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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一)


  女孩头上给结了个白色的丝带结。
  母亲哄着,让侍从为她穿好一件白绸做的和服。
  “我是中国人!”爱新觉罗显牙哭喊,企图扯开这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我不是日本人!”
  在她天真纯洁的小心灵中,大概也有种本能,得知将来的命运,远在她想象之外吧?虽然她什么都不懂,唯一想做的、可做的,只是不要穿这件白绸和服。
  母亲是大清肃亲王善券的第四侧妃,是他所有妃子中,最年轻貌美的一个,头发特别长。肃亲王对这甘九岁风华的女人,至为宠爱,当然,对她诞下的王女——他甘一个王子、十七个王女中,排行十四的显牙,也另眼相看。但她泪流满面,童稚的喊声:
  “我不愿意到日本去!”
  母亲痛苦地一再哄着:
  “好孩子不要哭。”
  她牵着她的手,来到父亲的书房座前。
  她实在有点怕父亲。
  虽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风范,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显牙和她的兄弟姊妹们,往往离他远远的。——一旦那么接近了,非比寻常。
  大清皇朝其实算是“灭亡’”氏
  因为袁世凯势力的逼人宣统皇帝身不由己,王族们,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蛰伏,一些仍伺机复辟。肃亲王早已看透袁世凯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汉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势力,尤其是在八国联军包围了紫禁城时,单身到神武门的浪人川岛浪速。他用输开的中问话,功服守兵,让他们明白顽抗的结果,终令这富丽壮观的皇宫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后来,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宫门大开了。
  肃亲王与川岛浪速围坐炉火之旁,笑谈大势,抱负甚为一致,意气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是朝是不会灭亡的!
  在流亡的工族中,惟有善警,从没死过心。他还打算到奉天,与张作霖共同树起讨袁大旗,不过在他脱离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统皇帝正式把临时共和政府全权移交,等于退位了。
  善香只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顺,另图大计。
  他一一显牙格格,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不,是计划的重心!
  寄寓旅顺的王府很大,楼房是俄式,红砖所造,位于山岗上密林中,房间二十八个。肃亲王的书房在二微
  “来,跟父三说保重,再见。”
  她怯怯地,抬起泪眼。
  这是她生父,一个上百人大家族中的头头。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肃亲王家便是八大世袭家族中占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肃亲王,性格强,具威望,深谋远虑,指挥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饭吧,都靠钟声指挥,齐集在大饭厅,庄严地遵循着守则。
  她平日总站在角落看他。
  如今他在跟前,审视这七岁女孩:
  “哈,显牙穿起和服,果然有点英气。”
  他沉思一阵,又道:
  “不过从今天起,我为你起字‘东珍’,希望你到了东洋,能被当作珍客看待。”
  显牙不明所以,只好点了一下头。
  “东珍,”肃亲王道,“为什么我要挑选你去?在我子女中,谁有你,看来最有出息。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你和川岛浪速身上。”
  父亲书房中,法国式吊灯辉煌耀眼,沙发蒙着猩红色天鹅绒罩面,书橱上有古籍、资料、手稿。文献,散发纸和墨的香味,甚至梅兰芳(贵妃醉酒)的上色剧照……,但父亲只递予她一帧照片。灰黯的、陌生的。
  那便是川岛浪速。
  一个浪人,对中国东北之熟悉,对满蒙独立之机心,甚至远在中国人之上。
  照片中的他,浓眉,双目深邃,身躯瘦削,非常书卷气。穿着一袭和服,正襟危坐,远景欣然。
  “这便是你的义父。他会好好栽培你,策动我大清皇朝复辟大计,你要听从他教导。”为了这个计划,川岛浪速也真是苦心孤指了。他不但与肃亲王深交,还曾蓄发留辫,精研中国史地,即使他年轻时策动过满蒙独立运动不果,但一直没灰心过。他以为“东洋存亡的关键地区,全在于满洲”。满洲。
  是的,东北一块美好的地土!
  这也是肃亲王觊觎已久的鸽的。
  川岛原比肃亲王大一岁,但他灵机一动,便说成同年生人,五奉之为兄,交换庚恰,共结金兰之好。那天,还穿了清朝客卿二品的官服,与肃亲王并排,坐在饰有慈花的日本屏风前合照留念。
  谁知显泽落在他手中,会被调教成怎么的一个人物?
  但一切的故事,只能朝前看。事情已经发生了。
  肃亲王把一封信交给女孩,嘱她代转:
  “将小玩具献君,望君珍爱。”
  马车来了,大家为可爱的、双目红肿的“小玩具”送行。
  一九一三年,她无辜地,只身东渡B本去。
  王府的院子,繁花如锦,有桃树。杏树、槐树、葵花和八重樱。是春天呢。
  依日本的年历,那是大正二年。
  在下关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来后头深锁,心事重重的样子。
  显环,或是东珍,随着这本来没什么情感,但今后必得相依的义父回到东京赤羽的家。
  他又为她改了名字。
  这趟,是个日本名字——
  川岛芳子。
  她签著名字,说着日语,呷着味咱汁。
  川岛浪速之所以皱眉,是局势瞬息万变。
  在他积极进行的复辟运动期间,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党对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要求,态度强硬,不但中国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凯接受了条款,且龙袍加身,粉墨登场称帝,改元洪宪。
  大家还没来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声中下台了。下一场戏不知是什么?
  川岛浪速原意是结合内外蒙古、满洲(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的东北大王国),再把宣统皇帝给始出来……
  此举需要钱,需要人才,需要军队…
  川岛芳子不过是个小学生吧。孩子应得的德行调教几乎没有,反而正课以外的熏陶,越来越使她憧憬一个“满人的祖国”。
  背后的阴谋,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增懂难明。
  只在校园放小息的时候,跟同学玩耍。
  男孩的头发都给剃去,整齐划一,穿棉布上衣,斜纹哗叽裤子。女孩则一身花纹缎子上衣,紫缎裙裤。
  小学体操课有军事训练呢。男孩听从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国人为征服目标——如果“进入”了中国,可以吃鲜甜的梨子,住华丽的大宅,中国的仆从是忠心的。
  小憩时,大家又在玩战斗机的游戏。
  芳子扮演战斗机,向同学们轰炸,四下所到之处,要他们纷纷卧倒。
  一个男孩不肯卧倒。
  芳子冲前,一鸣鸣!隆隆地压住他,年纪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压,大哭起来。
  “哭什么?”芳子取笑,“战事发生了,一定有死伤!”
  她的一个同学,忽然狡黠地问:
  “芳子,究竟你家乡在哪儿?”
  另一个使附和:
  “是中国?是日本?吓?”
  芳子受窘。她的国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为小女孩的负担。
  她灵机一动,只聪明地答:
  “我家乡在妈妈肚子里。”
  然后转身飞跑。
  跑!
  ——又跑得到哪儿去?
  还不是异乡吗?
  到底不是家乡。真糟,连妈妈的样子也几乎记不起来,努力地追忆。,…·
  女孩的泪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内打转。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凄惶。
  远处的体操场飞来一个皮球,落在她脚下,当对方还未走近来捡拾时,芳子蓦地拣起,用尽全身力气,扔到更远的地方去,狠狠地。
  她男性的气质,在这些微妙的时刻,已经不自知地,初露头角。
  她还是跑回川岛浪速义父的身边,别无去处。
  背后是同龄东洋小子的挪揄:
  “芳子!若干!支那的芳子!”
  她不要再上学了。
  她根本不爱课堂中同游共息的正常学习生活。
  转了多间小学,换了家庭教师,上着很速规定的日课,日夕被灌输复辟和独立的思想…渐渐,芳子长大了。
  而在千里以外的中国:袁世凯在一九一六年死去,不管他是病死,受刺激而脑溢血,抑或遭暗杀,总之,川岛浪速等伺机待发,部署举兵的“扶清讨袁”行动,马上失去了目标。如鼓足了气的皮球被扎上一个小孔。肃亲王也郁郁寡欢了好一阵。
  谁知第二年,安徽督军张勋也发动了复辟清室的运动,才十二天就以失败告终。事情弄得很糟。民国六年虽改为宣统九年,不了了之。
  他俩的后台,蒙古巴布扎布将军苦战横死了。辗转几年,军费弹药付诸东流,一事无成。美梦那堪一再破灭?
  即便他落魄了,但——
  他还有一枚未走的棋子!
  女孩长至十四五岁。
  夜里,她倚在新居的窗前看着满天星斗。
  落脚的地方又由东京赤羽,迁到信州松本,浅间的温泉区。
  星星好像有颜色,密缀在一条宽阔的黑腰带上,有黄色、蓝色、银色、红色……,她盯着它们,良久,一种孤寂无聊的感觉扰乱了少女的心,思绪不定
  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还有我呢!我一定要为祖国做点事!”以此自勉,又再热血沸腾起来。川岛浪速在她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花。
  她有机心、肯吃苦、任性安为、大胆而有主见。
  但那天噩耗传来了。
  芳子是松本高等女子学校的插班生,在学校的纪录并不好,高兴就上课,不高兴就溜课,我行我素。
  浪速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自课堂逃出来,跟校里的勤杂男人聊天,嬉笑,打发时间,但不予甜头。
  “芳子!”
  只见义父神色凝重,心知有异。
  他搂搭着她的肩膊。她虽然瘦小,但有力。浪速告诉她:
  “芳子,又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坚强——你父王,二月十七比因为糖尿病,在旅顺逝世了。”
  芳子用心地听着。
  “又”有一个坏消息?是,于肃亲王去世前一个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据说是身怀第十一个孩子,但为了专心照顾肃亲王,喝了堕胎药,结果意外身亡。
  母亲去了。
  父亲也去了。
  自此,她仿佛一点家族的牵挂也没有了。
  于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伤心。记着,我们要继承你父王的遗志,复兴清室!”
  说真的,这是她亲人的死讯呀,不过,芳子咬着牙,她没有哭。她很镇定、庄严,如一块青石在平视。默然。
  幼受训练,芳子已经与小时候有显著的分别了,不再是个爱哭胡闹的小玩具,她是“无泪之女”,等闲的事,动摇不了她。
  川岛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饶有深意:
  “大家都在等着你长大成人!”
  是的,生父壮志未酬,养父空言奢想,只有她,是未绽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赌。
  虽然自幼成长于动荡不安的乱世。帝制与革命的夹缝,推龄即只身东渡,为浪人之手抚育,她的“骨肉情”几乎湮没了,但还是以肃亲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丧,从而为政治活动销好远大光明之路。
  亲王的灵柩由旅顺运送至北京,扛灵柩的、诵经的、送葬的、抬纸活供品的、戴孝的,队伍很长。等最后一辆车离开家门出发,到达火车站,整整用了天的时间。
  亲王葬礼,规格仅次于皇帝。还是有他的气派。
  奔丧之后,芳子更加无心向学了。便乘机休假。两边往来。长期缺课,校长表示不满,正在有意勒令退学的边缘。
  芳子并不在乎。
  她开始恋爱了——
  像个男孩子般,穿水手眼,戴帽,骑着马呢。这样的恋爱。
  不过,她长着一头披肩长发,在马背上,迎风招摇。
  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像其他年青军官、军校候补生、浪人、爱国志士、激进派,以及“黑龙会’减员……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样,曾经登门拜访过川岛浪速,参加过集会,高谈阔论,杨述时局。
  在天下国家大事之余,男女之间的追逐,却不知不觉地,令这两个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经十七岁,她独特的姓力是一点文人的霸气。——不过,到底是个女人呀。
  山家亨的骑术比芳子精湛,总是用一个突然的动作,便把芳子抛离身后,然后他缰绳一勒,马蹄起人立,像在前头迎驾。
  作为军人,策马的花式层出不穷,身体经常离开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马的头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飞驰着。
  芳子有点不甘,虽然对这男人满心倾慕,却不想差太远了。她也仿效他,身体放轻,离开马背——谁知,失手了。
  几乎翻跌堕马之际,山家亨急速掉头,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他,向他微笑一下。然后策马直指前方。
  二骑驰骋半天,方才俄极知还。
  川岛浪速在浅间温泉的房子,经常高朋满座。
  在玄关,只见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
  谁在里头,说些什么,芳子摸不关心。她眼中只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视若无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
  “明天见。”
  说来有点依依。芳子突然带着命令的语气:
  “你不准走!”
  她转身跑到厨房去。
  出来时,经过大门紧闭的客厅,人声营营,她只顾拎出一盒点心,一打开,是红豆馅的糯米团。
  “我亲手做的大福。”
  她吃一口,又递予男人。
  他皱眉:
  “又是红豆馅?”
  “我喜欢呀!”
  “太甜了,我喜欢栗子作馅。”
  芳子摇头,只一言不发,把吃过一口的大福,一个劲地塞进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我不喜欢栗子馅的。不过——下次做给你吃吧。但你今儿晚上把这盒全干掉!”
  山家亨一看,有八个!真无奈,但依从地收下了。
  芳子很满意。她自小独裁,对她所爱的人也像置于掌心。基于天赋,却很会撒娇。
  芳子腻着声音:
  “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馅。或者下半生都这样做呢。”
  她脱着他,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
  “你要证明我是个好女人。”
  山家亨闻言一笑,马上立正,行个军礼:
  “你是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礼!”
  芳子一想:
  “松本,不过是个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会盘问你的!”
  说着,便进屋子里。
  才几步,她忽回过头来,妩媚向他人叮嘱:
  “明天见!”
  目送山家飞身上马,远去。他像他的马:矫健。英挺、长啸而去。
  她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几乎便忘记了在中国驰骋的壮志——只要跟心爱的情人依依相守,远走高飞。伺候一个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样……
  “芳子!”
  她听不见。
  “芳子!”
  室内有人叫唤,把她的灵魂生生牵扯回来了。
  她笑靥还未褪呢。应了一声,把木门敞开——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她身上。
  赫见举座都是男人!雄赳赳,满怀壮志的,十多个。她又陷入男人的世界了。
  川岛浪速身畔,还坐了个头发及胡子尽皆花白,看上去脸容慈祥的客人,原来他就是“黑龙会”的头子,头山满。
  他向劳子端详一下,不怒而威。
  为实现日本帝国主义的大陆政策,他与川岛浪速的看法是一致的:——
  中国人是五千年来为旧文明所腐蚀透了的民族,其社会的结合力完全消失殆尽,四亿民众犹如一盘散沙,中国人自私、利己、短视,具浓厚的亡国性格。故日本应在中国领土上确立国家实力,处于优胜地位,先占据满蒙,巩固立脚点,扶植大东亚主人公之势,不让列强瓜分中国。尤其是虎视眈眈的俄国。
  而“解决满蒙问题”,正是这一阵大家议论纷纷的中心。
  就像川岛浪速耿耿于怀的大志:
  “希望有一天能够以满洲的天作为屋顶,满洲的地作为大床,在中国四五千年的兴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芳子只向座中各八点头为礼。
  有一双眼睛,一直带着陪恋,窥视着她。
  与其说是“一双”带着陪恋的眼睛,毋宁说是“大部分”吧。
  这些年轻的志士,或许都是芳子的暗恋者,把他们的青春岁月,投放在国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情室王女,血统高贵,貌美而骄矜,同时有着不自觉的放荡。——即使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这种吸引力。
  可惜座中对手,还是以这不大做声的男子最强,人为的吧?
  川岛浪速问:
  “芳子,认得他吗?”
  她目光停在这年轻人脸上,他长得英俊温文,一直望着自己,眼中闪着一点光彩。他还是没做声,但一张胜,叫人一眼看中。
  似曾相识呢。
  “他是蒙古将军巴布扎布的次子呀。”
  ——就是甘珠尔扎布!
  她记起来了。这蒙古王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呢。
  芳子在小学生时期已认识他了,两个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马。各奔前程后,他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受训。
  不过虽然他长大了,长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给他俩拍合照,要按快门时,芳子顽皮地耳语:“你出‘石头’,我出‘剪刀’,作个划拳状!”——但这人,从小就腼腆怕事,不爱胡闹,把手收好,结果照片出来了,只见芳子一人出“剪刀”。
  他看来还是一样呢。胜有点臊红。
  川岛浪速又道:
  “记起来了?多年没见,正好聚旧。他已在军校毕业了。”
  “哦?”
  没速旁观芳予的反应。
  莫名其妙,芳子只觉事有蹊跷,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她不知道。
  这样刻意安排重逢场面,似乎透着奇怪。
  不过芳子心不在焉。
  那须发皆白的人物,头山满,若无其事地,举杯喝了一口清酒。
  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明确?——因为这天发生的事,令川岛芳子的一生改变了。世上原本没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间,叱咤风云,也穷途沦落,末了死于非命。像一个绚丽但惨痛的不想做的梦,身不由己,终于芳子成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为政治牺牲品。
  如果这一天,在历史上给一步跨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说不定,她会长寿一点。……这是命吗?
  开始时,不过浴后光景——
  川岛浪速把芳子唤到他书房去。
  如往常一样,他有什么高见,芳子总是第一个听众。
  也许他想把白天商议的事情,好好阐述一番,然后让她明白,投身政治运动,知己知彼。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带打个结。
  书房燃着小火炉,一壶水静静地开着。浪速喜欢把袖子皮扔进火中去,发出果子的清香。
  他没同她谈家国事,只问:
  “芳子,你有没有想过结婚?”
  她很意外,便道:
  “没有——”
  “这在本国而言,已经算是迟了。”
  “本国?你是指——”
  “当然是中国。”
  芳子一怔:
  “但,我是日本人呀。”
  浪速马上接道:
  “你是想跟日本人结婚吧!’”
  芳子一时语塞,没有他老练的心计,连忙摆手:
  “没有。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
  浪速步步进逼:
  “山家亨?他不过是个少尉。”
  芳子不服气: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将、大将……,任何人一开始也不过当少尉吧。”
  “当然可以——”浪速笑,“如果一帆风顺,大概要四十年。”
  这倒是真的。芳子不语。
  “你是大清皇朝十四格格,要做大事,不要沉迷小孩子游戏,你心中有父王的遗志吧:——忘记自己是公主’,而要担承‘王子’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
  就是等她这样通切地一问。让她明白自己在事件中的重要性,一个关键人物!
  川岛浪速半命令式地道:
  “嫁给蒙古工于甘珠尔扎布。结合满家只刀,过兴安岭,攻陷北京城,建立一个独立的王国,以清室为帝——这些才是大事!”
  芳子听罢,一愕。
  哦,是这样的。
  甘珠尔扎布!难怪了。
  “这岂非‘政治婚姻’?”
  她低首沉思着。他?不嫌恶,但也不能说特别喜欢。如果山家亨是八十巴仙,那么,他也在五十巴仙左右。但嫁给他?半晌无语,思绪很混乱,措手不及。
  浪速深沉地,企图用眼神看容看透这个女孩。
  怎么衡量呢?
  芳子心中一个天秤,一盘珠算,也不能作出决定。一边是经国大业,一边是心头所恋。然而一旦结婚,嫁到蒙古去,她女性的历史势必改变。
  她还只是个初恋的少女呢。
  川岛浪速的眼神并没稍移半分:
  “婚姻面对政治,实在微不足道。”
  他口中这样说。
  芳子没听进去,很难决定呀。她浴衣的领子敞开一点,无意地,雪白的颈项露出来,是细致的线条,上面有着看不分明的绒毛。衣襟斜覆着,险险盖住低洼的锁骨,如一个浅浅的盛器。她刚发育的身子,委婉纤巧,看似细小,但总是有想象得到的微贲。人是稚嫩的,荒疏的。……
  如电光石火,川岛浪速心头动荡。他已五十九岁了,芳子才十七。作为义女,尽管继承思想行事,但她不一定甘受自己摆布,成为傀儡。也许不久之后,她灿如孔雀,展翅高飞……
  她之所以迟疑,是因为,她不肯豁出去。还有些东西,要留给心爱的人吧?
  他几乎想一口把她吃掉。
  把她吃掉!
  川岛浪速哑着嗓子:
  “贞操对于女人,也是微不足道的!”
  但闻此语,芳子一时未能会意,她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的义父,抚育调教她成长的长者,一念之间,对她举动非分粗暴,她从来没防范过他呀!
  浪速猛地扯开她浴衣的下摆,刚挣扎间,露出一个方寸地。她转身逃躲,他在身后把泪衣往上掀,搬到腰间以上,纠缠成结。
  她的内裤是浅紫色的花朵……
  半遮半露的身体,神秘而朦胧。
  芳子又惊又羞,满脸疑惑:
  “不要——”
  但她躲不过了。
  双腕被浪速强执着,一下子她已经是他的女人。
  她的眉头紧皱,这反令他推动的力量更大。满室是烧明了的火焰,除了柚子皮的清香,少女的贞操在榻榻米上让义父夺去,是草的腥味。血冉于席间。
  川岛浪速一边挺进,一下一下地,一边重浊地呼吸,说着严肃大道理,理直而气壮:
  “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单凭三族不能得天下——仅靠勇者亦将失败——我们二人的血结合一起——根据优生学——所生的后代——一定是——人中——之龙——”
  芳子一阵恶心。
  第二天一早。
  东方出现了浅紫色的微明——像芳子那被扔弃一角的少女内裤的颜色。
  夜寒犹存,新的一天竟又来了。
  绝望得太尽,反而没有悲哀。
  她眼中光焰诡异而坚决。
  对着镜子,用心地梳了一个高发髻,还别上梅樱藤花营子,穿着心爱的淡红绸子和服,群山艳阳图样,绣上牡丹的宽幅筒带……
  这样的盛装,却是独个地到了远离市区的一间小理发店。
  郊外小店来了稀客,店员连忙殷勤迎迟。
  她递他一个照相机,让他为自己拍一张照片,是店外一丛盛开的波斯菊作为背景。
  芳子神情肃穆,隆重而坚定地望着镜头,不苟言笑。
  “小姐呀,请微笑!”
  她没有理会。
  镁光一闪。
  面对理发店的大镜子,她把发誓拆下来,长发陡他被散。
  长发又一绺一绺地,洒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砸在地上。有生命的东西,转瞬成了废物。陌生的理发师,动作特别慢,他还一边兴叹:
  “可惜呢!”
  芳子木然,很有礼貌但冷漠地道:
  “谢谢你,都剪掉。——我要永远的与‘女性’诀别。”
  “不过,”他仍一脸惋惜,“以后却得戴假发了。”
  她不再搭理,只见镜中人,头发越来越短,越来越短……,最后,剪成一个男式的分头。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后便走了。
  空余那疑惑不已的陌生人。硬要改易男装?真奇怪。为什么呢?“诀别”?
  山家亨兴致勃勃地来跟芳子会面。
  乍见,他大吃一惊。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是芳子吗?
  他怔住了。
  秋天的一个黄昏,芳子不穿花衣裳,她是碎白蓝纹布筒袖和服,足蹬一双朴木厚齿展,头发离奇的短,是个男式分头。把情人约会改到竹林里,特别的肃杀而决绝。芳子变得很平静,只把剪发前的照片送给他,留念。
  山家亨接过照片,仍大惑不解:
  “你的头发——”
  “一时错手,剪得过分了。”
  他怎么会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话可说。”
  “芳子,”山家亨抓住她双手,“你把真相告诉我!”
  “好。我约你来,只想告诉你:我们分手!”
  “分手?”
  他惊讶如五雷轰顶——前天还是好好的,昨天还是好好的,才一夜,她变成一个男人,然后要他分手?
  “不管你变得怎样,我不会变。”山家亨道,“一点预兆也没有,如何分手?即使战争,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
  “对,我是为了战争,为了满洲独立,不惜一切。”
  他有点怜惜地:
  “你不过是女流之辈。”
  “女人也可以做轰轰烈烈的大事!”芳子板着脸,“这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开始动气了:
  “每个女人都希望过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还去冒些什么险呢?”
  她实在百感交集,是慨叹,是自欺,是义无反顾……
  ,总之,她必须坚定立场,语气强硬,不准回头。只负气地:
  “我本性如此,命运也如此,没法子改变。你走吧!”
  “我一直等着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不打算当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听,事情完全没有转国余地?他愤怒而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毫无前因后果,只冲这句无情的话,他把手枪拔出来:
  “那么你就死吧!”
  她马上把手枪接过来,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开了一枪!
  望着他——
  他震惊地见她左胸的伤口鲜血冒涌,衣服染红了,一晕一晕地化开来,如一朵妖花在绽放……,他急忙双手搂住,紧紧地拥着她。
  芳子强调着:
  “我再没有欠你了!”
  她其实有异常的兴奋,血液沸腾着往外奔放,接触到他的手。她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牙齿把嘴唇咬破了,渗出血丝。身体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个目标:不要昏过去!不要昏过去!
  她也不明白这一枪。也许很久很久之后,某一天,才蓦然惊觉:她再没有欠他!她左边乳房上一颗小小的敏感的红痣,连那强奸她的川岛浪速,也没曾知悉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辈子都没喝过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干了,整个人干涸得喷出火。
  是迷离恍惚的炙痛。
  芳子极度疲倦,因为在梦中,她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又变弯,总是没有尽头,想找个人来探问,地老天荒只她一个人,永远走不完。
  似乎睡着,似乎醒来,挣扎得特别辛苦。
  她没有死。
  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非常虚弱地,获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见过的,橙黄抽绿,枫叶快将变红,秋色多缤纷。但在医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恋的。
  天渐凉了。
  医生来巡视时,告诉她:
  “山家先生来看你多天。不过你一直没醒过来。”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声音道,“谢绝一切探访。”
  医生还没反应,她已接着说:
  “因为,我还要做手术。”
  “哦,手术已经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
  “我是说——结扎输卵管的手术。”
  医生吃惊地望着她:
  “什么?”
  “是。”芳子坚决地,“我自己签字负责。”
  “这不成,二十岁才成年,而且我并不——”
  “如果你不肯的话,我明天再自杀一次!”
  她义无反顾地“命令”着医生。
  然后,把脸转过一旁,双眼作卜,不再张开。
  把灵魂中的阴影驱逐。
  永远!
  她个子不高,但一身是动—一章规在决绝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吟诵这样的一首诗:
  有家不得也,
  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诉向谁?
  死不了,就勉强活着,她竟没有责难任何人。——一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来一趟,为了“偿还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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