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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漠万里


  从地面往上望,云雾似海。从万里高空向下看,云雾像一片无限的沙漠。
   

  在西北航空公司柜台前办妥了登机手续,把行李交代清楚之后,王岳宏挤到人群外面,松了一口气。他一直走到张庆站着的地方,对他点点头,满意地说:
  “他们给了我一个靠近窗口的座位。”
  张庆递给他一支烟,并且替他点上了,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说话。看着手表,八点二十分。朝阳还躲在云雾的上端。
  王岳宏吐出一口浓浓的白烟,环视四周。这个机场离境厅虽然熙熙攘攘,但全是陌生的脸孔,他心里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暗叹一声,真想不到,自己在西雅图呆了四年半,取得了一个博士学位。今日衣锦归国,前来送行的竟然只有一个人,而且竟然是张庆,这个自己曾经一度想要挥剑把他砍为两段的情敌!
  他下意识地再向左右观望,好像在搜寻什么东西。
  “不必找了吧,你以为她会来吗?”
  经张庆一说,王岳宏兀地脸孔发烧,好像一个待嫁姑娘被别人点穿了心事。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张庆的浓浊的声音又在他耳旁飘扬着:
  “我看她是不会来的。这个女人,她玩弄了我,对你也没有诚意。对于她,我们俩人都是失败者!”
  是吗?两人都是失败者吗?他没有回答,只怔怔地望住张庆。张庆仍然带着他那一贯的似笑非笑的面容,猛吸香烟。
  王岳宏把香烟扔在斜对面的一个长烟灰缸里,走到张庆面前,笑笑说:“别颓丧了,我们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我要进去了,谢谢你来送行。”他伸出了右手。
  张庆将他的手握紧,嘶哑着声音说:“今后继续保持联系,祝你一路顺风,再见!”
  “再见!”
  王岳宏左肩上吊着照相机,急步走向旅客安全检查室。他把照相机放在进口处柜台上,自己在右边一个框子内站了站,从另外一边领回照相机,头也不回地走进去。穿过搭客候机室,他一直走进机舱内,在空姐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座位。
  飞机还有十分钟才起飞,机舱口陆陆续续还有搭客走进来。
  王岳宏望向窗外。一想到送行的人,心里不禁又起了一个疙瘩。他记得四年半前当他要来西雅图时,新加坡飞机场的离境室里挤满了为自己送行的人,连远在槟城的姑妈都特地赶来和他道别呢!可是,现在,好凄凉,只有张庆一人载他到机场来,为他送行。这是一个何等强烈地对照!不过,细想一下,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第一,是他自己没有把回国的日期告诉别人。第二,取得博士学位在别地方虽然是件光荣的事,在美国却不足为奇,博士满街都是。
  奇怪的是,他明明知道她不会来送行,但心里却又巴望着能在离开前再见到她,结果刚才在外面东张西望,被张庆一语道破了秘密,而张庆,曾经跟他一度是好友,后来变为仇敌,后来又成为知交。这两个人呀,真是把他整个的情绪都搞乱了。
  他认识张庆是在一九七六年的秋季,在一个中国同学会举办的迎新晚会上。当时,他们两个人都是新生,他刚从新加坡大学取得硕士学位,前来华盛顿大学攻读文学。而张庆则刚从台湾大学毕业,到这儿来念高能物理。后来因为他们两个人都住在麦马洪学生宿舍,大家常在一起进食,讨论,所以就成了好朋友。
  而他们建立了三年的友谊,竟被她所执着的无形巨锤敲得粉碎,两个人差点势不两立起来。
  她是于一九七八年秋季来华大的。王岳宏第一次碰见她,也是在那一年的中国同学会的迎新晚会上。那晚她就坐在他旁边。在自我介绍时,她说她叫曹秀琳,是香港来的,念图书馆学。第一次见她就给他留下深刻的印像,个子很高,大约有五叽半。脸孔圆圆,两道加过工的弯弯的眉毛覆在一双细眼上,鼻子相当大,两片薄薄而带点曲线的嘴唇很吸引人。同时,她胴体丰满,胸脯高挺,很有女性的特点。他记得她当晚穿着一袭黑色的衣裙,把她白皙的肤色衬得更白。人很健谈,所讲的华语渗着浓厚的广东腔。所说的英语,也带着一般香港人讲英语时所特别具有的“平上去入”。
  那晚的主席就是张庆,他被选为一九七八/七九年度华大中国同学会的会长。明显地,他对曹秀琳是很注意的,那晚他接连邀请她跳了好几支舞。当他们两人共舞时,王岳宏才特别注意到,张庆虽然是一个篮球健将,人却不高,好像比曹秀琳还低了一寸半寸。当晚张庆显然很高兴,他的四方脸上闪着油光,浓粗的短发松散散地随着他的跳舞而摆动,扁扁的鼻子下的一撮短须也似乎沁着汗珠。
  就从那一晚开始,他们三人逐渐被卷入了爱与恨的漩涡,险遭没顶。现在似乎已经事过境迁了,但他为什么仍然不能把曹秀琳的影子完全驱逐出他的脑幕呢?他在细细咀嚼张庆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对于她,我们都是失败者!”
  “我们都是失败者吗?还是胜利者?”他在反覆思索这句话。没有答案,他不自觉地又望向窗外,望些什么呢?望什么人呢?他自己也讲不出来,最后唯有哑然失笑。
   

  飞机开始移动,缓慢地转了两个弯,驶向跑道的最尾端,稍停留后就笔直地向前疾驰,疾驰,腾空了。整个飞机场和机场上的建筑物在一阵向后急退之后,躺在下边了,愈来愈小了。不远处的波音飞机制造厂,代表西雅图的太空指针,指针周围的高楼大厦,华盛顿湖,友联湾,还有湖边那植满树木和散布着红绿建筑物的华大校园——啊,这个著名美丽的华大校园,这个把他孕育了四年半的华大校园,也静静地被抛在后头了,能够看到的只有远处那一湖的蓝。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以及山头上的积雪。现在他更加相信了,西雅图真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但他决定离她而去,就像离开曹秀琳而去一样,毫不留恋。
  “叮咚……”
  播音系统传出了空姐的声音:“禁止吸烟的讯号已经解除,大家可以自由吸烟。”
  王岳宏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又从裤袋里拿出打火机。他现在才发觉,那个放在座位边的照相机,硬硼硼地顶着他的臀部,怪不舒服的。他于是把它取出来,放在他旁边空着的座位上。
  当把那包Lucky放回衣袋里时,王岳宏无意中触到大衣内层的一块坚硬的东西。他虽然明明知道那是什么,仍然禁不住掀开大衣的一边,那里面别着一枚耀眼的镀金胡姬花!一看到这枚金胡姬,他的脑幕上即刻浮现了另外一个在新加坡的女孩子的影子,而且感到非常内疚,觉得自己有许多对她不起的地方。
  猛吸了一口烟,他把烟灰弹进嵌入座位扶手上的一个铁盒里。这时,两条过道的前端各站着一位空姐,手里执着水上救生衣,在做示范表演。她们把救生衣套过颈项,两手向横一拉,然后左手执着一条连接在救生衣上的胶管,吹了一口气,又把另一支胶管指向座位上头的通风处,作吸氧气状……。对于这个示范表演,王岳宏不知看过多少次了,熟悉得他闭起眼睛都可以看见那是怎样的一套。他想不看了,只看而没有亲身实习一番,仍然是不懂怎样用的。正如一个熟悉游泳理论的人,跳进水里后不一定会游泳一样。可是,要用那套救生衣实习吗?“呸,大吉利市!”他在心里呸了一声。他虽然不迷信,但坐在飞机上,想到飞机失事的恐怖,他常常是不敢不迷信的。
  空姐走开以后,那个新加坡女孩子的面庞又不自觉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把快要烧到手指的烟蒂捏熄在铁盒里,然后慢条斯理地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里面抽出来一张彩色相片。他仔细地端详着相片里的女郎:大略二十四、五岁,椭圆形的脸孔,一头乌黑的长发直披到肩头,眼睛圆而大,配着长睫毛,很灵活的样子。鼻子挺直,两唇略厚,嘴角上挂着笑意,显得天真活泼、秀丽大方。她白色的衬衣上也别着一枚金色胡姬花,多醒目!相片后面还写着几行娟秀的字:
  
  送给岳宏:
  祝你早日学成归国。
           慧玉
           一九八○年(农历)八月十五日

  其中的“日”字下端拖着孔雀尾巴似的一小撇污迹,显然那是圆珠笔漏下过多的墨汁所造成的。
  慧玉姓李,是他在新大时的同学。他们都住在女皇镇的一座组屋里,同是第八楼,他的是813G,慧玉的是819G,只隔几间而已。当王岳宏取得硕士学位那年,她才念大学二年级。岳宏那时念的是英文系,而她则念中文系。她常常搭岳宏的顺风车到新大去上课。因为她的个子矮小,而他又长得高瘦,当他们站在一起时,她只及他的肩膀。而且她为人天真烂漫,爽直无邪,岳宏常把她当小妹妹看待。
  慧玉对岳宏颇为爱慕,这点他是知道的。不然,她不会在了获得美国华大的奖学金时,送他一个镀金的胡姬(虽然她藉口说是给他作一个纪念,才不会像许多其他的留学生一样,毕业后常常留在海外,不愿意回国做事),也不会在他来美之前一个月,编了一首意义深长的歌曲送给他:
  
  胡姬花绽开
  千朵万朵
  开在绿色的园圃中
  开在辽阔的林野外
  摘一朵深深的紫
  塑一只金色小胡姬
  长留在你的衣襟
  望一望,金胡姬
  离乡的人儿啃
  你怎么能够
  忘了栽花的人
  忘了故乡的情

  他还记得,当她编好这首歌曲以后,高兴了好一阵,还要他带她到植物园去散步。那时大约是下午五点多,他们从学生餐厅走出来,穿过Clunny Road和Tyersall Road,走进了植物园的后门。他们绕着那个人工湖漫步。水中荷花盛开,鱼儿在慢慢地游,时而“卟”的一声,跳出水面,然后又“卟”的一声跌回去,瞬即消失无踪。绕了一圈,他们就在湖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望着那些绕湖跑步的男女老幼。
  就在那个时候,她倚在他的身边,低低地吟唱着这首她自己定名为“胡姬寄情”的歌。那时他虽然没有把她当作爱人,但却打从心里喜欢她。别看她那样天真活泼,蹦蹦跳跳,倒是颇有才华呢!她不仅能写出漂亮的诗,还会谱出悠扬的曲,而且还有一副很好的嗓子。听着她那带有磁性的抒情歌声,他几乎要陶醉了。临回家之前,她对他说:
  “当你记起这首歌时,就必须想到要回新加坡来呀!”
  他当时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回来的!”
  “好,我等着,看看你会不会失言!”
  那时,他还不大明白她的话,他一直以为她在说,她要等着看他会不会失言。其实,她是语带双关的。现在回想起来,她送给他的金胡姬,她编的“胡姬寄情”,她后来寄给他的信,以及在不久前寄给他的相片,所有的加起来,他明白了,他证实她爱他,她在等着他回去。他寄相片的日期——中秋节,月正圆……还有谁能比她的心思更为细密呢?而这个可爱的女孩,他过去竟然忽视了她,把一颗心全交给了另外一个不值得他爱的女人!
  又是“叮咚”一声。空姐的声音再度在机舱里回荡着:“扣口紧安全带的讯号已经解除了,大家可以随意松绑。不过,大家如果要继续扣着安全带,那也无妨”。
  王岳宏把相片放回钱包里。后座好像有人站起来了,他不愿意被别人看见他在对着一个女孩子的相片出神。
   

  播音系统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各位旅客早安,这是机长伯劳的报告。我们现在在三万三千呎的高空上飞行,速度是每小时五百二十哩。抵达香港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一点五十分,日期比在美国快一天。那儿现在的气温摄氏30°,天气晴朗。中途我们将在火努鲁鲁添油,停留几小时,敬祝各位旅途愉快。”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了他的声音:“在飞机左边的是莲娜山,海拔一万四千多呎,是美国西北部的名山。”
  王岳宏赶忙探头观望。果然,那座神秘飘渺,白云缭绕,阴天则隐,晴天即现的莲娜山,就在飞机的正左方。一看到这座山,他的心湖马上又波涛起伏了,刚从心里压下去的曹秀琳的影子,又像那座飘渺的莲娜山一样,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在西雅图的许多名胜中,王岳宏最喜欢的就是莲娜山了。在过去的几年中,几乎每年的夏秋之间他都要上去一趟,有时是跟中国同学会组织的爬山队上去寻幽探胜,有时是约了几个好友,驾车直上天堂峰,还有天堂峰背面那一片全年大部分时间都结冰的镜湖。
  当然,其中最难忘的一次,就是一九七八年秋末中国同学会举办的莲娜山滑雪远足了。那一次,他又碰见了那位丰腴的曹秀琳,不仅碰见她,还和她同在一组滑雪呢!
  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天气晴朗,秋风送爽。他们一批二十多人,分乘了好几部大车,浩浩荡荡地向离开西雅图九十多里的莲娜山进发。从山脚下驶上去,一路峰回路转,映入眼帘的尽是东一堆西一堆的积雪,间夹着迎风挺立的松柏。抵达山巅时,竟然下起雪来。雪花满天飞舞着,轻飘飘,软绵绵,飞到大家的脸上,衣衫上,使人尘念顿消。
  通常滑雪的人,要走到有高架电缆车的那头去,每人全副戎装,由电缆车吊到山的最高处,然后从那顺着山坡滑下去,风驰电掣,速度惊人。
  他们这一批人对于正式的滑雪大都没有经验,于是列队步行到另外一个山头去。每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帽子和手套,向前一步一步地踏过去。男同学们还个个手里提着汽水和食物哩!走到半山腰一块较平坦的地方了,大家把食物等放妥,然后分成三批,每批携带一条旧轮胎,滑雪者就坐进轮胎里,两手执着轮胎边缘,顶着地的两脚一缩,身子就随着轮胎直滑下去,既紧张又刺激。
  那时,王岳宏和另外几位同学刚好和曹秀琳自成一队,共用一个轮胎。秀琳虽然身材高大,胆子却很小,轮到她滑时,硬要几个男同学在下坡处接她。只见她一缩脚,轮胎疾冲直下,她高兴得大喊大叫。当王岳宏和另一位接住她时,她脸孔绯红,频频说:
  “好玩,好玩,再来一次。”
  经过这一次的爬山远足,他们不再感到陌生了,大家就如老朋友一样,无所不谈了。虽然如此,王岳宏也只不过把她当作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完全没有野心。奇怪,对于异性,他跟其他男孩子不一样,总是被动比主动的成份多。再说,他那时刚刚读完了全部学科和通过了大考,正在收集材料准备写博士论文,并没有把曹秀琳放在心上。
  不过,王岳宏虽然无动于衷,另外一个人可动心了。那就是张庆。莲娜山之游以后的一天,张庆悄悄地告诉王岳宏说:
  “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她对我也不错!”言下颇为得意。
  王岳宏问他是哪一位,他只神秘地笑笑,但终于忍不住,说了:
  “那位香港来的。”
  王岳宏知道他指的是谁,微笑颔首,然后握紧张庆的手说:
  “祝你成功!”
  可是事情并不这样简单。大约三星期后的一天,王岳宏和张庆在学生楼餐厅共进午餐,看他眉头深锁,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关切的问他跟香港来的那位进行得怎样了。张庆双手一摊,摇摇头说:
  “没有什么进展。”说时神情黯然。
  王岳宏没有追问他。
   

  其实,王岳宏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他要追问下去,张庆是会告诉他的,因为张庆是一个心里藏不住话的爽直汉子。王岳宏后来才知道,张庆在曹秀琳处碰了一个大钉子——她根本不喜欢他。
  王岳宏是相当赏识张庆的。他记得,第一年,他们同住在麦马洪学生宿舍,闲时他们常到华大体育馆去打球。他打羽球,而张庆则喜欢蓝球,每次他打完羽球之后,就走到那间地上铺着光滑木板的蓝球场去找张庆。张庆虽然个子不高,但是身体壮健得像一头牛,而且身手灵活,在那些高大的美国学生中钻来钻去,使得他们莫奈何。加以他投篮准确,十发九中,许多美国学生都争着跟他同队。
  王岳宏有时嫌张庆过于偏激,但又不得不佩服他对于历史和国际时事的分析能力。他虽然念的是高能物理,但却有很高的政治意识,对于中华民族的前途,常常耿耿于怀,而且,他的口才很好,当跟别人辩论时,不论是用英语还是华语,他都非辩赢才肯罢休。不过,有一次,他碰到高手了,两人辩论得面红耳赤,各走极端,差一点打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他们两人和一个叫约翰的美国学生坐在一块吃晚餐。话题不知怎样转到东方人和西方人的哲学思想方面去。讨论一开始就陷入僵局,因为张庆最讨厌别人贬低东方人,而约翰又是一位认为西方科学至上,武力可以支配一切的人。约翰说东方国家思想落后,不懂得提高科学水平和增加工业产品的质和量,他们只会大量地制造婴孩,结果无法养活他们,于是又内战,许多人不是被杀死就是活活饿死,孩童骨瘦如柴,乞丐满街都是,还在垃圾桶里找东西吃。
  “你知道这几十年来中国内战、韩国内战、越南内战、柬埔寨内战死伤多少人吗?没有万万也有千万,这样杀死人类,真是惨无人道——。”
  “你以为美国人就不残忍吗?”张庆脸黑黑地顶了他一句。
  “我们美国人是最爱好和平的民族。”
  “不见得吧?我可以举出许多你们残忍的例子。”
  “我不相信,你举吧。”约翰像在向张庆挑战。
  “哼,不相信?十九世纪时,你们运来大量的华籍劳工为你们铺铁路,把他们当牛马,任他们冻死在冰天雪地的工地上。铁路造好以后,你们硬迫他们离开美国,后来行不通,就又订立法律,不准他们在美国结婚,硬要他们灭种。这不残忍?”
  “这个……这点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我们历史书没有这样记载。”
  “那么,你们怎样对付红印第安人呢?这点历史书上总有提起吧?”
  “我们对红印第安人最是宽宏大量。”
  “你们是欧洲来的移民,硬硬从这儿的土著红印第安人手中把一切抢过来,霸占了所有的肥沃土地和矿区,把他们驱逐到荒凉的沙漠地带去,赶尽杀绝,还在Cowboy电影里把他们描绘成魔鬼,而白人则是英雄——。”
  “别说下去了,这种一两百年前的事有什么好提的,它们根本不能代表现代的美国。”
  “你要我举现代美国的例子吗?韩战和越战,你总知道这两场战争吧?”
  “这两场战争?我们纯粹是在维护和平。”约翰似乎找到了很好的理由。看见张庆好像还要反驳,他赶紧多加一句:“你别神气,如果不是我们的第七舰队,你们的台湾早就完蛋了!”
  “什么维护和平?什么保卫台湾?你们还不是在维护自己的经济利益?”
  “凭你怎么说,我们有的是力量,有力量就能维护和平。”
  “有的是力量!怪不得你们硬硬把属于中国的钓鱼台转交给别人!”
  “钓鱼台?哦,你是说Senkaku岛?你有什么证据说它是属于你们的?”
  “当然有证据,你要不要我——”
  “不必了,”约翰好像知道他真的又能举出证据来,于是制止他讲下去,只冷冷地说:“这就是有力量的好处,我们要给谁就给谁。总之我们是在维护和平,不像中国那样喜欢侵略别人,侵略韩国、侵略印度!”
  “你怎么可以说是侵略?你有没有把是非弄清楚?”
  “不必弄清楚,这明明是侵略,我的哥哥就在韩国被他们打死!”
  “你这个人简直不讲理,亏你是大学生!”张庆显然生气了。
  “大学生怎样?”约翰也提高了声音。
  “真是岂有此理!”张庆敲了一下桌子,眼睛布满红丝。
  “怎样?想要动手吗?”约翰冷冷地说。“你还是考虑考虑吧,我是Texas来的,能够制服一匹一千磅重的凶马,你不会是我的对手的。”说完,他故意显露了一下他那怒张的肌肉,用餐巾抹了抹嘴,站起来走掉了。
  张庆怔怔地站在那里。王岳宏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坐下,可是,他仍然气愤填膺,对着几位跑过来看热闹的港台学生说:
  “还说他们维护和平而中国则爱好侵略,真是是非颠倒。你看这些盎格鲁撒克逊人,靠着工业革命带给他们的力量,标榜达尔文的进化论,把地球上所有的好地方都霸占了,美国、加拿大、澳洲、纽西兰、南非……这不是侵略?我们的郑和七下西洋时,新大陆还没有被发现。而郑和没有占领西洋的一寸土地,这叫做中国人好侵略?”说时仍然悻悻然。
  “算了吧,跟他争什么,有力量的人说话总是大声一点的!”一位台湾来的女学生小声地说。
  那件事件以后,王岳宏对张庆有了深一层的认识,觉得他很有骨气,敢在骄傲自大的外人面前站直身子,为维护自己国家民族的尊严而据理力争。
   

  王岳宏望向窗外。云朵在四周浮动着,飞机有时穿进云层中。这些云朵就像一堆一堆的白雾,把整架飞机笼罩住了,但飞机很快地又从白雾中钻了出来,不久又钻进了另一堆白雾里。
  几分钟以后,景色一变。这时的飞机竟然高高在上,几百呎底下平铺着一片无限的白云,就像他上次在加里福利亚州和阿里专那州所看到沙漠一样。其实,它也像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地。在西雅图时,每当一夜雪花飘之后,第二天起来,从窗口望向前面的大草场,所看到的就是这种景色,只是没有这么广袤吧了。那些白雪,原封未动,平滑松软,真令人舍不得踏下去,破坏了她的完美。奇怪,飞机底下的这一片无垠的云漠,怎么也这样平坦呢?
  这又使他想起了莲娜山的滑雪地带,同时,秀琳的影子很自然地又出现在眼前,她滑下坡时因兴奋而发出的尖声大叫,又一阵一阵地轻敲着他的耳膜。她的影子一出现,就显得愈来愈大,很快就把留在他脑中的慧玉的影子驱逐出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他和慧玉毕竟有四年半未曾见面,而和秀琳却在过去一年半中常常在一起,耳鬓厮磨的缘故吧?
  他记得是在莲娜山滑雪后的大概一个月。那天早上,他去图书馆,正要推门进去,却看到曹秀琳匆匆走出来,手里抱着几本书。
  “嗨,借这么多书吗?”他跟她打招呼。
  “哦,是你,岳宏,怎样?到图书馆来用功吗?”
  “没有,来找点资料罢了。看你匆匆忙忙有课吗?”
  “唔,我正要去上课。拜拜!”说完就走,胸脯挺得好高。可是只走两步又忽然停下了,一边叫“喂喂,岳宏,等一下”,一边走回来,对他说:“你上次告诉我,你念文学是吗?”
  “是的。”他带着询问的眼光。
  “啊,那就好极了,念文学,那你的英文一定很使得,你能帮我吗?你看,”她指指手里抱着的书。“我刚借了几本英文小说,你肯不肯替我补习?”她的广东腔真重。
  “如果我可以帮得来的话,那当然可以。”
  “那好极了,你今晚到麦马洪宿舍来找我好吗?七点半我在lobby等你。”她咧嘴一笑,很甜,眯起细眼,唇上的曲线很明显。
  “好的。”
  “那好极了,”她很喜欢说这句话。“我现在要赶去上课,拜拜!”
  他看着她那丰满的胴体消失在转弯处的大树后面。
  七点半走到麦马洪学生宿舍时,她已经在那儿等他了,手里拿两本书。她今晚穿的是黑色的上衣和红色的牛仔裤,曲线玲珑。
  “吃过饭了吗?”她问。
  “刚吃过。”
  “那好极了,我们到那儿去坐好不好?”也不等他回答,她就带他走到那个空旷的lobby的另一边。那儿有一张正方形的小玻璃桌子,旁边有几张褐色的大沙发。
  “听说你以前也住在这儿?”坐下后,她先开腔。
  “是的,你怎么知道?”
  “是会长告诉我的。”
  “会长?哦,是张庆告诉你的?”他本想探问一下她和张庆的情形,但毕竟有点不大自然,难于启齿。
  她点点头。“怎么,住在这里不好吗?现在搬到哪儿住呢?”
  “没有什么不好,就是食物吃不惯,整天都是吃那几样,厌死人了!我现在在校门口附近租一间房住,比较便宜,自己煮的东西又比较好吃。”
  “原来你吃东西这样‘巴被’。我倒觉得这里的食物没有什么不好。”
  她的华语实在有点那个,如果王岳宏不是一个懂得多种语言的新加坡人,必定无法全听懂她的话。他笑笑说:
  “你住多几个月就知道。”
  “好,言归正传,你要怎样教我英文?”她笑笑,拍了一下手里的书本。
  岳宏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两部英译本。他皱了皱眉头:
  “要学好英文最好不要一开始就看外国作品的英译本。应该直接看用英文写的小说。我看应该先读一些不太深的作品——狄更斯,珍。奥斯汀和劳伦斯的小说。”
  她歪着头想了想:
  “我看过中文本的狄更斯的‘双城记’和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说到这里她忽然脸红了,低下了头,好像在为自己的冲口而出感到不好意思。
  王岳宏假装没有看见:“这样吧,我明天到图书馆去找一下,看看有什么恰当的,下次带来给你。”
  “那好极了!”她高兴得轻拍手掌,笑得更甜,眼睛眯得更细,唇上的曲线更玲珑。她接着问,“你看时间要怎样分配?”
  “先一个星期两天好不好?比如,星期二和星期五,就在这里,也是这个时间,你看怎样?”
  “那好极了,明天,星期五,就明天开始好吗?——这样吧,你明天六点来,我买一张餐券,请你吃晚餐,吃完了才上课。”说完后又加上一句,“你不会嫌这里的东西不好吃吧?”
  “哈哈!”他大笑了起来,“好久没有吃了,不妨——那么,Okay,明天见!”他站了起来。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今晚的主菜是法国面包夹牛肉片,蘸着牛肉汤吃。这是王岳宏所喜欢吃的三种食物之一,另外两种是牛排和生活在咸水与淡水间的太平洋的名产沙门鱼。过去当他住在麦马洪宿舍时,每吃到这三种餐他就很高兴,也吃得特别多。虽然隔了两年了,麦马洪的菜单好像仍然没有改变。其实,王岳宏常常感叹,美国的什么都很进步,就是食物的煮法太过简单了,吃来吃去都是那几样,比起复杂精美的中国餐来,真是落后了半个世纪。
  这一餐吃得很开心,他们谈了很多话,他对她也有了较深一层的认识。她告诉他,她是香港中文大学毕业的,本来念教育,后来因为知道念教育在美国没有什么用处(她早就向往美国的生活,打算到这儿来留学、来定居了),于是改读图书馆系。她的爸爸和两个哥哥都在香港,是建屋发展商。妈妈去世了,家境相当富裕。
  当话题扯到在华大念书的华籍学生时,他趁机向她探问对张庆的印像。她听后皱了一下眉头,想了很久才说:
  “他很能干,豪爽正直,但是我觉得他很不实际,牢骚太多,理想太高。”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他在逗她说下去。
  “他说,他学的是高能物理,以后可以回国服务,替他们发展核子能,发展核子火箭,发展核子炸弹……一大堆。我问他是指回台湾还是回大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说他所学的在台湾派不上用场,而且,他觉得只有大陆才能拯救中华民族,还说大陆样样都好,什么能够自力更生啦!人民斗志强啦!不会被外国剥削啦!以后必定能够成为超级强国啦……一大堆——”
  “你不同意他的话?”
  “我不同意。去年我同爸爸到广州去观光和探亲,啊呀,你不知道,广州人真糟透了,没有礼貌,讲粗话,随地吐痰,跟香港人没有什么不同。乡下更糟糕,人民穷得要命,屋子破旧,厕所男女不分,臭得要死,连洗手水都没有。还有那些亲戚,真贪心咧,我爸爸送他们一架缝衣机、一架黑白TV,他们还嫌不够,要彩色的TV,我的天,怎么这样贪心?”
  “你有把这些告诉张庆吗?”
  “怎么没有?可是他说什么大概专心于其它方面的发展,暂时照顾不到这些问题。这是什么话?落后就是落后,他死不承认,还批评我是资产阶级,真是岂有此理!”她显然说得有点激动了,两道弯弯的人工画眉翘了起来,使她本来细小的眼睛显得更细小了。女人一生气起来,美丽必然减去几分。
  王岳宏听了只是笑笑,对她说:“你看到的是一棵棵的树木,而张庆看到的则是一大片森林!”
  “你的比喻也许恰当,”她点点头,“但是如果叫我回大陆住,我死都不要。”
  “那么香港呢?”
  “香港?好不了多少,人多过蚂蚁,大家匆匆忙忙,好像在逃命的样子。而且,什么难民都涌到香港来,乱七八糟。再说,中国也不知什么时候要把它收回去——我最喜欢美国,这里生活自由,一切都很方便。”
  “那你毕业后准备留在美国?”
  “当然啰!”她又笑了,“哪里有人不想留下来的,除了张庆这个傻子。”
  王岳宏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说什么。
  今晚的补习很简单,岳宏借了两本英文小说给她,一本是狄更斯的《黑暗的屋子》,一本是珍·奥斯的汀的《傲慢与偏见》。另外,他还给了她一份书目,包括马克吐温、海明威、毛姆、约瑟·康烈、约瑟·希勒等人的作品。
  他说这些书图书馆都有,叫她去借,由浅至深,根据他所列的先后。他说这些小说她应该尽量多读,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在补习时间他。至于补习用书,他带来了一本解答问题的书,他准备逐课教她发音,为她说明生字生词的用法,还要叫她自己回答问题,练习长文缩短等。他说这是念好英文的基本工夫,偷懒不得的。然后他又对她说哪些书应该精读,哪些书应该略读等。
  曹秀琳对他的讲解非常满意,笑笑说:
  “那好极了。如果我以前的教师这样教我,我的英文也不会这么差了——嗯,我听说你的中文也不错,是在哪里学的呢?”
  “哦,我是在一间教会办的华校读完初中才转英校的。”
  “原来如此。”
  结束时,她对他说这个地点不太理想,常常有学生在四周走动,影响他们的注意力。他问她有没有更理想的地方,她侧着头想了大半天,竟然想不出一个适合补习的地方来。图书馆嘛,不行,那会吵到别人。自己的房间嘛,那不太好。虽然这里的美国女孩子常常把男友带到她们的房间里,但是补习毕竟不恰当,她的同房不会喜欢的。
  “不然,这样吧,”王岳宏向她建议。“到我住的地方去试试看,离这里很近,走十分钟就到了。”
  “你住的地方?那好极了。”她又拍拍手,显得很高兴。
  “我住的那间楼房一共有三层,我住在第三层,那儿只有两间房,有一个小客厅,一个厨房和一间冲凉房。我们可以在客厅补习,另外一间房的学生通常不在,不会打扰我们的。”
  “好极了,就从下星期二开始?”
  “好的,星期二。这样吧,你早一点来,我请你吃炒面——礼尚往来。”
  “真的?好啰,我最喜欢吃炒面,你会炒?”
  “你吃了就知道。”
   

  这以后,有时秀琳到岳宏的住处去吃饭,同时在那儿补习;有时——尤其是有牛排或是沙门鱼或是法国面包夹烧牛肉片的时候——秀琳买餐券请岳宏吃,吃后又一齐步行到他那儿去补习,补习完了他又送她回宿舍,这样一来一往,不必说,两人的感情也就与日俱增了。
  秀琳的英文有显著的进步,而岳宏,因为心里快活,论文也写得很快。其实嘛,他的论文资料早就搜集得差不多了,拿到准博士后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写好了两章,并且和指导教授讨论过了,现在正在着手写第三章。他是这一批学生中进展得最快的一位。
  这以后的几个月,岳宏和秀琳常常在一起,俨然成了一对恋人。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划船、打羽球、游泳。这里的中国同学会常常在学生楼放映电影。说也奇怪,以前王岳宏在新加坡,是很少上电影院的。但在这儿却不同一则因为每天所接触到的是美国人和美国文化,很少有看到华语片的机会。而且,中国同学会把时间分配得很好,大约每两个月放映一次,不会太密。所以这些年来,他看过好多套电影了:刘三姐、万紫千红、家在台北、喜洋洋、断手再植纪录片、甚至龙门客栈、独臂刀等武侠片,他都不肯轻易错过。现在有曹秀琳作伴,那是更不必说了,几乎有电影就到场。
  到华人那设备完善的体育馆去打羽球,也是一件赏心乐事。说也奇怪,他们两个人都很喜欢打羽球。当然,曹秀琳不会是王岳宏的对手,他以前曾经是新大的羽球代表。打羽球时,她喜欢穿一套红上衣和白短裤,把那丰满的身体紧紧地包住,为了逗弄她,王岳宏把球忽而向后面挑得很高,忽而把球在网边轻轻削落,弄得秀琳前奔后跑,面红耳赤。那高高的胸脯一颤一颤地,使得岳宏那颗心禁不住狂跳着。当他们打球时总有不少人围扰来观战,与其说是欣赏二人的球艺,倒不如说是欣赏她的一颤一颤。每逢这个时候,王岳宏就会感到不高兴,就会停下来,借口休息,两人站在场边喝可口可乐。
  他们最喜欢的还是划船,华大湖的小码头就在体育馆的后面,每逢天气晴朗时.他们就在那儿祖了一叶小舟,划过迎风飘拂的垂柳,穿过一座座圆形的桥洞,慢慢地划向湖心。他们有时引吭高歌,有时喁喁私语,有时静静地把船停在湖心,在观看水上嘻戏的鸭群,在天空飞行的大雁,或者坐在桥上垂钓的老人。这样的自由自在,这样的闲适幽雅,是他在和秀琳认识后才体验到的。以前他也曾经和张庆他们集体划船过,但是哪里有这种你依我依的特殊感受呢?
  经过这许许多多的接触,两个人都沉醉在爱河里了。不用说,那种生活是甜蜜的,是令人羡慕的。
  一天晚上,补习完毕,当岳宏护送秀琳回宿舍时,她邀请他到她的房间去看相片。这是第一次他们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岳宏的心跳动得很厉害(他不知道秀琳有没有同样的感觉)。看相片时,他们坐得很近。秀琳还不时将脸孔凑近他的脸孔,近得他几乎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岳宏心不旁骛,只是专心地在看相片,共同回味他们的游踪。
  过后,在回家的路上,岳宏才兀然醒觉,他想起了适才秀琳那红艳艳的脸庞,那急促的呼吸,那半张开着的两片有可爱曲线的薄唇,那……她不是明明在渴望自己吻她吗?笨蛋,真是笨蛋,直到现在自己才体会出来!他禁不住狠狠地责骂自己,竟然这样地不解风情!一向,他的老师们总称赞他聪明,称赞他头脑敏捷,分析力强,可是,对于一个女孩子的暗示,自己却为什么这样迟钝呢?
  他决定以后要特别注意她的表情——她今晚必定大为失望了!他大力地顿了顿足,然后才怏怏地走回他的住处。
  可是,机会一失去好像就不再有了。他发现这以后当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秀琳总是正正经经的。两人走在一起时,她也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她有点后悔那晚她太过主动,太大胆吧?还是她知道他不够罗曼蒂克,不愿意在他面前再有任何的表示?
  岳宏实在是非常后悔,但又不敢鲁莽行事。
  就这样一直到将近一个月以后,他才又碰到一个类似的机会。那晚是周末,他们在学生楼看一套台湾摄制的爱情喜剧。电影相当新潮,男女主角的作风颇为大胆。岳宏和秀琳坐得很近,有好几次他还把她的左手拉过来,轻轻地握着,秀琳没有反对的意思。
  散场以后,他们在学生楼餐厅喝咖啡谈天。后来因为觉得有点嘈杂,走出来,想到外边去散步。可是天气太冷了,他们只好在温暖的学生楼室内漫步着,从底层一搂楼走上去,直到最高的一层——第四楼。这时虽然电灯亮着,却是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走到一边的小客厅去。那儿灯光黯淡,也是悄无一人。他们就静静地站在玻璃墙边,望着外面的校园——偶尔有三三两的行人。他拉着秀琳的手,她忽然转过身来面向着他,轻轻地说:
  “岳宏,我现在才发现你比我高很多,你看,比我高了半个头。”
  她仰起头望着他,站得很近。他这时又可以闻到她那急促的呼吸声了,虽然他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还等什么呢?他一下子把她抱紧,匆忙地就吻下去。可是因为他长得太高,灯光又很黯淡,加上太紧张了,竟然吻在她的鼻子上!他赶紧把嘴唇向下移,探索到了她的两瓣薄唇,紧紧地吻上了,一次,两次,三次……
  忽然,她在他耳边有点气喘地说:“岳宏,我有点怕,我的心跳得很厉害。”
  他以为她又在作进一步的暗示了。就像许多爱情小说女主角所喜欢作的暗示一样。于是他把手移向她心跳的地人,解汗她上衣的钮扣,一粒,两粒……
  忽然,她按住他的手,低低地说:“岳宏,不,不要了……就到这里为止,嗯?”
  岳宏点点头,把她的钮子扣回去,两人又重新热吻起来,一直到他们听见脚步声,像有人走过来的样子,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那一晚,岳宏睡得很甜,他想秀琳大概也和他一样。
  快活的王岳宏,沐浴在温馨的爱河里,几乎把常患病的母亲和曾经低吟“胡姬寄情”的李慧玉完全抛到了脑后。
   

  空姐送来晚餐,是王岳宏所喜欢吃的牛排,还有一个块沙门鱼配柠檬。岳宏的胃口很好——也许他和秀琳在学生楼那甜蜜的一幕还环绕在他的脑际。他把食物很快就吃完了,连沙叻和乳酪饼干都吃得一干二净。
  他望向窗口,月明星稀,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不远处有两盏灯光,一盏不动,另一盏则在一闪一闪地发亮。这必然是另外一架夜渡太平洋的飞机了。
  他觉得爱情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有时使你感到甜蜜无比,有时则又令你陷入痛苦的深渊中而无法自拔,就拿他和秀琳来说吧,两个人本来过着比蜜还甜的生活,可是后来怎知又会一度闹僵呢?两人之间单靠一个“爱”是不能维持得太久的,必须还要有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志趣相投,思想接近,要能互相体谅等。这是他后来得到的结论。
  不是吗?他和秀琳是相爱的(至低限度他是爱秀琳的,至于秀琳是否真心爱他,而他无法知道),但是两人的思想和人生观却是无法调和。有一次,补习之后,他们在麦马洪宿舍楼下的咖啡室聊天,秀琳忽然盯着他问道:
  “岳宏,我要你肯定地告诉我,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留在美国吗?”
  “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我打算回新加坡去。”
  “你这是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不是真的——东南亚的华侨都喜欢留在美国,难道你——”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是华侨,是新加坡公民吗?”
  “好,好,你是新加坡公民,但你何必一定要回去呢?新加坡这么小,有什么前途?还不如留在美国,多么逍遥自在——你认为美国有什么不好吗?”
  “即使好,但毕竟是别人的国家,我在这儿感到自己只是次等国民,很生疏的样子。”
  “怎么会呢,这要看你自己的态度怎样而定。像我,就很能够和他们合得来,这里的生活,我样样都满意。”
  “两年前,”他沉思着说,“有一位教授,死了,死得很凄凉,他在这里教了十多年的书,有一幢自己的房子,有两个孩子,太太本来也住在这儿,但是只住了两年,住不惯,吵着要回台湾,他不肯,两人整天闹别扭,她于是自己一个人走掉,后来在台湾嫁给另外一个人了。他的两个孩子,连华语都不肯讲,更不要说接受他的传统的训导方式了,结果书没有念完都搬了出去,自己在外头找工作做,连回都不回来一次。两年前这位教授退休了,妻离子散,孤单寂寞,结果不到一年就死了,死后除了生前的几位同事之外,连送终的亲人都没有一个——我不想像他那样。”
  “其实,这算什么呢?”她很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些读中文书太多的人就是这样,一味用老法子教育儿女,一点都不懂得追上时代,他们为什么要把儿子管得这么严呢?这里是自由的国家,每个人都有他的自由。而且,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们总要儿女孝顺,这是不对的,生儿育女是父母的责任,没有人迫他们生孩子,生了就要负责任把他们养大,大了就让他们出去,根本不须要什么孝顺,什么报恩。”
  “咦,怎么你有这种思想?”岳宏感到很惊奇。
  “这有什么奇怪?我对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他就管不了我。我要钱就向他拿,这是他的责任!”
  岳宏实在没有料到她的思想竟然这样“新潮”,新潮得使他根本无法接受。
  “不要说这些了,岳宏,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留在美国。”
  停了停,她柔声说:“难道你就不能为了我而留下来?”
  “你可以跟我回新加坡去呀!”
  “去新加坡?那还不如回香港。我跟你说过,我没有兴趣。我要留在美国。”
  岳宏没有出声。
  场面僵住了,空气凝重。两个人的脸孔都有点红。
  最后,曹秀琳愤愤地说:“我看你的头脑大有问题!”说完就拿起手提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岳宏怔怔地留在那儿。
  他们之间的裂痕就从这个时候开始。虽然他们仍然照常来往,但对于毕业后在美国的去留问题,两个人时常吵嘴,裂痕愈来愈大。
  有一天,秀琳气冲冲地对岳宏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一直想要回新加坡,你在那边有一个女朋友,是不是?”
  “谁说的?”
  “哼,要不然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去?连我都不顾了,还不是?”
  王岳宏摇摇头:“没有的事。”他起先以为她在指他和慧玉的事,后来愈听愈觉得不像。她只是在瞎猜,或者是在找藉口。
  “讲鬼话,你以为我不懂?吓,你欺骗我,你以为我好欺侮?死人头,告诉你,我不是好欺侮的,你等着瞧!”她说完就走,美国皮靴发出蠹蠹蠹的响声。
  这以后的整个星期,她都没有来补习。
  岳宏虽然气她专横,但又没法子不想她,其实,他想她想得非常厉害。别说对煮饭没有兴趣,连论文也写不下去了。他也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地失去理智,他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
  有几次,他拿起听筒,想要打电话给她,但又不知道要讲些什么,迟疑了半天,结果还是把听筒挂上。
  今晚,同学会放映“天下第一剑”,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真的拨动电话号码,要叫她去看戏。电话没有人接,他怏怏然地放下听筒,决定自己一个人去,他想或许他可以在学生楼看见她。
  果然,当他才坐下不久,发现她来了!他赶紧坐直了身子。是的,她来了,可是,不是她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一个男的。仔细一看,四方脸,蓬松的短发,嘴唇上一撮浓密的胡须……那不是张庆是谁?他颓然地倒回椅子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可恨的是,秀琳竟然挽着张庆的手臂,微笑自若地走到前边去,两人很亲密的样子。
  那天晚上,王岳宏不知是怎样看戏的,头脑里一直在转圈子。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人又会在一起,秀琳以前明明说过她不喜欢张庆,而张庆又明明知道她是自己的爱人,他怎么会公然夺爱呢?哦,难道爱情真的重于一切,为了爱情可以完全不顾友情吗?他翻来复去的思索这个问题,愈想愈纷乱,根本不知道“天下第一剑”里演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恨不得把那男主角的宝剑抢过来,把张庆和曹秀琳各砍为两段!
  电影还没有散场,他就走掉了。
   

  机长报告说要放映电影了,片名是“超人”。那些要看的搭客,可以向空姐领取耳机,每对一元。话还没有说完,空姐就拿着一大堆的耳机来兜售了。王岳宏一则因为这套片子已经在一年多以前看过,二则因为情绪不佳,满脑子都围绕着那晚看“天下第一剑”的情形,以及当晚回家以后的忿恚情绪,所以对空姐摇了摇头。
  像所有的失恋者一样,王岳宏整晚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虽然有点痛恨秀琳,痛恨她与别的男人走在一起,但是却无法把她的影子从他的脑中驱逐出去。她那丰满的胴体,诱人的薄唇,对他真是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补习时间到了,他仍然在家里等她,一是为了责任,二是想要见她,三是为了想要知道她为什么舍他而去。可是,他白等了,曹秀琳没有再出现。
  他开始真的恨她了,恨她的自私和无情。当她需要提高英文水准时,他毫不犹豫地帮助好。可是,当她知道他不愿意留在美国时,竟断然地离他而去,丝毫不顾惜到他们在这一年中所培植起来的爱情。难道她并没有真正爱他?她和他在一起是另有目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又为什么和张庆走在一起呢?张庆是更加不肯留在美国的呀!他越来越感到大惑不解。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没有理智的人。可是他的理智竟然无法与情感相抗衡。难道她这个人却有过强的理智,强到可以把爱情轻易地扔向悬崖?他现在才知道,他对她的了解实在是非常有限。
  其实,还有更令人惊奇的事在等着他呢!
  大约是一星期后的一个中午,王岳宏从论文指导老师处出来,走向学生楼餐厅。学生楼门口的草地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坐着或者躺着,有的在谈天,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假寐,有的在吃三文治……大家都在尽情地享受阳光。春夏之季,美国学生最喜欢在户外晒太阳。
  王岳宏忽然被一个熟悉的影子吸引住了。黑色的衬衫和赤色的牛仔裤,裹住那丰腴的身体。那不是曹秀琳是谁?她这时正和一个长发的美国学生同坐在学生楼侧边的草坪上,互相依偎着,一边吃Pop Corn一边大声说笑,很亲热的样子。
  王岳宏一怔,不知道应该要继续向前走,还是要退后以避开他们。但是他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向前走,怕什么?当他从他们附近走过时,她似乎没有看见他,两人依然在朗声说笑着。走进了学生楼,王岳宏站在玻璃门侧旁,偷眼望着他们。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过了一会儿,看见他们双双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手拉手地走向麦马洪宿舍,他才怅然地走到餐厅去。
  王岳宏坐在那儿,头脑昏昏沉沉,一点胃口都没有。碎牛肉面包就像一块已经没有了薄荷糖味道的口香糖,食而无味,他的心中挂满了问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她已经有了新的对像?那么张庆呢?上个星期他们两人不是手拉手地一同去看电影?这个长发青年又是谁呢?……一连串的问题,把那本来紊乱的心绪搞得更加紊乱了。
  回到住所,这些问题仍然缠绕着他。
  过去两人在一起的甜蜜时光,不断地在他已被搞乱的心湖中重现,他不能像她那样完全用理智去对付爱情,在这段痛苦的日子中,他抽烟抽得很厉害。过去。电视上所强调的香烟会导致肺癌的劝告,曾使他把吸烟的数量减少,有时甚至可以完全不抽,可是现在,这一类的广播对他已经失去了效用,他房间的烟灰碟内塞满烟蒂,每天都要清理三四次!
  一天傍晚,王岳宏吃完饭,正在洗碗。忽然楼梯上发出缓慢的格格声,有人走上来了。咦!会是谁呢?隔壁房的学生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的。“莫非是秀琳?”这个念头在他的心头一闪,他赶紧走到楼梯口。
  上来的不是曹秀琳,而是张庆。
  “咦,是你!”
  王岳宏差一点叫了起来。看见张庆那一脸憔悴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本来,自从那晚从学生楼看完电影回来以后,他就恨透了张庆,恨他横刀夺爱,后来,当他看到曹秀琳和另一个美国学生依偎在一起时,他猜想张庆和自己大概是“同路人”,对他的恨意已经消了一大半。现在看见他那蓬松的头发和略为瘦削的面颊,自己对他的恨意又消减了几分。不知怎么的,反而有点怜悯他。
  “我可以进来吗?”张庆苦笑了一下,不等王岳宏回答,就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今天什么风——?”王岳宏带着询问的眼光。
  张庆没有出声,只是苦笑了一下。他忽然很注意地望着王岳宏。“岳宏,你比以前更加瘦了,还有两道黑眼圈。怎么,赶写论文太过辛苦吧?”
  “没有什么,”王岳宏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他知道张庆是明知故问。“你还说我,我看你才是真的瘦了呢,哪里还像个篮球健将?——来,抽支烟吧。”他递给张庆一支香烟。
  两人各取了一支烟,点上了。
  话题逐渐扯到曹秀琳身上。王岳宏问张庆他们两人现在怎样了。
  张庆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她根本不爱我,我被她玩弄了。”
  “怎么?那天晚上你们不是一起去看‘天下第一剑’?”
  “别提了,一提到它我就发火。”张庆的语音依然浓浊。
  “我本来早就把她放弃了,哪里知道,那天下午她忽然打电话给我,叫我请她看‘天下第一剑’。我起先不答应,因为怕你误会。可是她告诉我说她和你已经吹了。我半信半疑,但是最后禁不住她的坚持,我才去了,是带着好奇心去的。那天晚上她告诉我很多关于你们的事,我才知道你们的确是已经吹了。后来我想和你谈谈,一直没机会。”
  王岳宏相信他的话。他就知道张庆不是那种不顾友谊而横刀夺爱的人。他对张庆所存有的一点点恨意完全消散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并不是对我回心转意。”张庆继续说下去。“她只是要利用我来气你,因为你不听她的话,不肯留在美国做事。她要向你表示,她并不是除了你就找不到别的男人。”
  沉默了一阵,张庆又长叹了一声:“我刚才说过,我本来已经对她死去一条心了,但是她又来找我,把我的心再次燃烧起来,然后她又投向别人的怀抱。我现在真是恨死了她。”
  王岳宏想起那天跟她在一起的长发青年,正想发问,张庆似乎已经猜中了他的心事,自动接下去说:“他是一个美国学生,也住在麦马洪宿舍,他们现在常常在一起——你知道她为什么爱上这个美国学生吗?”张庆忽然发问。
  王岳宏摇摇头。
  “哼,还不是为了想留在美国,成为美国公民?嫁给一个美国人,最能实现她的理想——我是后来和她大吵一阵才知道的。她现在好像对我们这些华族人士不再感到兴趣。她说你和我都是贱骨头,有福不会享,要回到什么祖国去服务,还说根本就是回去受苦。又说什么你们的南洋文化低落,那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我们那天吵得很厉害,在气头上,什么都骂了出来。”
  王岳宏也把他和曹秀琳过去的事告诉张庆。两人经过这一次的交谈以后,心地开朗得多了,同时对于曹秀琳也有了一个共同的看法。她是一个完全没有民族意识,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而不管什么是友情、爱情、亲情的人!
   

  在对曹秀琳有了新的认识以后,王岳宏的相思之苦霍然减轻了,他深切了解到,曹秀琳并不是一个值得他爱的女人,虽然她那丰满的胴体和具有曲线的红唇,对他是一种莫大的诱惑,但是她的思想和作风,和他的相差何止一万八千里!
  他加速撰写论文,以便把思念她的心逐渐化散掉。其实,他的论文早已接近尾声了,只有最后一章需要按照指导老师的心意略作修改,然后再写一章结论,就是了。如果不是因为曹秀琳的情变,他现在应该已经写完了。他决定要弥补这时间上的损失。他的论文果然写得很快,虽然他仍然无法完全忘记曹秀琳,她的影子,以及他们以前在一起时的快乐情景,依旧不时萦绕着他,打扰着他的思路。
  今天,他从邮差的手中接到母亲的一封信,赶快拆开来看:
  
  岳宏儿:
  你上个月寄回来的美金两百元,已经收到了,大部分用作医药费,使我很难过。
  妈的身体愈来愈没用,近来常常生病,时好时坏。腰骨痛最难受,几乎每天都要贴“脱苦海”,有时也贴中医给的膏药,说是风湿。
  这几年来,真亏慧玉的关怀和照料,尤其是在妈患病期间,有时腰骨痛得厉害,不能起床,要不是慧玉每天一有空就过来帮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对了,讲起慧玉,她说有三四个月没有接到你的信了,想是你在忙着赶论文吧?岳宏,我又要再说一次,慧玉真是一个好女孩,你千万不要辜负她。你知道,她的人又朴素又能干,心地又善良,而且对你很痴心。我知道她学校有不少男同事追求她,但是她都一概拒绝了。虽然她没有说明原因,妈妈可知道她的心事,她是一心向着你,要等着你回来。
  你总不会是在美国有了女朋友吧?如果是,妈必定伤心死了。你不晓得,我多么喜欢慧玉,我不相信你在美国能找到比她更出色更善良的女孩。
  所以,岳宏,你应该抽空写信给慧玉,别让她忧心。
  你还需要多久才可以回来呢?
                   妈妈字
                  X月X日

  这封信又将王岳宏的思绪给扰乱了。慧玉的倩影逐渐从脑中的一个角落中给挤了出来,但因为隔了四年多,毕竟有点朦胧。他从旧信堆中找出她最近寄来的一封信。同时抽出里面的一张彩色三寸半身照——惭愧,他当时收到这封信,因为满脑子都闪着曹秀琳的影子,竟然没有对慧玉这张照片多加注意,现在细心一看,嗯,真是一个甜美的人儿。椭圆形的脸孔,一头乌黑的长发直披到肩头,眼睛圆而大,配着长睫毛,非常灵活,鼻子挺直,两唇略厚,嘴角上挂着甜甜的笑意,给人一种天真活泼、秀丽大方的感觉。
  他愈看愈觉得慧玉有她可爱的地方,她虽然没有曹秀琳的妩媚,但却有一种朴素端庄的美。他过去一直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现在经母亲一提,再对着她的相片细看一番,他发觉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少女了,她具有能令异性倾心的一般少女特有的品质。瞧!她衬衫上的那朵金色胡姬花多娇艳!王岳宏被这朵小花吸引住了,他想到那天傍晚和慧玉在植物园散步的情景,还有她那低沉,带着磁性的歌声:
  
  胡姬花绽开
  千朵万朵
  开在绿色的园圃中
  开在辽阔的林野外
  摘一朵深深的紫
  塑一只金色小胡姬
  长留在你的衣襟
  望一望,金胡姬
  离乡的人儿唷
  你怎么能够
  忘了栽花的人
  忘了故乡的情

  王岳宏的心激荡着,慧玉的歌声在他的耳旁缭绕低回。她入了他的心田,局部填上了曹秀琳留给他的空虚。他后悔过去太过冷落了她。他尤其自责自己为什么会被曹秀琳所迷——除了她的薄唇和健美的胴体,她有什么值得他爱的地方呢:这个自私的女人?他还曾经考虑过要带她回新加坡去呢,多么胡涂!
  他有点内疚,毫不迟疑地从抽屉中抽出信笺,给慧玉回信,信中特别感谢她对母亲的照顾,并且说他的论文已接近尾声,如果一切顺利,大概再多一两个月就可以完成,然后就可以回新加坡了。“玉,你听了这个消息,有何感想呢?”他以这句乍看之下简单,但却非常含蓄的问话结束。
  他从最底下的一个抽屉中找到了上次慧玉送给他的金胡姬,连同慧玉的相片,放在抽屉的最上一格。他打算多几天到相馆去照相,照一张大衣上别着金胡姬的三寸彩色照,寄给慧玉。他欠她的太多了。他应该多做一些能够减少自己内疚的事。虽然他目前还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爱她,但至低限度,慧玉几年来对母亲的关怀和照顾,就令他无法不耿耿于怀。
   
十一

  今天,王岳宏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因为他不仅已经口试及格,正式获得了博士学位,还接到了新大外文系X教授的一封信,说是决定聘请他。辛苦了四年半,今天终于完成了夙愿,他哪能不雀跃呢?尤其是后者,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在五六个月前写了一封信给X教授,告诉他说自己希望能回到母校执教,问他有没有空位。X教授只给他一封短简,说是目前暂时没有空位,请他稍为等待,同时寄了一些表格给他,叫他先向注册处申请,以便备案。岳宏遵照嘱咐把申请书寄去以后,只接到一张“收到阁下X月X日的来信,它的内容已受到注意”的卡片,过后就如石沉大海。没想到X教授忽然写信给他,告诉他说因为新加坡英校学生激增,英文教师不敷应用,他的系最近接到训令,要大事扩充多征聘讲师,包括教比较文学的讲师。他还说新加坡强调两种语文,像他这样精通中英文的人才,必能对该系有很大的帮助,等等等等。
  王岳宏一喜,赶快回了一封信给X教授,接受他的聘用建议。他并且即刻到旅行社去订购飞机票,预定五天后回国。
  人,就是这样的奇怪,有时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有时却又数喜临门,锦上添花。
  购买东西,办理手续,忙乱了好几天。
  今天——第四天晚上,张庆在大同酒楼请他吃饭,为他饯行。
  大同酒楼在唐人街的中心,使用高速公路二十分钟就到了。它是西雅图比较著名的一间酒楼。讲起西雅图的唐人街,真是贫乏得可怜。纵横三四条街,排列着二三十间店,大部分是餐馆和卖东方食粮的两层楼建筑物。店铺陈旧,顾客寥寥无几,跟附近的第一街、二街、三街、四街等热闹地区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看见那些走在贫穷的唐人街上的华人——多数是一些上了年纪,不大懂英文的华人,他感到有点凄凉。
  大同酒楼的内部设计倒是相当豪华的,顾客也不少,大约华人与美国人参半。侍者带领他们到角落头的一张小桌子旁坐下,同时点了几样菜:红烧豆腐,牛肉炒芥兰尖,清蒸蹲鱼和蟹黄黍米羹,都是王岳宏喜欢吃的。别看张庆是个豪迈汉子,他在这方面倒是很细心的呢——他知道王岳宏喜欢吃些什么。
  两人边吃边谈,照例谈得很投机,尽管两人的心头都有一点沉重。王岳宏虽然双喜临门,学位和工作都有了,但是要离开一个住了四年多的地方,离开一些和自己相处了这么久的老师和朋友,心里难免不舍。而张庆呢,什么时候会毕业固然不能确定,毕业后何去何从也仍然无法预测。
  “我真羡慕你,岳宏。”张庆说,“念书有奖学金,一毕业就有工作在等着你,多好!”
  “这只是运气好吧了,谁敢担保你以后不会比我更好?”
  “不会的,不会的,”张庆摇摇头。“我所学的东西,在台湾没有什么用,要留在美国嘛,我又不愿意。回大陆……唉,问题多多——这是二十世纪中国人的悲哀!”
  王岳宏不知道要怎样安慰他才好。
  “唉!”张庆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真希望能把所学的贡献给自己的国家,为自己的国家服务,正如你回去为你自己的国家服务一样。”
  王岳宏同意张庆的说法。其实,这就是他们俩人和曹秀琳最不相同的地方。且!还提这个女人干什么?
  “张庆,我觉得你和其他台湾来的学生很不相同。”王岳宏忽然转变话题。
  “为什么?”
  “大部分的台湾学生,都恨不得能够早日出国,能够到这金元国来念书,毕业了也不想回去。他们对台湾既没有好感,对大陆也很痛恨,而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张庆打断他的话,“我完全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来看待事情。我不管它什么台湾,什么大陆,什么共产党,什么国民党。我对于党政治不感兴趣,谁能使中国富强起来,我就支持谁。中国的确应该强盛起来,把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在国内所受的苦难和在国外所受的屈辱,洗刷得一干二净。正如我过去所说的,中华民族既然有一个辉煌的过去,它就应该会有一个辉煌的未来,我有信心。所以,只要我所学的对中华民族有用,那我愿意把自己贡献给国家。”一谈到中华民族,张庆就意志高昂,就自自然然地流露出他的辩论才华。
  “人各有志,你很有自己的一套哲学,我预祝你成功——来,干杯!”
  “干杯!”
  两人碰了碰杯子,以茶当酒,一饮而尽。
  后来回到王岳宏的住处,两人还谈了很久。临走前,张庆说他会在明天早上七点左右来载他去飞机场,叫他收拾好一切,在楼下等他。
  “超人”还在放映。男女主角这时正在手拉手,在自由女神的周围翱翔翩翩,背景是满天星斗的夜空。
  窗外,飞机翅膀上的红灯在一闪一闪地眨眼,与机内银幕上的夜空正相配合。
  在朦朦胧胧中,他睡着了。
  后来飞机在火努鲁鲁停留时,他曾因搭客的上下班而被吵醒,但是太疲倦了,又闭起双眼,昏昏睡去。
   
十二

  一觉醒来,窗外已经是一片银白色。灿烂的朝霞布满了远方的天空。一轮红日在彩云中间慢慢地冒出头来,冉冉上升,上升,霎时光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视。
  天终于亮了,搭客们纷纷从睡眠中醒来,到机舱后面去洗脸。
  吃过早餐,王岳宏到机舱前面去选了几本杂志,慢慢阅读,藉此打发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机长报告说再多一小时就可以抵达香港了,香港天气晴朗,温度是摄氏30°。
  王岳宏的精神为之一振,这个向往已久的东方之珠就快要到了。上次飞往美国时,因为要赶时间,所以没有在香港逗留。他这次决定要在这儿停留两天,一来可以休息一下,以便适应因飞过东西半球在时间上的不调和而带来的倦怠。二来可以浏览一下这个名城的山光水色。
  在香港逗留期间,王岳宏参加了附设于旅馆内的旅行社所举办的市区参观团,到各名胜地区去游览。他对于香港那工程浩大的海底隧道和地下铁路、大加赞赏。至于海洋公园的吊缆车和鲸鱼表演,山雾迷蒙而晚上灯光闪烁的太平山,水色蔚蓝、沙滩上挤满弄潮儿的浅水弯,布置得像王宫一样富丽堂皇的海鲜舫,排满历史人物腊像的宋城,都把他吸引住了。他尤其欣赏香港的小食:云吞面、烧腊、点心、涮羊肉、沙田豆腐、芥兰尖……真不愧为食的天堂!而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曹秀琳却遗弃了它,宁愿离乡背井和抛弃家人去过那种吃碎牛肉面包和喝可口可乐的生活——真是,她为什么憎厌自己的家园,而对西方的国土这么向往呢?王岳宏实在无法了解。有一两次,他怦然心动,想要去拜访她的父亲。但是,转念一想,他终于没有这么做。算了,何必呢?人家女儿都不把他们放在心上,自己又何必多事呢?
  第三天下午,他转搭新加坡航空公司的747班机,启程回国。一踏进机舱,他马上有一种极为亲切的感觉。飞鸟型的图徽在向他展翅微笑,穿着蓝红黄色相杂的制服的空中小姐在向他点头招呼。坐定以后,他看到了新加坡的报纸:海峡时报,星洲日报,南洋商报。起飞以后,他听到了广播员的报告——新加坡式的英语和华语!机长Captain Liu报告了,也是新加坡人的口音。啊!多亲切,多可爱!还有,新加坡人已经有自己的机师了,进步得多神速!加上那整洁的机舱,殷勤有礼的服务,清醇的美酒和芒果汁,可口的牛排……怪不得SIA能够名扬四海,业务蒸蒸日上。作为一个新加坡人,他感到无比的光荣和骄傲。
  望向窗外,天空蔚蓝,云漠霭霭。
  飞机在云层的上空,安安稳稳的向前飞行。飞机越接近家乡,他就越感到兴奋,一颗心也跳得更厉害,手心不时冒出冷汗。
  他又拿出慧玉的相片来端详,她那乌黑的长发,灵活的大眼睛和嘴角边的甜甜笑意,使他越看越觉得她可爱。再看看她衣襟上的金胡姬,他想起了她那富有磁性的歌声。
  “……你怎么能够忘了栽花的人,忘了故乡的情?”愧疚油然而生。奇怪,自己怎会在曹秀琳那健美的胴体和具有曲线的薄唇的诱惑下,不但差一点“忘了栽花的人”,也差一点“忘了故乡的情”呢?他觉得自己过去太过软弱和忧柔寡断了,他决定要改正自己这个弱点。
  “叮咚!”广播员报告了,“我们已经接近新加坡,请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和扣紧安全带,同时把椅背拉直,准备下降!”
  王岳宏手心冒出了更多的冷汗,他紧张地望着机窗外面的陆地,那一片蓊蓊翳翳的热带森林,还有远处一隅海角,那不是大马的柔佛州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有一批亲友站在机场出口处等他。其中必然会有他的母亲,她的腰骨大概已经痊愈了吧?还有那乌黑的长发和灵活的大眼睛,她会不会也夹在人群中大方地向自己招手呢?
                 198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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