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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英姐姐


   

  麟仔终于大学毕业了,还考得了荣誉学位。由于他读的是化学,成绩又佳,不久就被史丹福汽油公司聘用,担任代理营业主任的职位,每月薪金高达一千元。
  桂英从来信中获知这个消息,乐得心花儿都朵朵开放了。她无时无日不巴望着麟仔早日“出身”,以便自己可以向九泉之下的妈妈有个交代。如今,这个理想终于实现了!不,应该说是超过了她的理想!她桂英连做梦也想不到,弟弟竟然一毕业就能够领得这么高的薪水。啊,一千元!她桂英可要整整半年才能挣得这个数目哩!妈妈如果获知这个消息,必然也是欣喜欲狂的。十七年前,妈妈临终时说:“长儿当父,长嫂当母,你没有哥嫂,所以就要当起父母的责任。麟仔还小,你千万要像妈妈那样照顾他,把他造就成人……”
  母亲说这些话时的神情、音容、声调,早已经深深地刻在桂英的心上。每当午夜梦回,桂英常常会霍地从床上坐起,仿佛母亲正站在她的床前,再度对她细声叮咛。
  那时,桂英只有十六岁,刚读完小学。麟仔只有十岁,还在B埠唯一的一间学校中读小学二年级。
  母亲没有留下大把遗产,她留给儿女的只有一把秤、两个大鸡笼。笼中的几只卖剩的鸡,还有几只小鸭。
  桂英从此和学校告别,咬紧牙根,生活下去。她没有特别的技能,除了继承母业以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求取生存的方法。
  像母亲一样,这个小姑娘,每天清晨提着一把秤、一个鸡笼、还有一个篮子,乘搭别人的车子到马来甘榜去收购鸡鸭和蛋,然后运回到B埠来出售。
  除了做鸡鸭生意以外,晚上还到街场热闹处卖咖喱米粉,生意不错。生果季节来临的时候,好还兼做买卖榴梿的生意,就是红毛丹、山竹、“朗杀”……等,她也不肯轻易放过。
  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姑娘,这样能干,自然令人羡煞。加以人品好,容貌也很端庄秀丽,前来说亲的媒婆,自然是不乏其人了。年轻小伙子惹她的,人数当然也不少。但是桂英没有给他们好颜色,一一谢绝了。她的理由是不打算结婚,要等弟弟学成以后才考虑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一出嫁,有了婆家,就再也不能完成自己要供弟弟读大学的心愿的。有人劝她应该趁现在年轻,赶紧找个婆家,否则人老珠黄时,就嫁不出去,要做老处女的。你猜她怎么回答?那就是——
  “做老处女就做老处女,没有老公不会死的!”
  有一个这样的好姐姐,麟仔自然什么都不必操劳,安心读书了。
   

  环绕在B埠的四方,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马来甘榜,近的离开B埠只有三五英哩,远的却在十一二英哩以上,第一个甘榜,照例每星期有一个大家共同交易日子,交易的地点称作“马来墟”,俗语叫“勃干”。每逢这一天,甘榜居民都会齐集到“勃干”来出售鸡鸭蔬菜的。B埠的商人小贩也常常在这一天到那去卖货,顺便收买一些便宜土产回去食用,一举两得。其中更有为数不少的鸡鸭贩,专程赶到“勃干”去买鸡、鸭、蛋、蔬菜或水果,以便载回到B埠去贩卖,赚取微薄的利润。
  桂英继承母业,做的就是这种生意。她每逢星期日必定去“丹绒勿刹”,星期一去“锡卡”,星期二去“巫路”,……天天这样,十几年如一日。
  今天是礼拜天,“勃干”在“丹绒勿刹”。
  麟仔因为刚刚考完剑桥,赋闲在家,不时要求姐姐带他到“勃干”去帮忙。在平时,桂英是不会答应的,因为她不要麟仔分心,读书要紧。这次她答应了,反正麟仔没的事情做嘛!
  当第一声鸡啼划破那寂静的长空时,麟仔已经被姐姐叫起身了,匆匆吃过一大碗的菜豆饭,他们就提了秤、篮和鸡笼,到对面福财头家的小罗厘旁等待。福财头家做杂货生意,“勃干”是他理想的所在,非去不可的。
  这时,虽然B埠这个山城还在白雾的拥抱下酣睡着,一群辛勤的儿女已经开始活跃了:胶桶声、脚车声、呼儿唤母声……交织成一支山城的交响曲,给这凝寂的空气带来的生命的活力。
  从福财头家出来了,他的估俚把货物搬上小罗厘,然后把桂英的大鸡笼绑好。小罗厘不久就在那九民十三弯的公路上奔驰着。
  桂英、麟仔,还有一个也是做鸡鸭生意的马来人,坐在罗厘的后头。
  晓风刮来,冷透骨髓。桂英像慈母般关心麟仔,把自己穿着的旧羊毛衣脱下,披在他的身上。她常常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身边的鸡笼,怕它跌落。
  一路上峰回路转,时不时吹过来牛粪的臭味,令人恶心。那一群群黝黑粗壮的大水牛,横七竖八地躺在马路上睡觉,司机必须格外小心,以免与水牛相撞而弄得车覆人亡。
  抵达“丹绒勿刹”勃干时,天空还没有全亮,一轮残月仍然悬在山头上。在晨曦微照中,可以看见那是一个座落在山旁的不大不小的市墟,中间一条黄泥路,路旁建筑了两排比沙盖人的长屋还要长的木棚,木棚中间被许多竹片分隔成一个个摊档。
  这时,已有许多小商人比他们先抵达了。他们将载来的货物,在档口一股脑儿地摆开了,准备做一笔好生意。路中间也已经有不少马来人,他们有些蹲在地上卖糕,有些头上顶着一篮臭豆,有些手里捉着一只母鸡或挽着一篮蛋,希望能卖得好价钱。
  桂英提着大鸡笼,把秤放在另一个大篮里,叫麟仔拿着,低声叮嘱道:
  “麟仔,别忘了,等下货物多时,帮忙我抢买。还记得吗?鸡每斤块二,鸭九角,鸡蛋九分,鸭蛋七分,有漂亮的价钱可以提高一点,有些是不必秤的,Agak Agak①就好——钱收好呀,别丢了。”
  
  注:①马来语,大略。

  麟仔不住点头。他虽然以前曾和姐姐来过一次,但是那时只是来看看罢了。他很想今天能够大有作为,让姐姐知道自己除了会读书以外,还是一流的做生意人才。他打定主意,随姐姐在甘榜路口站定,目不转睛地向路的那头张望着,准备“冲锋”。
  大家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不久,成群结队的马来人从里面出来了。
  麟仔一个箭步,冲向前去,挽了一篮蛋,交给姐姐。姐姐低声对他说:
  “鸡鸭要紧,蛋没有什么钱赚的。”
  麟仔果然身手敏捷,疾快地又奔向里面去,走在最前头。一个马来人挑着两笼鸡出来了,大约有十多只,又很肥大。麟仔高兴极了,赶紧用手扶着其中的一个鸡笼,带引他到姐姐那去讲价。
  桂英看到这笼肥大的鸡,真是喜出望外,要把它们整个儿“冒”②过来。可是那个马来人很精明,不肯“冒”,声明每斤要一元三角,少一分都不可以。桂英没有办法,只好答应把这两笼鸡买过来,论斤计算。她心里很清楚,像这种上等货,是很热门的,她只要说一声“不要”,马上会给别人买去。
  
  注:②冒即整只购买,不根据斤两计算。

  桂英秤鸡鸭非常老练,根本不需要另用绳子,只要用秤索把鸡脚一缠一绕,那只鸡就是再多生出一对翅膀,也无法溜掉。她把秤过的鸡放到自己的笼里,一边用铅笔把斤两数目写在一张白纸上。
  秤到最后一只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桂英一不小心,被秤尾击中左眼,痛得她“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众人闻声,一齐围拢过来。麟仔拨开众人,赶紧问姐姐伤在哪里。
  “眼睛给秤尾打中,不要紧的,休息一下就好了。”桂英左手掩住那只受伤的眼睛。
  麟仔把姐姐的左手拨开。虽然眼水不断往下流,却没有流血。麟仔这才比较放心。他找来两块香蕉叶,铺在地上,叫姐姐坐下休息。
  下午回到家里,桂英仍然抱着“休息一下就好”的态度,不肯去看医生。
  从此,桂英左眼球中间有了一个不可医愈的、像网膜状的白点。
   

  在忙碌中度日子,转眼间十六、七年过去了。在这十六、七年中,桂英尝尽了生活上的各种甜酸苦辣,经历了人生中许多难以避免的忧患。她在艰苦的生活中磨练了自己,没有被丑恶的社会所吞噬。
   

  德士风驰电掣,速度惊人。从吉隆坡到新山,只需要五个钟头。桂英从来没有乘搭过这样的“快车”,一路上提心吊胆,担受了不少虚惊。
  检查官在桂英的护照上盖了一个印。德士司机告诉她说她只准在新加坡逗留两个礼拜,如果超过时间,就必须每隔两个星期到新山去盖一次印。
  “这样麻烦么?”桂英的心冷了半截。
  过了新柔长堤,德士又在平坦的公路上飞驰着,司机先把其他三个搭客送到了他们的目的地,然后对桂英说:
  “竹盛园在汤申路,里面有很多小巷,不知道是哪一条,你有印象吗?”
  “没有,我跟你说过,我是第一次来新加坡的,是惹兰利马路十二号,在竹盛园,你不晓得么?那是我弟弟的家,他叫麟仔,是史丹福汽油站的营业主任,每月千多块钱薪水,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司机白了她一眼,心里暗笑着她:新加坡有两百万人口,我那认识你什么阿麟仔还是阿猫仔的。
  “B埠的人都认识他的。”桂英又添上一句。
  司机没有答腔;忙着“割车”,终于在惹兰利马路十二号门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间两层半独立式的洋房。
  司机代她把行李放在铁门边,交给她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新隆德士服务社”的字样。
  “这是我们公司的地址和电话,你如果要回吉隆坡,可以打电话去,我们会派车来接你的。”
  “好的,谢谢你。”
  司机转了一个弯,从原路回去了。
  桂英站在铁门边,大声叫道:
  “阿麟仔,开门呀……”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出来了,问她找谁。
  “我找阿麟仔,我的弟弟。我有写信告诉他我今天到的。”
  “哦,是头家的姐姐,进来吧,小声点,头家和头家娘睡午觉还没有醒来。”
  “你是……”
  “我是阿兰,做家庭工作的。”
  屋内的布置相当豪华。桂英还是第一回走进这种洋房。
  “有这样的屋子住,真是舒服极了。”她心里这样想。
  一会儿,阿麟仔出来了,穿着睡袍,后面跟着一个大肚子的胖女人,不用说,那就是弟媳玲玲了。
  桂英高兴地迎上前去,欢呼着:
  “阿麟仔,睡觉啦?你这间屋子很漂亮啊!”
  “阿英姐,你还是老样子,现在还叫我阿麟仔么?”阿麟仔显然觉得这样称呼与他的身份地位不符,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哦,叫惯了,应该叫奇麟,你吩咐的。”
  “阿英姑,你来啦,”弟媳妇笑容满面,“阿兰,还不倒杯水,站在那边做什么?”
  阿兰很快地端出来一杯“七喜”。桂英口渴极了,把那杯汽水一口气喝完。
  “阿兰,带英姐到房间去。”奇麟的声音比较温和了。“休息一下,冲凉,有话慢慢再说。”
  “头家,是哪一间空房呀?”阿兰听候指示。
  “楼上那间空房不就可以吗?先收拾一下。”
  阿兰在收拾房间时,桂英偷偷问她:
  “玲玲的肚子很大,有几个月了?”
  “好像是有七、八个月了?”
  “你在这边工作了很久?”
  “还不到一个月,我做到这个礼拜天就要辞工了。”
  “辞工?为什么?”桂英感到有点惊奇。
  “没什么,慢慢你会知道——这边的工人都是做不长久的。”
  阿兰不肯说,桂英也就不追问下去。
  当天晚上,夫妇俩参加宴会去了,阿兰悄悄地将很多事情告诉了桂英,据她说,头家娘为人自私刻薄,只为自己,不管别人,五分钱也要跟她算得清清楚楚,又死爱吃醋,头家跟女工多谈几句也不可以。
  “我倒觉得她的为人很好,相当热情呐!”桂英有点不信。
  “哼,热情!她是做个样子给你看罢了,多几天你就会知道的——反而是头家的为人比较好,能够体谅下人,但就是爱听老婆的话,自己没有什么主张。”
  桂英听了这些话,心里仍是半信半疑。
   

  第二天,夫妇俩睡到八点起床,吃过早餐,匆匆上班去了。下午五点左右回家,躲在房里小睡,直到七点多才出来吃晚餐。
  一天过去了,奇麟夫妇并没有同桂英讲上几句话。那种淡漠的神情,把桂英的热情驱逐得一干二净。过去的姐弟之情,已经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不再回返了,桂英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悲凉与难过。她有几次想开口叫奇麟介绍一份工作给她做。勤劳惯了的她,整天这样子呆在家里,简直是活受罪。但她毕竟没有启口,弟弟这种冷漠的态度,使她把要说的话都吞回肚子里去。
  第三天晚上,夫妇俩出去看“红毛片”了。桂英很早就上床睡觉。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味,但又没有人可以听她倾诉,只好在床上辗转反侧。
  大约十二点,她听见有人开门,原来夫妇俩回来了。桂英装作不知道,没有下楼去见他们。
  朦胧中,她听到他们在房间外的厅里唧唧哝哝:
  “阿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那是玲玲的声音,“你说要不要搜查一下。”
  “搜查什么?”奇麟说,“她是老实人,不会偷东西的。”
  “你知道?你这样了解她?”声调中带着极浓的醋味。
  “不了解,不了解,你去搜,去搜!”
  少时,女的放低了声音:“真的,麟,你对她说过了没有?你看她会答应吗?”
  “你是说阿英姐?”
  “唔。”
  “还没有,我觉得她不会答应。”奇麟的声音也很低沉。
  “哼,有什么好推辞的?这里有什么不好,吃的、住的,哪一样不比她在那山沟地方强百倍?”
  “她总之是我的姐姐,这样做别人会说闲话的。”
  “别人的闲话也要怕?我们又不是没有付她工钱?——说真的,现在找佣人这么困难,我又要生产了,找不到一个代替的人怎么办?再说,自己人便宜些,每月付她三十元就够了,她不需要什么钱用的。”
  “她还有欠起一份会③给我们做结婚费用,没有还清,你忘了?”
  
  注:③所谓“会”,意即集资合会,首期资金为招集人所得,然后按月还给会友。会友也可按付出利息的高低而“标”得“会银”。

  “会是她起的,她自己不会还么?你如果好心,你每个月多给她几十块就是了。”
  “月薪三十块钱这样少,阿兰连一百块钱一个月都不肯做呢!”
  “自己人嘛,容易商量,再说,她是你姐姐,我也——”
  “你也比较放心,是不是?”奇麟代她把话说完。
  “你总是怕我会跟女佣乱来。”
  听到这里,桂英恍然大悟了。弟弟终于答应她来新加坡,原来是有目的。阿兰要辞工了。他们异想天开,竟然要叫她来做他们的佣人,省钱,还可以预防丈夫……
  岂有此理,这是什么话?他们还算得是人么?桂英越想越气,像是一个被损害与被污辱的女人,她在床上哭了,泪水把枕头浸湿了一大片。一夜到天明,她没有合过眼。
  第二天早上,桂英一反常态,躺在床上直等奇麟夫妇上班了才起床。她早餐也不吃,只坐在梳妆台上呆呆地梳着快要变成灰白的头发,望着左眼球中央的网膜状白点,还有眼角的鱼尾纹。镜里也映照出她左手里紧握着的“新隆德士服务社”的名片。
                 1969年3月作
                1980年3月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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