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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光影寂灭处的永恒


曾昭旭
——席慕蓉在说些什么?

  当席慕蓉的第一本诗集《七里香》造成校园的骚动与销售的热潮,我同时也开始听到了一些颇令人忍俊不禁的风评。似乎一时之间,席慕蓉的诗成为少年们的梦的最新寄托。但质诸席慕蓉:你写这些作品是为了烘染一个梦幻以供人寄情的吗?席慕蓉摇头。且我细心一读再读,也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幻影的性格。然则人们竟拿席慕蓉的诗来作多愁年岁的安慰或者重寻旧梦的触媒,确是无当于作者的初衷,也未必符合作品的意境了。然则人们又何以会有如此的误会呢?
  原来文学艺术,本来不是事实的叙述而是意境的营造,而所欲营造的意境,无论是真是善是美,是婉约是雄奇是恬淡,总归是一个无限。但无限本来是不可言传的,诗人艺术家遂只好剪取眼前有限的事相,予以重组成另一殊异的形貌,以暗示烘托象征指引诗人心中那永恒的意境。而读者则由此领略了,会心了,目击而道存了,但对那意境则仍然是知则知之而口不能道。且岂惟读者不能道,其实即是那作者那诗人也同样是不能道的啊!而诗人所写的则并不是道而只是一种象征,一种表示罢了!你又岂能当真认定执着看死了呢!
  于是席慕蓉诗中所谓青春所谓爱,是不可以真当作青春与爱来解的,她所说的十六岁并不是现实的十六岁,也所说的别离并不是别离,错过并不是错过,太迟并不是太迟,则当然悲伤也不是真的悲伤了。有谁读她的诗,若以为是在追怀十六岁的已逝青春,在嗟叹那已错过的爱,在颠倒迷乱于心目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旧梦,那就错了。其实诗人虽说流泪,却无悲伤;虽说悲伤,实无苦痛。她中是藉形相上的一点茫然,铸成境界上的千年好梦。而对此一点永恒,诗人亦只是怀念,而并无追想。且所谓怀念,亦实只是每一刻现在对人生的当几省思罢了!重逢便真实出现在对过去朦胧经验的明白省思之中,然则重逢的惊喜,实全握在人自己主动的手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不堪与自己以外道。这便是我在席慕蓉诗中所读到的真实而纯美的意境,又哪里有梦幻之哀情可言呢?而人不知,竟将意境的营造看作实事的摹写,遂不免于错看误解了。
  而席慕蓉似乎也隐约有感此忧,因此她筹划出版这第二册诗集的时候,特别在编排上费了很多功夫,遂使她二十几年来写诗的心意,比较有一条可供读者寻绎的线索。当然,诗人在编纂之时,只是一任感觉之自然,未必已有一成见预存胸中。但真挚之情必自然中理,足以待人凭持理性之密察,检而出之,而益见其情之真实。而我既有幸作她诗集编定后的第一个正式读者,就让我试作这一番寻绎诠解,以供其后之读者的参考罢!
  (当然,幸愿我也没有预存成见,强作解人,以掉进文字批评与鉴赏的最通常的陷阱之中。)

  这一册诗集共分为九帙。每一帙的开始,有一篇类似散文诗的引首,常常就约略点出全帙的主题了。尤其第一帙,是全书的引首,然则《无怨的青春》就更具有点出全书主题之意了。
  是的,作者全书所欲传达的信息,无非是无怨的青春与无瑕的美丽。但如何可以获得呢?尤其,当人在彼时已然怨了,爱之上已然有了瑕疵了,如何能复无瑕呢?于此我们并非无路可寻;而正可以经由事后的省思、觉悟,而重证彼时本有的纯洁晶莹。真的,往事本来纯净,而所有的瑕疵只是人自己莫须有的妄加。因此,只要人随时把那妄加的障翳撤除了,那本来的纯洁便尔重现,而这重现的表征便是诗。诗,乃所以滤除忧伤痛苦而锻炼永恒的凭藉啊!这便是“诗的价值”。于是,在《如歌的行板》中,我们放弃执着;在《爱的筵席》与《盼望》中,我们憬悟永恒。是的,那永不再回头的一瞬啊!永恒已如是铸成了。所欠的,只是你的憬悟而已。而如果你憬悟了,“那记忆将在你怀中日渐晶莹光耀”。
  在第一帙中,全书的主题可说都已具现。然后,在第二帙至第七帙中,这主题被逐步辅展开来,提供我们更从容细致的咀嚼余地。
  《初相遇》写的是爱之偶然发生的事实。当然,这事实在现在看来(在经过重重省思与解释的现在看来)早已是明白不过(所有以为被浪费的其实都不曾浪费);但在当时,可真是如何的蒙昧啊!那其实在你一回眸中就已决定的,那永恒的洁白的裙裾(那永恒的爱),却不免仍要用一生的疑惑,才能厘清那偶然的你的形象,与蕴涵在你偶然的形象中那永恒的青春与爱,二者间的分际。
  于是,人不得不努力去追求这人生的答案,《年轻的夜》一帙,就是在表示这种追求罢!当然,这种人生的答案,是只堪自证,而无法言传的。因为答案原本具在于二十岁那个年轻的夜里,或具在于你的心里;就只看你是否相信它的存在,并且是否能忽然憬悟而已。若不能,爱将迷失在月夜松林的光影杂沓之中;而如若能,则在光影寂灭处,仍有满山的月色,如酒的青春,永恒存在。而人便亦可以秉无悔的贞信,去贞定这所有现象的无凭了。
  而在追索的历程中,陷阱是随时都在的,爱随时都可能淹没在人们自以为是的假相之中。诗人遂不得不藉着水笔仔之被漠视的事实(如同那稀有的爱之纯质之被世人视而不见)来提出警告了。在这一帙的诗因此最为沉郁。《泪·月华》写爱之沉埋,竟到了令人无以辨认的地步。《远行》、《四季》与《为什么》都写的是人与爱之违隔。《楼兰新娘》写人们对爱的侮慢。只有《自白》一首,写人在残缺中一点尚未灰的追寻之心,则总算还保存着一点希望。
  然后,在陷落的惊悸中,人须得去破解这亘古的谜题。虽则当谜题解破时,岁月已逝,也莫恨已剧变迟。因为当人憬悟了他的错失,他便也了解爱与青春之所以迷蔽,实乃迷蔽在人自造的障中,如所谓《远景》、《蓝图》或者那些制造紧张,扼杀自然的严厉《戒律》。然后,人或许可以藉着对往事的重省,而收获到一本虽薄薄却饶有意义的诗集罢!
  若然,则人将会在回首的刹那,蓦然发现每一个绳结中其实都有一个秘密的记号;本来朦胧的往事,遂尔历历在目,而永恒也就在此呈现了。这一帙因此充满着体尝到真理的自信与愉悦。原来一切幻变的事相流逝了,都会留下一个不磨的印记的;原来人虽分离,爱仍是永不会忘记,如那河流梦中永恒的青青衣裾。于是在《悲剧的虚与实》一诗中,我们看到有限与无限间巧妙的交错,圆融成浑然的整体。在此,人不必舍弃现象的繁复多变,便能在心底印证一洁白的山百合,或永不凋谢的荷。并且凭持着这对真理的贞信,人便更可以反过来贞定这繁复的事相,而不畏它的曲折多变了。所以你尽管反反复复地说罢!列蒂齐亚,反正你的心情,我都会明白。
  于是,人便可以借着如此认真的省思与憬悟,而重证前缘。那当初虽朦胧而错过的,如今是如此明白却又依然。真的,你什么时候在心中放下一首诗,便立即可以沉淀出所有的昨日,厘析清所有的悲欢,且了解昨日所有的错失原都是人生中不可少的安排。人生原就是这样一种哀乐相生的情怀,这样一出悲喜不分的戏剧。且正唯其有喜乐,所以形上的永恒;又正唯其有悲哀,所以是存在的真实。这即寂即感,既真实又虚灵的如如人人生啊!那便是浑不可说的禅。
  全书的主题铺展到此,已戛然是一个句号。那么《与你同行》一帙又是什么呢?原来在前六帙的铺陈中,虽终结到不可说的禅,那禅意却早已铺陈脉络中的一环了。是则虽理当不说而事实上已居有所说;爱与青春的意境实已借此铺陈而如此彰显了,则还是那奥密不可说的存在流行吗?于是有《与你同行》这一帙。在此,爱重新隐在平凡之中,生活里重新有种种不被料到的安排与琐碎的错误,重新有难以同行的艰危,人亦不免重新有急切、有惆怅、有后悔、有哀伤。而结局还只是几首佚名的诗,与一抹淡淡的斜阳。永恒的爱不再在这里出现了,然而永恒的爱其实遍在。它是是浑然无迹,你只是悠然不觉罢了!而你若觉,亦实只因有前六帙的铺陈。我们以是知铺陈之必要,亦以是知不铺陈之真实具在。
  而这毕竟还是一本诗集,作者还是要在一切都已结束之后,说她最后的一句,以致她最属心底之一意。那就是:在欣幸与你同台之余,向你致她对你自始至终的深信不疑。

  以上便是我之所说了。我说的果是作者之意吗?我实在不知,想席慕蓉也未必便知罢!我只是以我之心去领略她的;而当她读此跋时,亦实只是以她之心来领略我的罢了。而在心心往来流注中,有相互的创造激发,回环以生。谁说作者只是个施者,读者只是个受者呢?而当你读席慕蓉之诗后,再读此跋,则更是有你我他心之交光互映。然则,若我们间果然有缘,那么我之看书说或许便也未尝无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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