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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

  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她本姓罗,行四,未嫁以前,是个极能干的小家碧玉,认识她的人,不管老少,都叫她“罗四姐”,算是个尊称。这罗四姐慧眼识英雄,在胡雪岩潦倒的时候,接济过他。可惜胡雪岩已经娶了妻子,彼此虽都有爱慕之意,却无从结合。不久,长毛作乱,纷纷逃乱,音信不通;一别九年,方始重逢。

  胡雪岩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同治六年;他已经奉委主持西征采运局,长驻上海。清明之后不久,胡雪岩的旧侣张胖子去世,在静安寺作佛事;他跟古应春夫妇去祭吊时,看见有个在烧香的淡妆少妇,异常面善,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少妇烧完香,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走了。胡雪岩不死心,悄悄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到底是什么人?

  静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刹,建于吴大帝赤乌十年,地方很大,原有“静安八景”之称,但那时已只剩下“涌泉”一景,涌泉又称沸井,井中之水终年翻翻滚滚,有如水沸;上海说它是个海眼。初礼静安寺的人,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那少妇亦不例外;胡雪岩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装作来看沸井的游客,驻足不行,以观动静。

  “阿华,当心、当心,跌到井里,把你小命送掉!”原来那小大姐探头下望沸井,走得很近,身子又往前倾,这个动作很危险,所以那少妇大声警告——一口杭州话帮胡雪岩敲开了记忆之门,又惊又喜地在想:这不是罗四姐?

  本想冒叫一声,证实了再上前招呼。但游客甚多,而上海的风气虽然比较开通,也还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广众间公然招呼的程度;因而考虑了一下,回头关照书僮桂生,赶快将七姑奶奶所带来的小大姐叫一个来,越快越好。

  桂生飞奔而去,他亦不必先告诉七姑奶奶;在七姑奶奶带来的两个小大姐中,找到跟他比较好的彩凤购,说一声:“跟我来,有要紧事,快,快!”

  彩凤只当他闯了什么祸,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方始停住脚。

  “是我们老爷要叫你。”

  “彩凤,”胡雪岩悄悄指点:“你上去问她,是不是杭州的罗四姐?如果她说是,你就说我们奶奶是胡老爷的亲戚,请她跟你们奶奶去见一见。”

  彩凤很伶俐,想了一下问:“如果她不肯去呢?”“你就回过头来看我,她就一定肯去了。”

  果然,一如胡雪岩的估计,只见彩凤上前搭话时,仿佛有难以沟通的情状,然后是彩凤先回头来看胡雪岩,接着是那少妇随着她的视线所示来搜索望去,显得相当震动似的。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赶紧转身直奔作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禅房,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个小大姐,关照请她的主母出来叙话。

  七姐,我同你谈过的罗四姐,你还记得记不得?”七姑奶奶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记得。”

  “她今天在这里我叫彩凤‘假传圣旨’,说你同我是亲戚,请她来见面。马上就要来了。七姐,你请她到你那里去,仔仔细细问问她,她好象居孀在那里。”

  “好,好!”七姑奶奶连连答应,又问:“小爷叔,你呢?”

  “我到钱庄里,有桩要紧事情料理好了,马上来。”

  等胡雪岩走了好一会,才看到彩凤领着一个莲步姗姗俏括括的素服少妇,扶着小大姐的肩头,冉冉而来。七姑奶奶性子急,撇开一双大脚,迎了上去。

  “是不是罗四姐?”

  “不敢当,我姓罗,尊姓?”

  “我夫家姓古,娘家姓尤,行七,我们小爷叔叫我‘七姐’。罗四姐你也这样叫我好了。”

  七姑奶奶是直性子,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在罗四姐听,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即是“小爷叔”,何以又叫她“七姐”?但这个疑团,还在其次;眼前有句最要紧的话先要问清楚,才谈得到其他。

  “请问:古太太你的‘小爷叔’是哪个?”

  “还有哪个?不就是你老早认识的胡雪岩,鼎鼎大名阜康钱庄的老板。”

  罗四姐又惊又喜。她也听说过,阜康福钱庄的老板,就是从前在张胖子那里做伙计的胡雪岩,一直想打听,苦无机会。不想真的有这回事。

  “罗四姐,”七姑奶奶说,“你听我叫他小爷叔,就晓得我们是自己人,你一定要请到我那里去坐一歇。你当年待我们小爷叔的好处,他也跟我说过。等下他也要来的。”罗四姐心想:胡雪岩倒真是有良心的!就这一转念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在翻动了。

  “罗四姐,”七姑奶奶催问着:“你肯不肯赏面子。”

  “唷,古太太,你的话太客气了。真正不敢当。”

  于是七姑奶奶向丧家致意告辞,将罗四姐主婢二人带回家。一看她家的气派,七姑奶奶又热心伉爽;罗四姐决心要结交,因而改了称呼,同时深谈身世。

  原来罗四姐当年随父母逃难,转徙千里,流离途中,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不是了局,只有择人而事——结伴同行,一共有三家,其中两家都有个尚未婚娶的廿来岁的儿子,当然亦都时时在找机会向她献殷勤。这两家一富一穷,而罗四姐挑了穷的那家,姓程,是独子。

  “七姐,我是因为他虽穷,肯上进;只要他肯上进,我就有把握帮他出头。再说,上头只有一个老娘;不比另外一家,父母双全,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妹,嫁过去做媳妇,一定象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

  “罗四姐,换了我,也会象你一样,宁愿挑这一位。”七姑奶奶早就发现她鬓边戴一朵白头绳结的菊花,却故意问说:“我们程姐夫呢?几时请过来见一见。”

  “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四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错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打灯五更鸡,闷倒头读书——”

  “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捡。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饿死的人是有,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象。”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他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士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银两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先是吐血。”罗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象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不骨。”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

  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依顺。

  “七姐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缘分。”

  “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我劝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须明言,就会知道。于是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

  “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象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芯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

  “好的,好的。这是禀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那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

  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有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

  “多谢你。我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太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九年不见,罗四姐变过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的。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成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不!我不想回杭州。”

  “为啥呢?”

  “在上海住惯了。”

  “那么,绣庄就开在上海?”

  ‘多谢你。”罗四姐说,“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但古应春回来了,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说了生客的来历,方始带他到客厅,与罗四姐见面。

  “喔,”罗四姐很大方地裣衽为礼,口中叫一声:“七姐夫。”是这样亲近的称呼,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象跟熟人那样谈了起来。不久,馆子里送了菜来,相将入席,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她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依旧是胡雪岩首一张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罗四姐会吃酒的。”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而且酒量好得很。”

  “这样说,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问说:“罗四姐,你喜欢哪种酒,烫花雕来好不好?”

  “谢谢。我现在酒不吃了。”

  “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说:“你一个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应春埋怨地说:“你没有吃酒,倒在说醉话了。人家罗四姐日子过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浇愁?”“好!算我说错了。”七姑奶奶让步,复又劝客人:“你为我开戒,我陪你吃两杯。”

  “不敢当、不敢当。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这才好。你说,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儿的。只怕你不喜欢。”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来一瓶薄荷酒,葫芦形的瓶子,碧绿的酒,非常可爱,倒将罗四姐的酒兴引发了。“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凑趣;举杯在手,看着七姑奶奶说:“我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你们看好不好?”“大先生,我想过了。”罗四姐接口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是力不从心。本钱虽归你出,也要人手,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那怕什么?请七姐帮你的忙,外场请应春照应。另外我再派两个老成靠得住的伙计给你。你做现成的老板好了。”“吃现成饭也没啥意思。”

  言语有点谈不拢,古应春觉得这件事暂时以不谈为妙,便将话扯了开去;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谈到了“顾绣。”

  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以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我现在住的地方,听他们说就是露香园的基址——”

  露香园在上海城内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顾名儒所建,本名“万竹山居”。顾名儒的胞弟叫顾名世,嘉靖卅八年的进士,官拜尚宝丞,告老还乡,宦囊甚丰,盾万竹山居东面的空地尚多,于是拓宽来开辟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来就是池,有掘出来的一块石碑为证。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赵子昂的手笔。因此,顾名世将万竹山居改名“露香园”;那座池塘当然一个其旧,依然叫做“露香池”。顾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个姓缪,她在京城的时候,学会了刺绣,而且是宫中传出来的诀窍;缪姨娘在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见精妙。五色丝线擘,细针密缕,颜色由浅入深,浑然一体,配色之美,更不在话下。最见特色的是,顾绣以针代笔,以丝线作丹青,以名迹作蓝本,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气韵生动,工细无匹,当时称为“画绣”。缪姨娘曾经仿绣赵子昂的“八骏图”,董其昌认为即使是赵子昂本人用笔,亦未见得能胜过她,又绣过一幅“停针图”,真是穷态极妍,而且无法分辨是画、是绣;后来由扬州的一位盐商,拿一个汉玉连环,及南唐名家周癙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了去。

  由于缪姨娘的教导,露香园的女眷,下至丫头,都会刺绣,而且极精,“画绣”之名大著,顾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为人所知,以至于顾名世有一次酒后大发牢骚,说他“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

  不过称为“顾绣”是入清以后的事。顾名世有个孙女儿,嫁夫姓张,二十四岁居孀,有个一岁的儿子。抚孤守节,全靠纤纤十指;绣件不输于缪姨娘,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生意很好,“顾绣”便取“画绣”之名而代之,传遍南北。同时“顾绣”也成了上海的一样名产,家学户习,甚至男子也有学刺绣的。

  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古应春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每处坐半点钟,连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个钟头,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说:“应该去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皱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问。

  “最好都去。万不得已,那末,有两处非去不可。”“好吧!就去这两处。”胡雪岩问道:“罗四姐呢?应该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说:“城里这么远,又是晚上。”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罗四姐也想留下来,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苍头着急,亦觉于心不忍。

  “这倒容易。”古应春说:“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通知。”

  于是胡、古二人先行离席;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领她到专为留堂客的客房,检点了被褥用具,请罗四姐卸了妆,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

  一谈谈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宵夜,正在吃粥时,古应春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胡雪岩。

  “小爷叔没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我想来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卸了妆的她,梳一条松松的大辫子,穿的是散脚裤、小夹袄,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见不得“官客”的。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也就只她大大方方好,视如无事。

  “你们走了哪两家?”七姑奶奶问。

  “会乐里雅君老五家,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古应春答说。

  “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七姑奶奶问说:“莫非‘了个浴’又出来了?”

  “倒不是她要‘浴’,”胡雪岩答说:“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

  “喔。”七姑奶奶问:“老四还是那么瘦?”

  “稍微发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

  他们在交谈时,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露出诧异的神色,七姑奶奶觉察到了,“罗四姐,”她问:“你逛过堂子没有?”

  “没有。”罗四姐答说:“听都没有听说过。”女人逛堂子,只有我们这位太太。”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罗四姐,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谢谢,谢谢!”罗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缩敛手,“我不敢。”“怕啥?”七姑奶奶鼓励她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要到堂子里去过,才晓得为啥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会交墓库运?你懂了其中的道理,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库运了。”“这又是啥道理呢?”

  “因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欢的事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欢听的话,你少说。他喜欢的事情,你也要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到了这个地步,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花酒,他一颗心还是在你身上的。”

  “怪不得!”罗四姐笑道:“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听她的话倒不见得。”古应春解嘲似地说:“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运。”

  “是不是?”七姑奶奶怂恿着说:“我们去打个茶围,有兴致再吃它一台酒,你也长长见识。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孤家寡人一个,这番见识也用不着。”

  说着,抬起头来,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赶紧避开,却又跟七姑奶奶对上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七姐,应春!”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为罗四姐解围。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再吃要醉了。”

  “不会的。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了。”七姑奶奶说:“只怕是酒不对你的胃口。”

  “大概是。薄荷酒带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欢甜味道。”

  古应春问:“罗四姐,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吃两种酒会醉。”

  “不会,不会!”七姑奶奶接口,“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有的酒在饭前,有的酒在饭后;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

  “真的?”

  看样子并不坚拒,古应春便去身起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拿着螺丝钻在开瓶塞时,罗四姐开口了。

  “我听人家说,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拿湿手巾擦一擦,会有三个蓝印子出来。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试试看。”叫人拿块湿手巾来擦了又擦,毫无反应,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可见得听来的话靠不住。府上的酒,哪里会有假的?”

  “这也不见得,要尝过才算数。”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向她丈夫说:“只有你陪罗四姐了。”“胡大先生,你呢?”罗四姐问。

  “我酒量浅,你请。”

  “罗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的事了,“怎么样,哪一天?”“七姐”胡雪岩玩笑地插嘴:“帮衬我打个‘镶边茶围’好不好?”

  “哪个要你‘镶边’?不但不要你镶边,我们还要‘剪’你的‘边’呢!”

  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似乎胡雪岩很听她的话。她心里在想,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打通。

  于是,她的语气改变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地方,谈都不愿谈,这时候却自动地问道:“七姐,什么叫‘剪你的边’?”

  “‘剪边’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夺过来。”七姑奶奶凑过去,以一种顽皮好奇的神态,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带你去看看小爷叔的相好,真正苏州人,光是听她说说话,你坐下来就不想走了。”

  “真正苏州人?”罗四姐不懂了,“莫非还有假的苏州人?”“怎么没有?问起来都说是苏州木渎人,实在不过学了一口‘堂子腔’的苏白而已。”

  “苏白就是苏白,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

  “我不会说,你去听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坚拒的罗四姐,趁此转圈,“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

  “你们去是去,”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当心《申报》登你们的新闻。”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应春提到《申报》,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我看《申报》上有些新闻是打电报回来的,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消息格外灵通;有些生意上头,我们消息比人家晚,哪怕只不过晚一步,亏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个念头,应春,你看能不能托《申报》的访员帮忙?”

  “是报行情过来?”

  “是啊。”

  “那,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那没有多少用处。”胡雪岩说:“有的行情,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还有朝廷里的行情。象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参案——”

  “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内细,一听谈到这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传出去会惹是非,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同时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

  “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罗四姐极其知趣,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我也正有些-话,不便当着他们谈。七姐,我心里头有点发慌。”“为啥?”

  罗四姐不即回答,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在红丝绒的长“安乐椅”上并排坐了下来,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脸。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心里会发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罗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忽然会有象今天这样子一天,又遇见雪岩,又结识了七姐你;好比买‘把儿柴’的人家,说有一天中了‘白鸽票’,不晓得怎么好了。”

  七姑奶虽是松东人,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也懂杭州话;罗四姐的意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来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原来就觉得她很好,这下便更对劲了。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一个寡妇,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帮我开绣庄,你要请我逛堂子;不要说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

  踌躇满志之意,溢于言表,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抓住她一只手,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悄悄问道:“罗四姐,他要帮你开绣庄,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罗四姐不答,低垂着眼,仿佛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似的。

  “你说一句嘛!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勉强不来的事。”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不过,七姐,”罗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板。”

  “出本钱是老板,本钱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做现成的老板,一大美事,还有什么好多想的?继而憬然有悟,脱口说道:“那么是老板娘?”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幽幽地说:“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

  不说自己说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这种时候,七姑奶奶就不会口没遮拦了,有分寸的话,她拿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罗四姐,”她终于开口探问了,“你年纪还轻,又没有儿女,守下去没有意思嘛。”

  在吃宵夜以前,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当时含含糊糊表示过,没有儿女;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才显得诚实。

  “有个女儿。”她说:“在外婆家。”

  “外婆在哪里?”

  “杭州。”

  “女儿不比儿子,总是人家的。将来靠女婿,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不然,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尤其是上有婆婆,亲家太太的脸嘴,实在难看。”

  “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罗四姐答说;声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显得很有把握。

  “那末你靠哪个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

  意在言外,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宵夜前后,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就不止于一家绣庄,否则宁可不受。因而明知其意,却装作不解。

  七姑奶奶当然不相信她不懂这话,沉默不答,必是别有盘算,便追问着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气的事,不过总也要有一样东西抓在手里。绣花这样本事,全靠年纪轻、眼睛亮、手底下准;没有几年,你就靠它不住了。”靠得住的便是绣庄,罗四姐不会再装不懂了,想一想说:“要说开绣庄,我再辛苦两三年,邀一两个姊妹淘合伙,也开得起来。”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帮得不够?还是性情耿介,不愿受人的好处?七姑奶奶一时还看不出来,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罗四姐忽然问道:“胡家老太太还在?”“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问:“你见过?”

  “见过。”

  “那末,胡太太呢?也见过?”

  “也见过。”罗四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旧情,罗四姐旧情未忘。胡雪岩那边不会有什么障碍;如果罗四姐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感情上的事,要两情愿。七姑奶奶当时便作了个决定,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缘,两情相洽,那时看情形,再来做现成媒人,也还不迟。

  “阿七,”古应春在喊,“小爷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转脸看时,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马褂了,“小爷叔,”她说:“今天不算数,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请罗四姐,你有没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话,罗四姐抢在前而谦谢,“七姐,七姐,”她说,“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道理上应该。”七姑奶奶又说:“就算客气,也是这一回。”

  罗四姐不作声了,胡雪岩便笑着问她说道:“你看,七姐就有这点本事,随随便便一句就能够把你的嘴封住,没话可说。”

  “我话还有的,”罗四姐说:“恭敬不如从命。”

  “你这话,”七姑奶奶说道:“才真的太客气了。”

  “那么,还有句不客气的话: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好,好。下不为例。”

  古应春与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罗四姐也是个角色,针锋相对,口才上并不逊于七姑奶奶。“闲话少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空?”

  “没有空,也要抽出空来啊!”

  “罗四姐,你看,你多少有面子!”

  “哪里,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地方呢?”胡雪岩插嘴问说。

  “你看呢?”七姑奶奶征询丈夫的意见,“我看还是在家里吧!”

  “也好。”

  “那就说定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还有句话,我要言明在先。罗四姐今天住在我这里,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过,晚上送她回家,小爷叔,是你的差使了。”

  这是试探罗四姐,如果她对胡雪岩没有意思,一定会推辞;一个男人,深夜送单身女子回家,那会在邻居之中引起极多的批评;罗四姐果真以此为言,七姑奶奶是无法坚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辞也很容易,最简捷的办法,便是说夜深不便,仍旧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这样说,说的是:“胡大先生应酬多,不要再耽误他的工夫了。”

  “没有,没有!”胡雪岩赶紧接口:“明天晚上我没有应酬。”七姑奶奶看着罗四姐笑了;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发窘,将视线避了开去。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罗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楼一底的石库房子,这条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楼上住家,楼下客厅。客厅中已坐满了人,大多挟着一个平平扁扁的包裹,有个中年妇女首先迎上来埋怨似地说:“罗四姐,你昨天一天哪里去了;我儿子要看病,急着要交货等钱用。”

  “喔,”罗四姐歉然答说:“昨夜我住在我姐姐那里。”

  谁也没有听说过罗四姐有个姐姐,所以不免好奇地注视七姑奶奶,看她一副富态福相;衣服华丽不说,腕上一双翠镯,指上黄豆在大一枚闪光耀眼的金钻戒指,便使得大家另眼相看了。

  七姑奶奶却毫无架子,而且极其爽郎,“你先不要招呼我,人家都在等你。”她对罗四姐说:“你赶紧料理,我来帮你。”“再好没有。”罗四姐高叫:“老马、老马!”

  老马是她请的帮手,五十多岁帮她管帐兼应门,有时也打打杂,人很老实,但语言木讷,行动迟缓。这么多交货领贷的人,无以应付,索性在厢房里躲了起来,比时听得招呼,方始现身。

  平时收货发货,只有罗四姐跟他两个人,这天添了一个帮手,便顺利得多,但也一直到中午,方能毕事。“真对不起。”罗四姐说,“累你忙了半天。”接着便关照老马,到馆子里叫菜,要留七姑奶奶吃饭。

  “你不必客气。我来认一认地方,等下再来接你。家里还有事要料理,我索性楼上都不上去了,下半天来了再来看你的卧房。”

  这在罗四姐倒是求之不得,因为卧房中难免有凌乱不宜待客之处。“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留七姐。”她说:“下半天七姐派车子来好了,自己就不必劳驾了。明天晚了,我请七姐、七姐夫来吃便饭,不晓得七姐夫有没有空。”

  “等下再说好了。”

  客人一走,罗四姐便从容了;吃过饭,她有午睡的习惯。一觉醒来,想起胡雪岩晚上要来,当即唤小大姐,连老马都叫了上来,帮着拖地板、抹桌子、擦窗户,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把一套平时难得一用的细瓷茶具亦找了出来,另外备了四个果盘。等预备停当,开始妆扮;好在她一向是一张清水脸,只加意梳好一个头,便可换衣服坐等了。

  等到五点钟,只听楼下人声,小大姐匆匆忙忙奔上来说:“胡老爷来了。”

  罗四姐没有想到是他来接;好在都已经预备好了,不妨请他上楼来坐。于是走到楼梯口说道:“胡大先生,怎么劳你的驾?要不要上来坐一坐。”

  “好啊!”影随声现,罗四姐急忙闪到一边。江浙两省,男女之间的忌讳很多,在楼梯上,上楼时必是男先女后;下楼正好相反,因为裙幅不能高过男人头顶,否则便有“晦气”。罗四姐也是为此而急忙闪开;等胡雪岩上了楼梯,她已经亲自打着门帘在等了。

  胡雪岩进了门,先四周打量一番,点点头说:“收拾得真干净,阳光也足,是个旺地。”

  “寡妇人家,又没有儿子,哪里兴旺得起来?”

  胡雪岩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很直也很深的话,一时倒不知该持何态度?便只好笑笑不答。

  这时小大姐已倒了茶来,罗四姐便照杭州待客之礼。将高脚果盘中的桂圆、荔枝、瓜子、松子糖之类,各样抓一些,放在胡雪岩面前,一个说:“不好吃。”一个连声:“谢谢。”“罗四姐,有点小意思。你千万要给我一个面子。”胡雪岩又说:“跟我来的人,手里有个拜匣,请你关照小大姐拿上来。”

  取来一个乌木嵌银丝的拜匣,上面一把小小的银丝,银匙就系在搭扣上,打开来看,里面是三扣“经折”,一个小象牙匣子。

  胡雪岩先拿起两扣,一面递给罗四姐,一面交代:“一个是源利的,一个是汪泰和的。”

  源利与汪泰和是上海有名两家大商号,一家经营洋广杂货,一家是南北货行。罗四姐接过经折来看,户名是“阜康钱庄”;翻开第一页,上面用木戳子印着八个字:“凭折取货,三节结帐。”意思是罗四姐不管吃的、穿的、用的。凭折到这两家商号随便索取;三节由阜康付帐。

  这已经是厚惠了,再看另一扣经折,罗四姐不由得心头一震——是一扣阜康的定期存折,存银一万两,户名叫做“维记。”

  “本来想用‘罗记’,老早有了;拆开来变‘四维记’,哪晓得这个户名也有了,只好把‘四’字搁起,单用‘维记’。

  喏,”胡雪岩拿起小象牙匣子,“外送一个图章。”

  罗四姐接过经折与牙章,放在桌上,既非辞谢,亦未表示接受,只说:“胡大先生,你真的阔了。上万银子,还说小意思。”

  “我不说小意思,你怎么肯收呢?”

  “我如果不收,你一定要跟我争,空费精神。”罗四姐说:“好在送不送在你,用不用在我。这三个经折,一颗图章,就放在我这里好了。”

  她做事说话,一向胸有丘壑,胡雪岩认为不必再劝,便即说道:“那末,你把东西收好了,我们一起走。”“怎么走法?”

  “你不去就晓得了。”

  胡雪岩是坐轿子来的,替罗四姐也备了一乘很华丽的轿子;他想得很周到,另外还加了一顶小轿,是供好的女仆或小大姐乘坐的。

  胡雪岩还带了三个跟班,簇新的蓝布夹袍,上套玄色软缎坎肩,脚下薄底快靴。由于要骑马的缘故,夹袍下摆都掖在腰带中,一个个神情轩昂,礼节周到。罗四脚也很好面子,心里不由得在想:出门能带着这样子的“底下人”,主人家自然很显得威风了。

  正要上轿时,罗四姐忽然想到一件事,还得回进去一次。原来她是想到应该备礼送古家,礼物现成,就是绣货。送七姑奶奶的是两床被面、一对枕头、一堂椅披、两条裙子;这已经很贵重了,但还不如送古应春的一条直幅。是照宋徽宗画的孔雀,照样绣下来的。是真正的“顾绣”。到得古家,展现礼物,七姑奶奶非常高兴;“你这份礼很重,不过我也不客气了。”她说:“第一,我们的日子还长,总有礼尚往来的时候。第二,我是真正喜欢。”当时便先将绣花椅披,陈设起来,粉红软缎,上绣牡丹,显得十分富丽。“七姐,”罗四姐说:“你比一比这两条裙子的料子看,是我自己绣的。”

  一条是红裙,上绣百蝶,色彩繁艳,令人眩目,“好倒是好,不过我穿了,就变成‘丑人多作怪’了。”七姑奶奶说:“这条裙子,要二十左右的新娘子,回门的时候穿,那才真叫出色。我留起来,将来给我女儿。”

  “啊!”胡雪岩从椅子上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应春,你要请我吃红蚕了?”

  原来古应春夫妇,只有一个儿子;七姑奶奶却一直在说,要想生个女儿。胡雪岩看她腰很粗,此刻听她说这话,猜想是有喜了。

  古应春笑笑不答,自然是默认了;罗四姐便握七姑奶奶的手说:“七姐,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七姑奶奶轻声答了句:“四个月。”

  “四个月了!唷、唷,你赶快给我坐下来,动了胎气,不得了。”

  “不要紧的。洋大夫说,平时是要常常走动、走功,生起来才顺利。”

  “唷!七姐,你倒真开通,有喜的事,也要请教洋大夫。”罗四姐因为七姑奶奶爽朗过人,而且也没有外人,便开玩笑地问:“莫非你的肚皮都让洋大夫摸过了。”

  “是啊!不摸怎么晓得胎位正不正?”

  原是说笑,不道真有其事;使得罗四姐挢舌不下,而七姑奶奶却显得毫不在乎。

  “这没有啥好稀奇的,也没有啥好难为情的。”“叫我,死都办不到。”罗四姐不断摇头。

  “罗四姐!”古应春笑道:“你不要上她的当,她是故意逗你。洋大夫倒是洋大夫,不过是个女的。”

  “我说呢!”罗四姐舒了口气,“洋人那只长满黑毛、好比熊掌样的手,摸到你肚皮上,你会不怕?”

  七姑奶奶付之一笑,拿起另一条裙子料子看;月白软缎,下绣一圈波浪,上面还有两只不知名的鸟。花样很新,但也很大方。

  “这条裙子我喜欢的,明天就来做。”七姑奶奶兴致勃勃地说:“穿上在身上,裙幅一动,真象潮水一样。罗四姐,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也是我的一个主顾,张家的二少奶奶,一肚子的墨水,她跟我很投缘,去了总有半天好谈。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来一句古话,叫做‘裙拖六幅湘江水’,我心里一动,回来就配了这么一个花样。月白缎子不耐脏,七姐,我再给你绣一条,替换了穿。”

  “这倒不必,我穿裙子的回数也不多。”

  这时古应春跟胡雪岩在看那幅“顾绣”,开屏的孔雀,左右看去,色彩变幻;配上茶花、竹石,令人观玩不尽。胡雪岩便说“何不配个框子,把它挂起来?”

  “说得是。”古应春立刻叫进听差来吩咐:“配个红木框子,另外到洋行里配一面玻璃。最好今天就能配好。”

  接着又看被面、看枕头,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说是“倒象看嫁妆。”惹得婢仆们都笑了。

  “饿了!”胡雪岩问:“七姐,快开饭了吧?”“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开。”

  席面仍旧象前一天一样。菜是古应春特为找了个广东厨子来做的,即好又别致,罗四姐不但大快朵颐,而且大开眼界;有道菜是两条鱼,一条红烧、一条清蒸,摆在一个双鱼形的瓷盘中,盘子也很特别,一边白、一边黄,这就不仅罗四姐,连胡雪岩都是见所未见。

  “这叫‘金银鱼’,”古应春说,“进贡的。”胡雪岩大为诧异,“哪个进贡?”他问,“鱼做好了,送到宫里,不坏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宫里,现做现吃。”古应春说,“问到是什么人进贡,小爷叔只怕猜不到,是山东曲阜衍圣公进贡的。”“啊!”胡雪岩想来了,”我听说衍圣公府上,请第一等的贵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这种菜?”

  “一点不错。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样;菜好不稀奇,奇的是每样菜都用特制的盘碗来盛。餐具也分好几种,有金、有银、有锡、有瓷;少一样,整桌台面都没用了,所以衍圣公府上请贵客,专有个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那末进贡呢?当然是用金台面?”

  “这是一定的。”古应春又说:“宫里有喜庆大典,象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后四十岁整生日,衍圣都要进京去道喜,厨子、餐具、珍贵的材料都带了去。须先请台,预备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时候做好送进宫;有的菜是到宫里现做——这要先跟总管太监去商量,当然也要送门包。好在衍圣公府上产业多,不在乎。”

  胡雪岩听了大为向往,“应春,”他问:“你今天这个厨子,是衍圣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广东人,不过,他的爷爷倒是衍圣公府出身。这里面有段曲折,谈起来蛮有趣的。”说着,他徐徐举杯,没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争,“有趣就快说,不要卖关子!”“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有点记不太清楚了,待我好好想一想。”

  “慢慢想。”罗四姐挟了块鱼敬他,“讲故事要有头才好听。”

  “好!先说开头,乾隆末年——”

  乾隆末年,毕秋帆当山东巡抚;阮元少年得意,翰林当了没有几年,遇到“翰詹大考”,题目是乾隆亲自出的,“试帖诗”的诗题是“眼镜”。这个题目很难,因为眼镜是明朝末年方由西洋付入中土。所以古人诗文中,没有这个典故;而且限韵“他”字,是个险韵,难上加难,应考的无不愁眉苦脸。

  考试结果,阮元原为一等第二名,乾隆拔置为第一;说他的赋做得好,其实是诗做得好,内中有一联:“四目何须此,重瞳不用他”,为乾隆激赏,原来乾隆得天独厚,过了八十岁还是耳聪目明,不戴眼镜,平时常向臣下自诩。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来恭维他,意思是说他看人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着借助于眼镜。

  大考第一,向来是“连升三级”,阮一下子由编修升为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东学政,年纪不到三十,继弦未娶。毕秋帆便向阮元迎养在山东的“阮老太爷”说:“小女可配衍圣公,请老伯做媒;衍圣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婿。

  衍圣公府上的饮馔,是非常讲究的,因为孔子“食不厌精”,原有传统。随孔小姐陪嫁过来的,有四名厨子,其中有一个姓何,他的孙子,就是古应春这天邀来的何厨。“那末,怎么会是广东人呢?”胡雪岩问。

  “阮元后来当两广总督,有名的肥缺,经常宴客;菜虽不如府菜,但已经远非市面上所及。不过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满汉全席’。总督衙门的厨子,常常为人借了去做菜;这何的爷爷,因此落籍,成为广东人。”

  正谈到这里,鱼翅上桌;只见何厨头戴红缨帽,列席前来请安。这是上头菜的规矩,主客照例要犒赏,胡雪岩出手豪阔,随手拈了张银票,便是一百两银子。

  “这盘鱼翅,四个人怎么吃得下?”罗四姐说,“我真有点替七姐心痛。”

  鱼翅是用二尺五径口的大银盘盛上来的,十二个人的分量,四个人享用,的确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个计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她说:“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还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两小碗,摩腹说道:“我真饱了。”接着又问:“这何厨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最近才从广州来。”古应春答说:“自己想开馆子,还没有谈扰。”

  “怎么叫还没有谈拢?”

  “有人出本钱,要谈条件。”

  “你倒问问他看,肯不肯到我这里来。”胡雪岩说,“我现在就少个好厨子。”

  “好的。等我来问他。”

  吃完饭围坐闲谈,钟打九点,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在城开不夜的上海,这时还早得很;选歌征色、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如画锦里等等“市面”还只刚刚开始。不过,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这是七姑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所以都未提出异议。

  临上轿时,七姑奶关照轿案,将一具两屉的大食盒,纳入轿箱;交代罗四姐说:“我们家人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接下来要请吃宵夜。今天我请我们小爷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请。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是先分出来的,不是吃剩的东西。”“谢谢,谢谢,”罗四姐说:“算你请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随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个是主,哪个是客,你们自己去商量。”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与胡雪岩原轿归去。到家要忙着做主人,胡雪岩将她拦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岂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我们谈谈天最好。”“那么,请到楼上去坐。”

  楼上明灯灿然,春风骀荡,四目相视,自然逗发了情思;罗四姐忽然觉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急忙挺起胸来,微仰着脸,连连吸气,才好过些。

  “你今年几岁?”她问。

  “四十出头了。”

  “看起来象四十不到。”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那番心思,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胡雪岩说:“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哪晓得现在会遇见,看起来缘分还在。”

  “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人老珠黄不值钱’。”“这一点都不对,照我看,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从前又青又硬,现在又红又软。”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来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罗四姐瞟了他一眼,笑着骂了句:“馋相!”

  “罗四姐,”胡雪岩问道:“你记不记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会钱去,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罗四姐当然记得,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留她一个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会钱。”胡雪岩说:“今天月底,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紧。你们家人呢?”

  “都看荷花灯去了。”罗四姐又说:“其实,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因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左手来,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来,过一夜,大钱不会生小钱说不定晚上来个贼,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吃过中午就送来。”胡雪岩想了一下说:“这样子好了,钱我带回去,省得害你担心。这笔钱你要送给哪个,告诉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这样太好了。”罗四姐绽开樱唇,高兴地笑着,“你替我赔脚步,我不晓得拿啥谢你?”

  “先请我吃杯凉茶。”

  “有,有!”

  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在天井中说话;要喝茶,便须延入堂屋。她倒了茶来,胡雪岩一吸而尽,抹抹嘴问道:“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

  “是啊!你自己说,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现成。”胡雪岩涎着脸,“罗四姐,你给我亲个嘴。”

  “要死!”罗四姐满脸绯红,“你真下作!”

  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事便不谐;这样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乱捶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个猛虎扑羊势,搂住了罗四姐;她挣扎着说:“不要,不要!我的头发。”

  一听这话,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略略松开手说道:“不会,不会。不会把你的头发弄乱。”

  说着,手在她腰上紧一紧,将嘴唇凑了上去;哪知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喊:“罗四姐,罗四姐!”

  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抹一抹衣衫,答应一声:“来了!”同时努一努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来的是邻居,来问一件小事;罗四姐三言两语,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等回进来时,站得远远地;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

  “你好走了。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罗四姐又说:“快,快,快点走。”

  俩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笑意,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带着明显可见的怅惘与落寞。

  “这句话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罗四姐答说:“那年我十六岁。”“那么,欠了十一年的债好还了。”胡雪岩笑道:“罗四姐你欠我的啥,记得记不得?”

  “不记得了。”罗四姐又说:“就记得也不想还。”“你想赖掉了?”

  “也不是想赖。”“罗四姐说,“是还不到还的时候。”“要到啥时候呢?”

  “我不晓得。”罗四姐忽然问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开一家绣庄?”

  问到这句话,胡雪岩的绮念一收,“我们好好来谈一谈。”他说,“你的本事,十几岁我就晓得了,那时候‘摇会’,盘利息,哪个都没有你精明。说实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请你管钱庄。”

  “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罗四姐笑道,“不过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钱庄,这话我倒不大服气。”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说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这样子漂亮,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

  “要死!”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但也是所谓“前面卖生姜,后面后面卖鸭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脚,笑得有些立足不稳,伸出一只手去想扶桌沿,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说伙计,”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一天到晚担心,哪个客人会把你讨了去。”杭州人叫“娶亲”为“讨亲”;这最后一句话,又勾起罗四姐的心事,“不要说了!”她夺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说:“总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难过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迟两年讨老婆就好了。”

  “哼!”罗四姐微微冷笑,“你嘴里说得好听。”“好听不好听,你等着看将来。”胡雪岩说道:“言归正传,你说你的本事不止于开一爿绣庄,那么,还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说来我听听看。”

  罗天姐不作声,低着头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动,盘算得好象出神了。

  “明天再说。”罗四姐抬眼说道:“你明天来吃便饭好不好?”

  “怎么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点来,好多谈谈。”“不!你明天来吃中饭,下半天早一点走。晚上总不方便。”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明天中午我有两个饭局;有一个是要谈公事,不能不到。这倒麻烦了。”

  “那么后天呢?”

  “后天中午也有应酬,不过可以推掉的。”“那就后天。”胡雪岩无奈,只好答说:“后天就后天。”

  “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罗四姐又说:“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请你吃宵夜。”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天不能会面,便有些不舍之意,借吃宵夜盘桓一会也好,便点点头:“不必费事!”

  “现成的东西。”罗四姐说,“到楼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但那一来比较费事,变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来,跟着罗四姐下楼。“你吃什么酒?”

  “随便。”胡雪岩说:“又不会吃酒,完全陪你。”

  “谢谢。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喔,我倒想起来了——”

  “慢点!”罗四姐说:“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

  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火腿、脆鳝、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罗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倒出来的药酒,颜色不佳,但香味扑鼻,发人酒兴。

  “你这酒看样子不坏,有没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岁酒。你要,我抄一个给你。”“有这种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说,“我想开一家药店,将来要卖药酒。”

  罗四姐不由得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开药店?”她问。“其中有好些缘故。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数量很大;我心里在想,不如自己开一家药店,即方便,又道地。”

  “这个人是哪个?要那许多成药,做啥用场?”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寄信到上海转运局,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想。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请予免税的公文,派人到生药最大的集散地,直隶安国县采办道地药材去了。

  对于这个计划,胡雪岩最感兴趣,认为是救世济民、鼓励士气最切实的一件事;一谈起来,滔滔不绝,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遇有他说得欠明白之处,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而且也关心他的事业,胡雪岩便越加兴奋了。

  一谈谈到三更天,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门前轿班高声谈笑,都好奇地在张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

  “好了,后天中午再来。”胡雪岩站起身来说:“再谈下去,邻居要骂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有人告诉他说,“维纪”来提了九千两银子,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胡雪岩记在心里,并未多问。

  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自觉太招摇了,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亦未乘轿,而是坐了一辆“亨斯美”马车,在罗家弄口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去,步行赴约。本未过午,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

  “胡大先生请坐。”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我尽管请治公。”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边,看罗四姐处事,口讲指划,十分明快;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说如何便如何,绝无争执,所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发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实在能干。”“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等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你再恭维我。”

  胡雪岩摸不着头脑,“罗四姐,”他问:“你在说啥?”

  “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你请坐一坐,我要下厨房了。”

  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件儿肉”在蒸笼里;凉菜盐水虾、葱焖鲫鱼和素鸡,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锅炸个“响铃儿”,再妙一个荠菜春笋,就可以开饭了。

  “没有啥好东西请你。”罗四姐说:“不过我想,你天天鱼翅海参,大概也吃腻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或许反倒可以多吃一碗饭。”

  “一点不错。”胡雪岩欣然落座,“本来没有啥胃口,现在倒真有点饿了。”

  罗四姐笑笑不作声,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然后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劲,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

  “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我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

  罗四姐点点头,“你给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她问,“你晓得不晓得?”

  “他们告诉我了。”

  “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来了,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马路修到哪里,地价涨到哪里,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前两个月还有人来兜我,说山东路——”

  “慢点!”胡雪岩问道:“山东路在啥地方?”“就是庙街。”

  原来英租街新造的马路,最初方便他们自己,起的是英文名字,例如领事馆集中之处,名为ConsulateRoad;江海关所在地名为CustlomsRoad。上海在战国时,原为楚国春申君黄歇的封邑,当时为了松江水患,要导流入海,春申君开了一条浦江,用他的姓,称为黄浦江,或称黄歇浦;此外春申浦、春申江、申江,种种上海的别称,都由此而来。后人为了崇功报德,曾建了一座春申侯祠,又称春申君庙,但年深月久,遣址无处可寻。

  相传建于明朝,地在三茅阁桥,供春“三茅真君”的延观,原来就是春申君庙,英国人便将开在那里的一条马路,称为TempleStreet,译成中文便是:“庙街”。

  英租界的地名很乱,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统一起来,将界内的马路,分为两类,横的一类从东到西,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纵的自南至北,以中国的省名命名,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便将外滩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改名南京路。

  庙街是南北向,改名山东路。那是前两年的事,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他茫然莫辨。庙街他是知道的,“呃,”他问:“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那里的地皮,一定会涨价,所以我提了九千两银子出来,买了二十多亩地皮,已经成交了。”

  胡雪岩大为诧异,求田问舍,往往经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骗不成?罗四姐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你不相信?她问。“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太快了。”胡雪岩问:“你买的地皮,有没有啥凭证?”

  “怎么没有,我有‘道契’,还有‘权柄单’。”胡雪岩更为惊异,“你连‘小过户’都弄好了?”他说:“你的本事真大。”

  “你不相信,我拿东西给你看。”

  于是罗四姐去取了三张“道契”来。原来鸦片战争失败,道光二十二年订立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洋人纷纷东来,但定居却成了疑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的土地是不能卖给洋人的,这就不能不想个变通办法了。

  于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国领事跟上海道订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规定了一种“永租”的办法。洋人土地业主接头,年纳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给业主约相当于年租十倍的金额,称为“押手”,实际上就是地价。

  租约成立后须通知邻近的地主,由地保带领,会同上海道及领事馆所派人员,会同丈量,确定四至界限,在契纸上附图写明白,由领事转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不误,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盖印信,交承租人收执,这就是所谓“道契”。

  这种“道契”,产权清楚,责任确实,倘有纠葛,打起官司,是非分明,比中国旧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纠葛,涉讼经年,真是“有钱不置懊恼产”,悔不当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请洋人出面代领道契;这原是假买假卖的花样,所以在谈妥条件,付给酬劳以后,洋人要签发一张代管产业,业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凭证,名为“权柄单”。而这种做法,称之为“挂号”,上海专有这种“挂号洋商”。地皮买卖双方订约成交之前,到“挂号洋商”那里,付费改签一张“权柄单”,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样移转给买方,一样有效。这就叫“小过户”。

  罗四姐这三张道契,当然附有三张“权柄单”,是用英文所写;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识英文,一看洋人所签的“抬头”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罗四姐有“我替你买的地皮”的话。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将道契与权柄单拿到手中,“我叫人再办一次‘小过户’,过得你的名下。”“你也不必去过户,过来过去,白白挑洋人赚手续费。不过,你把三张权柄单去拿给七姐夫看看,倒是对的。他懂洋文,洋场又熟悉,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办交涉。”

  “我晓得了。”胡雪岩问道:“罗四姐,我真有点想不通,你哪里学来的本事,会买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续都办好了。说真的,叫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去办,也未见得有你这么快。”

  “没有的话。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们双方谈好了,到他那里去挂个号,签个字就有多少银子进帐,他为啥要推三阻四?不过搞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两天;为啥呢?为的是显得他的脚步钱嫌得辛苦。象我——”

  罗四姐拿她自己的经验为证。谈妥了山东路的那块地皮,找个专门替人办“小过户”的人要去挂号,讲妥十两银子的“脚步钱”,却说须五天才能办得好。罗四姐听人讲过其中的花样,当即表示只请他去当翻译,他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脚步钱照付;果然,一去就办妥当了。

  “我还说句笑话给你听,那个洋人还要请我吃大菜。他说他那里从来没有看见我们中国的女人家上门过。他佩服我胆子大,要请请我。”

  “那么,你吃了他的大菜没有呢?”胡雪岩笑着问说。“没有。”罗四姐说:“我说我有胆子来请他办事;没有胆子吃他的饭,同去的人翻译给他听了,洋人哈哈大笑。”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说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紧接着又说:“罗四姐,我现在才懂了,你是嫌开绣庄的生意太少,显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这样子说。”罗四姐反问一句:“胡大先生,你钱庄里的头寸很多,为啥不买一批地皮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地。”

  胡雪岩说他对钱的看法,与人不同,钱要象泉水一样,流动才好;买了地等涨价,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样,要靠老天帮忙,我下几场雨,水才会涨;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干涸了。这种靠天吃饭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说法过时了。”罗四姐居然开口批评胡雪岩,“在别处地方,买田买地,涨价涨得慢,脱手也不容易,钱就变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现在外国人日日夜夜造马路,一造好,马路两边的田就好造房子,地价马上就涨了。而且买地皮的人,脱手也容易,行情俏,脱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动产而是动产了。这跟你囤丝囤茧子有啥两样?”

  一听这话,胡雪岩楞住了,想不到她有这样高明的见解,真是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说:“吃饭吧!”

  罗四姐盛了浅浅一碗饭来,胡雪岩拿汤泡了,唏里呼噜一下子吃完;唤跟班上来,到弄口叫了一辆“野鸡马车”到转运局办公会客。晚上应酬完了。半夜来看古应春夫妇。“说件奇事给你们听,罗四姐会做地皮生意,会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们看!”

  古应春看了道契跟权柄单,诧异地问道:“小爷叔,你托她买的。”

  “不是!”胡雪岩将其中原委,细细说一遍。

  “这罗四姐,”七姑奶奶说道:“真正是厉害角色。小爷叔——”她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再说下去。

  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并未追问,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再过户给罗四姐的事。

  “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有时候会耍花样,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大过户’好了。”

  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大过户”,只说:“随便你。好在托了你了。”

  “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

  这,把我问倒了。”

  “罗四姐就是罗四姐。”七姑奶奶说:“姓罗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说话,一刮两响,真正有裁断。”古应春也笑了,不过是苦笑,搭讪着站起来说:“我来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来。”

  等古应春走入书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轻声说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从两个小的,一场时疫去世以后,内人身子又不好,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罗四姐,我很喜欢他,不晓得——七姐,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罗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爷叔,你是如虎添翼,着实还要发达。不过,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难说。”

  “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

  “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两头大’?”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是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慧,也决不会亏待她的。”

  “那末——”

  “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杯喜酒。”

  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

  “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你的小名怎么样?”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

  “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说他了!现在更谈不到了。”

  “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会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材,普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怎么叫白怕?”

  “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象你这种人,一看就是有帮夫运的;不过也要本身是块好材料,帮得起来才能帮。本身窝窝囊囊,没有志气,也没有才具,你帮他出个一等一等的好主意,他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心里觉得亏欠你,一味的是怕,这种怕,有啥用处?”

  罗四姐听得很仔细,听完了还想了想,“七姐,你这话真有道理。”她说:“怕老婆都是会怕。”

  “就是这个道理。”七姑奶奶把话拉回正题,“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自己的命也要好。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七姐,命也靠不住。”罗四姐说,“我小的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作兴富贵在后头。”

  “哪里有什么后头,有儿子还有希望,好比白娘娘,吃了一世的苦,到后为儿子中了状元,总算扬眉吐气了。我呢?有啥?”

  “你不会再嫁人,生一个?”七姑奶奶紧接着又说:“二马路有个吴铁口,大家都说他算的命,灵极了,几时我陪你去看看他。”

  七姐,你请他算过?”

  “算过。”

  “灵不灵呢?”

  当然灵。”七姑奶奶说,“他说我今年上半年交的是‘比劫运’,果然应验了。”

  “什么叫‘比劫运’?”

  “比劫运就是交朋友兄弟的运,我跟我一见就象亲姐妹一样,不是交比劫运?”

  罗四姐让她说动心了,“好啊!”她问:“哪一天去?”“吴铁口的生意闹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预先挂号的。等我叫人去挂号,看排定在啥辰光,我来通知你。”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问道:“二马路的吴铁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应春问道:“你问他是为啥?”“我有个八字——”

  “算了,算了!”古应春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相信他就自讨苦吃了。”“我就是要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有个八字在这里,请他先看一看,到时候要他照我的说法。”

  “照你的说法?”古应春问道:“是什么人的八字?”“罗四姐的。她属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时。”古应春有些会意了,“好吧!”他说,“你要他怎么说?”“你先不要问我,我要问你两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话;第二,说得圆不圆?”

  “好,那么我告诉: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话说,不过润金要多付。”

  “这是小事,就怕他说的不圆,甚至于露马脚,那就误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聪明,决不会露马脚,至于说得圆不圆,要看对方是不是行家。”

  “这是啥道理呢?”

  “行家会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们这一行有句话说,叫做‘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罗四姐去请教吴铁口。他住的二马路,英文名字叫RopeWalkroad,翻译出来是“纤道路”,当初洋泾滨还可以通船,不过水浅要拉纤;这条纤路改成马路,就叫纤道路,本地人叫不来英文路名,就拿首先开辟的GardenLane叫做大马路;往南第二条便叫二马路;以下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一直到洋泾滨,都是东西向。前两年大马路改名南京路,二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说,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两条,一条长江、一条运河,南京是长江下游,要挑个长江上游的大码头当路名,跟南京路才连得起来,因而改为九江路;三马路也就是“海关路”,自然成为汉口路。不过上海人叫惯了,仍旧称作大马路、二马路。

  二马路开辟得早,市面早就繁华了。吴铁口“候教”之处在二马路富厚里进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两座古库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挂满了达官巨商名流送的匾额;胡雪岩也送了一块,题的是“子平绝诣”四字,挂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边有一道门,里面就是吴铁口设砚之处。

  那吴铁口生得方面大耳,两撇八字胡子,年纪只有三十出头,不过戴了一副大墨晶镜,看上去比较老气;身上穿的是枣红缎子夹袍;外套玄色团花马褂;头上青缎小帽,帽檐上镶一块极大的玭霞;手上留着极长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个汉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方钻白金戒指;马褂上又是黄澄澄横过胸前的一条金表链,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

  “古太太,”吴铁口起身迎接,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镜笑道:“你的气色真好。”

  “交比劫运了,怎么不好。”七姑奶奶指着罗四姐说:“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罗。吴先生,你叫她罗四姐好了。”“是,是!罗四姐。两位请坐。”

  红木书桌旁边,有两张凳子,一张在对面,一张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对面,示意罗四姐坐在胡铁口身旁,以便交谈。

  吴铁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镜,在那张红木太师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罗四姐的年月日时,在水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罗四姐从侧面望去,只见他墨晶镜片后面的眼珠,眨得很厉害,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吴先生,”她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吴铁口摘下眼镜,看着罗四姐说;“可惜了!接着望望对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语气说:“真可惜!”

  “怎么?”七姑奶奶说:“吴先生,请你实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罗四姐很开通的,你用不着有啥忌讳。”吴铁口重重点一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说:“罗四姐,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罗四姐不懂什么叫“上造”,但听得出命是好命,当即说道:“吴先生,请你再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已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在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苏州的潘文荣公一样,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可惜是女命!”罗四姐尚未开口,七姑奶奶抗声说道:“女命又怎么样?状元宰相还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吴铁口从从容容答道:“我说可惜,不是说罗四姐的命不好。这样的八字如果再说不好,天理难容了。”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末,可惜在哪里呢?吴先生,”她说:“千万请你实说。”

  “我本来要就命论命,实话直说的,现在倒不敢说了。”“为啥呢?”

  “古太太火气这么大,万一我说了不中听的话,古太太一个耳光劈上来,我这个台坍不起。”

  “对不住,对不住!”七姑奶奶笑着道歉,“吴先生,请你放心。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不会光火。”

  说完,吴铁口叫小跟班拿水烟袋来吸水烟,又叫小跟班装果盘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连声:“不客气,不客气。”一面却又唤小大姐取来她的银水烟袋,点上纸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噜呼噜”地吸将起来。

  她跟吴铁口取得极深的默契而扮演的这出双簧,已将罗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听“可惜”些什么?见此光景,心里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体谅她的心事,却又不便实说,只好假装咳嗽,表示为水烟的烟子的呛着了,借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户开开。”吴铁口将水烟袋放下,重新提笔,先看七姑奶奶,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方始开口说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当丈夫来看。这是一句‘总经’,要懂这个道理,才晓得罗四姐的八字,为啥可惜?”七姑奶奶略通命理,听得懂他的话,罗四姐不十分了了,但为急于听下文,也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金克木,月上的这个‘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坏不坏在时辰上也有个甲,这有个名堂,叫做‘二女争夫’。”

  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罗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领会,便代她发言。

  “吴先生,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跟罗四姐争?”“不错。”

  “那末争得过争不过呢?”

  “争得过就不可惜了。”吴铁口说:“二女争夫,强者为胜。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这面大人出面帮儿子,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旗鼓相当扯个直。”

  “嗯,嗯。”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连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罗四姐,照规矩说,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为啥呢,你的夫星紧靠在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你占上风。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对方就是‘财星官’,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对你大坏;坏在‘财损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个孤儿。你想,打得过人家,打不过人家?”

  这番解说,听得懂的七姑奶觉得妙不可言:“吴先生,我看看。”

  吴铁口将水牌倒了过来,微侧着向罗四姐这面,让她们都能得见;七姑奶奶细看一会,指点着向罗四姐说:“你看,庚下这个未,是土;紧靠着我的那个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财,土是印,所以叫做财损印。没有办法,你命中注定,争不过人家。”

  “争不过人家,怎么样呢?”罗四姐问。

  这话当然要吴铁口来回答:“做小!”两字斩钉截铁。

  罗四姐听他语声冷酷无情,大起反感,提高了声音说:“不愿意做小呢!”

  “克夫。”

  “克过了。”

  “还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还要克,嫁一个克一个。”

  罗四姐脸都气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个铁口,一个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赶紧拉一拉罗四姐的衣服说:“宁可同爷强;不可同命强,你先听吴先生说,说得没有道理再驳也不迟。”

  “我如果说得没有道理,古太太,罗四姐请我吃耳光不还手。”吴铁口指着水牌说:“罗四姐克过了,八字上也看得出来的,‘印’是荫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印是个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说着,抬眼去看。罗四姐脸色比较缓和了,七姑奶奶便说:“为啥还是要做小呢?”

  “因为未土克了第一个子水,过去就克第二个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没有办法,所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这一来,前面的‘财’、‘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罗四姐大吃一惊,“吴先生,”她问,“你说不肯做小,命就没有了?”

  “当然,未土连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帮手,力量很强,不过你们倒看看未土,年上那个己土是帮手,这还在其次:最厉害是巴火,火生土,源源不绝,请问哪方面强?五行生克,向来克不到就要被克。这块未土硬得象块石头一样,草木不生,甲木要斗它,就好比拿木头去开山,木头敲断,山还是山。”

  听得这番解说,罗四姐象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刚才那种“偏要做大”的倔强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心里却仍不甘做小。

  于是七姑奶奶便要从正面来谈了,“那末,做了小就不要紧了。”她问。

  “不是不要紧。是要做了小,就是说肯拿辛金当夫星,然后才能谈得到前面那四个字的好处。”

  “你是说,年上月上那四个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属,没有再克的道理——”

  “吴先生,”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我是问那四个字的好处。”

  “好处说不尽。这个八字顶好的是已火那个‘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聪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两土之财,财生辛官,这就是帮夫运。换句话说,夫星显耀,全靠我生的这个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转脸说道:“四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吴先生。”

  罗四姐迟疑了一下,使个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说悄悄话,随即起身走向一边,罗四姐低声说道:“七姐,你倒问他,哪种命的人最好?”

  “我晓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问道:“吴先生,如果要嫁,哪种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说着,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吴铁口机变极快,应声而答:“土生金更好。”“喔。”七姑奶奶无所措意似的应声,然后转脸问道:“四姐,还有啥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

  说这话就表示她已经相信吴铁口是“铁口”,而且要问的心事还多。七姑奶觉得到此为止,自己的设计,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应该适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将拜金递上来,预备取银票付润金。

  “吴先生,今天真谢谢你,不过还要请你费心,细批一个终身。”

  “这——”吴铁口面有难色,“这怕一时没有工夫。”“你少吃两顿花酒,工夫就有了。”

  吴铁口笑了,“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他半开玩笑地说:“‘满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阎罗王的席,划不来。”“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个不屑的神情,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点倒不要紧,批一定要批得仔细。”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细货’,一定的道理。”“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捡银票;一面问道:“吴先生该酬谢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的。全靠托贵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好意思多要,随古太太打发好了,总归不会让我白送的。”

  “白送变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张五十两银票,放在桌上说道:“吴先生,你不要嫌少。”

  “少是少了一点。不过,我决不嫌。”

  “我也晓得依罗四姐的八字,送这点钱是不够的。好在总还有来请教你的时候,将来补报。”

  告辞出门,七姑奶奶邀罗四姐去吃大菜、看东洋戏法。罗四姐托辞头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里明白。吴铁口的那番斩钉截铁的论断,已勾起了她无穷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细想,因而并不坚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马车,到家以后,关照车案送罗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古应春与胡雪岩相偕从宝善街妓家应酬而回。胡雪岩知道七姑奶奶这天陪罗四姐去算命,是特为来听消息的。

  “这个吴铁口,实在有点本事。说得连我都相信了。”

  要说罗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对吴铁口的要求;自己编造的假话,出于他人之口,居然信其为真,这吴铁口的一套说法,必是其妙无比。这就不但胡雪岩,连古应春亦要闻为快了。

  “想起来都要好笑。吴铁口的话很不客气,开口克夫,闭口做小,罗四姐动真气了;哪知到头来,你们晓得怎么样?”

  “你不要问了。”古应春说:“只管你讲就是。”“到头来,她私底下要我问吴铁口,应该配什么命好?吴铁口说,自然是金命。我说土命呢?”七姑奶奶说:“这种地方就真要佩服吴铁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厉害的是脱口而出,说土生金,更加好。”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看起来要好事成双了。”“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岩笑嘻嘻地答说。

  “你听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一切都要看你的了。”“事情包在我身上!不过急不得。罗四姐的心思,比哪个都灵,如果拔出苗头来;当我们在骗她,那一来,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所以,这件事我要等她来跟我谈;不能我跟她去谈,不然,只怕会露马脚。”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我不急。”“既然不急,小爷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会快。”

  胡雪岩略想一想答说:“我回杭州,过了节再来。”“对!”七姑奶奶又说:“小爷步,你不妨先预备起来,先禀告老太太。”

  “老太太也晓得罗四姐的,一定会答应。”

  “婶娘呢?”

  “她原说过的,要寻一个帮手。”

  “小爷叔,你一定要说好。”七姑奶奶郑重叮嘱,“如果婶娘不赞成,这件事我不会做的。多年的交情,为此生意见,我划不来。”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处得极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为在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极有分寸。胡雪岩并不嫌她的话率直,保证婶娘说实话,决不会害她将来为难。“那末,我等你的信。”

  “好的。我大概过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岩说:“我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见一次面?”

  “怎么不要?不要说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紧。不过千万不要提算命的话。”

  一直不大开口的古应春提醒他妻子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也不要自以为有十足把握。如果罗四姐对她的终身,真的有什么打算,一定也急于想跟你商量;不过,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应该你去看她,这才是体谅朋友的道理。”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议,第二天上午坐车去看罗四姐;到得那里,已经十点多钟,只见客堂中还坐着好些绣户,却只有老马一个人在应付。

  “你们东家呢?”

  “说身子不舒服,没有下楼。”老马苦笑着说:“我一个人在抓瞎。”

  “我来帮忙。”

  七姑奶奶在罗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来过几次,也曾参与其事,发料发线、验收货色,还不算外行。有疑难之处,唤小大姐上楼问清楚了再发落。不过半个钟头,便已毕事。

  “我上楼去看看。”七姑奶奶问小大姐:“哪里不舒服?”“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说道:“我们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是啥缘故?”“不晓得,我也不敢问。”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说,撩起裙幅上楼,只见罗四姐卧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红肿畏光,便站住了脚,这时帐子中有声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动。等我起来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经有点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着门框,慢慢举步。

  “当心,当心!”罗四姐已经起来,拉开窗帘一角,让光线透入,自己却背过身去,“七姐,多亏你来,不然老马一个人真正弄不过来。”

  “你怕光。”七姑奶奶说,“仍旧回到帐子里去吧!”

  罗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独畏光,也不愿让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肿了眼睛,于是答应一声,仍旧上床;指挥接续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预备午饭。

  “你不必操心。我来了也象回到家里一样,要吃啥会交代她们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张春凳上坐了下来,悄声说道:“到底为啥罗?”

  “心里难过。”

  “有啥放不开的心事?”

  罗四姐不作声,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问,探手入帐去,摸她的脸,发觉她一双眼睛肿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泪痕犹在。

  “你不能再哭了!”七姑奶奶用责备的语气说:“女人家就靠一双眼睛,身子要自己爱惜,哭瞎了怎么得了?”“哪里就会哭瞎了?”罗四姐顾而言他地问:“七姐,你从哪里来?”

  “从家里来。”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热水,拿条新手巾来,最好是新的绒布。”

  这里为了替罗四姐热敷消肿。七姑奶奶一面动手,一面说话,说胡雪岩要回杭州去过节,就在这两三天要为他饯行,约罗四姐一起来吃饭。

  “哪一天?”

  “总要等你眼睛消了肿,能够出门的时候。”

  “这也不过一两天事。”

  “那末,就定在大后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说:“你早点来!早点吃完了,我请你去看戏。”

  “我晓得了。”刚说得这一句,自鸣钟响了,罗四姐默数着是十二下,“我的钟慢,中午已经过了。”接着便叫小大姐,:“你到馆子里去催一催,菜应该送来了。”

  “已经送来了。”

  “那你怎么不开口。菜冷了,还好吃?”

  罗四姐接着便骂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劝,说生了气虚火上升,对眼睛不好。罗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饭开到楼上来。”七姑奶奶关照。“我陪你们奶奶一起吃。”

  等把饭开了上来,罗四姐也起来了,不过仍旧背光而坐,始终不让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双眼睛。

  “你到底是为啥伤心?”七姑奶奶说:“我看你也是蛮爽快的人,想不到也会样想不开。”

  “不是想不开,是怨自己命苦。”

  “你这样的八字,还说命苦?”

  “怎么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气!我倒偏要跟命强一强。”

  “你的气好象还没有消,算了,算了。后天我请你看戏消消气。”

  “戏我倒不想看,不过,我一定会早去。”

  “只要你早来就好。看不看戏到时候再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带信带东西?”“方便不方便?”

  “当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说:“船是他们局子里的差船;用小火轮拖的,又快,又稳当。”

  罗四姐点点头,不提她是否带信带物,却问到胡雪岩的“局子”。七姑奶奶便为她细谈“西征”的“上海转运局”。“克复你们杭州的左大人,你总晓得罗?”

  “晓得。”

  “左大人现在陕西、甘肃当总督,带了好几万军队在那里打仗。那里地方苦得很,都靠后路粮台接济;小爷叔管了顶要紧的一个,就是‘上海转运局’。”

  “运点啥呢?”

  “啥都运。顶要紧的是枪炮,左大人打胜仗,全靠小爷叔替他在上海买西洋的枪炮。”

  “还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着手指说:“军装、粮食、药—”“药也要运了去?”罗四姐打岔问说。

  “怎么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气丸、辟瘟丹,一运就是几百上千箱。”

  “怪不得。”罗四姐恍然有悟。

  “怎么?”

  “那天他同我谈,说要开药店。原来‘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还多。不过,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为啥?”罗四姐问。

  “要帮手。没有帮手怎么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帮手?”

  “那是外头的。内里还要个好帮手。”七姑奶奶举例以明,“譬如说,端午节到了,光是送节礼,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倌,下到穷亲戚,这一张单子开出来吓坏人。漏了一个得罪人,送得轻了也得罪。”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罗四姐说,“而且得罪的怕还不止一个。”

  “一点不错。”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为胡雪岩饯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刚吃过午饭,罗四姐就到了。一到便问:“七姐,你有没有工夫?”“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请七姐陪我去买带到杭州的东西。还有,我想请人替我写封家信。”

  七姑奶奶心想,现成有老马在,家信为什么要另外请人来写?显见得其中另有道理;当时便不提购物,只谈写信。“你要寻怎样的人替你写信?”

  “顶好是—罗四姐说:“象七姐你这样的人。”“我肚子里这点墨水,不见得比你多,你写不来信,我也写不来。”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买东西就不必你亲自去了,要买啥你说了我叫人去办。写信,应春要回来了,我来抓他的差。”

  “这样也好。”

  于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来,由罗四姐关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广杂货,在内地都算难得的珍贵之物,以至于阿富不能不找纸笔来开单子。

  “多谢管家。”罗四姐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刚要递过去,便让七姑奶奶拦住了。

  “不必。我有折子。”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妇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说的那个取货的折子,必是胡雪岩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愿要别人送,那就不必勉强了。

  “好了,随你”

  有她这句话,阿福才接了银票去采办。

  恰好古应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让七姑奶奶“抓差”,为罗四姐写家信。

  “这桩差使不大好办。”古应春笑道:“是象测字先生替人写家信,你说一句我写一句呢?还是你把大意告诉我,我写好了给你看,不对再改。”

  “哪种方便?”

  “当然是说一句写一句来得方便。”

  “那末,我们照方便的做。”

  “好!你请过来。”

  到得收房里,古应春铺纸吮笔,先写下一句:“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然后抬眼看着坐在书桌对面的罗四姐。“七姐夫,请你告诉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请她不要记挂。她的肝气病好一点没有?药不可以断。我寄五十两银子给她,吃药的钱不可以省。”

  “嗯,嗯。”古应春写完了问:“还有。”

  “还有,托人带去洋广杂物一网篮,亲戚家要分送的,请老人家斟酌。糖食等等,千万不可让阿巧多吃—”“阿巧是什么人?”古应春问。

  “是我女儿。”

  “托什么人带去要不要写?”

  “不要。”

  “好。还有呢?”

  “还有。”罗四姐想了一下说,“八月节,我回杭州去看她。”“还有?”

  “接到信马上给我回信。”罗四姐又说:“这封信要请乌先生写。”

  “古月胡,还是口天吴?”

  “不是。是乌鸦的乌。”

  “喔。还有呢?”

  “没有了。”

  古应春写完念了一遍,罗四姐表示满意,接下来开信封,他问:“怎么写法?”

  “请问七姐夫,照规矩应该怎么写?”

  “照规矩,应该写‘敬烦某人吉便带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托’。”

  “光写‘敬烦吉便’可以不可以?”

  当然可以。古应春是因为她说不必写明托何人带交,特意再问一遍,以便印证。现在可以断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岩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颇耐人寻味了。

  罗四姐一直到临走时,才说:“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只网篮,费你的心带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里。”她将信递了过去。

  “好!东西呢?”

  “在我这里。”七姑奶奶代为答说。

  “胡大先生哪天走?”

  “后天。”

  “那就不送你了。”罗四姐说。

  “不客气,不客气。”胡雪岩问:要带啥回来?”“一时也想不起。”

  “想起来写信给我。或者告诉七姐。”

  等送罗四姐上了车,七姑奶奶一走进来,迫不及待地问她丈夫:“罗四姐信上写点啥?”

  “原来是应春的大笔!”胡雪岩略显惊异地说:“怪不得看起来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测字先生。”古应春说:“不过,我也很奇怪,这样一封信,平淡无奇,她为什么要托我来写。平常替她写家信的人到哪里去了?”

  “当然有道理在内。”七姑奶奶追问着,“你快把信里的话告诉我。”

  那封信,古应春能背得出来,背完了说:“有一点,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愿意明说,信和网篮是托小爷叔带去的。”“她有没有说,为啥指明回信要托乌先生写?”“没有。”

  胡雪岩要问的话,另是一种,“她还有个女儿?”他说:“她没有告诉过我。”

  “今天就是告诉你了。不过是借应春的嘴。”

  “啊,啊!”古应春省悟了,“这就是她故意要托我来写信的道理。”

  “道理还多呢!”七故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爷叔念不念旧?她娘,小爷叔从前总见过的;如果念旧,就会去看她。”“当然!”胡雪岩说:“我早就想好子,信跟东西亲自送去。过节了,总还要送份礼。”

  “这样做就对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她还要试试你,见了她女儿怎么样?”

  “嗯!”胡雪岩点点头,不置可否。

  “还有呢?”古应春这天将这三个字说惯,不自觉地滑了出来。

  “指明信要托乌先生写,是怕测字先生说不清楚,写不出来,马马虎虎漏掉了,只有乌先生靠得住。”

  胡雪岩觉得她的推断,非常正确,体味了好一会,感叹地说:“这罗四姐的心思真深。”

  “不光是心思深,还有灵。我说送礼送得轻了得罪人,她说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个。”七姑奶奶接下来说:“小爷叔,你要不要这个帮手;成功不成功,就看乌先生写信来了。”

  胡雪岩心领神会,回到杭州先派人去办罗四姐所托之事,同时送了一份丰厚的节礼。然后挑了个空闲的日子,轻装简从,潇潇洒洒地去看罗四姐的母亲。胡雪岩仍旧照从前的称呼,称她“罗大娘”;但罗大娘却不大认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宠若惊,惶恐不安;胡雪岩了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谈罗四姐的近况,慢慢地追叙旧事,这才使得罗大娘的心定了下来;这心一定下来,自然就高兴了,也感动了,不断地表示,以胡雪岩现在身分,居然降尊纡贵,会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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