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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池大老爷


  “这位县大老爷姓的姓很僻,姓池塘的池,也不知他是真姓,还是假姓?反正池大老爷,官场中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因为池大老爷有几样长处。”
  “池大老爷”的长处,第一是仪表出众;第二是服饰漂亮;第三是语言便捷;第四是态度谦和;第五最难,热心而慷慨,出手十分大方。因此头一天到省——浙江省城“禀到”,在接官厅上就结交了好多朋友。
  从第二天开始,池大老爷就请客;请的不是阔客,而是跟他一样身份的候补州县——这个班子如果到省来禀到,当然是希望能补实缺;换句话说,都是下了做官的本钱,要将本求利,与有些不由正途做官发了财,为生下地的儿子捐个七品官儿,或者做生意发达,捐个州县官,本人得到很多便利,父母可以讨个浩封的情形,大本相同。凡是希望补缺的州县官,所谓“听鼓辕门”,经常连巡抚、藩司、果司这“三大宪”都见不到;衙参站班,但望青睐一顾,能派个什么差使就已心满意足。无奈粥少僧多,得意的少,失意的多;那份失意的窘境,不堪言状,真有叫自己的儿子当“跟班”来维持官派的笑话。所以听说池大老爷首先就请同寅,不但为了吃一顿“油大”;光是那份受宠若惊之感,就令人感激涕零了。
  这一顿客,当然请得皆大欢喜。酒醉饭饱,池大老爷推牌九,注码大小不拘。博到终局。庆家一个人输;下家几乎个个赢,但是赢得都不多,少则一两银子,多则五两而已。
  讲到这里,刘不才失声插口:“这就不容易了。此人是好手!”
  “好手”是指赌场上的好手,而在官场上,似乎更是好手,光是那一顿客,就请得口碑载道,没有一个人不说“池大老爷”好。
  过了几天,又请一班客;是请比他身份高的知府、道员,当然也是候补官儿。此中却顿有几个阔客;饭罢余兴,又推牌九,细心体察,哪个爱赌;哪个赌得爽气?哪个殷实,哪个是空心大老倌?
  一夜下来,池大老爷对这些赌客已了如指掌;也看中了一个户头。
  这个“户头”是候补道,山东人,姓孙;孙家门第鼎盛,出过状元,也出过宰相,但“官声”都不怎么好,而且居乡为富不仁。这个孙道台的叔父,曾经因为不肯捐饷办团练,为朝中当政的王爷所痛恨,至今不甚得意;只有的是钱,居家纳福,倒也逍遥。孙道台受了叔父之教,刻薄吝啬,在浙江的官场中人缘不好,只跟一个同乡常有往来,池大老爷就从他的同乡身上下手。
  讲到这里,小张插嘴问道:“为啥不直接从孙道台身上下手?”
  “自然有个缘故。“赵正涛答道,“孙道台外号叫做‘象牙洋肥皂’。看是好看,你想摆布它却不容易,随便你怎么搓来搓去,无损他分毫。拿赌来说,他喜欢看,就是不大肯下注;有人赢了,居然还伸得出手要分红。你想想这种人。”
  “既是这种人,池大老爷何必枉费心机?”
  “也不能说枉费心机——”
  赵正涛谈孙道台的那个同乡,姓刘,是候补知府,为人很豪爽,也喜欢赌。池大老爷便刻意结交,一混熟了,常常到他家去赌钱;十次有八次遇见孙道台,可是决不邀他,因为孙道台的疑心病重,哪个邀他入局,他总以为人家在打他的主意。
  这样赌了有两个月,池大老爷如果做庄,几乎必输;但是他的下风赌得极好,两下可以扯个直。因此,凡是常跟他一起赌的人,总推他做在,不希望他赌下风。
  到了第三个月上头,孙道台到底手痒了,出手下注,打五两银子;他的手气旺,打到哪里,赢到哪里,但赢得不多,不过一二百两银子,因为他不敢打“夹注”。
  “真正‘象牙洋肥皂’!”小张笑道,“这样‘养’着,要养到哪一天?”
  “养了一个月。”赵正涛说,“养得孙道台一天不见那个池大老爷,一天就睡不着觉,实在是每天不赢几两银子回去就睡不着觉。池大老爷看看时候已到,决定、‘开刀’了。”
  开刀的办法,说起来很容易,本来是孙道台打到哪里,赢到哪里;现在反其道而行之,他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好好的活门,只要他一下注,一定“活抽”;只等他一歇手,马上倒又“活”了。将个孙道台气得怨声不绝。
  其实也不过输了百把两银子,只是一次不赢,实在气人;孙道台想起有个重本博小利的法子,虽然笨一点,却是十拿九稳。于是照计而施,先打五两银子。
  这一注下去,自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孙道台接着便加倍,打十两——这个法予很笨,而且需要大本钱,但通常总是有效的,一个输了打两个;两个输了打四个;四个输了打八个,一倍一倍加上去,只要在家配一记,就会赢钱,然后从头再来过,长线放远鹞,记记不落空,自然积少成多;孙道台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谁知这个主意打在池大老爷头上,错到极点;真正成了自投罗网,一连输了四注,而且输得气人;在家别十,他也别十;他也拿地罡,在家就会翻天罡,气得他脸色都变了。
  这牌显著有点怪,旁家都住了手看热闹;刘知府看出蹊跷,劝孙道台歇手,他不肯。劝他换一门打,他更不肯;因为“坚持到底”是这种赌法的诀窍,一换门可能前功尽弃——赌场里尽有气人的事,打了半天输,一不打了,死门马上就开,所以很有人相信赌场里有“鬼”。
  孙道台怕“闹鬼”,不肯换门打。打到第八注已经输了一千两百多银子,身上带的钱光了,要跟刘知府借。三百、五百主人家还拿得出来,但对孙道台来说,并不管用;第八注已经六百四十两,第九注就得一千两盯八;倘或再输,又加一倍。这样下去,倾家荡产也快得很。
  刘知府没有那么多银子,就有也不肯借,“老孙,俗语说的,‘宁可与爷争,不可与牌争’。”他很恳切地劝道:“一千多两银子,你也输得起;跟牌闷气就没意思了。”
  “不赢一把,这口气咽不下去;我真的不相信,莫非牌上真的有鬼?”
  “这倒说不定。”池大老爷神态自若地答了一句,理理银票,似乎想结束了。
  越是这样,孙道台越气也越急,“老兄,”他掀着在家的手说,“这时候钱庄已经关门了,要现款,要票子,都得明天再说。你相信不相信我?”
  “岂有不信之理?不过总也要有个限度;我输,只输五两银子,你老大哥沉下去可不得了。”
  这两句话,听来是好意,其实是激将。孙道台来了“大爷脾气”,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不得了!三五万银子我还输得起。”
  “闹大了,闹大了!”刘知府在一旁接口;同时大为摇头。
  庄家不作声;在他的立场,也实在不便表示态度,就这样僵持之中,孙道台叫取笔砚来,写了张“凭条即付银一千二百八十两”的字条,画了花押,作为赌注。
  池大老爷将骰子掷了出去;当然这一注又是照吃不误。
  庄家手气硬到这个样子,满座相顾失色,而孙道台一则输得上火;再则大话已说了出去,不便就此收科,三则到底两千多两银子,善财难舍,因而狠一狠心,又是夹注。
  “结果怎么样?”小张忙不迭插嘴问道:“又是照吃?”
  赵正涛不即回答,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再吃就太明显了。”刘不才说,除非他从此不预备再出手。”
  赵正涛点点头:“到底刘三叔精明。”
  “那怎么办?小牌九硬碰硬,不吃即赔。难道那位池大老爷‘强盗发善心’了?”
  “是不是‘强盗发善心’,要过后方知;反正这把牌翻出来,震动全场,庄家拿的地对,而孙道台拿了一副天对;翻本出赢钱,不过只赢了五两银子。”
  “唉!”小张替池大老爷可惜,‘三年冷斋饭,一顿腊八粥’,真正是一番心血,付之奔流。”
  “不见得!”刘不才说,“总还有别的花样。”
  “对!还有别的花样——”
  当时池大老爷叹口气,;说是“天压地,这个庄不能再推”了;要请孙道台推庄。
  孙道台从来没有做过庄,但这时候却一诺无辞,因为胆子赌得发了;同时翻回赌本就像平空捡了几千银子似的,心想趁手气好可以大大赢它一场,就算失利,只当刚才已经输掉,也就无所谓了。
  赌钱赢了跟输了的想法,大不相同;而只要作到最坏的打算,心里亦不会难过,赌兴自然勃发。于是孙道台揎袖攘臂坐了下来,推的也是小牌九。
  池大老爷坐在下门,老不出手;孙道台倒也是个旺庄,不过下家的注码不大,所以只赢了几百两银子。
  到赔过一个统庄,池大老爷开始出手,下门押一千,翻出牌来赢了;他毫不考虑地连本带利,仍旧都押下门。
  孙道台不免气馁。他一共只有两千多银票,配过一千;再要输给池大老爷就不够配了。
  拿此作为理由,倒也振振有词;只是池大老爷答得漂亮:“不过不要紧;明天补给我,再说,到底谁赢也还不知道。”
  这话不错!孙道台胆气一壮,骰子掷出去是“五在首”;池大老爷抢着拿了最后的一副牌,往桌上一翻,是副天九。
  这一下,孙道台拿牌的手都有些发抖。果不其然,只得五点;输光不算,还欠下五百两银子。刘知府苦苦相劝,孙道台算是歇了手。
  “这钱赢得很漂亮。”刘不才问道:“其中自然有毛病;倒要听听,是怎么样的毛病?”
  “我就不懂。”小张另有疑问:“到手的钱又输了出去;万一孙道台乖觉,不推庄了呢?”
  “这里有好几层道理,我来说一说;老赵,你看对不对?”
  刘不才为小张讲解其中的道理。第一,池大老爷要赢孙道台的钱,机会多得很;但如孙道台手紧,就无计可施,所以第一要着是将他的手面扯大来。其次,池大老爷那样连赢七八记,打得孙道台无还手之力,看来太假,旁人亦难心服;同时害刘知府做主人的,不好交代。所以那样“放一马”,是极高明的手法。
  至于说怕孙道台乖觉,当时不肯推庄,也不要紧;往后日子多的是,反正孙道台已经赌开头了,以后不怕没有交手的机会。而且照当时的情形来说,孙道台也一定会推庄;赌钱就赌的一股兴,意气正豪之时,要压也压不下去的。
  这番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小张不能不同意。不过他又有疑问,做庄在牌上可以动手脚,赌下风又何以看得那么准,一打一个着?
  “还是有手脚的,不过手法高明,旁人的眼睛是没有他的手快而已。”赵正涛说道:“那副牌是‘对筋’。早就看熟了的;骰子上一粒是‘替子’,一粒是‘节筒’——”
  “慢来,慢来!”小张问道:“你说的什么?”
  “这是切口,真骰子叫‘替子’;假骰子叫‘节筒’,这粒节筒是灌铅的,不管滚几滚,只出两点,是池大老爷有意掉包弄进去的。”
  “慢点!慢点!算算看。”刘不才扳着手指,略略算了一下,“这一来只出六个点;从三到八?”
  由于“节筒”固定是二,所以“替子”是么,便是三点;是六便是八点。本来两粒骰子从两个么的二,到两个六的十二,共出十一个点子;如今只出三、四、五、六、七、八共计六个点子了。
  “不错。”赵正涛说:“池大老爷赌下风,真正是‘冷、准、狠’,冷就是等;等看准了这条牌九,由小而大,或者由大而小,方始下手。由小而大打上门;由大而小打下门——”
  “唷!厉害。”刘不才失声说道:“骰子下家赢五把,庄家只赢一把。”
  赵正涛深深点头,报以欣赏的一瞥;但小张却还不懂,因而需烦赵正涛更作解释。
  “譬如说,一条牌九、一点、二点、三点、四点顺序排了下来,这时候庄家除非掷一个‘六’,上门拿一点,天门两点,下门三点,庄家拿四点统吃。除此以外,因为上门拿牌在庄家之后,所以一定是后来居上,庄家拿一,上家就是二;庄家拿二,上家就是三。反过来看,下门拿牌在庄家之前,由大而小则点子永远是下门管住在家,除非‘独大拎进’,譬如点子顺序四、三、二、一,庄家只有掷‘五在首’,拿第一副四点才能赢下门,其余不管掷啥,都要配下门。这就是刘三叔所说的五把对一把的道理。”
  小张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不过,”他问,“万一庄家手气旺偏偏‘独大拎进’,还不是白费心计?说起来也不是十分的把握。”
  “是十分的把握。万一五把骰子都赢不过他一把骰子;池大老爷还有五只手指,可以掉包换牌,不过自己下手抢在头里去拿牌,总不比那样子的赢法,来得漂亮。”
  “真不得了!”小张赞叹着问道,“池大老爷的秘密,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我也是听人说的。据说是池大老爷的一个跟班泄了他东家的底。不过,池大老爷早就洗手了。”
  “对了!刚才不说他抓过印把子吗?那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从孙道台这场赌上来的。那时的藩台是个旗下大少爷,骠劲十足;偏偏孙道台自以为家世好,本人也是三品道员,不大买他的帐。这位藩台听说孙道台在赌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斗,心里痛快,就对池大老爷另眼相看了;当然不会疑心他是郎中,只知道他赌得精。”
  为此,特地约见池大老爷;谈得亦颇为投机,想要委他一个差使,苦于不得其便。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个小县的县官,由于京中大老一封很恳切的“八行书”,藩司不能不“调剂”他一个好缺。浙江的县缺,以平湖第一,嘉善其次,号为“金平湖、银嘉善”;这两县的来头都极硬,动他不得。只有绍兴府的山阴县是藩司同旗的总角之交,不妨暂且委屈他,“挂牌”对调。
  对调要办交代。向例凭首县首监交核算;所以“首县十字令”的第四句,叫做“能识古董”,因为常有前任亏空公款,无法交代,只好拿古董字画抵给后任,估价就凭他一句话,非识货不可——其时的首县卧病在床,不能应差,藩司就派一两个候补知县,分别监交核算。
  派到山阴县的就是池大老爷。因为藩司的关系,很帮前任的忙,得以顺利移交;到省以后,自然要告诉藩司,亦很见他的情。哪知后任福薄,接印不到十天,得了绞肠痧,一命呜呼。藩司自然不便让他的总角之交回任,索性就派池大老爷署理,平地一声雷,得这么一个好缺,羡煞了多少候补官儿。
  这就是郎中当县官的故事。小张听得津津有味,不免好奇。“郎中做县官,坐在大堂上像不像?”
  “怎么不像?池大老爷的官声还好得很呢!到任没有几天,问一件案子就大出风头。”
  这件案子起于一枚银圆,一碗汤圆。有个乡下人嫁女儿,进城备办喜事用品,经过一家点心店,想吃汤圆,吃完才发觉,没有制钱,只有银子;“我有事进城,身上只有银子,没有铜钱,你记一记帐,我等下来还。”
  老板不肯。乡下人倒也爽气,拿一块银圆押在那里,回头取赎。哪知事华再来,点心店已经不肯认帐了。
  一枚银圆倒还是小事;这口气咽不下。绍兴的刀笔,天下闻名,他有个姓赵的亲戚就是讼师;正好求救。赵讼师想了半天说:“你家跟那家点心店,都归会稽县管辖;会稽县这位县太爷,有名大而化之的滥好人,这种小事未必肯细心去管,说不定各责二十板,那就大倒其楣了。听说新任山阴县,人很精明;新官上任,当然要好好办点事。如果你皮肉愿意受苦,官司可以打赢。”
  赵讼师说了计策,乡下人情愿皮肉受苦。第二天进城,等在山阴县衙门。山阴、会稽都是附郭之县,一在府城之西,一在府城之东,这天正好地大老爷出城勘荒,等他回衙门时,乡下人直冲“导子”,当然被“红黑帽”的差役抓了起来。
  “小人是会稽县人;大老爷是——山阴县,就算小人犯法,要送会稽县。”
  这是有意挺撞,池大老爷大怒:“天下官管天下事;犯在我手里,就不能饶你。来,打二十板!”
  二十板打过,乡下人从身上摸出一张状子送了上去。
  看过状子,池大老爷说道:“你这件事该会稽县管辖,我管不到。”
  “大老爷!”乡下人说:“天下官管天下事;不是大老爷说过的吗?”
  就这一句话,池大老爷恍然大悟,也非常得意;他的心思快,马上就想到,所争的不过一个银圆,而情愿挨几十下板子到山阴县来打官司,如非冤气难伸,确信他会秉公审理,决不肯出此下策。
  “好!”池大老爷说。“我准你的状子。”
  进了衙门,请刑名师爷来商量;师爷是前任所聘,因为池大老爷出手漂亮,语言有趣,都乐为所用,得悉案情,都认为所告不假。刑房书办亦是如此看法。
  刑名案子;生杀予夺之权,尽操诸手;县官可以得“灭门县令”的恶称,但也可获“青夭”的美名,其间的关键,就在判断案情,分别曲直。既然大家都认为告状的乡下人受了屈,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池大老爷坐堂传点心店的老板来问,被告当然不承认:“一碗汤圆才多少钱,他肯拿一块银洋押在小人这里吗?大老爷倒想想,有这种道理没有?”
  “现在不是讲道理,是讲有这回事没有?”
  “没有。”点心店老板断然决然答说。
  “这案子问不清楚了。退堂!”
  退堂之前,应该宣示被告与原告如何处理?照此情形应是原告饬回,被告还押;而笼统以一句“退堂”了结,不合规制。好在属下的书办、差役都知道这位署理的大老爷,不是等闲之辈,不敢欺他,所以照例办理,将点心店老板先扣留在班房里再说。
  池大老爷打官腔是外行,办案却不是外行,传一个差役到内堂,亲自嘱咐,到点心店找老板娘说话。
  这个差役到点心店找到老板娘,开口就说:“你们老板都招供了。那块银圆快拿出来!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快拿出来,县大老爷好结案。”
  “我本劝他为人不能没有良心,到底闹出来了。”
  老板娘将乡下人押在那里的一枚银圆,原物照缴。一到池大老爷手里,立刻传宣升堂。
  “你,”他对乡下人说,“你的银洋钱大概掉在旁的地方了;他不肯承认,我亦不便动刑拷问;只有一个法子,我赔你!”
  “我不要。”
  “这你就不对了!”池大老爷发怒,“你告状无非为了一块银洋,我给你,你又不要;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掷下来两块银洋,铿然有声,“你捡一块!”
  两块银洋中,有一块特别显眼,上面贴着一个红纸剪成的“喜”字。
  “咦!”乡下人诧异,“这块银洋,是小人的。”
  “是你的?”池大老爷问道:“有什么凭证?”
  “这是小人女婿家送来的聘金,上面有红纸双喜。”乡下人说,“大老爷如果不信,小人身上还有,可以拿来比一比。”
  说着乡下人又取出一块银洋,呈堂验认,上面的双喜字一式无二。
  “你怎么说?”池大老爷问汤圆店老板。
  汤圆店老板已经脸色大变,除了连连磕头求饶外,别无话说。
  “好了,”池大老爷对乡下人说,“你的钱你拿了回去。”
  “是。”乡下人磕个头,“大老爷明见万里,真正青天。不过——”
  乡下人迟疑着想说不敢说,池大老爷当然要追问:“你还有话说?”
  “是。”乡下人说,“小人为了要告到大老爷这里,有意冲犯导子——”
  语气未完,但池大老爷已明白了,“你是觉得受了委屈不是?”
  “小人不敢说委屈。不过,这个人实在不对。”
  乡下人的意思是,汤圆店老板应该受罚;至少也该像他那样,挨二十板子。如今看堂上没有下文,这口气出得不够,所以不能不申诉。
  池大老爷也有池大老爷的想法,“我晓得我没有罚他,你觉得委屈。不过,”他说,“你看在我的面上。”
  “不敢。大老爷说这话,实在折煞小人。只是,”乡下人磕个头说,“小人斗胆,要请问大老爷,为什么大老爷要担待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的妻子,很明事理;你的钱是他妻子交出来的,还劝过他不可这样子。这是贤慧女人,所以我不能罚他。”
  还似乎不成理由,但乡下人不敢再追问,只答一声:“是。”
  “我再讲个道理你听,如果我罚了他,他回去一定骂他妻子,夫妻反目,说不定女人心狭,会寻短见。那时你想想看,你不是作了孽?”
  “啊,啊!”乡下人恍然大悟,“大老爷说得对。”
  “我索性再把道理说说清楚。如果遇上个帮丈夫作恶的不贤慧女人,你这块银洋就一定拿不回去。如果我罚了他,大家心里会想,好人做不得,妻子做好人,会害了丈夫。那时你想,世界上谁还肯做好人。至于,”池大老爷转脸又说,“卖汤圆的,你回去决不可以骂你女人;你要晓得,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像你现在吞没人家一块银洋,如果安然无事,慢慢胆子大了,作的恶多了,迟早会遭大祸。只要这样想一想,就知道你女人这样做法,实在是帮你、救你!”
  “是。”汤圆店老板说,“小人再不敢了。”
  “说得有道理啊!看起来倒真还是个好官。”刘不才深深点头。
  “可惜好官做不长!”
  “为什么?”刘不才很关切地问。
  “也是为一桩刑名案子——一”
  这桩案子,极其离奇。池大老爷属下有户人家,只有母女两个人;女儿叫采春,公认绝色。从小许婚何氏,本是书香门第;以后何家败落,父母双亡,只剩下未过门的女婿一个人,刻苦用功,希望重振家声。
  二十岁那年,姓何的中了秀才;请媒人到女家订婚期。采春的母亲表示,她别无子女,而女婿又只有一个人,不如两家并做一家,做个入赘女婿,顶两家的香烟。
  何秀才本不愿入赘,只为听说采春是绝色,看在美妻的份上,勉强依从。结亲那天,大宴宾朋,无不夸赞新妇,国色无双。何秀才亦相当得意,喜滋滋入洞房去饮合欢酒,酒到杯干,几乎大醉。
  厅上宾客未散,正在畅饮之际,突生巨变;只见新郎格从洞房中奔出来,散发披面,大呼大叫,往外直奔。宾客大骇,有人想拦住他,已自不及;新郎出门狂奔,奔出一里多外,大河当前,新郎官扑通一声,跳入河中,水花四溅之下,寂然无声,看起来已经灭顶了。
  当时有个热心的宾客,原是新郎格的同窗名叫张仲义;一路从后面追来,眼看他跳入河中,无法救他,望河兴叹,顿了半天的足,凄凄惨惨的回到女家,报告凶信。
  这时采春跟她的母亲,焦急万状;一听张仲义的话,采春首先就大哭,说新郎倌喝酒喝得好好地,忽然冲出门外;料想必有人拦住他,怎么发生这样的事?必是张仲义存心不良,杀了她的丈夫。当时母女俩撒泼哭闹;揪住张仲义不放,一直闹到官里。
  这变了一桩无头案。张仲义当然没有杀人的道理;县官倒也明白,当堂释放。但是新郎棺到哪里去了呢?或者一时得了失心疯,做出这样自速其死的举动来,可是尸首呢?
  因为尸首无着,不能结案;但苦主不追,又无凶手,便成了不知道如何作处理的悬案——这是池大老爷前任的事;接收时,照例要将这件悬案接了过来。
  接虽接了过来。摆着也不要紧。哪知有一天池大老爷心血来潮,调出这件案子来细看,大为疑惑,因为太不近情理。
  于是他找了刑房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大老爷的话,这个何秀才有痰症;那天洞房花烛,大概高兴过度,又多喝下几杯酒,犯了痰症,所以投河死了。”
  “尸首呢?”池大老爷问,“河又不是海,还会漂走吗?”
  “大老爷!”书办扬着脸说,“苦主不追,何必麻烦?”
  看样子竟是出言恫吓,池大老爷是何等样人?哪能吃他这一套;当即沉着脸说道:“你写个禀帖来,说苦主不追,我就可以不问;我拿你的禀帖附案,也好有个交代。”
  刑房书办大骇。原当这位大老爷不过聪明而已,谁知竟是老公事,真正有眼不识泰山。当时知趣,换了副神态,齐肩弯腰,陪着笑说:“大老爷真是在说笑了!书办哪敢拿大老爷的主意;说案子可以不问。”
  “既然你也知道不能不问,那就下去预备,提苦主、证人,明天一早到堂。”
  书办应诺着,连夜传知。第二天上午,池大老爷坐堂,先提证人张仲义,细问当时的情形,与原供无异,便先吩咐退下;接着再提苦主。
  苦主上堂,眼睛一亮。池大老爷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绝色;心里立刻浮起一阵疑云,再细看采春时,疑云更重——他不是那些书呆子县官;采春眉梢眼角间无意流露的春色,瞒不过他那一双见多识广的眼睛。
  再看她母亲,也是一脸精明,越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因而问话也就不同,不问当时洞房花烛的突变,却问她的家境。
  采春的母亲娘家姓张,夫家姓林;池大老爷问道:“林张氏,你女婿投河身死以后,家里如何度日?”
  “小妇人家原有几亩薄田,勉强可以过日子。”
  “当初你招赘何秀才,是为了老年有靠,是不是?”
  “是!”
  “如今你女婿死了,”池大老爷问道,“那又靠什么人?”
  “一无倚靠,只有靠自己。”
  “为啥不再招赘一个?”他大老爷说,“我看你女儿年纪也还轻;况且虽拜了堂,未曾回房,依旧是小姐的身份。”
  林张氏不防池大老爷不问案情,倒关心她女儿的终身,一时竟无从回答,期期艾文地答道:“倒不曾想到。”
  “你虽不曾想到,人家看你女儿这份人才,总也有来求亲的?”
  这一次林张氏答得很快:“没有!”她又加了一句:“从没有。”
  池大老爷不再问下去了,“你倒说,”他这才问到案情,“你女婿是不是有痰症?”
  “人家都这样说。小妇人事先不知道;若是知道,也决不肯将女儿配给他了。”
  “是从小许配?”
  “是”
  “既是从小许配,平日总有往来;就不往来,总也通通消息,岂有不知道何秀才有痰症的道理。”
  “实在不知道。”
  “喔!”池大老爷又问:“你女婿投了河,尸首打捞过没有?”
  “怎么没有打捞?一连捞了三天,什么都没有捞着。”
  没有捞着就是没有捞着,说“什么都没有捞着”倒提醒了池大老爷,“投水的人,总有鞋子、帽子,或者随身携带的荷包、毛巾之类的小东西失落,”他提高了声音问:“难道这些东西一件都没有?”
  “没有。”
  “这不奇怪吗?林张氏,我问你;这是什么道理,你想过没有?”
  “想过啊!小妇人跟我这个女儿;怎么样想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这倒真是奇事!莫非不曾投河?”
  “是投了河的。”林张氏很快接口,“小妇人女婿的朋友亲眼看到的。”
  “喔,就是那个张仲义。”
  “是!”
  “你原来告过张仲义谋害你的女婿?”
  “是的。”林张氏答道,“那是小妇人一时着急,冤枉了好人。”
  问到这里,池大老爷心里有数,这件案子这样子问是问不出究竟来的;目前先要放松一步,才好办事,因而喊道:“书办!”
  刑房书办在堂上伺候,听得呼唤,当即闪了出来,直趋公案旁边,弯下腰凑到县官左右,怕他有什么不便让堂下听见的话要问。
  池大老爷却是有心要让堂下听见,提高了声音说:“何秀才一时犯了痰症,投河身死,既有见证,自然不假。不过尸首无着,不能结案。我倒问你,叫苦主与见证,具一张甘结,叙明原委,确是投河身死,与人何干,以便了结这一件悬案。你看可使得使不得?”
  “大老爷明鉴,似此案情,律无明文;全凭大老爷斟酌。照书办看,这样了结最好。”
  “既然这么说,你就叫苦主跟见证去办好甘结呈案。这一案就好注销了。”
  刑房书办欣然答应;等池大老爷退了堂,立刻就在刑房里替苦主跟张仲义办好甘结,书过花押,盖了手印,叠案呈堂——林张氏少不得又有十来两银子相送,不在话下。
  池大老爷声色不动,到晚来跟他的一个书童商量。这个书童名叫小福,极其伶俐,池大老爷视之如子,什么秘密都不瞒他;灯下一面独酌,一面谈论。
  “小福,”他问,“林家那件案子,你总知道了?”
  “是啊!老爷坐堂,我在后面听;都听见了,也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那个采春。”小福笑一笑,不再说下去。
  “你笑什么?”
  “采春不是好货。”小福答道,“一定有姘头。”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从她眼睛上。”小福答道:“她那双眼睛是‘花’的。”
  “小鬼!”池大老爷笑着骂道,“你也懂什么眼睛花不花?我再问你;那个新郎倌为啥好端端要去投河?你看,是不是犯了痰症?”
  “痰症不痰症,我不懂。不过,老爷,有一点我不明白,为啥要拿头发披散了盖在脸上?”
  话刚完,只听“呛啷”一声,一只磁酒杯掉在青砖地上,碎面几片——倒不是池大老爷受了惊;而是小福的话,无意中点活了全局,霹雳一声,将池大老爷胸中的疑云,一扫而净,掌握到了案中的关键;兴奋过度,以致失手。
  “小福,你问在要害上。投河的那个人,不是新郎倌;既然是假的,当然不能露相,所以要拿头发盖住脸。”池大老爷又说,“现在我懂了,那母女两个为啥先要诬赖张仲义,告他一状?实实在在是叫张仲义做个见证,新郎棺是死在水里的。”
  小福将眼睛眨了几眨,很快地也想通了,“老爷,”他问,“你是说,新郎倌是死了;不过不是死在水里?”
  “对!就是这么回事。”
  “那末,新郎倌死在什么地方呢?”
  “傻小子!我知道地方,案子不就破了吗?”
  “老爷,”小福笑嘻嘻地说,“现在破案也容易。”
  “你倒说!”池大老爷深深点头,“说对了我有赏。”
  有这一番鼓励,小福越发起劲,“老爷,”他说,“这件案子我去破。”
  这就有点得意忘形了,池大老爷沉着脸呵斥:“别张狂!你也不量量你自己。”
  “老爷以为我一个人破不了?我说出来,老爷就相信了。要破这件案子,只要拿采春的姘头找出来,便知分晓。老爷赏我几天假,我明查暗访找出那个人来,不就破了案了?”
  池大老爷的脸色和缓了,但也严肃了,想了好一会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不妨试一试。要试就在今天晚上;因为今天过堂,如果采春有姘头,当然关心,要来问个究竟。白天不方便;晚上十有八九会去。”
  现成的案卷,上有苦主的住址;小福记清楚了,随即悄悄出了后门。池大老爷又将案情通前彻后想了一遍,认为小福此行,必有收获,索性不睡,在灯下坐等。
  一等等到天亮,才见小福回来,神色沮丧;不用说,是空等了一夜。
  “大门一夜未开,围墙很高,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不要紧,慢慢来!”池大老爷反倒安慰他,“你说,她家围墙很高,那末,房子很大罗?”
  “看起来不小。”
  池大老爷默默想了一会说:“你先去睡一觉,吃过午饭,我们去私访。”
  吃过午饭,池大老爷与小福由后花园的便门,趁无人见时,溜了出去。先找到一家栈房落脚,然后开好购物单子,派小福上街采办;不过半个时辰,尽皆备办齐全,一双串铃、一具药箱;箱中是些常用的药物,以外科用药为主——池大老爷小时候拜一个打拳头、卖野药的为师;这次微眼私访,为了登堂入室方便,扮成一个“走方郎中”。
  扎扮妥当,拿着串铃出门;小福背上药箱,在前领路。走到林家的那条巷子,小福指明地方:“这就是林家。”
  池大老爷细细打量,林家的石库门、青砖围墙,屋字深沉,像是巨室;而林家只有母女两人,似乎用不着住这么大的房子。这便又是一个疑窦了。
  心里这样在想,手里已经摇动串铃,口中吆喝:“善治疑难杂症;包医跌打损伤!”
  走过来、走过去,只在附近几条巷子打转;等到第三次走到林家附近,只听得背后有人在喊:“郎中先生、郎中先生!”
  池大老爷回头一看,是个中年妇人,正扶着门张望,便走过去问道:“是你这位大嫂叫我?”
  “是的。”那妇人问道,“你先生会不会看儿科?”
  “喔,”池大老爷问道:“什么病?”
  “恐怕是‘鹅口’。”
  “鹅口疮”是外科,池大老爷懂得治法,点点头说:“等我看一看!”
  未进门之前,先望一望四周,是在林家斜对过,相隔七八家门面;心理暗暗高兴,同时也定下了主意。
  走进去一看,蓬门筚窦,境况艰苦。抱出个骨瘦如柴的婴儿来,啼哭不止;小嘴张得老大,口角流涎,口内长满了雪片似的白斑,咽喉红肿,是极重的鹅口疮。
  “唉!”池大老爷说,“看得太迟了。”
  “原是。”那妇人流着泪说,“看不起郎中。”
  “不要紧,不要紧!”池大老爷赶紧安慰她说,“我是一半行医、一半行善;贫病不计,你不必担心。”
  那妇人自然称谢不止。池大老爷便动手替婴儿治病,先用块干净白绢,拭去白斑,然后吹敷薄荷、冰片。这两样清凉的药,减少了婴儿口中的灼热痛楚,啼哭居然止住了。
  于是,池大老爷检点了一下药箱说:“这鹅口疮要用‘柳青散’,一共四味药,我只有三样;少一味,功效就差了。大嫂,附近有没有药店?”
  “出巷口就有一家达仁堂。”
  “喔,”池大老爷便抽水笔,取张包药的纸片,写了“青黛一钱”四字,拿一百铜钱,叫小福去买药;特别关照:“快去快回!”
  一面说,一面使了个眼色,小福会意,“快去快回”是句反话;尽不妨慢,好让老爷从容访问。
  于是池大老爷闲闲问道:“你这位大嫂贵姓?”
  “我娘家姓吴,夫家姓朱。”
  “朱大哥呢?”
  问到这话,朱大嫂双泪交流,“死了一年多了。”她说。“就留下这个苦命的遗腹。”
  “看样子朱大嫂境况艰难。”池大老爷指一指外面,“这条街上,都像是殷实人家,看在街坊邻合分上,总也有点周济吧?”
  朱大嫂摇摇头:“谁来看顾我们苦命母子S”
  “对面呢?”池大老爷说,“对面林家的那位老太太,慈眉善目,倒像个肯做好事的。”
  朱大嫂微微撇嘴,笑了一下;是苦笑也像冷笑。
  “怎么?”池大老爷紧追着问,“莫非我看错了人?”
  “郎中先生见过那位林大太?”
  “没有。我不过听人说起。”
  “怎么说法?”
  “说林家那位老太太人很好,却想不到会遭那么一件祸事——真正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心不得好报。”
  朱大嫂摇摇头:“心好不好,不知道。不得好报却不见得。”
  这话就深了,池大老爷不敢大意,越发装得不经意的闲谈样子,“一个入赘女婿无缘无故投了河;老来无靠,岂不是不得好报?”
  “谁说他老来无靠?”
  “靠谁?”
  这句话问得太急;朱大嫂似乎突然警觉,强笑着说:“她家有田有地;愁什么老来无靠?”
  显然的,这不是真话。池大老爷深为失惨,不该操之过急,引起她的猜疑;也因为如此,不宜再问,当然也不能枯坐相对;想一想,正好从孩子身上献些殷勤,争取朱大嫂的好感。
  于是,他又用新绢替婴儿拭嘴,再一次上了吹药,口中问道:“孩子断了奶没有?”
  “断了。”朱大嫂说,“我身子不好,没有奶,只好让孩子受苦。”
  池大老爷抬起眼;眼中一半真、一半假的怜惜之色,“朱大哥去世了,就留下这点亲骨血。朱大嫂,”他用一种似乎唐突,但充满了善意声音劝说:“你也该早作个打算。”
  这是劝她再嫁;朱大嫂的脸红了,低声答道:“也要有人要我呀!”
  池大老爷说不下去了。再说下去,倒像打算毛遂自荐似的。然而又不能不说下去;想一想把话拉了回来,“抚孤守节,当然是好事。”他说,“我说你要早作个计算,是总要想个活得下去的办法。朱大嫂现在的日子怎么过?”
  “原来是‘帮人家’;帮的就是郎中先生你刚才说的林家。后来——”朱大嫂无缘无故地住了口。
  池大老爷大为兴奋,但也大为焦急;朱大嫂欲言又止,自是有碍口的话。看样子她很谨慎,不是那种好说是非的“长舌妇”,所以套问无用,必得施展什么手段,才能通她吐露几句要紧话。
  于是他凝神想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了。必是她家出了什么是非;朱大嫂是安分守己的人,所以在她家待不下去了。”
  “不是。她家有是非,与我们做下人的不相干。”
  这话又漏出点意思,林家确有是非;池大老爷装作不解,点点头说:“看起来外面的话靠不住,说林太太为人好;其实不好。”
  “那倒也不见得。”
  “我只当是她待下人刻薄,所以你待不下去。既然还不错,何必辞出来?”
  “因为,”朱大嫂说,“她家闹鬼。”
  越说越玄了!池大老爷灵机一动,突然间收敛闲谈时常有的微笑,正色问道:“朱大嫂,怎么个闹法,请你说给我听听。”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半夜里常有响动,说说笑笑,有时候第二天还扫出一地的鸡骨头;我问那里的一个老佣人,他告诉我说:闹鬼!还教我不要多问。我看看不是路数,心里怕得很;所以就辞了东家。后来——”朱大嫂咽口唾沫,又把话缩回去了。
  光是这段“闹鬼”的情形,在池大老爷已大有所获;为了印证确实,还得问一句:“响动是在什么地方?”
  朱大嫂紧闭着嘴,息了好一会才说:“郎中先生,我不便说了。再说就是是非。”
  不用说,响动是在采春房里。池大老爷脸色越发深沉,“朱大嫂,你不可不相信闹鬼。”他说,“我在茅山学过法术,会书符篆,专门拿妖捉鬼。回头我在你家看过了病,请你带我到林家;我去替她们捉鬼。”
  “不,不!”朱大嫂惊惶失措地说,“现在不闹了。她们家也忌讳;请你不必多事。”
  这一下越发证实了其中大有文章;而且朱大嫂定知其详。只是话已说得很明白,不愿招惹是非;那就不必再问,问亦无用。
  于是等小福配了药来,池大老爷亲自动手,用乳钵研成“柳青散”,留下一个吹管,指点了用法,收拾药箱离去。朱大嫂千恩万谢,送出门外;却还不甚放心“捉鬼”那件事,眼看郎中先生往林家相反的方向走远了,方始关门进屋。
  到了傍晚时分,有人来敲门;开开来一看,门外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婆子,擦一脸怪粉,戴一头红花,一看就知是三姑六婆之流。朱大嫂平日不跟这些人交往,当即问道:“你们找谁?”
  “你是朱大嫂不是?怎么倒不认识我了?”那老婆子说,“你倒再想想看!在哪里见过?”
  “实在想不起了。”朱大嫂使劲摇头。
  “真是想不起,我来告诉你。”
  她的身子如泥鳅滑溜,等钻了进去,朱大嫂方始发觉,自然不能再摒诸门外;好在那汉子倒还知趣,只在门口张望,并未进来,也就无所谓了。
  “朱大嫂你道我是那个。你总听说过何三婶婆吧?”
  原来是她!朱大嫂自然听说过:何三婶婆是“官媒”,在县衙门吃一份粮。凡有妓女从良,丫头买卖,发生纠葛,告到当官,另行择配;或者有了什么风化案子,要检验案内妇女之类的差使,都是官媒的事,所以这何三婶婆,也算是绍兴城内的知名人物,朱大嫂当然听说过。
  然而,自己又不犯官司,何用她上门?朱大嫂不免惊疑,同时也微感不悦,当即沉着脸说:“何三婶婆,我是守寡的人,平常苦日子都过不过来,跟人也没有什么口舌是非;不晓得你有啥话要说?”
  “朱大嫂,你的运气来了。我们大老爷叫你去有话要问;问完了有赏。喏,先赏二两银子。”
  有这样的事?朱大嫂真当这个何三婶婆在开什么玩笑;但白花花二两银子却不是开玩笑的事。然则,是骗人上当;有什么当会上?想来想去想不通。
  “走,走!朱大嫂,你不要三心二意,心里嘀咕;不是我说句刻薄的话,你这个样子还怕什么?天上掉来的银子,不去捡,世上哪有你这样慢的人?”
  这两句话说到了她心里,胆气立刻就壮了,不过还得有两句话要问:“是哪个大老爷?”
  “山阴县池大老爷。”
  “要问我什么话?”
  “你去了就知道了,包你不吃亏。抱起孩子走吧!”
  “等等。”朱大嫂说,“我跟邻合关照一声。”
  “不必!池大老爷说了,县衙门传你这回事,不能叫人知道。”
  朱大嫂又不免惊疑,但事已如此,不能说了不算;同时估量门外的那个汉子,必是衙门里的差役,最不好惹的人,还是乖乖听话为妙。
  进了县衙门,池大老爷在花厅里传见;进厅磕头,不敢仰视。奇怪的是池大老爷很客气,也叫“朱大嫂”;更奇怪的是声音好熟,不由得抬头去望,这一望几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大老爷!你不是——?”
  “对了,我就是替你儿子看病的走方郎中。”池大老爷说:“你不要怕!你只要说实话。我知道你的境况不好;你说了实话,我送你三十两银子,或者买两亩田,招个人种,或者做个小生意,抚孤守节。总教你日子过得下去。”朱大嫂又惊又喜,思路也灵活了;很快地想到,要问的必是林家“闹鬼”的故事。
  然而细想一想,就只惊不喜了;说了实话,后患无穷。二三十两银子卖一条性命,太划不来。
  不说又如何?看这位大老爷,人很精明,推托搪塞,一无用处;如果弄到头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更划不来了。
  正在左右为难的当儿,池大老爷已开口动问,果然就是林家“闹鬼”的事。
  “大老爷,”朱大嫂嗫嚅着答说,“我不敢讲。”
  “为什么?”
  “我怕惹祸——”
  “惹什么祸?一切有我作主。”
  “眼前有大老爷作主,我自然不怕。不过大老爷是要高升的;我在这里一辈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话倒也有理。池大老爷便问:“那末,你要怎样才肯实话?”
  “除非——”朱大嫂下了决心,“除非送我回宁波;我娘家在宁波。”
  “那容易。我不但送你回娘家;而且等破了案,我另外还要拨一笔钱,为你养老。不过,你不能有一句假话”
  朱大嫂到此地步,一无顾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她上工的第三天,就听到采春房里有响动;问他家老仆林福,说是“闹鬼”。朱大嫂心里自然害怕,少不得细问究竟;却为林福告诫:“那个鬼不害人;只别理他,也不要跟外人去说。见怪不怪,自然无事。”
  然后有一天,白昼经过采春的院子,亦听得有男人说笑的声音。她心里在想,白日闹鬼,岂非奇事?同时也因为是白昼,胆就大了;凑到窗子口去张望了一下,哪里是鬼,明明是个熟人。
  “喔,”池大老爷很注意地问:“还是熟人,是哪个?”
  “是邵百万的儿子。就住在林家后面。”朱大嫂说,“我一吓;赶紧回头。心里晓得戳穿了人家的阴私,惹下了祸事,一直就出了林家大门,连工钱都没有算。后来,林太太派林福来问我,为啥好端端地不做了?我说:‘我怕鬼。不过林府上闹鬼的事。我决不会跟人家去说。请他们放心。’这样子才算无事;只是我心里还是在怕,能搬走最好搬走。现在统通跟大老爷说了,我可再不敢回去了;邵百万的儿子一定要跟我为难,性命都难保。”
  “不要紧,你不要怕,话说明白了,我今天就派人送你回宁波。”池大老爷紧接着问:“这句话有多少时候了?”
  “差不多有十个月。”
  “这十个月当中,你总见过邵百万的儿子在林家进出?”
  “没有。从没有见过。”朱大嫂说,“不瞒大老爷说,我还留心过这件事,常在门口张望;就是没有见过。”
  这就不可解了。莫非邵百万的儿子,从那天为朱大嫂撞破以后,就跟采春断了往来?这样想着,便又有一句话要问。
  “那末,在以前呢?”他进一步解释,“所谓以前,是指林家还没有招赘女婿以前,和你没有到林家去帮佣以前,你曾见邵百万的儿子进出过林家没有?”
  “没有!”朱大嫂斩钉截铁地说,“别人有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我可是从没有见过。”
  照此看来,其中别有蹊跷。眼前却是在朱大嫂口里问不出什么来了;不过难保以后别有用她之处,所以还不能实践送她回宁波的诺言;只命官媒带她下去,好生供她住宿,等事定以后,必使她如愿。
  遣走了朱大嫂,池大老爷又传刑房书办;签押房里别无他人,说话就很不客气了,一见就问:“你拿了人家多少银子?”
  这“人家”是指谁?刑房书办拿人的钱不足为奇,所以倒还沉着,“请大老爷的示下,”他说,“书办摸不着头脑。”
  “我先问你,邵百万你总知道?”
  “绍兴城里有名的殷实人家,怎么不知道?”
  “你说说他家的情形看。”
  “邵百万做酒起家,本人已经故世了;只有一个独养儿子,名叫邵定侯,是个公子哥儿。”
  “喔,他家是不是住在林采春家后面?”
  “是的。”
  “邵定侯跟林采春明来暗去,你知道不知道?”
  刑房书办讶异地问:“大老爷是听谁说的?书办不知道这回事。”
  “真的不知道?”
  “真的!”刑房书办答道,“若是书办知道,瞒着大老爷,任凭治罪。”
  “好!”池大老爷问道:“你现在知道了?”
  “是的。”
  “那你小心!”池大老爷沉下脸来说,“如果你通风报信,买放得贿,小心你两条腿!”
  刑房书办惊然道:“不敢。”
  “这件案子很怪。若是破了,不但我尽了责任,你们也有面子。现在我将内幕情形告诉你——”
  池大老爷说了内幕,也提出了疑问,邵定侯既然并未在林家出入过,何以能深入林采春的闺房;莫非插翅能飞?
  “说不定是爬墙头过去的。”
  “还有那个招赘女婿如果说是投河死了,尸首在哪里;倘或说是被谋害了,尸首又如何运出林家?还有,投河的那个人又是谁?”
  刑房书办想了好一会答道:“大老爷,书办先派人去探探路看;探明究竟,再来回报。”
  “对了,事情要做得秘密。”池大老爷问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
  “总要三天。”
  到了第三天,刑房书办来复命,邵定侯与林采春确有双宿双飞的夫妇之实。但是,邵定候如何进入林家仍旧莫名其妙。
  语焉不详,池大老爷当然要追问,“你是怎么查的?何以知道他们有夫妇之实?”他说,“又何以会查不出他进林家的途径?”
  被逼不过,刑房书办说了实话。他是嘱咐捕快,找了一名黑道中的高手,夜入林家去探动静。第一夜并无所获,第二夜去时,正是子正时分;听得采春卧房中,男女低声调笑,不用说,男的自然是邵定侯。一直守到天色微明,存身不住;逾墙而出,径回“班房”来报告,随即派人在林家周围暗暗守候,却始终未见邵定侯从她家出门。
  第三夜也就是昨夜,小偷又去了;那次是受了叮嘱,如果邵定侯在,特别要留心有没有倚在墙头的梯子?结果不曾发现,而邵定候却在采春卧室中饮酒宵夜。那小偷枯守无聊,蹲在暗处闭目养神,到得鼓打三更,方始睁眼,采春房中灯火犹明,小偷凑到窗下,舐破一块窗纸,朝里一望,大为惊奇。
  “奇的是,屋里没有邵定侯的影子;林采春正要上床,帐门掀着,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她一个人。”
  “这就奇了!”
  池大老爷问道,“莫非邵定侯是趁他睡着的当儿,开门走了?”
  “那个人不曾睡着,于他们这一行的,是机警不过,风吹草动,立刻知道;决不至于走了一个人还在鼓里。”
  池大老爷沉吟了半天,忽然笑道:“难道他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不成?”接着又问,“我想自己到林家去看一看;你能想个什么法子,让我进得了林家的门?”
  “进林家的门容易。”刑房书办立刻就有了主意,“找个小偷去偷林家;林家报了案,县大老爷可以去踏勘,自然就登堂入室了。”
  “不但进林家的门,还要进人家的闺房。”
  那就难了。县大老爷是父母官,要顾尊严,要持体统;窃案不比抢案,命驾踏勘,本就有些过分,再要闯人家的深闺,越发说不过去。
  刑房书办想了一下说:“那就直截了当,大老爷旧案重审,要看他家女婿,怎么在洞房中喝交杯盏,怎么犯了失心疯?不就可以进她的闺房了吗?”
  “这是下策。我还不愿意打草惊蛇。而况,案子在表面上等于已经了结了;忽然又来这么一下,也说不过去。你还是另想办法。”
  “是,”刑房书办只好答说:“书办去想办法。”
  答应是答应了,但这个办法很难想,同时研究案情也觉得其中大有蹊跷;本来不想多事,现在看起来非多事不可。尤其牵涉邵百万家这件案子是“肥猪拱门”,不好好动一动脑筋,未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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