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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记忆中,许多人的脸谱,态度,表情等都有些模糊了。但是大姨家的房子,它的一栋一柱,就是在今天,还是清清楚楚地存在我的脑子里,清楚得犹如我昨日还住在里面似的。它是王新塘最有气派最壮伟的一幢大房,但是我记得它倒不是它的魁梧,或是建筑讲究;而是它在雄伟中含有线条的美,看起来,很醒目,一点都不俗气。
  从青河到林家桥是二十里,从林家桥到大姨妈家约莫有十六八里,所以平时我们到大姨家去,不管是坐船或是乘摇篮,都是足足花一天工夫,从前我们总是在外婆家住一夜,第二天晌午到王新塘,现在林家桥既是一片荒墟,我们就要在一天赶到。
  这天我们五点就动身赶路,因为一路上或许有鬼子盘问什么的,总要耽搁些时候。到傍晚时分才入王新塘村。到大姨家后塘对面的堤上时,只有一细条夕阳懒懒地卧睡在灰墙角上,半个身子斜在塘面上,塘里水一动,夕阳就软软地伸着懒腰。等我们走完河堤,向右转了两个弯来到大姨家门口时,那一丝夕阳已从塘上卷起,照在那扇暗红细漆的小门上了。门一开,它就泻了一条淡光到后廊铺着四方形小块的花砖上,门一关,它不见了,只剩下一廊暮色,混着天井里梅花盆景中的花香,向我们扑来。
  天井的右边,一连三进的住宅是属于姨爹的大哥嫂的。天井的左边两进房外加一个仙子间是大姨家,紧点着里进房的是献堂,也叫中堂,是大婶大姨及小阿婶三家共用的,献堂前有一个天井。隔着天井,对着大姨家仙子间的是小阿婶家的仙子间,小阿婶家的两进房格式和大姨家的完全一样,在献堂的那边。王宅大门是朝东开的,在小阿婶家那边,各家有一个后门,可以通到外面。我们来大姨家,都是由临塘的后门进来的,进了门就是铺了花砖的宽廊,不管冬夏,都是暗沉沉的,只有金色雕漆的圆柱在暗里十分明亮鲜艳。大婶和大姨家的分界就是这条宽廊和一个小天井。天井是狭长的,顶上有玻璃篷,夏天向两面打开,冬天盖起来,暖和得跟室内一样。天井里摆着许多盆景,那是大姨夫生前一个嗜好。紧靠天井是一个小拱门,拱门内就是大姨家的势力范围,进门是一条三合土的走道,走道左面通厨房、下房、柴房等,右面就到正屋,正屋有两楼两底,带一个夹道,大姨一家平时住靠天井的一楼一底,另外的都是客房或空着。
  我们一进小门,徐妈就看见了,忙去通报,祖善他们就迎出来了,带我们进正厅。所有的人都在,外公外婆坐在朝窗的太师椅上,其余的都散坐在桃花心木壁橱前的凳子上或小茶几边。外婆一见阿姆忍不住就咽呜起来,阿姆也心酸落泪,过去挨着她坐了,轻声慰劝她。外公看见阿姆脸上光亮了不少,见我们招呼他就和善地笑笑。我们又叫了大姨等长辈后,就站在一旁。大家都不怎么理睬阿爸,外婆尤其,就像没有看见他似的。阿爸当然觉出来了,还是扮着笑脸招呼了大家,向外婆说了几句慰藉的话。外婆似睬不睬的看他一眼,又去和阿姆说话了。翠姨站在阿爸身后,当然更窘,因为平时林家桥或王新塘的人来我们家,阿姆从不叫她出来见一见的,就当她不存在似的,阿爸拗不过,只好算了,又没有料到有一天会来这里住的。现在阿爸只好硬着头皮把她正式介绍给大家,他先指着外公外婆说:
  “这是我丈人、丈母。”
  翠姨一脸怨恨之色,想必在心里恼阿爸,阿爸这样说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好,隔了半晌,叫了一声,“老伯,伯婆。”
  外公大概没有防到她会这样叫,人倒一呆,手就去摸胡子,急得连声干咳。茵如站在我身边,咕哩一下笑出声来。
  祖明刁滑,忙压着声音对祖善说:“外婆一下子就比外公高了一辈,那我们是不是该叫外婆为外祖婆呢?”
  祖善自翠姨进门,一直有点醉醺醺的样子,没有听见他的话。我们则都听见了,一起笑出声来。茵如傻笑得蹲在地上,啊哎,啊哎的呻吟着。大姨看这情形,也想笑,又不能,只好连声叱着站在门边掩着嘴的徐妈说:
  “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去绞手巾端茶来。”徐妈正要走,她又加了一句,“再去端个圆凳来给翠姑娘,俊明,来,你也来坐坐,歇歇腿,等喝了茶我再叫她们开饭,我们已经吃过了。”
  她这一分派,才把阿爸和翠姨的窘态遮掩过去,等我们在仙子间吃完饭,阿爸领了翠姨重新见过大家,和大姨说了情,空气才自然一点,我们吃完饭就上楼到那间我们平时集会的大间去玩了,等大人来叫我们下楼睡觉时,情形已经很好。翠姨已恢复了她的会说善笑的常态,把大姨笼络得很好了。
  大姨派我们一家住到小阿婶的第一进房的楼上,因为外公一家占了大姨的一楼一底,加上我们就太挤了,同时小阿婶平时和阿姆要好,欢迎我们去住。
  我和定基只在王新塘宿了两宿,就和国一由阿爸带着回镇海了。
  镇海除了城墙被炮弹打了几个洞,有几个军事机关的房子被烧毁之外,一切从外表看来,好像与从前一样。市中心还是十分热闹,菜场还是十分拥挤,行人中夹杂着穿军服、耀武扬威的日本人,初看到时心里很不受用。后来看惯了,心里的反感也就渐渐淡了。阿爸把我们送到学校,再三嘱咐我们,尤其是国一,说话举动要特别当心,就搭了进兴轮回上海了。
  张教官、王淑如先生都还在,这给我们一个大安慰。关矮子生得虽没有样子,办事能力却很强,把校风整顿了一番,球员的特权没有了,把它移交给情愿替鬼子汉奸做事的学生,公民课取消了,空出来的时间多数是找地方上几个大汉奸来演讲,恭维大皇军的好处,叙述中日亲善的重要性。课程中加了日文,由一个留日的文学界里已很有成就的一个文人来教。国文的课本重新选择过,多半是一些歌颂日本人的文选,千篇一律,上得十分倒胃口;幸好王先生给我们出的题目还是和从前一样,十分挑逗文思的,如“我的童年”“梦”“秋天的落叶”“家人归来”等题目,给我们很多发挥想像力的机会,而使我们暂时忘却不愉快的现实。王先生年龄比我们大得多,但是她的心好像与我们的很相近,有时我们去她寝室交作文,她和我们随便聊几句,都是直钻我们心坎的。她人生得不甚秀美,可是态度很娴雅大方,对我们有一股天然的亲切,好像我们是属于她的。我们有什么心烦的事去找她,她不见得都能为我们解决;但她能宽慰鼓励我们,减轻事态的严重性。我在镇中的头两年生活还过得很有意思,多半是因为晓得王先生在我身边之故。到我三年级时,她被解聘了,我的生活就过得很没有意思。我到很久之后才晓得她被解聘的原因。
  她有一个未婚夫在宁波一个私立中学教国文,两人感情一直很好,预备一有了钱就结婚的。后来镇海宁波相继沦陷,她的未婚夫投笔从戎去游击队了,他们的婚事就耽搁下来。这件事不知怎么一来给关矮子晓得了,他对王先生是觊觎很久的,这一下就要以揭示她未婚夫的行踪为要挟,迫她与他结婚。王先生暗里把消息传给了她未婚夫。所以有一天晚上,关介民睡到半夜遭到游击队的袭击,勒令他写悔过书,发誓再不纠缠王淑如,否则他们就会来取他的脑袋。关矮子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却在第三学年开学时把王先生解聘了。
  王先生的解聘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初三那年的学校生活过得十分消极,主要的当然是因为家里发生了不幸,但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王先生和张教官相继离校之故。
  张先生是和王先生同一年被解聘的,张的解聘是因为他煽动学生做抗日运动,其实这是很夸张的,自镇海沦陷之后,他的生活过得安分守己而近于消极。有时气闷不过,就约了学生到他家里去聊天,一起唱唱“大刀响”等歌消气而已。不过矮子一直看他不入眼,终于借了一个“他是抗日分子”为名把他除掉了。他走前,约了几个平时和他亲近的学生到他家里去,那时国一已到宁波读高中了,特地赶下来参加。他个别的向我们说了一些话,他对国一说的话特别恳切,因为国一向来是他最宠的一个学生。我现在尚记得他那席话以及他说时那种恳切的表情。
  “国一,我一向没有把你当一个学生看待,你是知道的。并不是单单因为你的球打得比别人好,而是我觉得你骨子里有点义气有点志气,而又肯上进。如果在适当的环境里,这些气质可以培植起来,是很值得宝贵的。你平时说话举动,虽然鲁莽点,但并不妄动,我觉得你不应该在这里待下去,应该跑到自由区找一个好一点学校读书才好。一个人求学问,不但要求,而且要问;白天你向先生求,向书本求,晚上一个人静下来你就要向自己问,问问自己,这先生的话是否正确,这本书里的东西是否是对的。如果你觉得它们都不是,你就要想办法改良,不能糊里糊涂的不问不追究就过去了。如果你想混一张文凭将来帮你父亲开爿南货店过日子,那当然没有关系。在这里读或在别处读都没有什么分别,但是你的志向不是到此为止,那么你的求学态度就要严肃一点,此地和宁波都不是你该待留的地方,这种青白不分乌烟瘴气的地方最会克服年轻人的朝气与他们的理想,尤其是你,你并不是意志最坚决而毅力特别强的,你缺少一种冒险的,不顾一切的精神,所以我要在走前特别对你说,你最好能早点离开这里,到后方找一个好一点的学校读书。”
  “如果你觉得这个地方这样坏,你为什么早没有走呢?”国一说。
  “赵校长走的时候,曾经嘱咐过我,要我留下来尽量阻止那批人不要太腐化了学生。可惜这一年我做不出什么事,大权都在他们手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我只好走,到哪里去?我自己也不晓得,不过我相信我去的地方会比这里有意义得多。”
  张师母露着一只光滑白嫩的奶在衣襟外,抱着孩子出来,一面把他交给张先生,一面把那只奶塞进衣服里去说:
  “还不是到山里去过半冻半饿的日子!什么有意义的生活?它可以换多少斤米?你们可不要跟他学,他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堆不能换钱的骨气,学了他的样将来也养不活老婆。”她嘴里虽这样说,眼睛里却是洋着一片对她丈夫的爱意,可惜国一的一双眼睛被那只丰满颤动的奶吸住了,没有看到她对张先生那种死心塌地的表情。
  当然更没有看见我绯红的脸。
  从张先生家出来,我和国一都沉默着。他是不是在回味张先生的话,我不知道。我则是在生他的气,觉得他的注意力不够集中。
  “说得倒容易,好像一个人可以拍拍屁股就离开家似的,”快到女生宿舍时,他说。“你说是不是?张先生就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还不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晓得,可是他也应当替我想想。我现在怎么离得开家?阿婆第一个就活不了。”
  “你又不是一去不回来。”
  “咦,奇怪,你的意思好像我应该离开这里。怎么,你就舍得?”
  我在暗里红了脸,“当然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去。”
  他又沉默了,过一晌他说,“那当然好,不过家里不会肯的。你想吧,我们……”
  “定基当然也去,也许还有茵如,大家一起去。”我忽然兴奋起来,这样多么好玩,不要受家人的约束,自己去闯天地,比在学校里读死书一定有刺激性得多。
  “你又来了,动不动就是大场面,拉出许多人,你以为家里会肯吗?我其实也好动得很,但是我们现在年纪太轻,家里不会放我们出去的,也许过两年,待我们高中毕业了,我们可以一起跑出去念大学,你说那样是不是更好?”
  我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就点点头,和他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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