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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十月里。潘司事寄了信来,决定明年此时,迎娶霞初。
  这一下倒勾起了蔼如的心事。她默默在想,明年此时,洪钧就该打点从苏州起程北上了,这笔盘缠一定不在少数。她听洪钧谈过,进京会试,各人的情形不同。有一种是寒士,一路搭便车、搭便船,甚至靠两条腿走到天子脚下。在京里当然是住不须房钱的会馆,三餐在同乡家轮流就食,或者一处处“告帮”,能凑个数十两银子,便可捱过试期。
  另一种略略好些,在家乡由亲友资助盘缠,精打细算,极其俭省。大致要到二月下旬,保和殿举人复试之时,方始赶到。四月初会试发榜,倘或名落孙山,没有资格参与殿试,立即出京,多一天都不敢住,为的是怕盘缠不够。
  再有一种便纯然是纨绔的味道了。怒马鲜衣,仆从簇拥,早在年前就到了京。逛“胡同”,捧“相公”,敞开来先大玩一阵。盘缠是再也不用愁的,早有几千两银子从原籍汇来,存在银号里陆续支用。如果不够,一封信去,必有接济。
  洪钧当然不能,也不会学纨绔的派头。可是像寒士那样萧索艰窘,在蔼如也觉得太委屈了他。总要不丰不俭,有个排场,像个样子才好!
  她决定写封信给洪钧。他们的书函往还,一向都是洪钧先施,蔼如后报,谈什么、接什么,问什么、答什么,不生困难。有时两函一复,更不愁没话可说。而这一次是她主动,便不知从何说起了。
  就这样临笔踌躇,不知不觉到了午夜,房门上又剥啄作响,开门一看,是小王妈。
  “有事吗?”她问。
  小王妈不即答话,望着桌上的笔砚笺纸说:“小姐又在作诗了。”
  “不是!是要写信。”
  “给三爷写信?”
  “嗯。”蔼如无心跟她闲话,又问一句:“有事吗?”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明天谈也不要紧。”小王妈笑一笑,“我不打扰小姐跟三爷谈心了。”
  这一下点醒了蔼如,心想:写信不就是谈心吗?所不同的是以笔代口而已!自己只当与洪钧觌面相对,想说什么就写什么,有何难处?
  于是,等小王妈一走,随即在“三爷大鉴”之下,信笔而书。自我的拘束一解,文思便很活泼了;先从天气谈起,接着用“凉风起天末,君子意何如”的诗意,说到思念远人的情怀,这样,便很自然地问到洪钧和他一家的近况。
  问完别人,少不得就要谈到自己;旁及望海阁中的上上下下,便顺理成章地透露了霞初的喜讯。
  信写到这里,就像谈得投机那样,话题随心所欲,无须顾忌。但她仍旧用了一句假托之词,说有人在筵前谈到明年的试事,秋闱之后,便是后年的春闱,因而想到洪钧在明年此时,或者已经北上,不知可有便中一聚的机会?
  有这样情深意殷的几句话在前面,以下的话便更好谈了。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含蓄地说,长途跋涉,其事至艰,劝洪钧及早绸缨。如果有她可以为力之处,决不敢辞,不过希望他早早告诉她,以便从容措手。

         ※        ※         ※

  信到洪钧手里,正是冬至那天。“冬至大如年”,南北皆然。洪家这天祭祖,家祭祝告,乏善可陈,所以清清冷冷,绝少过节的情趣。
  祭毕“散福”,洪钧意兴阑珊,酒不多吃,话不多说。而就在这时候,民信局的差役来叩门了。
  “哪来的信?”他听他家的老仆洪福在问。
  “山东来的!”
  听得这一句,洪钧的精神一振。全家亦都知道,山东的来信,寄自何人;以及洪钧对山东的来信,如何重视。所以任他中途离席到书房或是卧室中去看信,没有人说一句留他吃完了饭的话。
  信是很快地就看完了,可是想却尽有得想。因此,洪钧在书房中一坐一个钟头,不曾动过地方。
  “唷!炉子都快灭了,也不续炭。”
  洪钧一惊,定神看时,才发觉是洪大太在说话。同时,也发觉自己手足冻得发痛,一个取暖用的炭炉,只剩下白灰中的星星之火,真的快将灭了。
  他没有答话,起身捻亮了美孚油灯,将信放入抽斗,还上了锁。清脆的“卡答”一响,在洪太太的感觉,仿佛洪钧锁上了心扉,而自己是被摒拒在门外了。
  “冬至大如年!”洪钧的声音中有着掩抑不住的感慨,“一年又快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明年不知道怎么样?”
  “明年这一年顶要紧,熬过明年就好了。”
  洪钧懂她的意思,她也是指望着后年春闱丈夫会升腾飞化,一举成名。可是,明年这一年又如何熬得过?
  洪太太在等他答话,而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够安慰妻子而又能自慰的话好说。见此光景,洪太太的心又冷了半截。可是,她始终不曾忘记她的责任,境遇不论如何拂逆,做妻子的必得体谅丈夫。
  “你也不要烦!船到桥门自会直。凭你的本事,凭你的人缘,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现在要守,‘守得云开见月明’,日子也快了!”
  这样的话,也不知说过多少遍!而且,每一次说这话的态度和语气都很认真,是确知必然如此的神情;丝毫看不出她是有心安慰,更不是随意敷衍。
  因此,洪钧起初觉得好笑,渐渐感动,明知她是捡好的说,亦装做受了鼓舞,摆出愁怀一放的样子。可是现在不同了,试期渐近,该有个切实打算,不能你骗我,我骗你,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
  “守也得有个守的办法。”他抑郁地说,“不光是一日三餐糊口糊得过去,就守得出名堂来的。明年这一年,我要好好用一用功。”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如何用功,用不着跟妻子谈,跟她谈了她也不懂。这样转着念头,神魂飞越,又到了望海阁上。晴窗雨夜,红袖添香,读书有何心得?“大卷子”写得可有进境?便都有可谈的人了!
  “我知道!”洪太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至多让你苦到端午,明年下半年,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管。”
  “谁管?”洪钧脱口相问,听来完全是诘责的意味。
  洪太太不答,走到床后摸索了一会,捧出来一个描金的红漆小皮箱,伛偻着腰,而且脚步蹒跚,一望而知箱子很重,捧它不动。
  洪钧急忙上前,为妻子接力。箱子入手,果如所料,不由得便问:“是什么东西?”
  洪太太依然不答,从梳妆台的抽斗中取出钥匙开了锁。箱盖一掀,便有一只银光灿烂的大元宝,耀眼生花。此外还有四五个“元丝”,好些散碎银子。再有一张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标着一些不知什么文字还有符录。
  “这是什么?”洪钧拿起那张纸问。
  “是我的账。”
  “原来是‘码子’!”洪钧定神看了一下,递还给妻子,“只怕你自己都看不懂。”
  “看不懂我记它做什么?”洪太太看一看账说,“一共一百十五两多,半年的家用够了。”
  怪不得说他只须“苦到端午”,原来已有准备。可是,“这是哪里来的呢?”他问。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洪太太也掉了句文,“是我平常省下来的。其中,其中——”她终于说了出来:“有一笔是八月初从山东汇来的。”
  “什么?”洪钧既惊且怒地问:“你怎么不跟我说?”
  洪大太不怕丈夫发脾气,只怕丈夫连脾气都懒得发,此时平静地反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奇了!”洪钧火气益大,“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问什么?”
  这一下,是洪太太大出意外,急急问说:“中秋之前,她不是来了信,没有告诉你?”
  “没有!”
  “这才真的是奇了!我以为她一定会在信里要提到,可是你没有问!我想,一定是你不愿意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要开口惹你心里不舒服?”
  细细想去,妻子的话,理由十足,竟无法驳她一个字。洪钧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这件事错得没有道理,既不知应该怪谁,亦不知如何补救。无可奈何之下,唯有付之抑郁难宣的一叹。
  “你也不必叹气,钱还在这里!”洪太太取出十两一个的元丝四个,放在桌上,“我没有动过。要寄还她也不迟。”
  “这件事窝囊透顶了!”洪钧答非所问地说:“她是度量很宽的人,或者不致于不高兴。不过,我们自己想想,未免对不起人。”
  “她的度量很宽,我的也不狭!”洪太太针锋相对地回答,可是词锋虽利,却并无负气的意味。
  洪钧心中一动,试探着说:“‘若从内助论功勋,合使夫人让诰封’,你的度量不见得会那样宽吧?”
  他念的是袁子才的两句诗。乾隆年间的状元毕秋帆,早年与京中名伶李桂官结为“腻友”,曾多方激励毕秋帆上进。后来毕秋帆点了状元,李桂官便被戏呼为“状元嫂”。袁子才的诗,便是描写的这一段佳话。洪钧一时想到,遽尔引用,洪太太却听不懂他念的什么?少不得要追问一句:“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度量不宽?”
  洪钧无法为她细作解释,“我是说笑话。”他顾而言他地说:“你把银子收起来吧!既然够了半年的浇裹,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但愿明年老太太身子健旺,平平安安,无事为福。”
  “这一层,你尽管放心好了。老太太自有我照应。”
  由这句话想到妻子平日的贤惠,洪钧感激之念,油然而生。于是望海阁的一切,也就不再去谈,不再去想了。

         ※        ※         ※

  洪太太却与他不同。有一点使她很感动,也很佩服。几十两银子,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送了人提都不提。而且对方并无一语道及,居然也不问一声。这在洪太太自问,是件做不到的事。
  因此,她一连几天,闲下来就在想蔼如;也想到洪钧那天所念的两句诗。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些道理来了。
  “喂,我倒问你。那天你说什么诰封不诰封,是怎么回事?”
  洪钧一楞,细想一想记起袁子才的那两句诗。但事过境迁,心情不同,不愿多谈,便索性抵赖:“我想不起来了!哪里念过什么诗?”
  “不是诗是什么?有板有眼的七字句,不是诗?”洪太太又提他一句,“就是我们谈山东寄银子来的时候,你说我怎么度量不宽!”
  这下无可逃遁了!但洪钧不愿轻易谈到蔼如的终身,先虚晃一枪,闪避开去,“这件事,说来话长!”他说,“我们晚上再谈。”
  以前也常谈起蔼如,而且常是洪钧自己在有意无意之间谈到。可是谈到望海阁中的风光,他总是出以一种行云流水,春梦无痕的态度,仿佛逢场作戏,了不在意似地。因此,对于蔼如有无迎入洪家的可能,反倒是洪老太太和她的儿媳,比较关心。这就是洪钧的手腕,也就是潘司事跟霞初说过的,洪钧在母妻面前的所谓“活动”。
  活动已经有了效验,如今由于中秋馈银这件事感动了洪太太,特为问到蔼如,正是作进一步表示的好时机。可是洪钧却深感为难,因为蔼如的所欲太高,毫无通融折衷的余地,如果策划未善,贸贸然地揭开底蕴,倘或不成,交情就一定中断了。
  这一下午,洪钧不断在盘算这件事;直到二更过后,洪太太服侍婆婆安睡,回到自己卧室中时,洪钧仍在访惶,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跟妻子谈蔼如。
  洪太太倒也不急,收拾完了睡前的一切琐屑细务,在炭炉上续上两块炭,然后泡了两杯茶,递一杯到丈夫手里。这不用说,是打算好了的,要从容细谈蔼如。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那一刻,洪钧方始认清了鹄的:只谈蔼如,不谈自己。这一来,心情就比较轻松了,悠闲地喝着茶,静等妻子开口。
  “蔼如跟你的交情很不浅吧?”
  不想第一句话就难回答。洪钧不能承认,也不能不承认,闪避似地反问一句:“你以为她跟我交情很不浅?”
  “我老早就知道了。”洪太太答说:“那次潘司事来,老太太找他问了好些话,我也听见的。再说,如果她跟你交情不深,不会老远地寄银子来;你跟她交情不深,也不会平白地去欠她一个情。”
  后面的这几句话,表示她看得很深。洪钧觉得此时承认是最好的时机,便点点头,却又叹口气:“交情虽深,有什么用?”
  “怎么呢?”洪太太说,“我又不是会吃醋的人。而且我以前也跟你谈过,倘或人品好,娶了来也是我的一个帮手。”
  “娶了来?”洪钧使劲摇着头,“谈何容易?”
  洪太太哑然。青楼名妹,量珠聘来,莫说此刻的境况,力所未逮;只怕丈夫就是中了进士做了官,一时也还不能享这样的艳福。自己的话确是不免说得太没有分寸了。
  夫妇俩各自低头沉默了好一会,洪太大问出一句话来:“照这样说,你们就白好了一阵子?”
  “不是白好了一阵子,又怎么样?即使你贤惠度量宽,她的人品也好,能娶了来决不会让你生闲气,无奈事情很难,决不会成功!”
  “那也不见得。”洪太太说,“无非是她身价——”
  “不是,不是!”洪钧乱摇着手,打断了妻子的话,“你这样说,就是小看她了!”
  想想果然,决不是钱上的事。蔼如能寄几十两银子来为他过年,自是深知他的境况。倘或倾心相许,当然就不会要什么身价银两。
  “那么,她是为什么呢?”洪太太的思路,一下子豁然贯通,脱口说道:“莫非她要争一副诰封?”
  话一完,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异常,一双眼睛睁得好大,流露出遭遇到强烈的威胁而自觉无力抗拒的惊惶。
  这使洪钧不能不害怕,也觉得好生不忍。“诰封是你的!”他说,声音由高而低,由快而慢,“难处就在这里。”
  洪太太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透了口气问道:“这是你心里的话?”
  “当然。”
  “那么,她知道不知道你心里的这句话呢?”
  “我想她知道。”
  “既然知道,依旧对你那么好,她是为什么?”
  “这就是她的好处;很少人能及得上她的好处!”洪钧突然激动了,“她也是名门之后,知书识字,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对我好就是好,一心想帮我上进。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看大家缘份了!”
  洪太太默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真是冷静得出奇。洪钧本来还有些话,见此光景,也就不敢多说,只一会儿扬脸嘘气,一会儿低头沉思,显得万般无奈的样子。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洪太人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局面,“我想,你总前前后后想过,有什么主意倒说出来商量商量看。”
  “没有主意!什么主意也没有!”洪钧使劲摇着头,“是个解不开的结。”

         ※        ※         ※

  这样一直过了一个多月,洪大太没有跟她丈夫再谈过蔼如。可是千里迢迢一纸书,迫得她似乎非谈不可了。
  因为蔼如的信中,附着一张为洪老太太贺年的红柬帖。而洪钧为了探测妻子的意向,故意关照洪大大去送这张柬帖。这样,她就少不得要问一问了。
  “见了老太大怎么说?”
  “什么叫怎么说?”洪钧问道:“把这件事讲给老太太听就是了。”
  “老太太也许会间,人家是什么意思?”
  “这,”洪钧谦和地笑道,“这我可不敢作你的主,你自己看好了。”
  果然,洪老太太得知此事,十分诧异,但也有同样多的欣喜与好奇。“这可真是不敢当了!”她说,“平白无故地受她这个帖子,虽说是一张纸,到底也欠了一笔人情债。”
  洪太太心想,欠她又何止干一笔人情债。不过,她知道受蔼如的馈赠,说出去不是什么光采的事,所以即令是在洪老太太面前,亦总说是洪钧以前在东海关的同事所寄,此刻当然也不肯多作透露。
  因为她的沉默,不免引起洪老太太的注意。想到一个疑问,便说了出来:“这个帖子,是老三叫你拿来的?”
  “是的。”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话中有责备之意,洪太太急忙赔笑答道:“娘这句话拿我问住了。”
  “我不是说你。”洪老太太觉得情势很微妙,儿媳妇的态度亦有些莫测高深,处理不善,易生是非,好好一个年会过得很不痛快,因而很有决断地说:“这也不是了不起的事。你拿帖子收起来,只当没有这回事。不必让大房、二房知道。”
  洪太太驯顺地答应着,心里很佩服婆婆的见识。像这样的事,淡然处之是最高明的办法。不然会当作一件有趣的新闻,在背地谈论不休,加油添酱,不知会将洪钧与蔼如之间的关系,渲染得如何离奇。
  可是洪老太太心里另有想法,找了一个机会,悄悄问洪钧:“烟台的那个姑娘,怎么想起来写张贺年帖子给我?”
  “这无非敬重老人家的意思。没有什么不对。”
  “我不是说她不对,你先不必护着她。”洪老太太故意问说:“受了人家的帖子,大小是个人情,该怎么还法?”
  “这算不了什么!我在信上提一笔就是。”
  “你打算怎么说?”
  “说老太太很高兴,谢谢她。”
  看儿子是一种毫不在乎的态度,洪老太太不免奇怪,“你跟她到底怎么样?”她问,“你是怎么许她的?”
  心事为老母说中,洪钧不免有些忸怩,“我没有许她什么!”他还加了一句:“真的。”
  “我不信。”洪老太太停了一下说:“上次潘司事来,我问了他好些话,他说那姑娘待你怎么怎么好,她的人品又是怎么怎么好!既然这样子,莫非你就跟她白好了一阵?现在看样子又不是白好一阵;不然不会常常写信给你。老三,你倒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钧只是噘着嘴唇不作声,因为他觉得采取以退为进的办法比较聪明——越是不承认,越容易引起母亲和妻子的关切。到了相当的时候,装出被逼不过,不能不说的样子,话便越有分量,自己所占的地位也越有利。
  打定主意,便避开了母亲的视线答说:“娘,你最好不要问,更不要管!”
  “你是我的儿子,又是洪家最要紧的一个人。你的事,我怎么能不管?”
  “我又何尝不想娘来管一管我的事?不过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莫非你就看准了我一点用处都没有?什么事都管不了?”
  是有点生气的模样了,洪钧不能不低声下气的解释:“不是这话,娘你不要自己生闲气。”他说:“我是怕娘听了心烦,所以劝娘不要问。”
  “不问就不心烦了吗?”洪老太太这样质问,“而且我看也没有什么叫人心烦的事,常常有信往来,客客气气,既不吵,又不闹,烦的什么?”
  “娘,烦人的就是这一点。用条软索子拿人拴住,比大吵大闹更厉害。”
  这多少是透露了一点消息。洪老大大饱经世故,由这一点透露中,参悟出许多情由。默默地细想了一会,问出一句话来:“她自己是怎么一个打算呢?”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莫非她自己的终身没有跟你谈过?”
  谈终身当然是论嫁娶;如果蔼如没有跟他谈过,那便表示交情有限,也就谈不到什么“用条软索子”拴住了!洪钧心想,老娘这一问,图穷而匕首见,自己再也无法闪避了。
  就在他这考虑答语的当儿,洪老太太又开口了:“你说她软索子拴住你,是不是你不想再她,她非缠住你不可呢?”
  这话问得更厉害了,“不是,不是!”洪钧自觉如果唐突蔼如,于心不安,“她没有纠缠。”
  “既然没有纠缠,你又心烦什么?”
  话竟一句比一句紧,洪钧有些招架不住了,因而口不择言,不知不觉吐露了本心:“是我在想,”他说,“不娶她,对不起人;想娶她又办不到。”
  洪老太太点点头,满意于儿子言语坦诚,“眼前自然力量不够,办不到。”她很有信心地说:“三两年之后,境况好了,一定可以如愿。”
  “境况好了也不行!”
  洪老太太大为诧异,“说,”她通视着儿子问:“到底有什么难处,你为什么老是要吞吞吐吐,不肯实说?”
  “说了无用,不如不说。她,”洪钧很吃力地说:“不肯做偏房。”
  这个回答,大出洪老太太意外,而且也震动了,望着洪钧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此光景,洪钧深为失惨。这样一句千钧之重的话,不该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之下,轻易出口。而且这句话也说得太直率,易生反感。作为一家之主的老母,如果板起脸来说一句:“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事!”岂非再无挽回的余地?
  这样转着念头,心中随即浮起浓重的不安和关切,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好久,才能确定,母亲的脸色像春冰解冻般,逐渐地在缓和了。
  “她倒是有志气。论她的人品,再是她的家世,不肯做偏房,也不能说她妄想。至于到我们家,不肯做偏房,当然有点难处。不过,也不是一定办不到的事!”
  听得这话,洪钧喜出望外,转而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便即问道:“娘,你说不是办不到的事?”
  “你先不要高兴。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洪老太太有意泼他一盆冷水,“难,难——”连连说了好几个“难”字。
  想想真是难!既不能停妻再娶,而蔼如又是那样的出身,洪钧真想不出何以“不是一定办不到的事”?一颗刚昂扬的心,倏忽又低沉了。
  “这件事要好好想,好好商量。”洪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又说:“办不办得到是一回事;值得值不得这么办又是一回事!”
  “怎么值不得?”洪钧很快地接口,“她人很贤慧,也帮过我许多忙。”
  “莫非你少奶奶不贤慧,没有帮你许多忙?”
  洪钧语塞,勉强辩道:“话不是这么说。”
  “应该怎么说?”
  做母亲的是不希望儿子的心太热,怕万一不成,所受的打击更重,所以这样咄咄逼人地质问。而洪钧在情急之下,反倒挤出一片道理来了。
  “夫妻跟外人不同,同甘共苦,休戚相关,既然称为内助,帮我是应该的。人家不同,非亲非故,只为情分,这样帮我,更加难得。如果能娶了来,当然也是一个贤内助。”
  洪老太太笑了,“我看你的福气比哪个都好。”她开玩笑地说:“有两个贤内助。”
  虽是玩笑,无形中等于默许蔼如可以成为他的正室。洪钧当然高兴。至于如何能够让蔼如成为他的正室,他却不敢去想。一想,连这点点虚幻的喜悦也不存在了。

         ※        ※         ※

  过了元宵,年就算过完了。正月十八收起祖宗的“喜容”,撤去条桌。洪钧立即开始按照预定的课程,开始用功,准备明年春闱一献身手。
  闲下来当然会想蔼如,同时也会想到母亲的话,却苦于没有机会能够细细叩问,老人家究竟是怎么一个打算?
  倒是从妻子口中,偶尔可以听到一言半语。但洪钧自从表明了蔼如的愿望以后,便常有隐隐的内愧,觉得自己大有“灭妻”之嫌,所以不能跟妻子谈蔼如的事——纳妾可以谈;另娶一房正室不便谈。不然,又置洪太太于何地?
  就这样光听洪太太在谈,一鳞半爪凑起来,也能看得出一点名堂来了。洪老太太的意思是,蔼如总该有件什么事,使洪家觉得值得去干这件惊世骇俗的举动,这也是为了对亲友宗党有所交代。
  “那应该是件什么事呢?”洪钧不断地在想,终于想通了,那应该是件对他帮助极大的事。
  这种想法使得洪钧颇感困惑,更感羞惭。希望从蔼如那里取得极大的恩惠,而以“正室”的名位相报,这哪里是须眉男子的作为?不过,这种想法出于亲心,不便公开表示异议。好在时候还早,既然母亲的本意,不反对用花轿将蔼如抬进门,“条件”尽可慢慢谈。顶要紧的是,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来办这件喜事!倘若明年春闱榜发,仍旧是一名举人,那就什么也无从谈起了!
  这是一个最彻底的省悟!一念转移,尽扫杂念,锐意进取。连蔼如的来信,都能看过丢开,不作答复。

         ※        ※         ※

  四月中旬,洪钧同时接到两封信,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不写回信了。
  一封是蔼如的。说是连寄过两封信,都不曾收到回信,当然很惦念。不过她能想象得到,必是下帷苦读,没有功夫细作书札,而又不愿草草作复的缘故。因此,对这封信她仍然不期望会得到复信。
  另一封是潘司事的,也是在烟台所发。谈到他在牛八爷那里的情形,己有了变动,不再司理炉房,而是专为牛八爷奔走南北,从事贸易。买卖做得很发达,估计年下分的花红不会少;慨然表示,洪钧会试北上所需的资斧,由他独力担任。此外,另由钱庄汇出五十两银子,“孝敬”洪老太太,“以备添制夏衣之需”。
  这封信为洪钧带来无比的喜悦,真有满身通泰,草木有情之感。当时喜孜孜地拿着信去禀告堂上,洪老太太听儿子念完了信,高兴得掉眼泪。
  “这可了却我一桩大大的心事。”洪老太太说:“今天晚上可有一觉舒服觉睡了。”
  “娘多少晚上睡不着!”洪太太为丈夫解释,“算一算到京里的盘缠,顶少也要三百两银子。算来算去连一半都凑不到。这一向闹捻乱,市面不好,出了大利息也借不到。这一下可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洪钧这才知道,潘司事的这封信,是解除了全家的困境。踌躇满志之余,设想如果没有这封信,老母为他会试的川资无着而日夜焦忧,心力交瘁,那是怎么样的一种苦况!倘或因而致疾,必非小恙。转念到此,不寒而栗;对潘司事的感激之心,亦就非言可喻了。于是,当天便写了回信,毫不掩饰他内心的感激,说潘司事的情谊,在同胞手足中,亦为罕见,愿意“约为兄弟”。
  写到这里,突然有了很好的打算。他告诉潘司事说:决定中秋之前,赶到烟台去喝他跟霞初的喜酒,同时“换帖”。然后便由山东北上,从容准备明年的会试——到时候潘司事须践重诺,为他先期筹措资助,自是尽在不言中。
  对蔼如的信,当然也要复。他说他许久不曾写回信的原因,全如她的意料。“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正此之谓。在自道近况,以及问候李婆婆之外,用很兴奋的语气,将潘司事慨允相助,以及九月初到烟台的决定,告诉蔼如。
  发信之后不久,接到烟台汇来的银子,却不止潘司事的五十两,还有蔼如的二十两。是洪太太经手,这一次她可不敢疏忽了,当时便将七十两银子捧到书房,听候洪钧发落。
  “这二十两要退回去!”洪钧毫不思索地说。
  “照说该退回去。不过,”洪太太问道,“以前的该怎么说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有潘老二接济,再收这二十两,道理上就说不过去了。”
  “这话也不错。不过要跟她说明白,不然会起误会。”洪太太又说:“前两次都是四十两,这次只寄二十两。看起来,她的境况恐怕也不见得好!”
  “那就更应该退还给她。”洪钧答说:“我马上写信。”
  信中很委婉地解释了退银的原因,也很含蓄地问起蔼如的近况。信不长而情意重,最后特别提到,希望很快地得到蔼如的回信。

         ※        ※         ※

  蔼如的回信久久不至,而有关山东的消息,却不断可以听到。是很令人担心的坏消息:东捻回窜山东,将运河的长墙冲破了。
  原来洪杨甫平,捻军继起,分为东捻、西捻两大股,窜扰河南、山东、湖北、陕西各地。朝廷先调曾国藩专责剿捻,畀予的头衔是“钦差大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军务”。接着又起用曾国荃为湖北巡抚,仍旧希望他们兄弟协力,能如平洪杨一般,克奏平捻的全功。
  曾国藩拜此重命,大非所愿。而朝廷期望他在短时期内,就能成功,更是奢望。他的打仗,本来就讲究“先求稳当,次求变化”;看捻军飘忽往来,一日千里,以僧王所带的黑龙江马队之矫捷,尚且疲于奔命,最后僧王竟致中伏阵亡,便越发相信“以静制动”的道理,决定先求不败,再图进取。
  他的方略是师明末杨嗣昌打张献忠“四柱八镇”之法的遗意,以河南的周家口、山东的济宁、江苏的徐州、安徽的临淮为“四柱”,称为“老营”,各驻重兵,多储粮械,用淮军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与周盛波,以及湘军的刘松山与易开俊,各当一面。一处有急,三处往援,首尾呼应,以逸待劳,果然将捻军狼奔豕突的活动范围,渐渐缩小了。
  不久,又沿山东境内的运河两岸,筑起一道长墙,限制捻军不得东进。这些部署,很快地见了功效。不过局势只是稳了下来,要想肃清敌氛,却还得好些日子。朝廷急于求功,嫌曾国藩的行动太缓;同时指挥淮军亦很吃力,因而决定将曾国藩、李鸿章师弟来个对调,李鸿章负剿捻全责,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这是上年十一月间的事。
  曾国藩设老营、筑运墙,以静制动的计策,原都是跟李鸿章商量过的。所以统帅虽有异动,战略并无变化。而东捻自这年二月间,徘徊在曹州、徐州一带,想趁机会渡运河而东。历时两月有余,积众十万以上,淮军狠狠打了几仗,却总是打不退东捻。不幸地,这年大旱,运河水浅,涉足可渡;东捻终于在五月十二日,由郓城突破运墙,干扰东平府一带。
  这一下,京里有清议之责的朝士,大起议论,说是沿河筑墙制敌,形同儿戏。可是李鸿章不为浮议所动,将计就计,想了一条“倒守运河”的策略——原来是拒捻于运河以西,现在是拒捻于运河以东,打算步步进逼,将捻军驱入东海。
  于是捻军只好东进,登州、蓬莱一带,大受干扰。洪钧得知这些消息,大为着急;常常深夜不寐,徘徊中庭,望着迢迢银汉,不知蔼如全家,安危如何?

         ※        ※         ※

  这样一直到了七月底,得到一个确实的消息,捻军由登莱反扑,李鸿章设于胶莱河的防线崩溃,东捻沿海南下,直扑江苏海州一带。
  “烟台不要紧了!”洪钧总算能将心上一块石头移开。
  “那么,”洪太太问道,“你烟台还去不去呢?”
  原定中秋之后,复回烟台。如果照旧践约,便得赶紧动身,由上海搭海轮北上。洪钧对于这件事,踌躇不决已经好久了,到此刻仍然莫衷一是。
  “只怕去不成了。”他说:“烟台也不知是什么样子?一直没有信来,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在想潘司事的婚期,也许已经更改;倘未更改,应该有喜帖来。如今没有一个确实的消息,自宜慎重。但错过了这个相聚的机会,又未免可惜。
  “我实在很想去。”洪钧又说:“一去见了面,当然要谈我会试的事。他能替我凑多少钱,说不定当时就给了我。不然,也一定有句确实的话,就可以放心了。”
  “说了半天,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你得替我拿个主意看。”
  “我看,”洪太太很吃力地说:“去一趟也好。”
  “好!那就去一趟。”
  就在作了这个决定的第二天,蔼如的信来了。拆开一看,洪钧倒抽一口冷气,颓然倒在椅子上,心乱如麻,好半天作声不得。
  洪太太走来一见,大惊失色,“怎么?”她问,“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发痧?”
  “不是!”洪钧有气无力地答说,“事情坏了。”
  “什么事?”
  “烟台喜酒吃不成了。”
  “怎么妮?”
  “新娘子死了!”洪钧将信重重一甩,“急症不救。”
  洪太太亦觉恻然,不过她对霞初毫无印象,自然不会像洪钧那样难过。她关心的是潘司事。
  “新郎官呢?”
  “糟就糟糕在这里。”洪钧顿着足说:“新郎官失踪了!”
  洪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脸色白里发青,比她丈夫更难看。因为潘司事已是洪家一家希望之所寄,这个靠山一倒,关系太重大了。
  “怎么会?”她急急问说,“怎么失踪的?”
  “信上说得不详细。说是小潘押了一批货趁早到济南,中途遇着突围的捻子,拿他们冲散了。小潘的下落不明,看上去是凶多吉少了!”
  洪太太像瘫痪了一样,连路都走不动,只扶着椅背喘气。见此光景,洪钧越发心如刀绞。但是他很清楚,他不能不振作精神,否则,一家就没有人能撑得住了。
  “你不要急!”他极力装出起劲的语气,“我原来就没有完全指望他。好在时候还早,慢慢想法子,也还来得及!”
  “哪里还早,转眼就是八月半;一到年下,家家要钱用,想借更难了。”
  “我有办法!”洪钧拍拍她的背,“你要挺得住!你主内,我主外,一定可以安排妥当。最要紧的是,这件事不必让娘知道。”
  洪太太点点头,用失神的眼色望着他问:“你有什么办法?”
  “我明天去打听打听消息。或者,”洪钧突然下了决心,“我到烟台去一趟。”
  洪太太不作声,扶着墙壁,慢慢走向窗前;仰脸望着窗外,西下的余晖斜照,照出她一张蜡黄的脸,两滴明亮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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