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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役。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墓地,她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血止住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远自去帮其他同志盼K,又运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快农,缠腰带,穿油靴,手提捎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投中了篮。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见敌方人了一球,马上吐一日浓痰,便紧张地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消样一阵,几番越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脱住他,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连闯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何况身在高台上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X”。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着。”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墓地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我”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说不定是同谋!”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我们要求清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交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也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失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 “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账,那不是我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批斗她!
  武龙迟疑了。一批斗户群众大叫:
  “打呀!打呀!
  领导在视着他:
  “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
  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一记耳光。为怕自己心软,出手十分的重。——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地含误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换来一场极大的羞辱,尊严扫地。她的心又疼了。浑身哆啸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根造了。什么都听不见。“下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再下一个是……”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赶场”,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巡回演出”,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用以呵唬老实的百姓们。——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交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杯、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瓶,还有一些衣物。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运。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国那么大……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为他,才这般的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腹腔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绕着。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三冬天雪,四季常花”。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寿堂为乐,是为民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跪着那头狗。
  “碗!础!’他赶它。但它懒得动了。她也懒得动。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衣裙子一坐,中门大开议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长统的白色丝袜往下一卷,汗德德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是猪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冶有声。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一把,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 “锦华,你的瓜不够甜。还是我的黄皮熟。” “你是黄皮树了哥——不熟不食才真。” “哇!你才多熟客。”
  锦华道:“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史到生意。”
  “收多少?”
  “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风声紧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单玉莲道:“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轮,好过打长工。”
  “罚什么?”
  “要不罚钱,要不关—阵。——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阿爷’在时那么老上吗?”
  单玉莲不语。呀尼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二十六七岁的人。虽然荆便衣裙,不掩艳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冥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小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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