段楼梯,打开另一扇门,发现拉乌尔在一小间粉刷过的房间里。
  白色的墙、白色的地面、白色的门。他躺在铺着白床单的沙发床上,和伊莎多拉在船上见到时一样,穿着一身白,戴着雪白的手套。床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只水晶花瓶,里面插着白色的百合花,旁边放着一支手枪。
  伊莎多拉相信,他至少有两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他仿佛身在遥远的地方,连她叫他的声音都没法听见。伊莎多拉尽力把他摇醒,说他母亲为了他两个哥哥的死,心都碎了。最后,她设法用手拉住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拉上了等在那里的小船——小心地把手枪留在他屋里了。
  一路上,他不停地哭,不肯回到他母亲那里去。于是,伊莎多拉就劝他到佩拉王宫饭店她那里去。后来,伊莎多拉设法探问他这样异常悲伤的原因。因为在她看来,即使他哥哥的死也不是他这么难受的原因。
  终于,他低声说了:
  “对,你说对了,不是因为我两个哥哥的死,而是因为西尔维奥。”
  “西尔维奥是谁?她在哪儿?”伊莎多拉问。
  “西尔维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他回答说。“现在在君士坦丁堡跟他母亲在一起。”
  当弄清了西尔维奥是个男子,伊莎多拉惊愕不迭。
  伊莎多拉决心尽力挽救拉乌尔的性命,所以就不再谈这个话题,直截了当问他:
  “西尔维奥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她问。
  很快,伊莎多拉就在电话上听到了西尔维奥的声音——声音很甜。她说:“你必须立刻到这儿来。”
  不一会儿,西尔维奥就来了。他是个大约十八岁的少年。
  他们在一起吃饭,后来站在阳台上极目眺望,观赏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美景。
  伊莎多拉看到拉乌尔和西尔维奥在一起温柔亲切地密谈,心里非常高兴:拉乌尔的生命暂时得救了。她给他母亲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那可怜的女人喜出望外,不知怎样感激伊莎多拉才好。
  当晚和这两位朋友告别以后,伊莎多拉觉得救了这个美丽的孩子的性命,是做了一件好事。
  可是没过几天,那位母亲又六神无主地找她来了。
  “拉乌尔又回到圣斯提凡诺的别墅去了。你必须再救他一次。”
  伊莎多拉实在不堪其负担,然而她不忍拒绝那位可怜母亲的哀求。不过这次她觉得坐船太不平稳,决定冒险坐汽车去。她打电话给西尔维奥,告诉他必须和她一起去。
  “你们这次又闹什么别扭啦?”伊莎多拉问他。
  “啊,是这么回事,”西尔维奥说。“我真心真意爱拉乌尔,可是我不能说我爱他就像他爱我那么深,所以他说他宁愿不活了。”
  他们在太阳下山时出发,经过一路的颠簸摇晃,到了那个别墅。伊莎多拉直闯进去,又一次把忧郁消沉的拉乌尔带回旅馆。她和佩内洛普一起研究怎样找到一种有效的办法来治好拉乌尔的怪病,一直讨论到深夜。
  第二天,伊莎多拉和佩内洛普在君士坦丁堡古老的街上闲逛。在一条又暗又窄的小巷里,佩内洛普指着一块招牌给伊莎多拉看。这是用亚美尼亚文字写的,佩内洛普能翻译,说这儿住着一位相师。
  佩内洛普说:“咱们去算算命吧!”
  她们走进一所很旧的房子,登上弯弯曲曲的楼梯,走过堆着陈年垃圾的走廊以后,见一个老妇人蹲在一口发出一股怪味的大锅旁边。她是亚美尼亚人,但是能说一点希腊话,所以佩内洛普能听懂她的话。她告诉她们,当年土耳其人进行最后一次大屠杀的时候,在这个房间里她亲眼看着她的儿子、女儿、孙子,甚至最小的婴儿都惨遭杀戮,从那时起,她就有了一种超人的明见,能预知未来。
  伊莎多拉通过佩内洛普问她:“您算算我的未来如何?”
  老妇人在那口锅冒出的烟里找了一会儿,说出几句话。
  佩内洛普翻译给伊莎多拉听:
  “她向你致敬,说你是太阳神的女儿。你是派到人间来给人们以巨大的快乐的。在这种快乐之中将创立起一种宗教。经过到处游历之后,在你的晚年,你将在全世界修建很多神庙。在这个过程中你也将回到这个城市,在这儿修建一座庙宇。所有这些庙宇都是供奉美神与快乐之神的,因为你是太阳神的女儿。”
  当时伊莎多拉正在悲哀和绝望之中,这种诗一般的预言,叫她好生奇怪。
  然后,佩内洛普问道:“我的未来怎样呢?”
  她对佩内洛普说着的时候,伊莎多拉发现后者的脸色变得苍白,像是极端恐惧的样子。
  伊莎多拉问她:“她跟你讲些什么?”
  “她说的话使人十分不安。”佩内洛普回答说。“她说我有一头小羊羔——意思指我儿子梅纳尔卡斯。她说:‘你还想要一只羊羔,’——那一定是指我一直希望得到一个女儿。但是她说,这个愿望是永远不会实现的。还说我很快就会收到一封电报,说我爱的一个人病得很厉害,我爱的另一个人快死了。后来,”佩内洛普接着说,“她说我的命不长了,不过我要在一处高高的地方俯视世界,做最后的沉思,然后离开这个世界。”
  佩内洛普完全心烦意乱了,给了老妇人一些钱,拉着伊莎多拉的手简直是跑着通过走廊。下了楼梯来到狭窄的街上,她们赶忙叫了一辆马车回到旅馆。
  刚进旅馆,门房就递上一份电报。佩内洛普倚在伊莎多拉手臂上,几乎晕倒。
  伊莎多拉把她送进她房间里后,立即打开电报。上面写着:
  梅纳尔卡斯病重,雷蒙德病重。速归。
  佩内洛普简直发狂了。她们赶忙把东西扔进旅行箱里,然后打听什么时候有船。
  门房说有一艘船黄昏时起锚。
  尽管她们匆匆忙忙,伊莎多拉没有忘记拉乌尔的母亲,给她写了一封信,说:“如果您想救您孩子的命,他必须立即离开君士坦丁堡。别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的话,请把他带到我乘的船上来,船将于今天下午五点启航。”
  伊莎多拉·邓肯没有收到回音。开船的时候,那个拉乌尔拿着个手提箱,半死不活地匆忙走舷梯来到船上。伊莎多拉问他有没有船票或者舱位,他都没有想到过。幸好,船长挺好说话,与人方便,因此伊莎多拉和船长商妥,让拉乌尔住到她那套间的起居室,因为船上没有空舱位了。
  她们回到家后。雷蒙德和梅纳尔卡斯正在发高烧。伊莎多拉尽力说服雷蒙德和佩内洛普离开阿尔巴尼亚,和她一起走。可是雷蒙德死活不愿意离开他村子里的难民,佩内洛普自然也不想离开他。因此,伊莎多拉被迫把他们留在那里。
  船继续开。伊莎多拉和拉乌尔都非常不愉快,他的眼泪没有干过。由于伊莎多拉怕坐火车同其他的乘客接触,就打电报让她的小汽车来接他们。然后,他们乘汽车向北,翻山越岭,直奔瑞士。
  他们在日内瓦湖畔停留了几天。伊莎多拉和拉乌尔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之中。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互相认为是好旅伴。在湖上泛舟玩了几天,最后,伊莎多拉好不容易才迫使拉乌尔保证,为了母亲的缘故,不再企图自杀。
  就这样,一天早晨,伊莎多拉送他上火车回到他的剧院去。从此以后,她再没见到他。不过后来她听说他一帆风顺,因表演哈姆雷特而大获成功。对此,伊莎多拉能理解,因为她觉得再也没有人比可怜的拉乌尔对“生存还是毁灭?”这句台词理解得更深刻,说得更好的了。
  一个人留在瑞士,伊莎多拉·邓肯陷入烦闷忧郁之中。由于焦燥和不安,她坐上小汽车走遍了瑞士,最后,凭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开车直奔巴黎。
  她完全孤身一人,因为她已经不可能和任何人交往。甚至特地到瑞士来陪她的奥古斯丁也没有能力消除她的愁苦。
  伊莎多拉到了这种地步,甚至听到人的声音都产生反感,而当人们到她房间里来的时候,也好像离她很远,不像是真实的。
  就这样,一天晚上,她回到巴黎,回到纳伊她以前住的那所房子。这个地方现在很荒凉,只有一个老头住在门房里照管花园。
  走进宽敞的工作室,一看见蓝色幕布,她立时想起自己的艺术和工作。于是,伊莎多拉决心奋力回到艺术上去。为此,她请来亨纳·斯基恩为她弹琴。但是,熟悉的琴声只能挑起她对往事的回忆,她哭泣起来。
  这是伊莎多拉第一次哭泣。这里的一切只能把她带回到往昔欢乐的日子,因而使她伤心不已。很快伊莎多拉就产生一种幻觉,好像听到孩子们在花园里歌唱。
  一天,偶然走进他们住过的那间小房子,看到他们穿过的衣服和玩过的玩具到处乱放着,伊莎多拉的心都碎了,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在纳伊住下去了。
  她坐上小汽车,直奔南方。只有开着汽车,以每小时七十至八十里的速度飞驰的时候,才能使她日夜经受的难以言状的痛苦有所减轻。
  伊莎多拉·邓肯越过阿尔卑斯山,驶入意大利,继续她的漫游。她时而在威尼斯运河上泛舟,让船夫整夜地划,时而在里米尼古城里徘徊。
  她曾在佛罗伦萨过了一夜,知道以前的一个情人住在这里,很想找他来。但是她知道他现在已经结婚,而且过着幸福的家庭生活,如果来了,只能引起他家庭不和。伊莎多拉便克制住了。
  一天,在海滨的一个小城里,伊莎多拉收到一封电报:
  伊莎多拉,据悉你在漫游意大利。我恳求你到我这里来。我一定尽力安慰你。
  这是埃莉诺拉·杜丝发来的。
  伊莎多拉不知道埃莉诺拉怎么会发现自己住在这儿,但是当她看到这个具有魔力的名字,便觉得她是自己唯一想见的人。
  她回电致谢,说自己不久就到,然后立即驱车启程。
  埃莉诺拉所在的地方离伊莎多拉住的小城不远。她到的时候,正赶上一场雷雨。埃莉诺拉住在远郊一所小别墅里,不过她在格兰特大饭店给伊莎多拉留了一张条子,请她到她那儿去。
  第二天早晨,伊莎多拉乘车去见杜丝。
  她住在一所玫瑰色别墅里,位于一个葡萄园后面。小径上葡萄成荫。她姗姗走来迎接,就像光采奕奕的天使。一把搂住伊莎多拉,美丽的眼睛无限深情和厚爱地望着她,使伊莎多拉的感觉犹如但丁在天国乐园里遇见登入仙籍的贝雅特丽斯一样。
  以后伊莎多拉就住在那儿了,因为她从埃莉诺拉眼睛的光辉里得到了鼓舞。
  埃莉诺拉常常把伊莎多拉抱在怀里轻轻摇着,抚慰她的痛苦。她不仅安慰伊莎多拉,而且把伊莎多拉的悲伤注人了她的心怀。
  伊莎多拉·邓肯意识到,以前所以不能和别人共处,是因为那些人都在演戏,演得滑稽:说是要竭力使她忘掉过去,借遗忘而振作起精神来。而埃莉诺拉却对她说:“给我谈谈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吧。”并且让她把他们天真的语言和习惯都讲给自己听,还让她把孩子们的照片都拿给自己看。埃莉诺拉吻着照片,流下了眼泪。她从来不对伊莎多拉说“不要悲伤”,而是和她一起悲伤。
  孩子们惨遭不幸以后,伊莎多拉还是第一次感到有人为自己分担悲哀。埃莉诺拉的确超乎常人,心胸无比广阔,装得下整个世界的悲剧。她们经常一起在海边散步,伊莎多拉觉得埃莉诺拉的头就像在众星之中闪闪发光,她的手可以直达高山之巅。
  一次,埃莉诺拉望着那高山对伊莎多拉说:
  “你看那克罗采山两侧峻峭嵯峨的削壁悬崖,它们在郁郁葱葱的吉拉登山坡之旁,对比阳光下的万紫千红,显得何等阴森可怖!但是只要你再往黑暗突兀的克罗采山峰之顶望望,你就可以发现有白色大理石在发射光辉,等待着雕塑家去把它变成永垂不朽的作品。吉拉登山产生的仅仅是人世间需要的餍足之物,而克罗采山峰却鼓舞着人的梦幻。艺术家的生活就是如此,黑暗、忧愁和悲剧虽在其中,但是它给人以雪白的大理石,从而萌发人的灵感。”
  埃莉诺拉热爱雪莱。9月末,暴风雨常至。有时,在闪电划破天空,掠过深暗的波浪之际,她就指着大海对伊莎多拉说:
  “看吧!这是雪莱闪亮一生的余辉——他就在这儿,漫步在波尖涛顶之上。”
  旅馆里总有一些旅客盯着伊莎多拉看。她不胜其烦,就去租了一栋别墅。
  那是一座红砖砌的宽大房子,深深隐藏在一片忧郁的松林里,周围院墙高耸。屋外荒僻黯淡,屋内更显得凄凉。屋顶上有一个大的露天凉廊,一边可以眺望大海,另一边可以眺望远山。
  这个至少有六十个房间的阴暗住所,是伊莎多拉一时高兴租下来的,大概是周围浓密的松林和从凉廊上看到的奇妙景色吸引了她的缘故。
  伊莎多拉问埃莉诺拉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住在这儿。她婉言谢绝了,但从她那夏季别墅搬到与伊莎多拉邻近的一栋小白屋住下。
  杜丝与朋友通讯来往有一个异常出奇的特点。如果朋友住在外国,她只是间或给其发一封长长的电报;可是,如果朋友住得近,她就差不多每天都写一封短简,全部内容只有一两句极为动人的话,有时候一天给她或他去两三封这样的信。伊莎多拉收到信以后,就去和她见面,一同在海边散步,杜丝常说:“舞蹈悲剧神和诗的悲剧神在一起散步。”
  一天,伊莎多拉和杜丝在海边散步。“伊莎多拉,”杜丝语带硬咽地说,“你别,别再去追求什么幸福了。你眉宇之间已有迹象表明你将是世界上最不幸者之一。你遭遇的不幸只不过是序幕而已。可别再拿命运去冒险了。”
  杜丝当时正当盛年,风姿绝世,聪明能干。她在海滨散步的时候,高视阔步,气宇轩昂。她不穿紧身胸衣,身材那样高大而丰满,也许会使赶时髦的情人望而却步。然而她表现出一种高尚的威严气概。她的一切都表现出她伟大而受苦的心灵。她经常给伊莎多拉朗读希腊的悲剧或者莎士比亚的戏剧。每当听到她朗诵《安提戈涅》的台词的时候,伊莎多拉便想:她这样美妙的表演居然不为世人所知,简直是罪过。
  杜丝是在她的艺术炉火纯青之时长期退出舞台的,有人以为她是由于情场失意或者其他感情上的原因,或者是由于她身体有病,其实都不对。她长期辍演,是由于她得不到帮助,或者说没有财力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实现艺术理想——这才是真实的原委。
  这个所谓热爱艺术的世界,竟然让这位世界最伟大的女演员在孤独和贫困之中凄惨地过了十五年之久。等到莫里斯·盖斯特终于认识到她的天才,和她订了合同在美国巡回演出的时候,为时已晚了,因为她在前一次巡回演出中就去世了。那次她举行巡回演出,是为了拼命攒钱,凑齐她长年辍演一直希望获得的款项,好继续她的事业。
  伊莎多拉·邓肯租了一架大钢琴,放在别墅里,然后打电报给她忠实的朋友斯基恩。
  他立刻就来了。
  埃莉诺拉酷爱音乐,斯基思每天晚上为她弹奏贝多芬、肖邦、舒曼、舒伯特的乐曲。有时她以一种低沉的、音调极其优美的声音唱她最喜爱的歌曲——《寻找坟墓》,当唱到最后一句——“负心人……负心人”的时候,她音调和表情都充满了深刻的悲哀和谴责,使人涕泪纵横。
  一天傍晚,伊莎多拉突然起来叫斯基恩弹琴,自己跳贝多芬《悲枪奏鸣曲》中的“柔板”来给杜丝看。
  这是从4月19日以来伊莎多拉第一次跳舞。杜丝非常感激,把她拥在怀里,不住地吻她。
  “伊莎多拉,”她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呀?你应当回到你的艺术中去。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埃莉诺拉知道,几天以前伊莎多拉收到一封信,信中请求她订合同去南美旅行演出。
  “你就同意订合同吧!”她怂恿伊莎多拉说。“生命是多么短促,没多少年可以这样无聊地等待下去——无聊——除了无聊,还是无聊!你摆脱忧伤和无聊吧——摆脱吧!”
  可是,伊莎多拉的心情实在太沉重了。在埃莉诺拉面前,她可以随便动手脚,可是要重新走到观众面前去献技,是做不到的,她的心每一搏动都是对那两个孩子的呼唤。
  有埃莉诺拉陪着的时候,伊莎多拉得到了安慰。但是夜里剩下她一个人,待在寂寞的别墅里,听着每间阴暗的房间发出空洞洞的回音,她只能独自熬过,盼着天明。天一亮,她赶紧起床到海里去游泳,尽量游得远一点,远得回不到岸边来才好。
  一个阴暗秋日的下午,伊莎多拉独自在沙滩上散步。走着走着,她突然看见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的身影正在前面手拉手走着。她喊他们,但是他们一边笑一边跑,让她刚好赶不上。她跟在后面追——一面跑着,一面喊叫他们。突然,他们消失在浪花之中,一阵恐惧袭上伊莎多拉的心头。
  “这是我孩子们的幻影——我疯了吗?”伊莎多拉想。那阵子,伊莎多拉时常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一只脚踩在疯狂和神智健全的分界线那里了。
  伊莎多拉感到痛苦绝望,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在那儿躺了多久,伊莎多拉感到有只怜悯的手在她头上抚慰着。她向上一看,见了一个人像意大利西斯廷教堂的默祷塑像一样站在那儿。
  这个男人刚从海里游泳上来。他对伊莎多拉说:
  “为什么您总是哭泣?我是不是可以稍尽心意,帮助您呢?”
  伊莎多拉望着他。
  “好吧,”她回答说。“您救救我——不是救我一命,而是救救我的理智,比我的生命还宝贵。给我一个孩子吧!”
  那天傍晚,他们一起在伊莎多拉别墅的屋顶凉廊上站了很久。
  太阳西落在水天之际,月亮正在升起,月光如水,倾泻在大理石般的山坡上。当伊莎多拉感觉到他年轻力壮的手臂紧紧搂着自己,嘴唇贴着自己的嘴唇的时候,当他的热情倾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从悲痛与死亡之中被拯救出来了,被带回到光明的乐土——她重新回到了爱情的怀抱。
  第二天早晨,伊莎多拉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埃莉诺拉。
  埃莉诺拉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在她看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且,尽管她非常不乐意会见陌生人,却宽宏大量地答应伊莎多拉把她的新情人介绍给她。她们访问了他的工作室——他是个雕塑家。
  “你的确认为他是个天才吗?”看了他的作品以后,埃莉诺拉问伊莎多拉。
  “毫无疑问,”伊莎多拉回答道,“也许他就是第二个米开朗基罗。”
  伊莎多拉·邓肯几乎相信新的爱情会战胜悲伤。那时,连续不断的可怕的痛苦已经把她折磨到无可奈何的地步。但这桩情事没有维持很长时间。
  伊莎多拉的情人属于一个家规很严的意大利家庭。他已经和一个姑娘订了婚,而对方的家庭也是同样古板的。他最初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伊莎多拉,可是有一天他给她写信,把话挑明,然后就告辞走了。
  伊莎多拉一点也不生他的气。她觉得他已经解救了她的理性,从那以后她知道自己不再孤独了,并且从此进入了一种强烈的玄想状态。她觉得两个孩子的灵魂在自己身边徘徊——他们要回到人世间来安慰她。
  秋天快要来到,埃莉诺拉搬到她佛罗伦萨的公寓去了。伊莎多拉也放弃了那死气沉沉的别墅,先到佛罗伦萨,然后到罗马,打算在那儿过冬。
  她在罗马过了圣诞节,光景十分凄凉,但是她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我并没进坟墓或者疯人院——我还在这儿。”
  斯基恩仍然和伊莎多拉在一起。他从来不问什么,从来不怀疑什么,只是把他的友谊、崇敬,还有他的音乐奉献给伊莎多拉。
  对于一个忧伤的心灵来说,罗马是一个奇妙的城市。雅典五光十色,又尽善尽美,可只能加深她的痛苦。而罗马却到处都有伟大古迹、陵墓和激动人心的纪念碑,尽是古怪先贤的见证——这就是很好的止痛剂。
  伊莎多拉特别喜欢清晨在亚皮安古道上漫步。古道两边坟墓垒垒,从弗拉斯卡蒂来的运酒的大车,载着醉眼朦胧的酒客,好像疲倦的农牧之神斜靠在酒桶上。她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自己恰似一个幽灵,已经在亚皮安古道上游荡了上千年。有时候她面向天空。高举双臂,就像坟墓丛中游荡的一个悲惨的幽灵翩然起舞。
  晚上,伊莎多拉和斯基恩常常信步前往喷泉边逗留。这儿有很多喷泉,发源于山间,长流不息。她喜欢坐在喷泉边听流水潺潺鸣溅,时常在那儿默默地流泪,她的伙伴则同情地紧握住她的双手。
  一天,帕里斯·辛格发来一封长电报,使伊莎多拉从这种悲伤徘徊中醒过来。
  他以她艺术的名义,恳求她回巴黎。
  在这封电报的感召之下,伊莎多拉坐火车回巴黎。
  帕里斯·辛格为伊莎多拉在克里戎饭店准备了一套豪华客间,可以俯瞰协和广场,房间里摆满了鲜花。伊莎多拉把她神秘地梦见孩子们复活、回到人世的情形告诉了他。
  他两手捂住脸,似乎经过一番斗争之后,说:
  “我1908年与你初次相识,是想来帮助你的,然而我们的爱情造成了悲剧。现在,让我们按照你的意愿建立你的学校吧,让我们在这个悲哀的世界上为别人创造美吧。”
  然后,他告诉伊莎多拉,他在贝尔维买了一座大旅馆,从它的高台上可以俯瞰整个巴黎,饭店的花园顺坡而下直至河岸,房间可以容纳一千名儿童。现在,只要伊莎多拉一句话,这所学校就可以永远办下去。
  “只要你愿意把一切个人感情撇在一边,目前只为一个理想而生活……”他说。
  伊莎多拉同意了他的意见。
  第二天早晨,他们参观了贝尔维。
  从此,伊莎多拉指挥一些装饰家和工匠,把这所饭店改造成为一所未来的舞蹈圣殿。
  伊莎多拉·邓肯在巴黎市中心举行了一次选拔考试,选出了五十名新的预备生。此外,还有原来舞蹈学校的学生,再加上女保育员。
  舞蹈教室就是原来饭店的餐厅,挂上了蓝色幕布。在长长的房间的中心,伊莎多拉搭了一个平台,有梯子可供上下。这个平台供参观者使用,有时创作舞蹈的人来试演他们的作品也坐在这里。
  伊莎多拉认为,普通学校的生活之所以枯燥乏味,部分原因是地板都在一个平面上。因此她在好多房间之间建造了小通道,一边通上,一边通下,把餐厅修整成伦敦英国下议院的样子,一排排的座位分层排列,分成两边,渐次向上延伸。年纪大一些的学生和教师坐在较高的座位上,小朋友们坐较低的座位。
  在这种热气腾腾的生活中,伊莎多拉又一次找到了从事教学的勇气,而学生们学起来简直神速得惊人。开学不过三个月,他们的进步使来看他们的所有艺术家都为之惊叹,赞赏不已。
  每星期六是“艺术家之日”,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为艺术家们举行公开课,然后按照帕里斯·辛格通常的习惯,举行一次盛大的午宴,款待艺术家和孩子们,请他们共同赴宴。如果天气好,宴会就在花园里举行,餐后有音乐演奏、诗朗诵和跳舞。
  罗丹就住在对面默东的小山上。他常来作客,一来就坐在舞蹈练功室,给正在跳舞的姑娘们、孩子们速写。
  有一次,他对伊莎多拉说:
  “要是我年轻时有这么好的模特儿就好了!这是能活动的模特儿,按照自然和谐的规律活动的模特儿!美丽的模特儿我倒是有过,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像您的学生这样懂得运动的科学。”
  伊莎多拉给孩子们买了五光十色的披肩。当他们离开学校到森林里去散步的时候,当他们跳舞和跑步的时候,简直就像一群美丽的小鸟。伊莎多拉相信,贝尔维这所学校将永远存在下去,自己应该在这儿干一辈子,把自己工作的一切成果留在这儿。
  6月,他们在特罗卡德罗举行了一次狂欢节。伊莎多拉坐在包厢里看学生表演舞蹈。有些节目一演完,观众就站起来热烈欢呼。闭幕的时候,他们不住地鼓掌,不肯离去。这些孩子虽不是受过专门训练的舞蹈家或者演员,却受到非同寻常的热烈欢迎。
  贝尔维的生活从早晨起就是一片欢腾。孩子们的脚步在走廊上匆匆走过,同时可以听到他们一齐歌唱的声音。待伊莎多拉下去,她们已在舞蹈室里,见到她就大声喊叫。“早上好,伊莎多拉!”
  在这样一种气氛中,谁还会愁眉不展呢?虽然伊莎多拉时常在他们中间寻找她失去的两副小脸蛋儿,找不到就回到自己房间里独自哭泣。但她还是有勇气每天教孩子们跳舞,而他们跳得那么优美可爱,又鼓舞了她生活下去。
  每周都有一批美术家带着速写本到贝尔维来,因为那所学校已经证明是艺术家汲取灵感的一个源泉。伊莎多拉想通过学校在美术家和他的模特儿之间产生一种新的关系,并且通过学生合着贝多芬、凯撒·弗兰克的音乐跳舞,用舞蹈来表演希腊悲剧的大合唱,或者朗诵莎士比亚的剧作。模特儿再也不是那种干巴巴地坐在画家工作室里的可怜的小傻瓜,而是一种表现生活的生动活泼的最高形式。
  为了更充实这些理想,帕里斯·辛格设想建立一所剧院,恢复那悲剧性的夭折的设想,就建造在贝尔维小山上。他想把它建成了所狂欢节日剧场,使巴黎人能在盛大的节日到此狂欢。他还要给剧场配备一个交响乐队。
  他又一次把建筑师路易斯·休请来,早已束之高阁的剧院模型又重新拿出来,放在图书馆里,地基也标定了。
  伊莎多拉又希望在这所剧院里实现她的梦想,把音乐、悲剧和舞蹈各种艺术以其最纯洁的形式溶合在一起。在这个剧场里,穆奈-萨利、埃莉诺拉·杜丝或者苏珊·德勃雷将表演俄狄浦斯、安提戈涅或者埃列克特拉,她的学生们将为这些剧的合唱部分表演舞蹈。她还希望用一千名学生来表演第九交响乐,以庆祝贝多芬诞辰一百周年。她在心里描绘着:有一天,孩子们像雅典娜女神那样从山上下来,登舟河上。在残废院上岸,继续她们神圣的朝圣,向先贤词前进,去悼念伟大的政治家或者英雄人物。
  伊莎多拉·邓肯每天教几个钟头,累得站立不住的时候,就靠在长沙发上,用手和臂做动作教他们跳。她的教学本领确实有点神奇,只要一伸手,指指她们就跳起舞来,甚至不像是在教她们跳舞,倒像是开拓了一条道路。让舞蹈之神降临,鼓舞她们。
  她的哥哥奥古斯丁有时给学生们朗诵莎士比亚剧作中的片段,或者拜伦的长诗。邓南遮对学校也很热心,经常和她们一起吃午饭或晚饭。
  学校最早毕业的那一小批学生,现在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们帮伊莎多拉教小同学。
  看到姑娘们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看到她们在自己的教导下增长了知识,伊莎多拉信心百倍。
  可是,到了1914年7月,世界上出现了一股奇怪的压抑气氛,伊莎多拉和孩子们都感觉到了。
  当他们站在学校高台上眺望巴黎城的时候,孩子们经常沉默不语,感到郁闷。
  天空中乌云密布,一种可怕的沉闷笼罩着大地。这时已经再次怀孕的伊莎多拉觉得怀着的孩子的活动也微弱了,不像过去两个孩子那样有劲。
  7月中旬,帕里斯·辛格提出把学生送到英国德文郡他家里去过假期。
  于是,在一天早晨,全体学生分别来向她告别。她们要在海滨度过8月,9月回来。
  学生们走后,整个房间空旷异常,尽管伊莎多拉强打精神,还是摆脱不掉寂寞沮丧。她总是觉得累,总爱坐在台阶上眺望巴黎,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而且越来越感到有什么危险从东方步步逼近。
  一天早上,奥国皇太子斐迪南被刺的凶讯传来,整个巴黎陷入惊慌恐惧之中。
  这是个悲剧性的事件,是以后更大悲剧的先兆。
  皇太子一向是伊莎多拉的艺术和学校的好朋友。听到这个消息,她大为震惊和悲恸。
  伊莎多拉哪里会知道,当她正在筹划使戏剧艺术重新振兴,计划举办人间盛大欢乐陶醉的狂欢节的时候,另一些力量却在策划战争,带来死亡和灾难。
  8月1日,伊莎多拉感到了分娩前的初次阵痛。在她房间的窗户下面,人们在大声叫嚷战争动员的消息。天气很热,窗户开着。伊莎多拉的喊声、痛苦呻吟和挣扎呼唤,同外面隆隆鼓声与叫喊声混杂在一起。
  朋友玛丽搬来一个摇篮,四面挂着白纱帐幔。伊莎多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摇篮。她确信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又回到她身边来了。
  外面的鼓声咚咚响个不停,动员——战争——战争。
  “打起来了吗?”她想知道,但眼前最要紧的是生下孩子。
  一位陌生的医生代替了她的朋友博松大夫,因为他接到动员令已被征召入伍。这位大夫不停地说:“夫人,坚持、坚持住!”
  终于,伊莎多拉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在怀孕的一年里,她一直担心受怕,十分惶恐;现在,巨大的欢乐震撼着她,一切不幸转瞬就无影无踪了。哀恸、悲伤与眼泪,长期的等待和痛苦,都由于这一巨大的欢乐而得到了补偿。
  鼓声仍然不断传来,“动员——战争——战争”。
  “战争爆发了吗?”伊莎多拉心中纳闷。“但是,跟我有何相干?我的孩子在这儿,安然无恙躺在我怀抱里。现在,让他们去打吧,关我什么事?”
  门窗外面,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女人的哭声,喊叫声,议论大动员声,到处可闻。可是伊莎多拉·邓肯把孩子抱在怀里,快乐得超乎一切,如登天堂一般。
  晚上,她的房间里挤满了来祝贺的人。她把孩子抱在手里,他们对她说:“现在你又快乐了。”
  祝贺的人们—一离去,伊莎多拉独自和小宝宝在一起,轻轻地对他说:“你是谁呀?是迪尔德丽,还是帕特里克?你又回到我身边来了。”
  突然,婴孩眼睛盯着伊莎多拉,憋住了呼吸,从冰冷的嘴唇里长长嘘出来一口气。
  伊莎多拉赶忙叫护士来。护士一看,惊慌地从她手里把孩子抱过去——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要氧气、要热水的喊声。
  一个小时后,奥古斯丁进来了,对伊莎多拉说:
  “苦命的伊莎多拉……你的孩子……死了……”
  此时,伊莎多拉达到了人间痛苦的顶峰。
  玛丽哭着进来,拿走了摇篮。
  伊莎多拉听见隔壁房间里锤子的敲打声,那是在钉小棺材,这是她可怜的孩子唯一的摇篮。这些钉锤敲出了极端绝望的最后音符,就像打在伊莎多拉的心上。她痛不欲生,无依无靠,躺在那儿,眼泪、奶水和血——三重痛苦的源泉不断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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